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選擇號: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亞洲艦隊已收到你的呼叫,請報告艦上情況。自然選擇號:我是執(zhí)行艦長章北海,要直接同艦隊司令官對話。艦隊司令:我在聽著。章北海:我對自然選擇號的脫離航行負完全責任。艦隊司令:還有別人需要負責嗎?章北海:沒有,只有我一人,這次事件與自然選擇號上的其他成員沒有任何關系,東方延緒艦長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決定。艦隊司令:我要與她通話。章北海:現(xiàn)在不行。艦隊司令:目前艦上情況如何?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艦上人員仍在深海狀態(tài)中,動力系統(tǒng)和生態(tài)系統(tǒng)運轉正常。艦隊司令:你叛逃的原因?章北海:逃離是事實,但我沒有背叛。艦隊司令:原因?章北海:在這場戰(zhàn)爭中,人類必敗。我只是想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際飛船,為人類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種子、一個希望。艦隊司令:這么說,你是逃亡主義者。章北海:我只是一名盡自己責任的軍人。艦隊司令:你接受過思想鋼印嗎?章北海:您知道這不可能,我冬眠時這種技術還沒有出現(xiàn)。艦隊司令:那你的這種異常堅定的失敗主義信念讓人不可理解。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鋼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這種信念之所以堅定,是因為它不是來自我一個人的智慧。早在三體危機出現(xiàn)之初,父親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這場戰(zhàn)爭最基本的問題。漸漸地,父親身邊聚集了一批有著深刻思想的學者,他們包皮括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戰(zhàn)略家,他們稱自己為未來史學派。艦隊司令:這是一個秘密組織嗎?章北海:不是,他們研究的問題很基礎,討論從來都是公開進行的,甚至還由軍方和政府出面,召開了幾次未來史學派的學術研討會。正是從他們的研究中,我確立了人類必敗的思想。艦隊司令:可是現(xiàn)在,未來史學派的理論已被證明是錯誤的。章北海:首長,您低估了他們。他們不但預言了大低谷,也預言了第二次啟蒙運動和第二次文藝復興,他們所預言的今天的強盛時代,幾乎與現(xiàn)實別無二致,最后,他們也預言了末日之戰(zhàn)中人類的徹底失敗和滅絕。艦隊司令:可是,你現(xiàn)在身處的飛船,能夠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騎兵,攻擊速度與二十世紀的裝甲部隊相當;北宋的床 弩,射程達一千五百米,與二十世紀的狙擊步槍差不多;但這些仍不過是古代的騎兵與弓弩而已,不可能與現(xiàn)代力量抗衡?;A理論決定一切,未來史學派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而你們,卻被回光返照的低級技術蒙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xiàn)代文明的溫 床 中安于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決戰(zhàn)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艦隊司令:你來自一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曾戰(zhàn)勝了裝備遠比自己先進的敵人,甚至僅憑繳獲的武器就打勝了一場世界罕見的大規(guī)模陸戰(zhàn)。你的行為,辱沒了這支軍隊的榮耀。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資格談論那支軍隊,因為我家祖孫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爺爺曾在朝鮮戰(zhàn)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潘興坦克,手榴彈砸到坦克上滑下來爆炸,目標毫發(fā)未損,爺爺在被坦克上的機槍擊中后,又被履帶軋斷雙腿,在病榻上度過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時被軋成肉醬的兩名戰(zhàn)友來,他還算幸運正是這支軍隊的歷程,使我們對戰(zhàn)爭中與敵人的技術差距刻骨銘心。你們所知道的榮耀是從歷史記載中看到的,我們的創(chuàng)傷是父輩和祖輩的鮮血凝成的,比起你們,我們更知道戰(zhàn)爭是怎么回事。艦隊司令:叛逃計劃是什么時候產生的?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沒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實。這個計劃從見父親最后一面時就產生了,他用最后的耳光告訴了我該怎樣做,我用了兩個世紀來實施這個計劃。艦隊司令:為此你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你的偽裝很成功。章北海:但常偉思將軍幾乎識破了我。