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的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果然打了電話過來。隔天我們便又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shù)淖盅邸?br/>
和上回一樣,我們在街上踱步,偶爾隨意走進一家店里喝咖啡,之后又繼續(xù)踱步,等到吃過晚飯后便互道再見。她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她似乎并 不很在乎,我也就不怎么留意去聽話、回話了。高與起來,我會談談彼此的生活或?qū)W校的事,但盡是些片斷的話,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只不停地 踱著步。幸虧東京還不算小,不管怎么走總是沒有盡頭。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碰面,每個星期都這么踱著。她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后面。直子有各種不同形狀的發(fā)夾,她總是夾住右邊的頭發(fā),露出右耳。由于當時 我始終是盯著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獨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腆時,直子常會動手去撥弄發(fā)夾,或是拿手帕揩嘴。當她想說話時,她也會拿手帕揩嘴??粗粗?, 我漸漸對直子有了好感。
當時她正在念武藏野的一所女子大學,這所大學以英語教育聞名,規(guī)模雖小,卻整然有序。在她的住處附近,有一溪清流,我們時常在那兒散步。直子偶爾 也會請我到她家里吃飯,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屋里的擺設相當清爽,沒有絲毫贅物。若不是窗邊晾著長襪子,你絕料不到這是女孩子的房間。她 的日子過得十分簡單、質(zhì),仿佛幾乎沒有什么朋友來往。這種生活態(tài)度和高中時代的她簡直差得太遠了。記憶中,她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大群 朋友??催^她的房間之后,我知道她或許也和我一樣,想離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去上大學,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我選這個學校念,是因為在這里絕不會碰上從前的同學?!敝弊有χf。
“所以才選的。他們?nèi)礁深^的學校去了。你懂嗎?”
而我和直子間的關(guān)系也漸漸地有了進步。我們彼此越來越能適應對方。當暑假結(jié)束,開學之后,直子便自然而然地、仿佛理所當然似的開始和我并肩走路 了。我想直子大概已經(jīng)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能和這么一個美麗的女孩走在一塊兒,也讓人覺得怪舒服的。碰面時,我們便漫無目的地在東京街頭逛。上坡、過河、 穿過鐵道、四處閑逛。隨想隨走,沒有任何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踱步。下雨便撐著傘走。
秋天一到,宿舍的院子里滿地盡是櫸木的落葉。穿上毛衣,還真有些換季的味道。因為穿壞了一雙鞋子,我便又買了一雙鞣皮的鞋子穿。
那時候我們究竟都聊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想來大概沒談過什么要緊的話罷!但一如以往,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幾乎完全不提木漉這個名字。我們的話仍舊不多,兩人也習慣了在咖啡店中相對無語。
直子愛聽“突擊隊”的笑話,我便時常說給她聽。有一回,“突擊隊”和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學(當然也是地理系的學生)約會,到了傍晚,他無精打采地回來。
這是六月的事情了。他問我:“喂……喂!渡邊,你都和女……女孩聊些什么呀?”我記不得當時是怎么回答,總之,他根本就問錯對象了。
到了七月,居然有人趁他不在時,將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撕下,換上舊金山金門大橋的照片。只為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一邊盯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如此而已。我告訴他們說他還是弄得很舒服,于是有人又將它換成了冰山的照片。每換一次,“突擊隊”就困惑得不得了。
“究竟是誰干的好……好事?”他問道。
“不知道。唉!管他的。這些照片都很好看呀!不管是誰干的,都算不上什么壞事嘛!”我安慰他。
“話是不錯,可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呀!”他說。
每當我說起“突擊隊”,直子就笑個不停。由于直子很少笑,我便常說些“突擊隊”的事引她發(fā)笑,不過老實說,把他當作笑話來說,實在讓人不怎么愉 快。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不算富裕的家庭中的三男。一個過于嚴肅的小孩而已。而這個小孩的平凡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夢,不過就是做地圖而已。又有誰能拿它當笑話 來講?
