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之中的經(jīng)歷,使田曉霞眼花繚亂,應接下暇。感情與思緒一直處在沸點,就象身臨激流之中,任隨翻滾的浪山波谷拋擲推涌,顧不得留意四周萬千氣象,只來得及體驗一種單純的快感。
瞧,現(xiàn)在她又懷著無比的新奇與激動,在礦部二層樓的一個單間里換一身礦工的作衣,準備經(jīng)歷一次井下生活了。
當她換好衣服來到隔壁的時候,少平、宣傳部長和安檢員,都忍不住笑了。曉霞穿的是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極不合身,顯得象孩子一樣。她在墻上的鏡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樣,也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候,王世才趕到了。
于是,他們一行五人出了礦部大樓,走進井口旁的區(qū)隊辦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換作衣,宣傳部長去給曉霞領了一套燈具。
等上下井的工人們都完畢以后,他們最后一罐來到地下。曉霞立刻震驚地張大了嘴巴。當走到大巷燈光的盡頭,踏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緊緊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著便是過風門,爬滑溜的大坡,上絞車道。少平一路拉扯著她,給她說明旁邊的設備,介紹井下的各種情況。她只是一直驚訝地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現(xiàn)在,他們爬進了工作面旁邊的回風巷。本來,接連通過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驚不已,而沒想到還有這么令人心驚膽顫的地方!
她緊緊抓著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彎腰爬過橫七豎八的梁柱間。這時候,她更加知道她握著的這只手是多么有力,親切和寶貴。熱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和汗水一起在臉上漫流。她也不揩這淚水——黑暗中沒有人會看見她在哭。她為她心愛的人哭。她現(xiàn)在才明自,他在吃什么樣的苦,他所說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機尾旁邊。王世才象猴子一般靈巧地穿過那些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鋼梁鐵柱,到機頭那邊讓溜子停下來。震耳欲聾的巨大的響聲停歇了。他們在這頭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
掌子面一薦炮剛過,頂棚已經(jīng)支護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暫時停下來。他們知道這是來參觀的人。因為班長親自帶路,還跟著礦上的領導和安檢員,知道參觀的是個“大人物”。安鎖子似乎知道來的是誰,不過,這家伙今天倒也沒說什么粗話,而且把屁股上開洞的破褲子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會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樣從溜槽上爬過來?!白甙桑 彼泻诎抵姓泻舸蠹艺f。
少平幾乎是半抱著曉霞,艱難地從溜子槽上爬過掌子面,好不容易來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場。
他們這才又直起了腰。
現(xiàn)在,曉霞的衣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臉黑得叫人認不出來她是女的。
直到現(xiàn)在,她還緊張得沒說一句話。是的,她反應不過來這就是井下的生活,這就是她親愛的人常年累月勞動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動的黑色*,旋轉的黑色*……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鐘了。按原來說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那么,他們就要在這兒分手告別——就在此刻!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此時此刻,真有一番生離死別的滋味!
黑暗中,她再一次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遠留在這只手里而不再放脫。
“我就不再上去了。”他說。
“我還要來大牙灣……”她說。
宣傳部長和安檢員在旁邊等著她。
他放開了她的手。他和師傅目送著他們離開村料場。
一直到巷道拐彎處時,她又回過頭來,在一片漆黑中徒勞地尋找他的身影。她看見遠處有燈光在晃動。她無力地舉起自己手中的礦燈,擺動了幾下——這是最后的告別……曉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上井的。
