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

王之寀并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司胡 士相有問題時，并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wù)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 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系并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于胡 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寀的報告后，他當(dāng)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 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 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 士相并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支持胡 士相，有三個人，支持王之寀的，有兩個。

于是，審訊出現(xiàn)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復(fù)了理智，經(jīng)歷了王之寀的突審和反復(fù)，現(xiàn)在的張差，已經(jīng)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fā)問：

“你為什么認識路？”

這是個關(guān)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后。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復(fù)，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guān)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么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p>

完了，完了。

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jīng)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jiān)。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nèi)炅?，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保ㄓ栉医疸y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么（要給你）？！”

回答干凈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xiàn)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 ，交 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 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 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xù)，應(yīng)立即結(jié)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只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zhuǎn)，王之寀、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nèi)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歷那里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后，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里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里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shè)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yè)務(wù)，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 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zé)制，也就是集體不負責(zé)，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zhǔn)了法不責(zé)眾，不愿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涌，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么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nèi)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zhàn)斗，還有同伙，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 伙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后，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jié)構(gòu)不詳，據(jù)張差同志講，組織頭領(lǐng)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lǐng)，就該去當(dāng)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jīng)事后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fā)現(xiàn)，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jù)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后臺。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fā)展多年，卻發(fā)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干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 的同胞們，審案時丑態(tài)百出，比如胡 士相先生，負責(zé)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 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但總的說來，浙黨 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于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歷卻對她說：

“我?guī)筒涣四懔恕！?/p>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wǎng)，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jiān)，你還怎么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萬歷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了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p>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歷沒有理她。

于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后，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yīng)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shù)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干的，我不會誤會。

然后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jiān)王安，讓他當(dāng)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tǒng)友誼，表示今后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jié)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歷哭訴，萬歷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xiàn)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后。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后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當(dāng)：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面談?！?/p>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

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干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于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fā)火了，皇帝也發(fā)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干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鐘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后真兇。

于是大家都滿意了，為徹底平息事端，萬歷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歷先生終于露面了。他召來了內(nèi)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dāng)眾訓(xùn)話，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關(guān)系很好，你們該干嘛就干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為，把他干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xiàn)也很好，當(dāng)眾抒發(fā)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后，張差被凌遲處死，十幾天后，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就殺人滅口而言，干得也還算相當(dāng)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jié)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復(fù)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后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yīng)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yǎng)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dāng)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為，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 派所為，希望混水摸魚，借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guān)。因為這事過于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么干。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干的，因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于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歷昏庸，太子老實，最后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zhàn)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歷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dāng)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么單純。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yīng)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結(jié)果被老滑頭萬歷鎮(zhèn)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fā)現(xiàn)，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偽，而這，不過是個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