話雖如此,但“突擊隊”的笑話早已成了宿舍的固定笑料之一,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收回也收不回來了。再說,我也十分樂意見到直子能開懷她笑。因此,我還是繼續(xù)把“突擊隊”的笑話說給大家聽。
只有一回,直子曾問過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我便對她說了從前交往過的女孩的事。我告訴她,對方是個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歡和她做愛,現(xiàn)在也時常會 想起她,但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曾動過情。我說自己心中仿佛有個硬殼,極少有人能打破它、闖進來,所以也無法順順當當?shù)卣剳賽邸?br/>
“你從來不曾愛過人嗎?”直子問道。
“是呀!”我答道。
她便只問到這兒為止。
秋天一過,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風。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會偎在我身上。透過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有時勾住我的手,有時則把手 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時候,她會緊緊地摟著我發(fā)抖。不過,事實上便僅止于此。她的這些動作并沒有其他的意味。我則常常是把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中,和 往常一樣地踱步。由于我和直子兩人穿的都是膠鞋,走起路來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過,在踏著懸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總會發(fā)出蟋蟋嗦嗦的聲音。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覺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并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個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體溫,而是某個人的。我覺著有些愧疚,為什么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濃冬,她的眼睛仿佛比從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種教人無處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仿佛探索些什么似的凝視著我的眼時,我會覺得又寂寞又難受,一種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約是想要向我表達某種感覺罷,因為直子無法用言語將它順暢地表達出來,不!在尚未轉(zhuǎn)換成言語之前,她仍不能在精神上掌握它。所以便無法 用言語來表達了。她時常撥弄發(fā)夾,用手帕抹嘴、或沒來由地凝視著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話,希望能夠抱一抱直子,但總是猶豫了半天便作罷了。因為也許直 子會因而受到傷害也未可知。因此我們?nèi)哉张f在東京街頭閑蕩,而直子也照舊在虛無飄渺中尋找適當?shù)拇朐~。每當直子打電話來,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約會,宿舍那 伙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當然地,大伙兒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沒有說明,也覺得無此必要,只得由他們?nèi)チ耍墒前硪换厝?,一定有人會問一些無聊的問 題,好比說:你們采什么姿勢啦、她的私處可不可愛啦、她穿什么顏色的內(nèi)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如此這般,我從十八到十九。眼看著日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過世的朋友的戀人約會。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將來想做什 么。在學校里我是讀過克羅德(譯注:PaulClau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法國詩人、劇作家)、拉辛(譯注:一六三九一六九九年,法國劇作詩人) 還有艾杰休亭(譯注:一八九八一九四八年,俄國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東西卻絲毫無法打動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個朋友,和宿舍那 伙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再加上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他們?nèi)詾槲蚁氘攤€作家。
其實我并不特別想當作家,我什么也不想當。
好幾次,我都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直子,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想法應該能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這著實有些詭異,仿佛被她傳染了不知如何措詞的毛病一樣。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直子的電話。星期六晚上大伙兒幾乎全出去玩了,大廳里比平日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我總是一邊 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里閃閃發(fā)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試著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么?而人們究竟希望我給他們什么?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答案。我 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么也碰不到。
我經(jīng)??磿?,但不是那種看了很多書的蛀書蟲,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書多看幾遍而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卡波特(譯 注: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國小說家)、阿普戴克(譯注: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國小說家)、費杰羅(譯 注: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國小說家)和錢德勒(譯注: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國偵探 小說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里,我卻不曾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他們喜歡看的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現(xiàn)代法國作家的小說。 和他們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便只得一個人默默地看我的書了。我反覆地看,有時便閉上眼睛,嗅嗅書的香氣。只要嗅到香氣,碰到書,我就覺得自己非常幸 福。
十八歲那年,我最喜歡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但讀過幾次之后,漸漸地覺得乏味起來,后來這個位子便給費杰羅的“華麗的蓋茲比”占走了。
而“華麗的蓋茲比”在那之后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時候,我會使書架上抽出“華麗的蓋茲比”,隨手翻開一頁就讀他一陣,可就從來不曾失望過。書 里沒有一頁是乏味的。我當時覺得這書實在好極了,便想要將它的好告訴大家??上疑磉吘褪菦]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就連想看的人都沒有。因為時值一九六八 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杰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只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 同一棟宿舍里,本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么。我說是“華 麗的蓋茲比”。他又接著問好不好看。我說我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彼f道。而后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覺得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只讀那些死后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拔抑荒苄湃文穷惖臅!彼f。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xiàn)代文學。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jīng)過歲月洗禮的東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札克、但丁、約瑟夫??道隆⒌腋??!彼⒖檀鸬?。
“都不是現(xiàn)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別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別人一樣而已。那會是個鄉(xiāng)巴佬、俗物的世界。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的。知道嗎?渡邊!宿舍里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只有咱們兩個了。其余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么知道?”我驚道。
“我當然知道羅!就像額頭上蓋了戳一樣。一看就知道了。再說,咱們倆都在看『華麗的蓋茲比』呀!”