艦隊司令:是的,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從未看清你的勝利主義信念的基礎,你后來對能夠進行恒星際航行的輻射推進型飛船的不正常的熱衷。更加劇了他的懷疑。他一直反對你進入增援未來特遣隊,但無法違背上級的指示。在給我們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卻是以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結果被我們忽略了。章北海:為了得到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飛船,我殺了三個人。艦隊司令:這我們不知道,可能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應該肯定:那時所確定的研究方向對后來的宇航技術發(fā)展是至關重要的。章北海:謝謝你告訴我這個。艦隊司令: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計劃失敗了。章北海:也許會,但現(xiàn)在還沒有。艦隊司令:自然選擇號在起航時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變燃料。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艦隊司令:這樣,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過多消耗燃料,因為飛船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需要能量來維持運轉,這段時間少則幾十年,多則幾個世紀。而以這樣的速度航行,追擊艦隊能夠很快追上你們。章北海:我仍控制著自然選擇號。艦隊司令:不錯,你當然知道我們的擔心:追擊會使你繼續(xù)加速,耗盡燃料,沒有能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將停止轉動,自然選擇號將變成一艘接近絕對零度的死船。所以追擊艦隊暫時不會與自然選擇號近距離接觸,我們很有信心地認為,自然選擇號上的指揮官和士兵會解決自己戰(zhàn)艦的問題。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我將負自己應該負的責任,但目前我仍堅信,自然選擇號處在正確的航向上。當羅輯從睡夢中驚醒時,他知道還有一樣東西從過去流傳到了現(xiàn)在,那就是鞭炮。從窗中望出去,看到天剛蒙蒙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煙花的閃光不時映照其上。這時有急促的敲門聲,史曉明不等主人開門就闖了進來,臉上發(fā)著興奮的紅光,讓羅輯快看新聞。
羅輯最近很少看電視,進入新生活五村后,他真的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在經歷過剛蘇醒時新時代的沖擊后,他很珍惜這種感覺,暫時不希望被現(xiàn)代的信息所干擾。更多的時候,他是沉浸在對莊顏和孩子的思念中,她們蘇醒的手續(xù)已經辦好,但由于政府控制冬眠蘇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們的蘇醒被排到兩個月以后了。
電視新聞的內容是這樣的:五個小時前,林格一斐茲羅望遠鏡觀察到三體艦隊再次穿過一片星際塵埃云,這是它們在起航后的兩個世紀中第七次因穿越塵埃云而現(xiàn)形,艦隊已失去了嚴整的隊形,刷子的形狀與第一次穿越塵埃云時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過這次與第二次穿越時相似,首先觀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與那次不同的是,從軌跡形態(tài)判斷,這根刷毛不是探測器,而是艦隊中的一艘戰(zhàn)艦。在向太陽系的航程中,三體艦隊已經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經觀測到三體戰(zhàn)艦陸續(xù)開始減速,十年前,絕大部分戰(zhàn)艦都進入減速狀態(tài)。不過現(xiàn)在知道,這艘戰(zhàn)艦一直沒有減速,從它在塵埃云中的軌跡看,還處于加速狀態(tài),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將比艦隊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這樣一艘孤單的飛船,獨自闖人擁有強大艦隊的太陽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則無異于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它是來談判的。通過對三體艦隊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已經確定了每艘飛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這艘前出的飛船缺少足夠的減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后必然會掠過太陽系,那么就存在兩種可能:其一是三體人希望地球世界協(xié)助減速,其二飛船在掠過太陽系前放下一個容易減速的小艇,上面運載著三體世界的談判代表團 。后一種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們如果有談判的愿望,為什么不通過智子通知人類呢?羅輯問道。
很好解釋!史曉明興奮地說,這是因為思維方式的不同,三體人是全透明思維,他們以為自己想的東西我們已經知道了!盡管這個解釋不是那么有說服力,羅輯還是有了同史曉明一樣的感覺,感到外面的太陽提前升起來了。
