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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3:妖孽宮廷

當(dāng)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禍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zé)問:

“這件事為什么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么?”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么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于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p>

“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不用擔(dān)心?!?/p>

張彩看著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為官十余年,深知此人權(quán)謀老到,工于心計,且為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xùn)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態(tài)度。

“我已經(jīng)把他削職為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來的,卻是張彩更為激烈的反應(yīng):

“楊一清此人,要么絲毫不動,要么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于爆發(fā),他拍著桌子吼道:

“為何當(dāng)年他要推舉你為三邊總制?!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為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著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由天命,就這么著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寧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 來,我們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xiàn)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鎮(zhèn)江 。

土財主楊一清正坐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fēng)習(xí) 習(xí) ,這種清閑的日子他已經(jīng)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將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抬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wèi)。

在那年頭,錦衣衛(wèi)上門,基本都沒有什么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緊張地思考著應(yīng)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wèi)看來是見過世面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面前,嚴(yán)厲地高喊一聲:

“上諭,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復(fù)三邊總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定下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wèi)此刻已經(jīng)變了一副嘴臉,滿面春風(fēng)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復(fù)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p>

要知道,干特務(wù)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wèi)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面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隱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他轉(zhuǎn)進內(nèi)室,準(zhǔn)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wèi)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fā)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p>

安化王朱?,外系藩王,世代鎮(zhèn)守寧夏,這個人其實并不起眼,因為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dāng)年只攤到了這么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

樹挪死,人挪活,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急于改變命運的朱?不能選擇讀書,只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guān)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據(jù)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財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幾個打板子的衙役,又沒有武松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guī)定整頓土地后,應(yīng)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只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為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zé)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寧夏都指揮使何錦義憤填膺,準(zhǔn)備反抗,正好朱?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fā)動了叛亂。

由于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biāo)浦?,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為民除害(這個口號倒沒錯)。

事情出來后,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zé)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并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fā)生表示了同情和震驚,然后明確告訴劉瑾,要想平定寧夏叛亂,只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只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guān)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jié)束了閉關(guān)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guī)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jiān)軍,而這次擔(dān)任監(jiān)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為了楊一清的監(jiān)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為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劉瑾將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黃泉之路。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囂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干的事情太過分了,經(jīng)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于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yǎng)老??上н@事干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

下面發(fā)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xiàn)他的性格了,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兒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著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為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張永兄正在卷袖子。

當(dāng)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dāng)混混時的處世哲學(xué)——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拳頭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yīng)十分快,挨了一下后,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臺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面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發(fā)沖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著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 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

兩人迫于無奈,吃了一頓不得已的飯,說了一些不得已的話,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后緊握拳頭告別,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著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寧夏的道路。在那里,他將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試探

楊一清并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 。所以他先期出發(fā),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 道。

可是當(dāng)他趕到寧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叛亂竟然已經(jīng)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鉞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著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后,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閑得無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閑逛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shù)股,正在城內(nèi)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內(nèi)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yán)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確實遵守了這個規(guī)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jiān)為什么要發(fā)安民告示,嚴(yán)肅軍紀(jì)呢?他開始對張永產(chǎn)生了好奇。

應(yīng)該見一見這個太監(jiān)。

很快,他就如愿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很是吃驚,隨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爭取的。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里!”

然后他轉(zhuǎn)過了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態(tài)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態(tài),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面,就發(fā)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yīng),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別。

看著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別面孔,皺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dāng)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隨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隨從發(fā)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隨從們引為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確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里還拿著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沖沖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徑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著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歷讓他變得深沉穩(wěn)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jīng)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為劉瑾,上面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于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張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么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zhuǎn)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的告示就是證據(jù),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zé)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著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寧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寧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抬頭看著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jīng)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jīng)連續(xù)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著對策,現(xiàn)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確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于,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yīng)了,又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后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寧夏。

楊一清將所有的犯人交 給了張永,并親自押送出境,他將在省界為張永餞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后的宴會將在晚上舉行,最后的機會也將在此時出現(xiàn)。

楊一清發(fā)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為重要的話??此迫魺o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jīng)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后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p>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jīng)平息,可是朝廷的內(nèi)賊才是社稷江 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只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讓他說出口!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jīng)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 遍布朝野,不容易對付吧?!?/p>

看著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將朱寘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

但張永仍然猶豫不決。

已經(jīng)動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這個誘惑 他絕對無法拒絕!

