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在日常生活中總是要遵循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一是來自法律的約束,其次是來自道德的制約,在明文規(guī)定和約定俗成的律例之外,還有一種更加隱秘的用以衡量人的行為是否正常的標準,即他人通常的行為模式。
“正?!笔莻€帶有朦朧感的詞匯,并沒有人在這一詞匯上有過特別的定義,其衡量標準是他人的行為。而他人是誰?多數(shù)人。然而這一點上也無法量化。
親人離世要哭泣,朋友聚會要高興,收到禮物要表現(xiàn)出驚喜的神情,別人傷心時要去安慰……是誰規(guī)定了這些場景下必須體現(xiàn)的情緒,假如不表現(xiàn)出適合的情緒,就會被視為另類或怪胎,會被譴責(zé)和質(zhì)疑,你為什么不和別人一樣?
《局外人》里的主人公就是個怪胎,默而索是個普普通通的職員,某天,他媽媽死了。默而索既沒有哭,也沒有傷心,而是無動于衷地抽煙,埋葬了媽媽后照常和女人做*愛,照常上班,交朋友,生活。
加繆被視作是無神論“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而存在主義的中心思想是認知自我的存在,而不是對客觀世界的反映。在加繆看來,世界僅僅是一片荒 原,人類是被無意中拋灑到荒原上的種子,每一粒種子之間都沒有具體的關(guān)聯(lián),有些被黃沙掩蓋,有些自顧自生長,而生存的意義便是在這荒原上盡可能地存活,再 盡可能順利地死去。存活過程中的孤獨、黑暗、絕望和被拋棄,便是整個生命中的大本真,一切條條框框的規(guī)則都是無意義不重要的。
默而索并非沒有情感,并非是冷血動物??梢哉f,正是因為他完全遵循了情感的痕跡,才脫離了社會屬性*對他的制約,對媽媽的感情始終潛伏在他內(nèi)心 深處,但另外有一種力量,更加深沉的激*情和信仰,讓默而索直面死亡所帶來的缺失。默而索心中的信仰正是虛無。因為認識到生命的無可選擇,生命本身便成了一 場虛無,虛無引導(dǎo)默而索走向另一條更加堅定的道路——真實。
薩特曾經(jīng)講過很有名的一句話:“他人即地獄”,他認為人的自我意識來自對他人的投射,主體意識基于客體而誕生,從而自我的“存在”時刻都會與他人的“存在”產(chǎn)生劇烈的沖突,這一沖突正是地獄的來源。
加繆早年和薩特是好友,兩人都被譽為是存在主義的哲學(xué)大師,但在后期,加繆公開發(fā)表聲明與薩特決裂,繼而和薩特站在了不同的陣營。(順便八卦 一下,加繆本人比薩特帥,薩特又矮又不好看,但是搶女人的時候卻比加繆在行,這點上加繆對薩特也相當不爽。)加繆和薩特最大的分歧在于,加繆更堅持個人行 為的徒勞和無意義,在《局外人》中可以看出,加繆將默而索塑造成了一個對生活全然無作為的角色*,默而索對生活的麻木和冷靜近乎冷血,并且充滿了孩童式的任 性*和天真。加繆對客觀世界的反抗是以純意識上的抗爭進行的,在行為上體現(xiàn)出的僅僅是虛無。而薩特的反抗是針對他人的,與他人意識抗爭從而確立自我意識的存 在。
正是由于加繆對于生命態(tài)度的超脫,死亡作為生的對立面和延續(xù)面,成為了他看待生活的重要渠道?!毒滞馊恕芬砸痪浣?jīng)典的“今天,媽媽死了。也許 是昨天,我不知道”作為開頭,開篇便點亮了死亡的主題。故事中有三段死亡,媽媽的死,阿拉伯人的死,默而索的死,從前到后依次表明了加繆三個核心的觀念, 自然,荒誕,真理。
默而索對媽媽之死的麻木,源于對自然的全盤接受。媽媽是荒原上的另一粒種子,枯萎是必經(jīng)的過程,像咖啡的香氣,夜晚及鮮花的氣味一樣自然。是事物存在和流逝的狀態(tài),無從更改和控制,只能以旁觀者的面目看待。
阿拉伯人的死,則是加繆對“偶然”的諷刺,是荒誕式的處理后果,默而索槍殺阿拉伯人,僅僅因為他擋住了陽光,而陽光和大海是默而索最熱愛的事物。默而索對生命是漠然的,他也不存在道德的自我審判,因此這一殺人事件對他而言,就如同撥開遮住陽光的葉子。
之后的審訊中,默而索依舊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待他人對自己的指控,審訊過程,默而索在媽媽死后的表現(xiàn)成為了人們指責(zé)他的重要判斷標準,在他人 眼中,一個沒有在媽媽葬禮上哭泣的人,毫無疑問是個冷血動物,殘忍的殺人犯。檢察官甚至說了這么一句:“我控告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 親?!币簿褪钦f,在一樁刑事案件中,道德標尺成為了重要指標,成了人們排除異己的工具。
尼采作為典型的無神論存在主義者,一直都強調(diào)道德是群居社會的產(chǎn)物,是維持群體利益的工具,是扼殺個性*和個人意識的,是會限制人的自由并抹殺 人的本性*的。加繆顯然繼承了尼采這一思想,將默而索置于集體審判的平臺上,一方面激化了個人意識和社會意識的對立沖突,另一方面又使默而索以局外人的冷靜 視角看待全部的沖突過程,依舊是以“無作為”對抗激烈的道德抨擊。
默而索被判死刑是種必然,但這并不意味著默而索的“存在”遭受了毀滅。事實上,在對抗中,默而索獲得了勝利。社會意識的目的從來不是毀滅異 己,而是同化異己,《1984》中的溫斯頓,從一開始的激烈反抗,到最后的全盤投降歸順社會,才是社會意識的最大成功。只有在同化遭遇失敗的時候,毀滅才 必須成為唯一的沒得選的途徑。
諷刺的是,對默而索而言,毀滅他的生命恰恰使得他走向了幸福之路。正是在自我的存在面臨死亡的時刻,默而索找到了真理,而真理是,他存在過, 他對此有絕對的把握,至于其他,皆是無意義的虛無。劊子手的刀鋒自以為劃開了他的喉嚨,實際上劃開的,確是默而索通向真理的大門。
默而索以局外人的身份活著,依舊以局外人的身份幸福地死去。套用很流行的一句話,他高高興興提著醬油瓶來了這世界,打滿了醬油就走了?!?們是死是活,與我有什么相干?我心中的火焰自我內(nèi)心燃起,也將自我內(nèi)心熄滅,我的愛從我意識里而生,也可以隨時不見。所有的規(guī)則皆是跳房子的格子線,我只 需蹦著跳著越過去,有什么不可以。
加繆曾經(jīng)說過:“幸福和荒誕是同一塊土地上的兩個兒子?!睂τ谀鞫?,生命的本身是荒誕的,但存在的幸福感是真實的。《局外人》的結(jié)尾,默而索有這么一段獨白:
“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但是我對我自己有把握,對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對我的生命和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么一點兒把握。但是至少, 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xiàn)在還有理,我永遠有理。我曾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過這件事, 沒有做過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沒有干另一件事……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 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我現(xiàn)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 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我認為這是我讀過的最美好的結(jié)尾。不是俗套的happy ending,不是懸而未決的謎題,也不是痛徹心扉的大悲劇,就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活過了真實的一生,終于在真實的死亡面前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真理。一切都如此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