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親愛的大地上，有多少樸素的花朵默默地開放在荒山野地里。
　　這花朵沒有人注目。也許唯有自身才憐愛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中，在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絢麗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開放而并不為我們所知??！
　　但愿我們還沒有忘記，不久前，田福堂的兒子田潤生開著他姐夫的汽車，在外縣一個廟會上偶然碰見了原西上高中時和他同班的女同學(xué)郝紅梅；在目睹了喪夫攜子的紅梅在異鄉(xiāng)的山村悲慘而不幸的生活后，這個身體瘦弱、不善言語的青年，便象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擔(dān)負(fù)起幫助這位落難女同學(xué)的責(zé)任。我們知道，盡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輿論的壓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開著車來到這偏僻山莊，給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兒寡母送這送那，關(guān)懷備至……從那時到現(xiàn)在，田潤生到郝紅梅這里的奔波一直沒有中斷。
　　毫無疑問，開始的時候，潤生這樣慷慨地幫助紅梅，純粹出于一種同情心。從善良和對別人的同情心來說，田潤生簡直不象田福堂的兒子。
　　田潤生這樣跑了一段時間以后，他自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心情似乎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是啊，他強(qiáng)烈地意識到，他而今到紅梅這里來，不再僅僅是要給她送一些維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見到她，坐在她的熱炕頭上，看著她親切地侍候自己吃兩碗香噴噴的細(xì)面條。盡管他長這么大，從沒缺過吃喝，可他也從沒吃過這么有滋味的面條。是的，那面條是很有滋味。但是，僅僅是有滋味的面條才使他如此留戀這地方嗎？
　　不。他在這孔貧寒的窯洞里，那么多地體驗(yàn)了從來沒有體驗(yàn)過的溫暖。是的，溫暖。心靈的溫暖。他每次坐到這個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帶來的緊張和勞累立刻就會消失得一干二凈，耳朵里再也聽不見呼呼的風(fēng)聲和馬達(dá)的轟鳴；疲倦的眼睛視線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至可以閉目養(yǎng)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馳了下來；渾身的骨頭也可以一塊一塊散亂地堆壘著——那種舒坦和輕松，就象躺在澡盆的熱水里一般……唉，一旦他坐在這個熱炕頭上，他就不想再離開這里了！他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是的，不必隱諱，他在心里開始愛上了他的同學(xué)——這個苦命的寡婦！
　　我們知道，從田潤生的家境來說，雖然不可能找個端公家飯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農(nóng)村找個對象，那的確不必發(fā)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揀。遠(yuǎn)處不說，東拉河一道溝的村莊，誰家不愿把女兒嫁給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兒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難解釋的一種現(xiàn)象。
　　現(xiàn)在，在田潤生的眼里，只有這個寡婦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學(xué)的幾年里，潤生盡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間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個晚熟的青年，那時還對男女之間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紅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窮，本人常面黃饑瘦，穿身破衣服，連個丙菜也吃不起。后來他隱隱地聽別人說，他們村的少平和這個女同學(xué)有“關(guān)系”……
　　以后他又聽說，他們班的班長顧養(yǎng)民愛上了紅梅。這倒使他大吃一驚。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眾的班長竟然看上了這個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時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這個郝紅梅。他似乎也發(fā)現(xiàn)，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畢業(yè)以后，同學(xué)們都各自東西，他也就不再記得這些事了……
　　至于他自己，是這兩年才多少懂到了一點(diǎn)所謂“愛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姐姐和姐夫之間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慮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當(dāng)婚，他也將要面臨這件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訓(xùn)是深刻的，他決不能象他們一樣。
　　潤生在姑娘面前生性*靦腆和膽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與痛苦，使他對女性*產(chǎn)生了某種恐懼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種不自在，因此經(jīng)常回避和女的接觸。這同時造成了一種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覺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內(nèi)心就越強(qiáng)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溫暖和體貼。這種水深火熱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嚴(yán)酷地折磨著這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這種狀況時間一長，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漸漸自卑起來，覺得他一生也許再沒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個女人的感情了……但自見到紅梅以后，他這種心理障礙卻神奇地消失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yàn)榧t梅自己一開始就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一種難以掩飾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漢氣概。他喜悅地感到，他在紅梅面前才是個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種保護(hù)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滿足——他現(xiàn)在嘗到的正是這種滋味！