“劉瑾一死,宮中大權(quán)必然全歸您所有,斬殺此奸惡之徒,除舊布新,鏟除奸黨 ,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張永終于把賬算明白了,這筆生意有風(fēng)險,但做成了就前途無量。他決定冒這個險,但行動之前,他還有最后一個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話,那該怎么辦?”

沒錯,這就是最關(guān)鍵,最重要的問題所在——怎樣說服皇帝?但沒有關(guān)系,對于這個難題,我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

“別人的話,皇上是不會相信的,但張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會信你。萬一到時情況緊急,皇上不信,請張公公一定記住,決不可后退,必須以死相爭!”

“公公切記,皇上一旦同意,則立刻派兵行動,絕對不可遲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楊一清終于說完了,他靜靜地等待著張永的回答。

在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后,枯坐沉思的張永突然站了起來,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這條命老子不要了!”

此時,京城的劉瑾正洋洋自得,他沒有想到,叛亂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當(dāng)然了,在報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為了紀(jì)念這次勝利,他打算順便走個后門,給自己的哥哥封個官,就給他個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沒福氣當(dāng)官,干了兩天就死了。

劉瑾十分悲痛,他決定為哥哥辦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葬禮,安排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為自己的哥哥送葬。

這一舉動用俗話來講,就是死了還要再威風(fēng)一把!

為了保證葬禮順利進行,劉瑾反復(fù)考慮了舉行儀式的日期,終于選定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這確實是一個黃道吉日,但并不適合出喪,而是除奸!

這之后的日子,劉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勞碌,為葬禮的順利舉行做好了準(zhǔn)備,只等待著約定日子的到來。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氣是如此的適宜,劉瑾正感嘆著上天的眷顧,一群騎馬的人卻已來到了德勝門。

張永到了,他從寧夏出發(fā),日夜兼程,終于趕到京城,在這個關(guān)鍵的日子。

此時的他已經(jīng)沒有了疑慮和顧忌,因為就在密謀后的那個清晨,臨走時,楊一清向他交 出了所有的底牌。

“楊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夠說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劉瑾于死地嗎?”

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干,但你也要把你的后臺說清楚,萬一你是皮包公司,個體經(jīng)營,兄弟我就算犧牲了也是無濟于事的。

楊一清笑了:

“張公公盡管放心,劉瑾一旦失勢,到時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內(nèi)必殺劉瑾!”

張永松了口氣,拍馬準(zhǔn)備走人,楊一清卻攔住了他。

“張公公準(zhǔn)備如何向皇上告狀?”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夠了?!?/p>

楊一清卻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份文書:

“那個是不行的,用我這個吧?!?/p>

張永好奇地打開了文書,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這份文書上不但列明了劉瑾的所有罪狀,還有各種證據(jù)列舉,細細一數(shù),竟然有十七條!而且文筆流暢,邏輯清晰,語言生動,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涼氣,看著泰然自若的楊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書,掉轉(zhuǎn)馬頭就此上路。

娘的,讀書人真是惹不起??!

夜宴(晚飯)

張永準(zhǔn)備進城,聞訊趕來的一幫人卻攔住了他,原來劉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張,對危險即將到來的預(yù)感幫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張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禮如期舉行。

可他太小看張永了,對這些阻攔者,張永的答復(fù)非常簡單明了——馬鞭。

“劉瑾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們算是什么東西,竟敢擋路?。俊?/p>

張公公一邊打一邊罵,就這么堂而皇之地進了城。沒人再敢上前阻攔。

劉瑾聽說之后,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告訴手下人,葬禮延期舉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實劉瑾大可不必鋪張浪費,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為節(jié)約起見,他的喪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辦。

張永將捷報上奏給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興,立刻吩咐手下準(zhǔn)備酒宴,晚上他要請張永吃飯,當(dāng)然了,劉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張永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去找朱老大閑聊,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靜靜地坐在床 上,閉目養(yǎng)神,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今晚,就是今晚,最后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纏繞著劉瑾,他雖然文化不高,卻也是個聰明人,張永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今天來,一定有問題。

但他能干什么呢?

向皇帝告狀?還是派人暗算?