我在心中計算著?!翱墒鞘房继兀M杰羅死后也才過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兩年,有關(guān)系嗎?”他說。“像史考特。費杰羅這么偉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里沒有人知道永澤背地里是個古典小說的蛀書蟲,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這些吧。他們最清楚的莫過于他的聰明。輕輕松松就進了東京大學,而且 成績優(yōu)異,將來還打算參加公務人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醫(yī)院,哥哥也畢業(yè)于東大醫(yī)學院,將來要接父親的棒子。這一家子真是好 得沒話說。永澤手頭一向?qū)捑b,人又長得是風度翩翩,因此,任誰都會注意到他,就連舍監(jiān)也不敢對他說重話。他不論是對誰提出要求,那人定會二話不說照他的吩 咐做。因為你不能不這么做。
永澤這個人天生有種能叫人自然而然服從他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從人群中站出來,迅速地對狀況作個判斷,給底下的人一個高明且正確的指示,使他們 真心地服從。這種能力的表征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頭上,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對他敬畏三分。也因此,人家對永澤會選上我這種 平凡無奇的人作為他個人的朋友都驚訝不迭。托他的福,我便從一個無名小卒進步到稍稍受人尊童。大伙兒或許都不知道我們相交的原因何在,說來其實簡單得很。 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崇拜的緣故。我對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堅強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對他的成績優(yōu)異、領(lǐng)導能力、英俊瀟則是一 點興趣也沒有。我想,這在他看來,反而是件稀奇事兒吧。
在永澤的體內(nèi)同時存在著幾種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極端。他有時極其溫柔,溫柔到連我都不由得感動的地步,有時則又極其冷酷、惡毒;有著高貴得出 奇的精神層面,同時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俗物;能夠一面統(tǒng)率眾人樂觀奮斗,一面卻兀自在陰郁的泥淖中痛苦掙扎。打一開始,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這種矛盾性格, 我實在搞不懂其他的人為什么都看不見他這一面。他是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
不過原則上,我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好感。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他絕對不會撒謊,對自己的過錯或缺點向來不會否認,也不會隱藏自己的弱點。而 且,他從來都對我非常親切,也照顧得頗為周到。我想,要不是他的話,我的宿舍生活一定會過得更煩躁,更不愉快。盡管如此,我卻始終不曾對他付出過真心。在 這一方面,我和他的關(guān)系是絕對不同于我和木漉的關(guān)系的。自從我親眼目睹他酒醉時對一個女孩狠霸、惡毒之后,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以真心對待這個男 人。
宿舍里流傳著幾個關(guān)于永澤的謠言。第一,據(jù)說他曾經(jīng)吞下三只蛞蝓;第二,據(jù)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jīng)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吞下蛞蝓的事是真的。我問過他,他告訴我那事不假?!巴塘撕么蟮娜秽?!”
“為什么要吞呢?”
“有很多原因嘛!”他說?!拔覄傋∵M來那年,新生和舊生之間發(fā)生了一點齟齬。當時好像是九月吧!我代表新生去和舊生溝通。對方是右派分子,手上全 拿著木劍,當下火藥味極濃。我便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只要能解決事情就好。于是他們叫我吞蛞蝓。我說好哇!我吞!然后就吞 啦!他們居然找了三只好大的。”
“那是什么感覺呀!”
“吞蛞蝓的感覺只有吞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種咕嚕一聲通過喉嚨,然后一下子掉到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咧!感覺冷冷的,嘴里也還留著一些味道。一想起來 就覺得很惡心。我可是拼死壓抑,才沒吐出來的?。∫驗槿f一吐出來,他們還是會讓我再吞一次的,最后我總算把三只都吞下去了?!?br/>
“吞了以后呢?”
“當然就回房間去猛灌鹽水啦!”永澤說道?!安蝗贿€能怎么樣?”