　　田潤生左思右想，覺得只有和紅梅生活在一起，他這輩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間的溫暖和幸福。
　　他想過，正因?yàn)樗Y(jié)過婚，她也許就更知道怎樣關(guān)懷男人；而正因?yàn)樗麤]結(jié)過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點(diǎn)難言的自卑，因此會對他的感情要求熱烈響應(yīng)，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飽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不會因?yàn)樗Y(jié)過婚并且?guī)е胺虻暮⒆?，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他多么愛她！她現(xiàn)在看起來要比高中時更漂亮。雖然穿一身農(nóng)村婦女的衣服，但掩飾不住那豐滿而苗條的身材和沒有喪失掉的文化教養(yǎng)。最使他心旗搖動的是，她是一個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滿足他那饑渴的男**望！
　　決心已經(jīng)堅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紅梅表露他的心跡。當(dāng)然，他知道在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將是他的父母親。但他先不管他們。等他和紅梅把事情說妥了，再去攻克家庭這座堡壘吧！
　　這一天下午，他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又來到了紅梅家。這次，他給她扛來五十斤重的一袋白面，也給她帶來了一顆熱騰騰的心。
　　象往常一樣，紅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圍裙束在腰里，手忙腳亂地開始為他和面。
　　他脫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盤腿坐在炕頭上，抱起紅梅的孩子，用指頭輕輕點(diǎn)著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開小嘴不住地對他笑。他也在笑。一顆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動著。
　　不一會，孩子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小家伙的頭擱在枕頭上，然后拉了條小被蓋住，就又從炕上下來，轉(zhuǎn)到炕火圪嶗幫助紅梅燒火。
　　火烤得他額頭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yàn)樗麅?nèi)心過分緊張。紅梅就在鍋臺旁邊和面。她離他這么近！
　　他一邊燒火，一邊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經(jīng)反復(fù)想好他要對她說的話——可現(xiàn)在感到如此難開口??！
　　他把一塊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訥訥著說：“紅……梅，我想對你……說句話……”
　　紅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著他，顯然是等他說那句“話”。
　　潤生沒敢抬頭看她，用很大的力氣鼓著勁說：“咱兩個……能不能一塊過日子？”
　　紅梅呆呆地立在鍋臺旁，低傾下了頭。
　　半天，她才小聲說：“我這個樣子，怎能配得上你……”
　　潤生素性*不燒火了，從灶火圪嶗里站起來，激動地說：“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一定要和你一塊過！”
　　紅梅仍然低著頭，兩條腿微微地抖著，說：“你不要憑一時沖動。以后你會后悔的……”
　　“不！我想了好多時了！我……我現(xiàn)在只要你的一句話，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決不會虧待你和娃娃……”“你們家的老人不會同意的……”
　　“我要說服他們！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說服我父母親！你同意不同意呀？”
　　“我……”紅梅哭了。
　　潤生勇敢地走過去，伸出兩條瘦胳膊，緊緊地抱住了她。紅梅垂著兩只面手，臉依戀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傷心了。潤生的眼里也含滿了淚水。他緊緊地抱著她，自己卻怵軟得象一團(tuán)棉花。
　　“不要為難，潤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說通，咱們兩個再說這事。不管時間長短，我都等你！”紅梅在他懷里哭著說。“這事你別擔(dān)心！我要說的是，我這汽車也開不長久，說不定馬上得回去勞動；要是這樣，你一輩子還得跟上我受苦……”
　　“勞動怕什么呢！咱們就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在農(nóng)村過光景，只要你對我好，跟上你就是去要飯，我也情愿。只不過你對我的娃娃也要好……”
　　“這還要你說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們結(jié)婚了。我就是這娃娃的父親！”
　　這天夜晚，潤生就在紅梅家里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獲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煥發(fā)。他感激地告別了他親愛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親商談他的終身大事……
　　田福堂眼下已不在雙水村，徐治功調(diào)回縣里當(dāng)了水電局長后，正好一個下屬單位要修建十幾孔窯洞，他就把這工程讓以前的老相識田福堂承包了。雙水村這位“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終于采取了機(jī)會主義態(tài)度，開始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到縣城當(dāng)起了包工頭。
