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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風(fēng)箏的人

[美] 卡勒德·胡賽尼 /

神秘師兄 上傳

爸爸生于1933年,同年查希爾國王[1]Mohammed Zahir Shah(1914~),阿富汗前國王,1933~1973年在位。[1]開始了他對阿富汗長達(dá)40載的統(tǒng)治。就在那年,一對來自喀布爾名門望族的年輕兄弟,開著他們父親的福特跑車一路狂飆。他們抽了大麻,喝了法國葡萄酒,醉意醺然,又有些亢奮,在去往帕格曼[2]Paghman,阿富汗城市。[2]的途中撞死了一對哈扎拉夫婦。警察逮到了這兩個略帶悔意的青年,連同罹難夫妻那個五歲的遺孤,帶到爺爺跟前。爺爺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官,聽完那對兄弟辯說來龍去脈之后,爺爺不顧他們父親的哀求,判決那兩個年輕人立即到坎大哈去,充軍一年。此前他們家里已經(jīng)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免去他們服役的義務(wù)。他們的父親有所申辯,然而不是太激烈,最終,人人都贊同這樣的判罰,認(rèn)為也許有些嚴(yán)厲,卻不失公正。至于那個孤兒,爺爺將他收養(yǎng)在自己家里,讓仆人教導(dǎo)他,不過得對他和藹一些。那個孤兒就是阿里。

阿里和爸爸一起長大,他們小時候也是玩伴——至少直到小兒麻痹癥令阿里腿患?xì)埣?,就像一個世代之后哈桑和我共同長大那樣。爸爸總是跟我們說起他和阿里的惡作劇,阿里會搖搖頭,說:“可是,老爺,告訴他們誰是那些惡作劇的設(shè)計(jì)師,誰又是可憐的苦工。”爸爸會開懷大笑,伸手?jǐn)堊“⒗铩?br/>
不過爸爸說起這些故事的時候,從來沒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

奇怪的是,我也從來沒有認(rèn)為我與哈桑是朋友。無論如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雖然我們彼此學(xué)習(xí)如何在騎自行車的時候放開雙手,或是用硬紙箱制成功能齊備的相機(jī)。雖然我們整個冬天一起放風(fēng)箏、追風(fēng)箏。雖然于我而言,阿富汗人的面孔就是那個男孩的容貌:骨架瘦小,理著平頭,耳朵長得較低,那中國娃娃似的臉,那永遠(yuǎn)燃著微笑的兔唇。

無關(guān)乎這些事情,因?yàn)闅v史不會輕易改變,宗教也是。最終,我是普什圖人,他是哈扎拉人,我是遜尼派,他是什葉派,這些沒有什么能改變得了。沒有。

但我們是一起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這點(diǎn)也沒有任何歷史、種族、社會或者宗教能改變得了。十二歲以前,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跟哈桑玩耍。有時候回想起來,我的整個童年,似乎就是和哈桑一起度過的某個懶洋洋的悠長夏日,我們在爸爸院子里那些交錯的樹木中彼此追逐,玩捉迷藏,玩警察與強(qiáng)盜,玩牛仔和印第安人,折磨昆蟲 ——我們拔掉蜜蜂的尖刺,在那可憐的東西身上系根繩子,每當(dāng)它想展翅飛走,就把它拉回來,這帶給我們無與倫比的快樂。

我們還追逐過路的游牧部落,他們經(jīng)由喀布爾,前往北方的層巒疊嶂。我們能聽到他們的牧群走近的聲音:綿羊咪咪,山羊咩咩,還有那叮當(dāng)作響的駝鈴。我們會跑出去,看著他們的隊(duì)伍在街道上行進(jìn),男人滿身塵灰,臉色*滄桑,女人披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肩巾,掛著珠鏈,手腕和腳踝都戴著銀鐲子。我們朝他們的山羊投擲石頭,拿水潑他們的騾子。我讓哈桑坐在“病玉米之墻”,拿彈弓用小圓石射他們的駱駝的屁股。