“說的也是。”我也表示贊同。
“但是從那之后,再也沒有人敢對我耍狠了,包括那群舊生在內(nèi)。因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敢吞下三只蛞蝓?!?br/>
“大概沒有吧!”我說。
要調(diào)查他的陰莖大小則非常簡單。只要和他一塊洗澡就好了。那玩意兒看上去的確是相當派頭。他說:謠傳他和一百個女人睡過覺是夸張了些。想了想,又說大約是七十五個左右。說是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反正一定有七十個。我告訴他,自己只和一個睡過而已,他說那很簡單。
“下次和我一塊兒去嘛!沒問題的,馬上就會了?!?br/>
當時我還不信他的話,等到做了才知道真是很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很乏味。
我和他一塊到涉谷或新宿的酒廊去(大概總是去那幾家),挑上兩個結(jié)伴同去的女孩,和她們聊天(當時眼里就只有這兩個女孩)、喝酒,然后就把她們帶 到賓館去做愛了。永澤很會說話。他并沒有聊什么特別的話題,但只要一和他聊天,大部分的女孩們都會很服他,被他的話吸引住,不知不覺中就喝得酩酊大醉,最 后就和他上了床。再加上他人又長得英俊,而且既親切又機靈,女孩們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愉快。說奇也奇,就連我因為和他在一起,仿佛也成了一個魅力十足 的男人。
永澤常催著我說話,而我只要一開口,女孩子便一副又崇拜又開心的模樣,正如對永澤一般。這全是永澤的魔力,真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哪!每一次我總是這 么慨嘆著。和他一比,木漉的座談口才便成了騙小孩的玩意兒,連比都不能比。不過,我雖然對永澤的這份能力相當折服,卻仍舊十分懷念木漉。如今我更加確信木 漉真正是一個誠實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點才能全獻給我和直子。比較起來,永澤都拿他那懾人的才能游戲似的到處任意揮霍。我想,他大約也不過是真心想和眼前那 些女孩上床吧!對他來說,那不過就是游戲罷了。
我個人并不挺喜歡和陌生女孩上床。當然,這種解決性欲的方法是相當輕松,擁抱、愛撫本身也十分愉快,令我厭惡的是翌日早晨分手的時候,一睜開眼 睛,發(fā)現(xiàn)身旁有個女孩正呼呼大睡,房里充斥著一股酒味,不論是床、燈或窗,所有的擺設都透著一股賓館特有的俗氣,而我則因宿醉昏沉沉地。不久,女孩醒來, 開始蟋蟋嗦嗦地四處找內(nèi)褲。然后就邊穿襪子邊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戴那個呀?我這幾天可是危險期??!”說罷,又面向鏡子邊涂口紅、戴假睫毛,邊咕 噥她頭痛啦、今天怎地不好上啦等等。我厭惡透了。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待到早上不可,但我沒法一面擔心晚上十二點的關(guān)門時間,一面“誘拐”女孩子(這在物理上 來說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得事先申請外宿了。這么一來,就不得不在那兒耗到早上,才帶著自鄙和幻滅感回宿舍去。只覺得陽光刺眼,口干舌燥、暈頭轉(zhuǎn)向。
如此這般,和女孩睡過三、四次后,我便開口問永澤。這種事連續(xù)做個七十次,不覺得太空虛了嗎?
“你會覺得空虛的話,表示你還是個嚴肅的人,真是可喜可賀哩!”他說道。
“到處和陌生女孩睡覺,你當然不會有什么收獲。只有疲憊、自鄙而已。我也是一樣呀!”
“那你為什么還這么拼命地做?”
“這很難解釋。你知道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寫過有關(guān)賭博的書嗎?就和那個一樣嘛!也就是說,當周遭充斥著可能性時,你很難就這么視若無睹地讓它過去。懂嗎?”
“好像有一點?!蔽艺f。
“一到黃昏,女孩會到街上來放蕩呀,喝酒什么的。她們要求某種東西,我也正好可以給她們那種東西。做起來很簡單嘛!就像扭開水龍頭喝水一樣簡單。 在一瞬間你讓它掉落,她們也正等著接呀!這就是所謂的可能性嘛!當這種可能性就在你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你能眼睜睜地讓它過去嗎?當你有這份能力,又有讓你發(fā) 揮的場所,你會靜靜地走開嗎?”