當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進干燥而舒適的被窩里,就象剛剛從雷鳴電閃的暴風雨中走回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盡的黑色*在眼前流動著……第二天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從遠方的地平線上露臉,她就坐進大牙灣礦那輛唯一的小轎車離開了這里。礦上前來送行的領導在車窗外揮手道別。但她根本沒有在意那幾張殷勤的笑臉。眼前流動的仍然是黑色*。
她淚眼朦朧地告別了大牙灣。大牙灣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別了,大牙灣。我說過,我還要回到這里來。這里有我夢中都思念的那個人。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這里相比?我最喜愛的顏色*也將是黑色*。黑色*是美麗的,它原來是血一般鮮紅,蘊含著無窮的熾熱耀眼的光明……汽車飛馳過綠色*的山野。
太陽升起來了,山嶺上高壓線的鐵塔一座連著一座,一直排向遙遠的天邊,象藍天上展翅騰飛的雁行。山坳里,那些相距不遠的礦區(qū),用黑灰兩種色*調在黃土地上涂抹出它們巨大的圖形。滿載的運煤專列隆隆地沖上緩坡,噴出的-乳-白色*蒸氣淹沒了鐵道旁的那些小小的村莊。
汽車從盤山路降入溝道。視野立刻窄狹了。緊接著,就是銅城市區(qū)林立的樓房和耳熟的嘈雜聲。
曉霞在銅城南郊飛機場大門前下了車,提起她那只漂亮的皮革包,和司機打了聲招呼,就走進候機室的大廳。大廳極其寧靜。稀稀落落的旅客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在售貨柜前悠閑地踱來踱去,挑挑揀揀買東西。有幾個人坐在舒適的皮沙發(fā)里,靜靜地望著大廳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擴音器里放出輕柔的音樂,一位新近走紅的女歌星正用沙啞的嗓子嬌聲嗔氣唱一首流行歌曲——假日里我們多么愉快,朋友們一起來到郊外,天上飄下毛毛細雨,淋濕了我的頭發(fā),………。
田曉霞竟不知所措地在光潔如鏡的水磨石地板上呆立了片刻。眼前這樣的場所本來是她極熟悉的,現(xiàn)在倒有點陌生了。她耳朵里還轟隆隆地響著溜子的轉動聲,眼前仍然流動和旋轉著一片黑色*……她在候機室的大廳里呆立了片刻,才慢慢地回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中。這里太寧靜了,靜得叫人有點心慌。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來得及吃點東西。
她很快走進候機室餐廳。
現(xiàn)在,她雙腳踏上了柔軟的紅地毯。
紅地毯不時在她眼里變?yōu)楹谏?。
她恍惚地在柜臺上要了一杯熱牛奶和一小塊蛋糕,然后端到餐桌上靜靜地吃起來。不一會,透過餐廳的大玻璃窗,就看見省城飛來的客機降落在了停機坪上,機翼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銀輝。
半小時后,她坐著這架飛機沖上了碧藍的天空。
飛機進入水平飛行以后,她解開安全帶,側過臉從舷窗望出去,只見下面一片白云在翻騰。在那卷奔躍的白色*浪潮的遠方,她似乎看見他從地平線那邊向她走來,黝黑的臉龐,露出兩排整齊堅實的白牙齒微笑著,雙腳踩踏白云彩大步地向她趕來……
少平!少平!她心里默默地呼叫著他的名字,喉嚨一直象被什么堵塞著,胸腔里燙傷似地灼熱。
不到一個小時,飛機就在省城西郊的機場降落了。
她用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兩顆淚珠,提起皮革包走下舷梯。六月燦爛的太陽美好地照耀著外面的世界。候機樓前面巨大的花壇里,五彩繽紛的鮮花如錦似繡。遠處都市無盡的建筑群矗立在綠色*的樹海之中。
田曉霞突然看見,在停機坪出口處的鐵欄桿后面,她的同事高朗正在人群中向她招手。他顯然是專門來接她的。她心頭即刻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高朗是和她一起進省報的。他是西北大學中文系的畢業(yè)生。由于去年進省報的大學生就他們兩個,而且又同時分在了城市工作組,彼此很快就熟悉了。報社向來是個論資排輩的單位,他們作為“孫子輩”,不免和“老子輩”、“爺爺輩”們有些撞磕,因此兩個同輩人的關系也自然變得親密起來,高朗知識面寬闊,人也不錯,他們很能談在一塊。只是不久前,曉霞敏感地意識到,這家伙對她有點過份的殷勤,似乎要表達什么“意思”了。她向來不是那種狹隘姑娘,不愿因此就傷害一個好人?,F(xiàn)在也還沒必要告訴他自己有了男朋友。如果他真的要說出什么“求愛”之類的話,那時她才可以直截了當告訴她和少平的關系。
順便說說,高朗的父親是這個省會城市的副市長;他爺爺就是中央那位大名鼎鼎的高老。高步杰老漢現(xiàn)在是中紀委常委。這樣說來,高朗實際上也是原西人,和曉霞是同鄉(xiāng)。不過,他在北京爺爺膝下長大,上大學時才考到這個城市。但他從來沒有回過原西縣,故鄉(xiāng)觀念十分淡薄。他可以說是一個“完整”的北京人。
曉霞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高朗握過了手。他們相跟著出了候機室,來到外面的廣場上。
高朗是帶著市zheng府的小車來接她的。他看來情緒很高漲,似乎專意為接她而打扮了一下,皮涼鞋閃閃發(fā)光;筆挺的西褲,雪白的短袖衫,脖項里打一條深紅色*領帶。曉霞看他這一身裝束忍不住想笑——他幾乎象國際旅行社的導游或高級賓館的侍應生了!