我們第一次看西部電影也是兩個人,在與那家我最喜歡的書店一街之隔的電影院公園,看的是約翰·韋恩的《赤膽屠龍》。我記得當(dāng)時我求爸爸帶我們到伊朗去,那樣我們就可以見到約翰·韋恩了。爸爸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狂笑——與汽車引擎加速的聲音頗為相像,等他能說得出話的時候,告訴我們電影配音是怎么回事。哈桑跟我目瞪口呆,愣住了。原來約翰·韋恩不是真的說法爾西語,也不是伊朗人!他是美國人,就像那些我們經(jīng)??吹降哪心信粯?,他們神情友善,留著長發(fā),吊兒郎當(dāng)?shù)卮┲孱伭?的衣服,在喀布爾城里游蕩。我們看了三遍《赤膽屠龍》,但我們最喜歡的西部片是《七俠蕩寇志》,看了十三遍。每次電影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哭著觀看那些墨西哥小孩埋葬查爾斯·勃朗森——結(jié)果他也不是伊朗人。

我們在喀布爾新城那個彌漫著難聞氣味的市場閑逛。新城叫沙里諾區(qū),在瓦茲爾·阿克巴·汗區(qū)以西。我們談?wù)搫倓偪赐甑碾娪?,走在市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們在商人和乞丐中蜿蜒前進(jìn),穿過那些小店云集的擁擠過道。爸爸每周給我們每人十塊阿富汗尼[1]Afghanis,阿富汗貨幣名稱。[1]的零花錢,我們用來買溫?zé)岬目煽诳蓸?,還有灑著開心果仁的玫瑰香露雪糕。

上學(xué)那些年,我們每日有固定的程式。每當(dāng)我從床上爬起來,拖拖沓沓走向衛(wèi)生間,哈桑早已洗漱完畢,跟阿里做完早晨的祈禱,幫我弄好早餐:加了三塊方糖的熱紅茶,一片涂著我最愛吃的櫻桃醬的馕餅,所有這些整整齊齊地?cái)[在桌子上。我邊吃邊抱怨功課,哈桑收拾我的床鋪,擦亮我的鞋子,熨好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替我放好課本和鉛筆。我聽見他在門廊邊熨衣服邊唱歌,用他那帶鼻音的嗓子唱著古老的哈扎拉歌曲。然后,爸爸和我出發(fā),開著他的福特野馬轎車——會引來艷羨的目光,因?yàn)楫?dāng)時有部叫《警網(wǎng)鐵金剛》的電影在電影院已經(jīng)上映了半年,主角史蒂夫·麥奎因在影片中就開這種車。哈桑留在家里,幫阿里做些雜務(wù):用手將臟衣服洗干凈,然后在院子里晾干;拖地板;去市場買剛出爐的馕餅;給晚餐準(zhǔn)備腌肉;澆灌草坪。

放學(xué)后,我跟哈桑碰頭,抓起書本,一溜小跑,爬上瓦茲爾·阿克巴·汗區(qū)那座就在爸爸房子北邊的碗狀山丘。山頂有久已廢棄的墓園,各條小徑灌木叢生,還有成排成排的空白墓碑。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銹蝕了墓園的鐵門,也讓那低矮的白色*石墻搖搖欲墜。墓園的入口邊上有株石榴樹。某個夏日,我用阿里廚房的小刀在樹干刻下我們的名字:“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边@些字正式宣告:這棵樹屬于我們。放學(xué)后,哈桑和我爬上它的枝椏,摘下一些血紅色*的石榴果實(shí)。吃過石榴,用雜草把手擦干凈之后,我會念書給哈桑聽。

哈桑盤腿坐著,陽光和石榴葉的-陰-影在他臉上翩翩起舞。我念那些他看不懂的故事給他聽,他心不在焉地摘著地上雜草的葉片。哈桑長大后,會跟阿里和多數(shù)哈扎拉人一樣,自出生之日起,甚至自莎娜芭不情不愿地懷上他那天起,就注定要成為文盲——畢竟,仆人要讀書識字干嗎呢?但盡管他目不識丁,興許正因?yàn)槿绱?,哈桑對那些謎一樣的文字十分入迷,那個他無法接觸的世界深深吸引了他。我給他念詩歌和故事,有時也念謎語——不過后來我不念了,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他解謎語的本領(lǐng)遠(yuǎn)比我高強(qiáng)。所以我念些不那么有挑戰(zhàn)性*的東西,比如裝腔作勢的納斯魯丁毛拉和他那頭驢子出洋相的故事。我們在樹下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直到太陽在西邊黯淡下去,哈桑還會說,日光還足夠亮堂,我們可以多念一個故事、多讀一章。