“我從沒有這種感覺,不太能體會。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兒。”我笑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一種幸福呀!”永澤說道。
盡管家境富裕,永澤卻住進這幢宿舍來,原因就出在他太愛玩女人了。他父親擔心他若是一個人住在東京,一定會忙著玩女人,所以才強迫他住四年的宿 舍。不過對永澤而言,這倒是無所謂,因為他并不怎么在乎宿舍的規(guī)定,過得還挺自在的。心情一好,他就申請外宿,有時去獵艷,有時則到女友家去住上一宿。申 請外宿本來是件麻煩事,但他總是輕輕松松地就通過了,而且只要他幫腔,我也照樣通得過。
永澤有個剛上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年。我曾見過幾次,印象頗佳。初美并不是那種一見便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人,甚至可說是 中人之姿,沒什么特別。起初我還覺得她配不上永澤,但只要和她談過話,任誰都不能不對她產(chǎn)生好感。她正是那種女孩。穩(wěn)重、理智、有幽默感、有同情心,穿著 也總是十分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如果自己也有這么一個女朋友,大概就不會去和那些無聊女子上床了吧!她也很喜歡我,常常熱心地要介紹她的學妹給我,然后四 個人一塊兒約會。我因為不想重蹈覆轍,所以總是找藉口溜掉。初美所念的女子大學里的學生全是些富家小姐,我和那種小姐是絕不可能談得來的。
初美也約略知道永澤常會去玩女人,但她從不對他抱怨。她真心地愛著他,不想給他任何壓力。
“我真配不上她呢!”永澤說。而我也有同感。
入冬之后,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雖不很好,但工作輕松,而且一個星期只輪三天夜班,買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個壞差事。耶誕節(jié)時, 我就買了一張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給直子,里頭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愛聽的歌。我親手包裝并系上一個紅蝴蝶結(jié)。直子也送我一雙她自己打的毛 線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點短,但還是很暖和。
“對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紅著臉,略帶腆地說道。
“不打緊的。你看!我還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給她看。
“不過,這么一來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里了。”直子說道。
那個冬天直子沒有回神戶。我因為打工要到年底才結(jié)束,結(jié)果便也一直待在東京。回神戶既沒有什么有趣的事,也沒有什么人想見的。過年時,宿舍的餐廳沒開,我就到她的住處去吃飯。我們烤餅吃,又做了一些簡單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間的確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擊隊”發(fā)高燒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誤了好幾次和直子的約會。當時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張某場音樂會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 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歡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她也期待了許久??墒恰巴粨絷牎痹诖采想y過得翻來覆去,仿佛立刻就會死了似的,我不能就這么丟下他不管,自 個兒出去玩??墒钦也坏揭粋€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顧他。我只得買來冰塊,將幾個塑膠袋套成一個,裝進冰塊做成冰袋,然后冷卻毛巾幫他擦汗,幫他換襯衫,每個鐘 頭還得量一次體溫。整天下來,高燒始終不退。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卻一骨碌爬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做起體操來了。一量體溫,竟回復到三十六度二。人真 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fā)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fā)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fā)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薄巴粨絷牎闭f道。當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從窗口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鉆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里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于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后。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jiān)那兒去聽訓。從那以后,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么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于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該在 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jīng)滿二十歲了。然后,秋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都 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后,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 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么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里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 遺跡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準備好了的蠟燭,然后又拉上窗,關(guān)掉電燈,這么一來,果然就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 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拔腋揪瓦€沒作好準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后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直子羨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色的高中校服),現(xiàn)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可愛,上頭有一只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伙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伙兒為什么要笑。
“喂!渡邊,有什么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里,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么不對的呀!”我強自壓抑著。“不過,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拔蚁胍娝?!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蔽艺f。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jīng)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里包含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題聽起來是都頗嚴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 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含A的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和幾句,漸漸地也 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后,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一張“Sergeantpepper- 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后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huán)。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xù) 唱獨角戲。
我發(fā)現(xiàn)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覺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里藏著幾 件事不愿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了。但是當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 不安了。直子已經(jīng)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后一班電車和宿舍關(guān)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shù)臅r機,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蔽乙贿吙幢?。
