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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6:日落西山

當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xiàn)為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為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為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wěn),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為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shù)匕傩斩际懿涣?,但就是這么個人,因為教過他幾天,辭官后還特地召回,給予優(yōu)厚待遇。

更為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于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為難,朱常洛卻不以為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在皇權斗爭中,好人最后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jīng)歷風風雨雨,終于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只要萬歷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后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xiàn)實生活不是電影 ,壞人總是贏,好人經(jīng)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wěn)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歷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后,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蕩,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臺。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歷,事實上,幕后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歷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范圍內(nèi)傳抄,后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nèi)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xù)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歷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只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xiàn)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為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于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為妖書,只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于是內(nèi)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nèi)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并讓他們友情客串,臺詞如下:

問:你怎么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么多人,為什么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為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志: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后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 ,是大亂之源。

更為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御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么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注明,項應祥撰(相當于原著),喬應甲書(相當于執(zhí)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后主使人,與他當面對質(zhì),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并要求辭職。

最倒霉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 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xiàn)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xiāng)。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么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歷同志久經(jīng)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么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后再發(fā)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準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wěn)定情緒后,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wèi)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歷原本以為,來這么幾手,就能控制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淚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nèi)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里避風頭。日常工作只有沈鯉干,經(jīng)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fā)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后,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為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么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干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范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xiàn)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只有兩個。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夸張。

萬歷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nèi)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為他高風亮節(jié),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后,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志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為這位本家資歷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系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nèi)閣里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xiàn)在妖書案發(fā),內(nèi)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wěn)定情緒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復工作,以內(nèi)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wèi)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tài),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xiāng)、朋友、下屬、仆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后,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干的,那么應該反擊,這叫報復,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干的,那么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斗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錦衣衛(wèi)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后來連萬歷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后臺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隨即轉(zhuǎn)換策略,命令錦衣衛(wèi)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shù),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fā),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jiān)陳矩,錦衣衛(wèi)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shù)筋^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shù)难赴l(fā)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wèi)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后又有群眾舉報,錦衣衛(wèi)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兇: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么人呢?

答案是——什么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只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兇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wèi)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么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為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眾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系,以及萬歷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么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fā)現(xiàn)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干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里面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云云。

后來由于事情干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fā)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曾經(jīng)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么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wèi)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fā)揮特長,文章里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 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 ,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于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么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里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fā)現(xiàn)了一批文稿,據(jù)筆跡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后是走訪當?shù)厝罕姡园壭悴牌饺盏难孕?,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于是錦衣衛(wèi)最后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jīng)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復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萬歷下令,鑒于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 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司法部、監(jiān)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為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只是因為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系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后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復,但那是在錦衣衛(wèi)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wèi)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么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么來的,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現(xiàn)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后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后主使。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后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里,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閑著,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御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 ,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實在過于激動,竟然在審案時,眾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么多人了,你就認了吧?!?/p>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nèi)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于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jīng)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干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nèi)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么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干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只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復始,終于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干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p>

這個世界清凈了。

萬歷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凌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為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么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為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斗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志很是強悍,怎么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于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為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后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眾)。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只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于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歷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準。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歷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為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干,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歷竟然讓他們?nèi)甲呷?,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歷就沒過幾天清凈日子。先被張居正壓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范。

現(xiàn)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著搞什么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借機斗來斗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凈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nèi)閣只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tài)很好,統(tǒng)統(tǒng)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nèi)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guī)讉€人入閣。

可是前后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后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nèi)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后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歷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干了。在他看來,內(nèi)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著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面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干,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里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歷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么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后一個也走了。

內(nèi)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干,經(jīng)過萬歷的不懈努力,朝廷終于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只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nèi)閣,時隔多年,萬歷同志終于重現(xiàn)往日榮光。

而對于這一空前絕后的盛況,萬歷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為內(nèi)閣是聯(lián)系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nèi)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后交 由皇帝審閱批準。所以即使皇帝不干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nèi)閣,原因在于他是勞模,什么都能干。而萬歷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干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面癱瘓,這么下去,眼看就要破產(chǎn)清盤,萬歷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nèi)閣人選。

幾番周折后,于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nèi)閣并沒有首輔,因為萬歷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并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于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歷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zhàn)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歷的那個疑問。

萬歷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兇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為萬歷提供了借鑒。

然后,他把這些內(nèi)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歷。

這是一封極為機密的信件,其內(nèi)容如果被曝光,后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并反復囑托,讓他務必親手交 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jīng)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志還是很敬業(yè)的,拿到信后立即出發(fā),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jīng)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里,于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陜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于此人的來歷,只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后,魏忠賢上臺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為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著聊著,自然是要吃飯,吃著吃著,自然是要喝酒,喝著喝著,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為他一直盯著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后,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為他知道,里面必定有封密信。

得知信中內(nèi)容之后,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纮不同,他并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為他有更為復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著這封密信,李三才經(jīng)過反復思考,終于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于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里,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嘆:王錫爵真是個老狐貍。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么多寫幾個字,要么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diào)包。