　　潤生在縣城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忙著招兵買馬，鋪排工程。田福堂雖然以前沒做過這事，但他是個天生的領(lǐng)|導(dǎo)|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頭，不亞于走州過縣的胡永州之流。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F(xiàn)在，田福堂不僅不再徒勞地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反而覺得時勢的變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現(xiàn)在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開！
　　這位過去指揮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帥才，現(xiàn)在正指揮著一群他雇來的工匠，忙得不可開交；雖然咳嗽氣喘，照樣指手劃腳，一點(diǎn)也不失當(dāng)年的氣魄和風(fēng)度！
　　田福堂萬萬沒有想到，新的打擊又一次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當(dāng)他聽兒子說要和一個帶孩子的寡婦結(jié)婚時，就象頭上被敲了一悶棍，一剎那間幾乎要暈過去了。
　　天??！他上輩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這么兩個氣老人的兒女呢？女兒的婚事已經(jīng)夠他痛苦了，現(xiàn)在兒子又來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你他媽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為什么要找個寡媽呢？田家祖宗幾代，什么時候出過你這號敗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著，你就甭想把這喪門星娶回來！”
　　田福堂先劈頭蓋腦把兒子臭罵了一通！
　　潤生從小就懼怕他父親，一下子被他虎嘯般的吼叫震懾住了。不過，他聲音很低但態(tài)度堅定地辯解說：“我們這是愛情……”
　　“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聲，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潤生眼里淚花子直打轉(zhuǎn)。他沒想到父親用如此粗俗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剎那間，他在心里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仇恨。
　　當(dāng)天下午，痛苦萬分的潤生和氣急敗壞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雙水村?；ハ嗖荒苷f服對方的父子倆，都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潤生他媽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勸解兒子放棄這宗荒唐的親事——潤生向來聽他媽的話。而潤生又盼望母親能理解他，站在他一邊勸解父親，幫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媽一聽這事，先一鼻子哭得連話也說不成了。她實(shí)際上比父親還要堅決地反對這親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說：“潤葉的婚姻是那么個樣子，你現(xiàn)在又要找個二婚女人，帶著前家的娃娃……”
　　“還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說，“咱里親外戚中連個中農(nóng)成分也沒，你卻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來。田家的門風(fēng)叫你糟塌完了！
　　絕望的田潤生丟下哭啼的母親和咆哮的父親，一個人踉踉蹌蹌從家里走出來。他感到東拉河對面的廟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瘋狂地旋轉(zhuǎn)過來；雖然天晴日麗，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覺竟走到孫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親關(guān)系比較好，就想讓他給父親做點(diǎn)工作。這真是病急亂救醫(yī)！
　　孫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盤上看報紙。當(dāng)他聽完潤生的陳述之后，把報紙卷起別在胸前僅有的那兩顆鈕扣中間，拖拉起兩只爛鞋就和潤生一塊到他家里來了。
　　玉亭總算念過幾天書，又在太原鋼廠當(dāng)了幾年工人，經(jīng)見過世面，因此對這事倒能理解。他趕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對“圣上”諫言的忠臣一樣，對書記夫婦說：“福堂哥，嫂子，你們要尊重潤生這感情哩。既然潤生和那寡婦有愛情，你們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當(dāng)然，農(nóng)村對這事有說法，可那是封建主義！” 孫玉亭說得倒振振有辭?！澳愣畟€屁！誰叫你來騷這楊柳情？”田福堂氣憤地對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罵道，他討厭玉亭到他家里來火上加油。
　　孫玉亭立刻被田福堂罵得張口結(jié)舌，說不上話來了。他再一次意識到，田福堂已經(jīng)不再把他孫玉亭當(dāng)一回事。
　　玉亭一看他說話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頂，就知趣地拖拉著鞋離開了田福堂的家……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時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潤生在幾天內(nèi)就好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目光呆滯，神情恍惚，本來就很瘦弱的身體又瘦了幾圈；袖簡和褲管里伸出來的胳膊腿，竟象麻桿般纖細(xì)。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開汽車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雙水村周圍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淚。他思念遠(yuǎn)方的紅梅；他痛恨自己的軟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