劉瑾想了很久,對這兩個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做出了自己的準(zhǔn)備,他相信這樣就可以萬無一失。

然后他自信十足地去參加了晚宴。

較量正式拉開序幕。

晚宴開始,由朱厚照宣讀嘉獎令,他表揚了張永無私為國的精神,夸獎了他的顯赫戰(zhàn)功,當(dāng)然,他也不忘夸獎劉瑾先生的后勤工作做得好。

兩邊夸完,話也說完了,開始干正事——吃飯。

朱厚照只管喝酒,劉瑾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永,張永卻不看他,只顧著低頭大吃。

不久更為奇怪的一幕出現(xiàn)了,眾人歌舞升平,你來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張永似乎情緒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劉瑾卻滴酒不沾,他似乎對宴會沒有任何興趣,只是死死盯著張永。

宴會進行到深夜,朱厚照還沒有盡興,這位仁兄還要接著喝酒作樂,張永似乎也很高興,陪著朱厚照喝,劉瑾不喝酒,卻也不走。

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張永,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能暫時控制局勢。

但很快劉瑾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還要去送葬??!

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了,總不能一直待在這里,陪著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于是他終于起身告辭,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后,劉瑾看著喝得爛醉的張永,放心地離開了這里。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辦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嚴(yán)禁任何部隊調(diào)動!

這就是劉瑾的萬全之策,堵住張永的嘴,看住張永的兵,過兩天,就收拾張永本人。

可是劉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實在這場混亂的酒宴上,張永也一直暗中注視著他。因為在這個夜晚,有一場真正的好戲,從他離開宴會的那一刻起,才剛剛開演。

張永等待了很久,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劉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著自己時,就已經(jīng)明白了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誰怕誰!

在酒宴上行為失態(tài)的他,終于麻痹了劉瑾的神經(jīng),當(dāng)他看見劉瑾走出大門后,那醉眼惺忪的神態(tài)立刻蕩然無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氣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動手的機會到了!

“陛下,我有機密奏報!”

拼死一搏!

喝得七葷八素的朱厚照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張永,打開了那封楊一清起草的文書。

文書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圖謀反、私養(yǎng)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哪條死得快往哪條上靠。

看見朱厚照認真地看著文書,跪在下面的張永頓時感到一陣狂喜,如此罪名,還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張永納悶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封文書已經(jīng)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發(fā)現(xiàn)張永看著自己,便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也算給了張永一個答復(fù)。

這是一個載入史書的答復(fù),也是一個讓張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復(fù)。

“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說,接著喝酒吧!”

事前,張永已經(jīng)對朱厚照的反應(yīng)預(yù)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復(fù)!

張永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當(dāng)他看見自斟自飲的朱厚照時,才確知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處境!

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宮中到處都是劉瑾的耳目,明天一早,這番話就會傳到劉瑾的耳朵里,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所!

怎么辦?!怎么辦?!

張永終于慌亂了,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然而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他想起了半個月前密謀時聽到的那句話。

“決不可后退!以死相爭!”

都到這份兒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脫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頭,大聲說道:

“今日一別,臣再也見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終于收起了玩鬧的面容,他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你到底想說什么?”

“劉瑾有罪!”

“有何罪?”

“奪取大明天下!”

好了,話已經(jīng)說到頭了,這就夠了。

然而張永又一次吃驚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奪!”

這下徹底完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

張永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jīng)不可挽回,一個連江 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還有一樣?xùn)|西!

霎時,渾身所有的血液都沖進了張永的大腦,有一個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歸了劉瑾,陛下準(zhǔn)備去哪里?!”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了一樣自己決不能不要的東西——性命。

劉瑾奪了天下,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玩了五年、整日都沒有正經(jīng)的朱厚照終于現(xiàn)出了原形,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殺氣:

“去抓他,現(xiàn)在就去!”

其實那天晚上,劉瑾并沒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內(nèi)值房,為的也是能夠隨時對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做出應(yīng)對。

應(yīng)該說,他的這一舉措還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碼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當(dāng)他睡得安穩(wěn)之時,忽然聽見外面喧囂一片,他立刻起身,大聲責(zé)問道:

“誰在吵鬧?”

劉公公確實威風(fēng),外面頓時安靜下來,只聽見一個聲音回答道:

“有旨意!劉瑾速接!”