當太陽真正升起時,狂歡達到了高xdx潮。這里只是世界的一個小角落,狂歡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里,人們都走出巨樹,街道和廣場上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衣服都調到了最大亮度,構成一片閃耀的光海;天穹上綻放著虛擬的焰火,有時一朵焰火能覆蓋整個天空,即使與太陽為伴,仍然明亮絢麗。
新的消息不斷傳來。政府開始時很謹慎,發(fā)言人反復聲明還沒有確切證據最后表明三體世界有談判意向;但與此同時,聯(lián)合國和艦隊聯(lián)席會議都召開緊急峰會,開始擬定談判程序和條款在新生活五村,狂歡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議員來此發(fā)表演講,他是一名陽光計劃的狂熱支持者,想趁此機會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區(qū)的支持。
陽光計劃來自一個聯(lián)合國提案,其主旨是:人類一旦取得末日之戰(zhàn)的勝利,就應該在太陽系為戰(zhàn)敗的三體文明提供生存空間。計劃有多種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衛(wèi)星作為三體文明保留地,只接納戰(zhàn)敗的三體艦隊成員。這個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條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變的能源,在人類社會的支持下才能維持下去;強生存方案,把火星作為三體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艦隊成員外,還接納所有三體世界的后續(xù)移民。這個方案可為三體文明提供太陽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條件。其余的眾多方案大都居于這兩者之間,但也有一些很極端的想法,比如接納三體文明進入地球社會等。陽光計劃獲得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廣泛支持,并且已經展開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規(guī)劃,在兩個國際中都出現(xiàn)了眾多的推進該計劃的民間力量。但同時,陽光計劃也遭到了冬眠者社會的強烈反對,冬眠者甚至給計劃的支持者們起了一個外號,叫東郭族。
議員的演講剛一開始,立刻遇到了聽眾強烈的反彈,人們紛紛向他們拋擲西紅柿。議員躲避著說:我請大家注意,這是第二次文藝復興后的人文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對各個種族的生命和文明給予最大的尊重,你們就沐浴在這個時代的陽光中!不是嗎?冬眠者在現(xiàn)代社會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沒有受到任何歧視,這個原則不僅在憲法和法律上得到確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發(fā)自內心的一致認同,這些我想你們都能感受到。三體世界也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的生存權應該得到人類社會的承認,陽光計劃不是慈善事業(yè),是文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一次確認和體現(xiàn)!如果我們我說你們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來!議員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他的隨行團 隊說的,他們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紅柿,這在地下城畢竟是很貴的東西??吹竭@個,冬眠者們又接著向講壇上扔黃瓜土豆什么的,使得這一次小小的沖突最終在雙方共同的歡樂中結束。
中午,家家擺宴慶賀,還在小區(qū)的草坪上為趁興而來的城里人包皮括東郭族議員和他的團 隊擺上了豐盛的純農產品大餐。下午,狂歡在一片醉意中繼續(xù),直到夕陽西下。今天的黃昏格外美麗,小區(qū)外的沙原在橙紅的夕陽下顯得如奶油般柔軟細膩,連綿的沙丘像睡臥的女性胴體入夜,一個新聞把人們已經有些疲憊的神經再次刺激到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艦隊國際已經做出決議,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所有恒星級戰(zhàn)艦,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將組成聯(lián)合艦隊,統(tǒng)一出擊,攔截已經越過海王星軌道的三體探測器!這個消息把狂熱推向新的高xdx潮,焰火再次布滿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為一個小小的探測器出動兩千多艘戰(zhàn)艦?這是用兩千把宰牛刀殺一只雞!就是,兩千門大炮打一只蚊子!這算什么嘛!各位各位,應該理解艦隊國際,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與三體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戰(zhàn)機會了。是啊,要是這也算作戰(zhàn)的話。也好,就當做人類文明的一次示威閱兵吧,這樣一支超級艦隊是什么勁頭,嚇不死它們!把它們的尿都嚇出來,如果它們有尿的話。哈哈哈哈時近午夜,新的消息傳來:聯(lián)合艦隊已經從木星基地起航!人們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艦隊??駳g的人群第一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尋著木星,這并不容易,但在電視中專家的指點下,人們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顆星星。這時,聯(lián)合艦隊的光芒正在穿越五個天文單位的距離飛向地球。
