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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平凡的世界

路遙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遠(yuǎn)在另一塊藍(lán)天下的孫少平,根本不會想到,他少年時期的戀人,經(jīng)歷那么多磨難后,最終投身于他同村同學(xué)田潤生的懷抱。
  生活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就他而言,往日那些令人斷腸的情思,隨著時光的流逝,早已不留任何痕跡消失了。而誰能想到,如今命運又把他和另一個同村人紐結(jié)在一起?
  青青年華如同晨曦與晚霞,絢麗多彩而又變幻莫測。
  就說他和田曉霞吧,目前的關(guān)系也許仍然是一種云霧難辨的境況。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曉霞突然出現(xiàn)在大牙灣,著實使孫少平感到難以言狀的幸福和激動。本來,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對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夠滿足了;在他內(nèi)心深處,對他和曉霞未來的結(jié)局,并沒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會地位和生活道路決定了他對這件事的悲觀論斷。他永遠(yuǎn)是這樣一種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過多的酬報和寵愛,理智而清醒地面對著現(xiàn)實。這也許是所有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知識階層所共有的一種心態(tài)。
  可是,無論他怎樣想,親愛的曉霞卻風(fēng)塵仆仆到這黑色*王國看他來了。
  她來了,象一股清風(fēng),一縷陽光,一時驅(qū)散了他心頭繚亂的云霧。在那短暫而美好的日子里,他再一次飽飲了愛情的甘露,時間在那一刻不再流動。忘記了過去,也不想象未來。他真愿那一瞬間變?yōu)槿松挠篮恪F(xiàn)在,隨著曉霞的離去,那種繚亂的云霧又漸漸開始在他心頭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變得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樣虛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實存在了。
  在孫少平的想象中,身處都市的田曉霞生活一定是滿地鮮花,一片流彩飛霞;轉(zhuǎn)而想想自己,現(xiàn)在仍然是滿臉煤黑,一身臭汗,在-陰-暗的井下牛馬般干苦力活。如果沒有曉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環(huán)境中就會心平氣靜,用煤礦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樂來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現(xiàn)在,他卻不能不從自己心靈的湖水中一次次騰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圖搜尋和連結(jié)一個飄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飄渺的世界!而實際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遠(yuǎn)只是這單調(diào)骯臟的井上井下和無休無止的流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種現(xiàn)在還說不來的幻想之中;你必須凝視著你雙腳踩踏的土地。大牙灣的一切對你才是真實可信的。無論這里有多么艱苦,但這里的生活是真正屬于你的。你只能在這黑色*世界里,尋找你生存的價值。別難過,想想看,當(dāng)初你漂泊黃原,在那樣的境況中,你都從沒失去昂揚的意志;而現(xiàn)在,正如你已經(jīng)感受到的那樣,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應(yīng)該感謝命運給予你的機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為吃飯和睡覺而熬煎;你還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錢。話說回來,就是你和她的愛情,也許還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現(xiàn)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傷感的呢?
  自從曉霞離開煤礦后,孫少平就一直糾纏在一團紛亂的思緒中。他對自己和曉霞關(guān)系的疑慮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處的地位和境況,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們也不必過份擔(dān)心。少平向來具有說服和開導(dǎo)自己的本領(lǐng);他不會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困頓——直接的結(jié)果有時卻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對生活更加激發(fā)起了熱情!
  是的,少平每當(dāng)抬頭望見巨塔般雄偉的選煤樓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聽火車和煤溜子隆隆不息的喧吼聲,他便會忘記焦虛和痛苦,周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揚激蕩起來。有時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們在死亡的威脅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務(wù),然后拖著疲憊的雙腿搖搖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陽光燦爛的地面,他竟忍不住兩眼淚水蒙蒙。是啊,他們有理由為自己的勞動自豪。盡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給這世界帶來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來默默無聞,喧嘩不止的永遠(yuǎn)是自視高貴的一群。只不過,這些滿臉黑汗的人,從來不這樣想自己,也不這樣想別人。勞動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慣常的事:他們不挖煤叫誰挖呢?而這個世界又離不開這些黑東西……拼命掙扎八九個小時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馬馬虎虎洗個澡,連那可愛的太陽都不多瞧幾眼,就紛紛走向各個黑戶區(qū),鉆進了那些低矮的窩棚土窯中——那里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太陽。他們會安然地坐在小飯桌前,撫摸著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腰里束著圍裙的婆姨們,就象和丈夫久別重逢似地溫柔親熱,殷勤地侍候他們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后暖好被窩,周到地給他們性*的體貼和關(guān)懷。作為一個沒有戶口、沒有工作的煤礦工人的妻子,這就是她們的天職。礦工們正是在妻子溫暖的懷抱中,重新恢復(fù)了力量和勇氣,再一次喚起莊嚴(yán)的生活責(zé)任感,幾個小時后,又穿上冰涼骯臟的工作衣,從那個“黑口口” 里鉆入到地層深處……沒有家室的光棍們,只好到職工灶上狼吞虎咽吃喝一頓,然后大部分人都回到集體宿舍,倒在自己的床鋪上蒙頭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礦區(qū)無所事事地亂串一通。他們有時會蹲在二級平臺食堂外的墻楞邊,永不厭煩地觀看下面小廣場上的人來人往。特別是碰巧從礦部大樓里走出一位女干部,那這一天就算是交了好運。看女人不犯法。看!直要把你看得連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個馬趴!