可是直子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似的?;蛘呤锹犚娏?,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余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然而這回直子并沒有長篇大論。待我意識過來,她已經(jīng)說完了。最后的幾句話就像被擰下來一樣,浮在半空中。說得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并不是說完了, 而是突然間不知從哪里消失了。她似乎還想再往下說,但卻已經(jīng)接不下去了。某種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也或許是我讓它消失的?;蛟S是我剛說過的話終于傳到她身邊,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她也終于理解,使她不斷地說下去的精力一般的東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張著唇,茫然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部正在運作之中卻 突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仿佛覆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一樣。
“我并不想打斷你的話,”我說道?!翱墒菚r間已經(jīng)晚了,而且……”
淚水從她的眼里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唱片封套上頭,發(fā)出頗大的聲響。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兩手按著地板,弓著身子, 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人如此嚎啕大哭。于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顫抖不停。幾乎無意識地,我立刻擁她入懷。她在我懷里一邊顫 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熱的鼻息濡濕了我的襯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濕了。直子的十只手指仿佛在探索些什么似的那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在我的背 上游移,我用左手支著直子的身子,右手則去撫弄她那柔細的長發(fā)。我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靜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卻始終不曾停過。
那一夜,我和直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我不知道這么做究竟是對是錯。將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仍舊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然而當時我除了這 么做以外,別無他法。她相當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我的慰藉。我于是關(guān)掉電燈,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然后彼此擁抱。在這下著雨的暖夜 里,我們赤身裸體,卻沒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靜靜地探索對方。我吻她,輕輕地用手覆著她的乳房。直子則握住我硬挺的陰莖。她的陰道已然溫熱濕潤, 渴求我的進入。
但當我進入她體內(nèi)時,她痛得很厲害。我立刻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點了點頭。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木漉和直子早已發(fā)生過關(guān)系了。 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就這么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后,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后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時,那是我 所曾經(jīng)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一切結(jié)東之后,我問直子為什么沒有和木漉發(fā)生關(guān)系。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里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后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到了早上,雨總算停了。直子背向著我睡。或許她根本就還醒著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話也不吭,那身子凍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對她說了幾次話,她一概不應,身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著她裸裎的肩好一會兒,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鏡、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攤在地板上。變形了的生日蛋糕也還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仿佛是時間在那時候就突然靜止下來一般。我收拾 好散置在地上的東西,扭開水龍頭喝了兩杯水。書桌上擺著字典和法文動詞表。書桌前的墻上貼著月歷。上頭既沒有照片,也沒有畫,什么也沒有,只有數(shù)字,而且 是全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任何記號。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襯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濕。湊上前去,還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條,說等她平靜下來之后,再作細談,并希望這一兩天能給我電話,還祝她生日快樂。我再一次遠眺直子的肩,之后便走出屋子,將門輕輕帶上。
過了一個禮拜,直子始終不曾打電話來。由于直子那兒的電話不能代轉(zhuǎn),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國分寺去找她。但卻不見她人,原來掛在門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關(guān)得緊緊的。問過管理員,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兒去,他并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她神戶的住處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兒去,這封信應該都能轉(zhuǎn)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誠地把自己的感覺寫了出來。我說,有許多事我并不很明白,我也還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我無法預測經(jīng)過一段時間之后,我究竟 會身在何處。所以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么,也不能要求什么,更不說些甜言蜜語。因為我們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盡我所能,讓我們對彼 此有更多的了解。總之,我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和你詳談。自從木漉死后,我便失去了一個可以剖腹相見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樣吧?我想,我們遠比想像中更需 要彼此,不是嗎?但我們卻徒然浪費了這許多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扭曲?;蛟S那天我不該那么做的。但當時我只能做那種選擇。當時我感受到對你的 一種親近感和柔情是我所從未體驗過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么樣的回音都好內(nèi)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終沒有回音。
我的體內(nèi)仿佛失落了什么,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身子也于是輕得頗不自然,只有聲音空自回湯。一到禮拜天,我便比 以往更頻繁地到學校去聽講習。講習相當枯燥,我既不愿和班上的那伙人說話,也不知該做些什么。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末位聽講習,不跟任何人說話,不吃 東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學校里鬧學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解體”。好哇!要解體就快呀!我心想。讓它解體,然后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腳去踩個粉碎好了!一點也無所謂。這么一來,我也落個輕松愉快。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幫手的話我也可以幫呀!要做就快吧!
