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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6:日落西山

當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么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杰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面,給胡 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更何況申時行所面對的局面,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歷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lǐng)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只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為在這個地方,什么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歷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后,萬歷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quán)力終于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tǒng),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才算是善莫大焉。

于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xiàn)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歷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呂首先發(fā)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后門的關(guān)系戶云云。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為張嗣修中第,已經(jīng)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后,他已被發(fā)配到邊遠山區(qū)充軍。都折騰到這份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干,卻并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只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 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 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水,一箭雙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就此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為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歷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diào)任外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道諭令的下達,才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團 伙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后,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于是幕后黑手出場了,合計三雙。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 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為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 、羊三人,都是萬歷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御史后,因為共同的興趣和事業(yè)(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zhàn)斗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成為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為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臺、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1571)五年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志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后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沖了上去,槍口直指內(nèi)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nèi)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 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群言官也跟著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于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并不在意:丁此呂已經(jīng)滾蛋了,你們?nèi)ヴ[吧,還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幾天以后,萬歷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并免除應天主考高啟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并不知道,對于張居正,萬歷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jīng)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quán)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才是萬歷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面子,現(xiàn)在面子都給過了,該怎么來,咱還怎么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jiān)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并不新鮮。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guān)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xiàn)出了讓人不解的態(tài)度,他并不發(fā)文反駁,對于三位御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后,他終于上疏,卻并非辨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nèi)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御史趙錦等十余位部級領(lǐng)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歷同志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干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為維護安定團 結(jié),拉人干活,只得再次發(fā)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干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 、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干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為止,以后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后的發(fā)展告訴了我們,這一切,只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于“鐵三角”??茍鑫璞资录杲Y(jié)后,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 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養(yǎng)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 ,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并不大,可見萬歷同志心里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

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quán)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攥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余,準備接著干。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志,其實他并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shù)員,高拱在時,他干,張居正在時,他也干,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于特殊科技人才,還干著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jié)了他。

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shù)員本人都不罵。只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guān)系親密,經(jīng)常走動,張居正死后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伙,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yè)業(yè)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干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御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為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歷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fā)肆無忌憚,把戰(zhàn)火直接燒到了內(nèi)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 東之。之后又明目張膽地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發(fā)起挑釁。

部長垮臺,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霉的是誰。連江 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志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

“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干休嗎(盡行罷斥而后已乎)?!”

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面對漫天陰云,申時行十分之鎮(zhèn)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后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劉臺、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面,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而像劉臺、江 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干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和他們?nèi)ポ^真,那是要倒霉的,因為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并憑借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jīng)驗,戰(zhàn)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 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梁小丑,并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只因?qū)κ謾n次太低。

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歷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fā)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給萬歷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jiān)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結(jié)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后,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么塊石頭地,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只是監(jiān)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須要接著想辦法。

經(jīng)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地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xiāng)。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地,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 的,是受到指使的。

只要咬死兩人的關(guān)系,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只要申時行被彈劾下臺,就立即推薦此人上臺,并借此控制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后,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地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guī)??涨暗墓裘媲埃陼r行卻毫不慌張,只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為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霉了。

一天之后,萬歷下文回復:

“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為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俊?/p>

怒火中燒的萬歷罵完之后,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后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懵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歸根結(jié)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只知道找地的是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歷。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地,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不出口氣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只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xù)前進,背后卻又挨了一槍。

在此之前,為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復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

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

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并非張居正的敵人。

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xiāng)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

〖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毛澤東〗

基于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后,王錫爵遞交 了辭職信。

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為《因事抗言求去疏》,并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

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

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歷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后,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nèi)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再這么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于是他下令,江 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fā)配外地。

家犬就這么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之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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