劉瑾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然后他看見了面帶笑容的張永。

第二天,權(quán)傾天下的劉瑾被抄家,共計抄出白銀五百多萬兩,奇珍異寶文人書畫不計其數(shù),連朱厚照也聞訊特意趕來,一開眼界。

但朱厚照并未因為劉瑾貪污的事實而憤怒,恰恰相反,過了一個晚上,他倒是有點同情劉瑾了,畢竟這個人伺候了他這么久,又沒有謀反的行動,就這么關(guān)進牢里,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于是他特意下令,給在牢中的劉瑾送幾件衣服。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永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萬一劉瑾死魚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過了一天,他就徹底的放心了,因為有一個人如約前來拜會了他——李東陽。

張永總算知道了楊一清的厲害,他不但說動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猶豫與對策,還安排了最后的殺招。

李東陽辦事很有效率,他告訴張永,其實要解決劉瑾,方法十分簡單。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禮、工、刑、戶)、十三道御史(全國十三布政司)同時上書,眾口一辭彈劾劉瑾,罪名共計十九條,內(nèi)容包括貪污受賄、教育司法腐∕敗、控制言論等等,瞬息之間,朱厚照的辦公桌被鋪天蓋地的紙張淹沒。

更為致命的是,有關(guān)部門本著認真負責(zé)的態(tài)度,重新審查了劉瑾的家,他們極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時還發(fā)現(xiàn),原來在劉瑾經(jīng)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后,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這么看來劉瑾應(yīng)該是一個絕世武林高手,隨時準(zhǔn)備親自刺殺皇帝陛下,過一把荊軻的癮。

看著滿桌的文書和罪狀,還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斷絕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

可是劉瑾就是劉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還是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行動。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眾官會審,劉瑾上堂之后,不但不行禮,反而看著周圍的官員們冷笑,突然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人,都是我推舉的,現(xiàn)在竟然敢審我?!”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官員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坐在堂上的刑部尚書(司法部部∕長)都不敢出聲。

劉瑾這下子來勁了,他輕蔑地看著周圍的官員,又發(fā)出了一句狂言:

“滿朝文武,何人敢審我?!”

劉瑾兄,以后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劉瑾面前大吼一聲:

“我敢!”

還沒等劉瑾反應(yīng)過來,他又一揮手,叫來兩個手下:

“扇他耳光!”

劉瑾就這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兩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來火冒三丈的他睜眼一看,立刻沒有了言語。

因為這個人確實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雖然不大,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駙馬。

而且這位駙馬等級實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鎮(zhèn)的女兒,朱祁鎮(zhèn)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該怎么稱呼老先生,這個輩份大家自己去算。

這就沒啥說的了,劉瑾收起了囂張的勢頭,老老實實地被蔡震審了一回。

經(jīng)過會審(其實也就他一個人審),最后得出結(jié)論:

劉瑾,欲行不軌,謀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處理意見:凌遲。

劉瑾先生的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以前有很多人罵他殺千刀的,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據(jù)說還不止,因為凌遲的標(biāo)準(zhǔn)刀數(shù)是三千多刀,劉兄弟不但還了本,還付了利息。

我一直認為凌遲是中國歷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罰,但用在曾害得無數(shù)人家破人亡的劉瑾身上,我認為并不為過。

因為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此后,劉瑾的同黨 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謀的張彩先生也很不幸,陪著劉瑾先生去了陰曹地府,繼續(xù)去當(dāng)他的謀士。朝堂上下的劉黨 一掃而空。

一個月后,楊一清被調(diào)入**,擔(dān)任戶部尚書,之后不久又接任吏部尚書,成為朝中的重量級人物。焦芳等人被趕出內(nèi)閣,劉忠、梁儲成為新的內(nèi)閣大臣。

經(jīng)過殊死拼爭,正直的力量終于占據(jù)了上風(fēng),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李東陽終于解脫了,他挨了太多的罵,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里,所有人都指責(zé)他的動搖,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東陽完成了他的事業(yè),實現(xiàn)了他的心愿,用一種合適的方式。與劉健和謝遷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

李東陽,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東陽申請退休,獲得批準(zhǔn),他的位置由楊廷和接替。

四年后,他于家鄉(xiāng)安然去世,年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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