李三才手中拿著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密碼,而是他發(fā)現(xiàn),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系他所寫,是因為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 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并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著把這封密信交 給萬歷同志。

當萬歷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nèi)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 密布,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為什么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為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后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為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系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為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為什么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復。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志為什么要背后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為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歷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jīng)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后,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這之后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史書上沒有寫,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顧憲成和李三才在戶部做主事的時候,他們的上司竟然叫趙南星。

聯(lián)想到這幾位后來在朝廷里呼風喚雨的情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里,他們談論的應該不僅僅是仁義道德,君子之交 ,暗室密謀之類的把戲也沒少玩。

李三才雖然是東林黨 ,但道德水平明顯一般,他出賣王老師,只是因為一個目的——利益。

只要細細分析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李三才涂改信件的真正動機。

當時的政治形勢看似明朗,實則復雜,新成立的這個三人內(nèi)閣,可謂兇險重重,殺機無限。

李廷機倒還好說,這個人性格軟弱,屬于和平派,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于慎行就不同了,這人是朱賡推薦的,算是朱賡的人,而朱賡是沈一貫的人,沈一貫和王錫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東林黨 的眼里,朱賡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葉向高,則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此后一系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此人雖不是東林黨 ,卻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個合格的地下黨 。

這么一擺,你就明白了,內(nèi)閣三個人,一個好欺負,兩個搞對立,遇到事情,必定會僵持不下。

僵持還算湊合,可要是王錫爵來了,和于慎行團 結作戰(zhàn),東林黨 就沒戲了。

雖然王錫爵的層次很高,公開表明自己不愿去,但東林黨 的同志明顯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那封信,看個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雖然沒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許諾,卻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為免除后患,他決定篡改。

然而由于寫字太差,沒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數(shù),為了徹底消除王錫爵的威脅,他抄錄并泄露了這封密信,而且特意泄露給言官。

因為在信中,王錫爵說言官發(fā)言是鳥叫,那么言官就是鳥人了。鳥人折騰事,是從來不遺余力的。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順其自然,輿論大嘩,言官們奮筆疾書,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痛罵王錫爵,言辭極其憤怒,怎么個憤怒法,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閱過一位言官的奏疏,內(nèi)容就不說了,單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腦——巨奸涂面喪心比私害國疏。

如此重壓之下,王錫爵沒有辦法,只好在家靜養(yǎng),從此不問朝政,后來萬歷幾次派人找他復出,他見都不見,連回信都不寫,估計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發(fā)展,就此進入了顧憲成的軌道。

王錫爵走了,朝廷再也沒有能擔當首輔的人選,于是李廷機當上了首輔,這位兄弟不負眾望,上任后不久就沒頂住罵,回家休養(yǎng),誰叫也沒用,基本算是罷工了。

而異類于慎行也不爭氣,剛上任一年就死了,就這樣,葉向高成為了內(nèi)閣的首輔,也是唯一的內(nèi)閣大臣。

對手被鏟除了,這是最好的結局。

必須說明的是,所謂李三才和顧憲成的勾結,并不是猜測,因為在史料翻閱中,我找到了顧憲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

“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 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賴婁江 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過之后,頓感毛骨悚然。

這是兩句驚天動地的話,卻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這句話,必須解開幾個密碼。

第一句話中,木偶和嬰兒不用翻譯,關鍵在于新建、蘭溪、四明、山陰、以及婁江 五個詞語。

這五個詞,是五個地名,而在這里,則是暗指五個人。

新建,是指張位(新建人)、蘭溪,是指趙志皋(蘭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貫(四明人),山陰,是指朱賡(山陰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趙志皋和沈一貫不過是木偶,張位和朱賡不過是嬰兒!

而后半句中的婁江 ,是指王錫爵(婁江 人)。

連接起來,我們就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趙志皋、沈一貫、張位、朱賡都不要緊,最為緊要的,是阻止王錫爵東山再起!

顧憲成,時任南直隸無錫縣普通平民,而趙、張、沈、朱四人中,除張位外,其余三人都當過首輔,首輔者,宰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個無錫的平民,卻在自己的文章中,把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稱為木偶、嬰兒。

而從文字語氣中可以看出,他絕非單純發(fā)泄,而是確有把握,似乎在他看來,除了王錫爵外,此類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老百姓能牛到這個份上,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第二句話的玄機在于兩個關鍵詞語:福清和漕撫。

福清所指的,就是葉向高,而漕撫,則是李三才。

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運總督,把這兩個詞弄清楚后,我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葉向高能安心當首輔,是因為王錫爵不出山……密揭這事是李三才捅出來的,可謂是為社稷立下第一功!”

沒有王法了。

一個平民,沒有任何職務,遠離京城上千里,但他說,內(nèi)閣大臣都是木偶嬰兒。而現(xiàn)在的朝廷第一號人物能夠坐穩(wěn)位置,全都靠他的死黨 出力。

縱觀二十四史,這種事情我沒有聽過,沒有看過。

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萬歷年間,在無休止的爭斗和吵鬧里,一股暗流正在涌動、在黑暗中集結,慢慢地伸出手,操縱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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