  在煤礦這個大世界里,什么人也有,什么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象軍隊一般嚴(yán)格,在另外一些方面,它又散亂得無邊無沿。有人勇敢地流血犧牲,有人卻在偷雞摸狗;有人栽花種草,有人卻看哪里干凈便故意把哪里弄臟;有人學(xué)英語,有人說臟話,即是同一個人,有時候會把事干得叫你肅然起敬,有時卻又叫你哭笑不得,甚至使你討厭和憎惡。這是一個奇特的生存部落。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高尚與粗俗,新的與舊的,全都混雜并存,并織在一起。
  當(dāng)然,煤礦看起來似乎比任何一個地方都亂,但實際上任何生產(chǎn)單位都又很難和它嚴(yán)密的秩序相比。礦務(wù)局總調(diào)度室對全局二十幾個礦井下面成千上萬人的勞動,每時每刻都了如指掌。局長本人的電話任何時候都能直接和某個掌子面上的班長通話。這是一張聯(lián)絡(luò)緊密的大網(wǎng),即是某個最小環(huán)節(jié)的失誤,也會引起全局的震動。
  別以為亂就會失去秩序——你去看看蜂房里的情況就明白了。
  但煤礦終究是煤礦。對于一個生活在其間的人來說,除過在生產(chǎn)崗位上按章作業(yè),生活中就大都得靠自己管自己了。人是這么多,勞動又這么沉重,誰告訴你應(yīng)該怎樣生活或不應(yīng)該怎樣生活?當(dāng)然,要是你犯了法,公安局會來找你的。
  對于大部分礦工來說,勞動,賺錢,睡覺,把自己的小窩盡量弄合適一些,有精力的話,再去看一場電影,這就夠滿足了。
  但孫少平無法長期忍受這種生活,他慢慢開始為自己找點另外的事,以彌補他精神上的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學(xué)習(xí)。前不久,他曾經(jīng)對曉霞談起過他的抱負(fù)——準(zhǔn)備將來報考煤炭技術(shù)學(xué)校。
  曉霞走后不久,他就滿懷著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激*情,四處奔波著,終于找全了過去高中時的數(shù)、理、化課本和一些參考書。
  盡管這是復(fù)習(xí)過去的功課,但和從頭學(xué)沒什么區(qū)別。我們知道,他們上學(xué)的時候,基本沒有學(xué)什么文化,大部分時間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識素質(zhì)的低落,也許是文化革命最為嚴(yán)重的后果。教育的斷層造成當(dāng)今國家中生代人才的斷層。其消極痕跡,到處斑駁可見。而迅猛發(fā)展的生活進程又對人的知識提出了嚴(yán)厲的要求。被貽誤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選擇: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在職進修”的道路。好在國家也認(rèn)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到處在開辦”電大”、“業(yè)大”和“自修大學(xué)”,為這些人創(chuàng)造學(xué)習(xí)條件。
  少平上井后,盡量抓緊時間演習(xí)功課。這是一件相當(dāng)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艱難。不過,這種艱難帶給人的是心靈的充實。人處在這種默默奮斗的狀態(tài),精神就會從瑣碎生活中得到升華。
  正當(dāng)孫少平沉緬于各種公式、定理和化學(xué)分子的時候,曉霞的一封信卻把這一切打斷了。
  這封信看起來和往常的信沒有什么不同,信中除過海闊天空,談東論西,也同往日一樣表達(dá)了她對他的熾熱感情和無盡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隱約地提到和她一塊工作的一個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驚的是,她竟然沒有“攻擊”這個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訴他,這個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還是什么中央某個“老”的后人等等……一剎那間,少平感到就象一塊矸石砸在了他的腦袋上,眼里火星亂飛!
  他隨手把信扔進箱子,一個人腳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過礦區(qū),而又不知道他該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朧迷茫的;礦區(qū)各種建筑物象頑皮的兒童胡亂堆壘的積木。高聳的井架傾斜了;不是天輪在旋轉(zhuǎn),而是整個天空在旋轉(zhuǎn)。
  “天啊……”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著鐵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礦區(qū),已經(jīng)來到了東頭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塊收割過小麥的地邊上,茫然地望著遙遠(yuǎn)的山巒和模糊的地平線。他牙齒咬著嘴唇,眼里旋轉(zhuǎn)著淚水,喉嚨上堵塞著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間的那個傍晚,他從原西中學(xué)的籃球場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邊的情景?,F(xiàn)在,他再一次為了愛情的傷痛,而難過地立在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生活,生活,這就是生活!
  隨著一聲汽笛的長嚎,一輛自東而西的運煤專列隆隆地駛過旁邊的鐵道。氣勢磅礴的火車頭噴出一團白霧淹沒了他。淹沒!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時時都會感到被生活的狂濤巨浪所淹沒……
  你會被淹沒嗎?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淪!