小車飛快地駛出機場內那條足有五華里長的林蔭大道,然后加入到大街上洪流一般的汽車和行人之中。
車速慢下來了,透過車窗,都市五光十色*的景象在緩緩流動。兩邊商店的大玻璃櫥窗中,假時裝模特兒帶著永遠不變的微笑,在機械地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大街上行走的人們都已經(jīng)換上了夏裝;濃密的中國槐下,姑娘們五彩斑斕的花裙子飄飄曳曳,象孔雀尾巴一般耀眼奪目。四面八方傳來錄音機播放的刺耳的流行歌和電子音樂。
“我算得很準,知道你今天回來,而且是坐飛機回來!”高朗仰靠在后車座舒適的椅背上,用略帶北京土味的普通話說。“謝謝……最近有什么重要新聞?我可是幾天沒看報了!”她岔開了話題。
“國內新聞嘛,總就是那些工農(nóng)業(yè)簡報!最重要的新聞是,六月十四號世界杯足球賽開幕式上,比利時隊以一比零戰(zhàn)勝了上屆冠軍阿根廷隊。唉,阿根廷算上倒霉透頂了!就在輸球的同一天,他們駐馬爾維納斯群島的軍事長官梅嫩德斯將軍打起白旗,向英國軍隊投降了!”
“是嗎?還有什么重要新聞?”
“另外嘛……紅色*高棉又在磅湛省打死了十幾個越軍。”他們都笑了。
汽車駛過繁華的解放大道,在鼓樓旁他們熟悉的“黑天鵝”酒店前停下來,高朗已經(jīng)在這里請她吃過兩次飯——他看來今天又要在這里款待她了。說實話,她現(xiàn)在可沒什么興致在這里吞咽這頓山珍海味。
但她不好拒絕熱忱的高朗。她隱隱地感到,她是否應該和他進行一次不很愉快的談話了?當然不是今天!
她盡量不使高朗看出她的為難,便和他一塊走進了酒店二樓的雅座。
又是紅地毯。杯盞里是紅葡萄酒,盤子里是紅鯉魚,高朗的臉泛出興奮的紅光,柜臺上播放輕音樂的收錄機閃著紅色*的訊號……
可是,她眼前卻又流動起排山倒海般的黑色*。她的心又回到了遠方幽黑的井下,黑色*。是的,黑色*。黑色*之中,他和他的同伴們黑臉上淌著黑汗,正把那黑色*的煤攉到黑色*的溜子上……
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優(yōu)雅地坐在了這里,品嘗著佳肴美味……生活!生活!你的滋味可不都是香甜的,有時會讓人感到那么辛辣和苦澀!
“你……心事重重?”高朗舉起手中的酒杯伸到她面前,一雙聰慧的眼睛熱辣辣地盯著她。
她莞爾一笑,拿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阿根廷失敗了……說說,你的心情怎樣?”高朗問她。似乎這件事和他們有什么重大關聯(lián)。其實,這只是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習性*。
“我的心情很復雜?!彼唤?jīng)意地說?!澳阒?,我喜歡偉大的撒切爾夫人。我佩服她為英國紳士們的臉面,有魄力派出了那支遠征艦隊,耗費巨額英鎊去萬里之外保衛(wèi)一個荒島。當然,在感情上我為不幸的阿根廷哭泣。它那可憐的籬笆竟然連自家門口的一塊菜地都圈不回來……”
“糟糕的是,他們的足球都踢輸了!比利時幾個后衛(wèi)象膏藥一樣貼著馬拉多納,他被踢倒好幾次,躺在草坪上爬不起來?!?
“倒下的不是馬拉多納,是阿根廷。這幾天,那個國家整個地倒在地上痙攣著!”
“能想出來!緊接著,便會是議會的混亂,政治家和將軍們唾沫星子亂濺互相指責……不,咱們?yōu)榘臀鞲杀?!祝他們奪得本屆世界杯賽的冠軍!”
田曉霞和她的同行說了許多閑話,好久才吃完了這頓飯。她立刻搶著用自己的錢結了帳。
高朗對她的執(zhí)拗很了解,只能無可奈何地使自己反主為客。
“今晚有一場音樂會,是羅馬尼亞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出,我已經(jīng)從市zheng府搞到了兩張票。”他用多情男子那種溫柔的話調邀請她。
“我今晚怕去不成了?!彼龑λ傅匦α诵Α!拔乙奖狈焦ご笕タ匆幌挛业拿妹谩!?
“你在工大還有個妹妹?這你可從沒說起過!”高朗在驚訝中摻雜著極其失望的情緒。
曉霞說的是蘭香。在離開大牙灣的時候,她就想到要去看一下少平的妹妹——是的,這也是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