學校既被封鎖,課也就上不成了,我便開始到貨運行去打工。我坐在載貨車的助手位,負責上貨卸貨。工作比想像中更為吃重,頭幾天腰酸背痛,早上簡直 都快爬不起來了??墒谴鲞€算不壞,而且只要一忙起來,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體內(nèi)的空洞了。我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在貨運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 工的晚上,我就在房里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書?!巴粨絷牎笔且稽c兒酒也不能喝,光是聞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當我躺在床上喝威士忌時,他就開始抱怨,說是 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書,要我到外頭去喝。
“你出去嘛!”我說。
“可是明明規(guī)定不能在宿舍里喝酒的呀!”他說道。
“你出去!”我又重復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但被他這么一鬧,我也覺得心煩,便獨自到屋頂上去喝威士忌了。
到了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一封長信。仍是寄到神戶她家里去。內(nèi)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話,我說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傷害到她了。當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仿佛又擴大了。
六月里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qū)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拼命地抗 拒,可是當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做愛之后便緊跟著我,想知道一切有關(guān)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 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里人啦、念哪所大學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乳頭比 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于是和她到咖啡店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 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么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 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后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后,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后悔自己做了這種事, 但當時卻又不能不這么做。我的肉體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 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自己此后該何去何從。
七月初,直子寄來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還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筆來的。而且這封信也已經(jīng)重寫十次了。提筆寫信對我來說,是件相當痛苦的事。在此 先從結(jié)論說起吧。我決定要先休學一年再說。說是說『先』休學,但我想我大概不會回去念了。休學畢竟是一道手續(xù)而已。你或許會覺得很突然,其實我已經(jīng)考慮很 久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但始終說不出口。我害怕說出來。
有許多事,請你不要在意。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或不曾發(fā)生什么,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許我這么說會傷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致歉。我只 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責。這的確是該由我自己來負責的。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它,也因此添了你許多麻煩。我想,也該告一段落了。
將國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后,我便搬回神戶。看了好一陣子的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療養(yǎng)院很適合我去,我大概會去住一段時間。它并不是 正式的醫(yī)院,只是供人自由療養(yǎng)的設施而已。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解釋得清楚些。但現(xiàn)在我沒辦法。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和外界隔絕而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地 休養(yǎng)。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并沒有傷害我。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么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你。并非不想見你,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一旦準備好,我會立刻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認識對方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彼此應該作更進一步的認識才好。再會”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幾百遍。愈看便愈覺得難過,就像從前直子凝視我一樣的難過。我既無處發(fā)這種郁悶,也無計收拾。如同吹過身邊的風一般,既沒有輪廓也沒有重量。我甚至無法將它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就從我眼前緩緩地走過。我聽不見它們說的話。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舊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打發(fā)時間。我并不指望會有電話進來,但也無事可做。我總是打開電視,轉(zhuǎn)到棒球轉(zhuǎn)播那一臺,然后假裝看得津 津有味。我將我和電視之間這一個廣漠的空間切割成兩個,切割后的空間又被切割成兩個,就這么持續(xù)下去。最后就成了一個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間。
十點一到,我便關(guān)掉電視,回房睡覺。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即溶咖啡的罐子里。里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草,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于當時天還濃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 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么理由或根據(jù)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螢火蟲吧!這螢火蟲仿佛很困似的。幾次想爬 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里的?!?br/>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他一邊將衣服、筆記本放進旅行袋里,一邊說道。
已經(jīng)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課的關(guān)系。不過,等實習課一結(jié)束,他就會回家。“突擊隊”的家在山梨縣。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彼f。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里有燈影晃動。由于學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盡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只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上,仿佛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 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里吸夠了熱,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里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桿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 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祀s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云層一般罩在 市區(qū)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里微微地發(fā)亮??墒悄橇凉庵鴮嵦?、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后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jīng)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 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只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 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后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么時候?究竟在哪里?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郁的水流 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zhuǎn)開或關(guān)上。那并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 手電筒關(guān)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只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仿佛燃燒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于記憶中的黑夜。風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并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周踉踉蹌蹌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迅速地跑過如 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fā)現(xiàn)已是盡頭時。又轉(zhuǎn)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后就一直停在那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 扶桿上,細細地端詳那只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jīng)越過扶桿飛進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后,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仿佛無處可歸的游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guī)状紊斐鍪秩?。但卻什么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