  不,你仍應(yīng)該掙扎著前行,你對這件事本來就憂心忡忡,并且早已做過悲劇結(jié)局的判斷。那么,這幕殘酷的戲劇早點收場有什么不好?你仍然應(yīng)該是你!你說呢?他傷感地問自己。
  是這樣!他悲壯地回答自己。
  孫少平?jīng)]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終于發(fā)生了,而且來得這么快。既然或早或遲總有這么一天,也許的確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從這方面走入極端以后,又不由回過頭來惦量她在信中所說的另外的話。是呀,她還說她在愛他,想念他。
  也許這話依然是真誠的。
  應(yīng)該相信她嗎?
  他立刻冷笑了一聲。
  這冷笑不是對曉霞,而是對他自己。
  你,一個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個叫高朗的記者相匹敵?別再做夢了,你這可笑的家伙!
  當(dāng)然,你……也是可憐的。他有點哽咽地對自己說。
  太陽的最后一線光輝在地平線那邊完全消失了。滿天紅霞變?yōu)槌脸聊涸?,如同火焰熄滅后剩下了一堆灰燼。孫少平在蒼茫的暮色*中轉(zhuǎn)過身來,懷著痛苦的失落感,沿著鐵道旁空蕩蕩的小土路,向礦區(qū)走去。大腦里的生物鐘提醒他,不久就該下井了。他一邊走,一邊抬起腫脹的眼皮,看見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燈光。
  他過了冷清清的小火車站,不由從旁邊拐上山坡,向師傅王世才家走去?,F(xiàn)在,也許只有那個親切的院落,才能給他一些撫慰。
  真的,走進師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種溫暖的氣息所包裹?;萦⒁贿呚?zé)怪他好長時間不來吃飯,一邊麻利地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著他的手,竟然給他講起了故事。師傅催促讓他趁熱吃菜,多喝一點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頭暈暈乎乎,兩條腿象離開了地面……晚上,他和師傅相跟著從家里走出來,準(zhǔn)時來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亂日常生活的節(jié)拍——這就是他精神強大的根本所在!
  這一個晚班,孫少平幾乎發(fā)瘋似地干活。為了心中的痛苦,為了使這痛苦變?yōu)槁槟?,他借著酒勁,百斤重的鋼梁鐵柱在手中掄得象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時候,他把上衣也脫光撂在了回風(fēng)巷中。鐵鍬雨點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邊不遠(yuǎn)處,安鎖子背對著他,身上一條線不掛,撅著光屁股一邊攉煤,一邊嘴里還罵著什么——他就是不罵人,也要罵罵煤溜子或鐵鍬什么的。
  孫少平突然在一片紛亂中,看見溜子拉出來一根鋼梁,幾乎象閃電一般朝安鎖子的光屁股上戳去。在他還來不及發(fā)出驚叫的時候,就見從老坑里躥出一條黑影,把那根長矛似的鋼梁拼命往自己那邊一扳,緊接著便傳來一聲悲慘的喊叫!這分明是師傅的聲音!
  少平丟下鐵鍬,幾步就奔到了他身邊。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過來了。有人立刻用燈光晃動著,讓機頭那邊停下了溜子。帶班的副區(qū)長雷漢義也從機頭那邊跑過來。
  那根鋼梁無情地從王世才的肚子里戳進去,一直從后背上穿出來。
  他死了!
  少平把師傅抱在懷里,在黑暗中閉住了眼睛。
  不息的熱血在涓涓地流淌。這是礦工的血,血滲進煤中;血成為黑色*——這染血的煤將變?yōu)樾苄軤t火。難道我們還不能明白,為什么爐火總是那樣鮮紅……雷漢義雙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對著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做人工呼吸。雖然毫無指望,但礦工們一個接一個對著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氣息讓班長復(fù)活。
  雷漢義沉默地擺了擺手,人們停止了這徒勞的努力。副區(qū)長再一次雙膝跪地,在老戰(zhàn)友的額頭上親了親。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壓力下,發(fā)出“叭、叭”的聲響。
  少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把師傅背起來,離開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兩邊,沉寂地爬出了回風(fēng)巷。
  下絞車坡了。安鎖子和其他人分別捉著師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巖壁碰嗑著——他身上的傷已經(jīng)夠多了……在風(fēng)門口,雷漢義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幾個人跟他上井,然后打發(fā)少平和其余的人都回掌子面繼續(xù)干活。區(qū)長的話就是不容違抗的命令。
  是的,生產(chǎn)不能?!@就是煤礦!
  安鎖子不服從區(qū)長的決定,非要護送師傅上井不行。
  雷漢義對安鎖子說:“你它媽的吊著錘子怎上去?”這時,大家和安鎖子本人都才發(fā)現(xiàn),他連褲子也沒穿,還光著屁股。
  當(dāng)師傅的尸體在井口的報警鈴聲中升上地面的時候,他剛剛淌過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價轉(zhuǎn)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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