四十五分鐘后,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驟然增加,很快超過天狼星而成為夜空中最亮的星體。接著,一顆燦爛的亮星從木星分離出來,仿佛是它的靈魂脫離了軀體,木星又恢復到本來的亮度,而那顆亮星則緩緩移動,漸漸拉大與木星的距離,那就是起航的聯(lián)合艦隊。
幾乎與此同時,發(fā)自木星基地的實況網像也到達了地球,人們在電視中看到,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兩千個太陽!它們排成一個長方形的嚴整陣列,赫然出現(xiàn)在永恒的宇宙之夜中,讓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在兩千個太陽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衛(wèi)星都像在燃燒,木星大氣層被輻射電離,引發(fā)的閃電布滿了行星面向艦隊的半個表面,構成了一張電光閃爍的巨毯。艦隊體開始加速,但陣列絲毫不亂,這堵太陽的巨墻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向太空深處莊嚴推進,向整個宇宙昭示著人類的尊嚴和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兩個世紀前被芎唪艦隊出發(fā)的影像所壓抑的人類精神,終于得到了徹底的解放。這一時刻,銀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斂了自己的光芒,大寫的人與上帝合為一體,傲然獨步于宇宙間。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中熱淚盈眶,許多人因激動而嚎啕大哭,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為自己是人類的一員而感到如此幸運和自豪。
但冷靜的人還是有的,羅輯就是一個,他的目光越過狂熱的人群,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更冷靜的人:史強獨自靠在大屏幕全息電視的一側,抽著煙,無動于衷地看著狂歡的人群。
羅輯走過去問:你怎么啊,老弟你好,我有責要負。大史指指沸騰的人群說,樂極容易生悲,這會兒最容易弄出事兒來,就說上午東郭族演講的時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時調來西紅柿什么的,他們就用石頭干上了。史強最近被任命為新生活五村的警務長官,這在冬眠者看來多少有些奇怪:因為大史屬于亞洲艦隊,按照國籍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卻成為國家政府的正式官員。不過對他的工作能力居民們都有口皆碑。
再說我這個人,從不會得意忘形,大史接著說,同時拍拍羅輯的肩膀,老弟你也是。我是,羅輯點點頭,我本來就是一個只看重現(xiàn)世及時行樂的人,未來與我無關??啥倌昵?,他們突然逼我當救世主,我現(xiàn)在這樣,也算是對這種傷害的一種補償。我去睡覺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著。見見你的這位同事,他剛來,人類的勝利對于他也不見得是件好事。羅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爾希恩斯!他的臉色蒼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離大史的不遠處站著,發(fā)現(xiàn)羅輯后,他們擁抱著互相問候,羅輯感覺希恩斯的身體一直在虛弱地發(fā)顫。
我是來找你的,只有我們這兩個歷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過現(xiàn)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對羅輯說。
山杉惠子呢?羅輯問。
你還記得聯(lián)合國會議廳里的那個叫靜思室的地方嗎?希恩斯答非所問地說,那地方后來荒廢了,只有游客偶爾去還記得里邊那塊鐵礦石嗎?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殺了。哦她死前詛咒我,說我這輩子也會生不如死,因為我打上了失敗主義的思想鋼印,而人類勝利了。她說得對,我現(xiàn)在真的很痛苦,我當然為勝利而高興,卻又不可能相信這一切,意識中像有兩個角斗士在廝殺,你知道,這比相信水能喝難多了。同史強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后,羅輯回到自己房間里很快睡著了,他又夢見了莊顏和孩子。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窗來,外面的狂歡仍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