給哈桑念故事的時候,碰到某個他無法理解的字眼,我就十分高興,我會取笑他,嘲弄他的無知。有一次,我給他念納斯魯丁毛拉的故事,他讓我停下來?!澳莻€詞是什么意思?”

“哪個?”

“昧?!?br/>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我一臉壞笑地說著。

“不知道,阿米爾少爺。”

“可是這個詞很常見啊。”

“不過我還是不懂。”就算他聽到我話中帶刺,他也是不露聲色*地微笑著。

“這么說吧,在我們學(xué)校,人人都認(rèn)識這個詞?!蔽艺f,“讓我看看,‘昧’,它的意思是聰明、機(jī)靈。我可以用它來給你造句?!谧x書識字方面,哈桑夠昧?!?br/>
“啊哈?!彼c(diǎn)頭說。

后來我總是對此心懷愧疚。所以我試著彌補(bǔ),把舊襯衣或者破玩具送給他。我會告訴自己,對于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玩笑來說,這樣的補(bǔ)償就足夠了。

哈桑最喜歡的書是《沙納瑪》,一部描寫古代波斯英雄的10世紀(jì)的史詩。他通篇都喜歡,他喜歡那些垂垂老矣的國王:費(fèi)里敦、扎爾,還有魯達(dá)貝。但他最喜歡的故事,也是我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講的是神武的戰(zhàn)士羅斯坦和他那匹千里馬拉克什的故事。羅斯坦在戰(zhàn)斗中,給予他的強(qiáng)敵索拉博以致命一擊,最終卻發(fā)現(xiàn)索拉博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羅斯坦強(qiáng)忍悲慟,聽著他兒子的臨終遺言:

若汝果為吾父,血刃親子,名節(jié)有虧矣。此乃汝之專橫所致也。汝持先母信物,吾報(bào)汝以愛,呼汝之名,然汝心難回,吾徒費(fèi)唇舌,此刻命赴黃泉……

“再念一次吧,阿米爾少爺?!惫@么說。有時我給他念這段話的時候,他淚如泉涌,我總是很好奇,他到底為誰哭泣呢,為那個淚滿衣襟、埋首塵灰、悲慟難當(dāng)?shù)牧_斯坦,還是為即將斷氣、渴望得到父愛的索拉博呢?在我看來,羅斯坦的命運(yùn)并非悲劇。畢竟,難道每個父親的內(nèi)心深處,不是都有想把兒子殺掉的欲|望嗎?

1973 年7月某天,我開了哈桑另外一個玩笑。我念書給他聽,接著突然不管那個寫好的故事。我假裝念著書,像平常那樣翻著書,可是我說的跟書本毫無關(guān)系,而是拋開那個故事,自己杜撰一個。當(dāng)然,哈桑對此一無所知。對他而言,書頁上的文字無非是一些線條,神秘而不知所云。文字是扇秘密的門,鑰匙在我手里。完了之后,我嘴里咯咯笑著,問他是否喜歡這個故事,哈桑拍手叫好。

“你在干嗎呢?”我說。

“你很久沒念過這么精彩的故事了?!彼f,仍拍著雙手。

我大笑:“真的嗎?”

“真的?!?br/>
“太奇妙了,”我喃喃說道。我是說真的,這真是……完全意料不到。“沒騙我吧,哈桑?”

他仍在鼓掌:“太棒了,阿米爾少爺。你明天可以多念一些給我聽嗎?”

“太奇妙了?!蔽矣终f了一遍,有些喘不過氣,好比有個男人在自家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處寶藏。下山的時候,各種念頭在我腦海炸開來,如同在察曼大道燃放的煙花。你好久沒念過這么精彩的故事了。他這么說。哈桑在問我問題。

“什么?”我說。

“‘奇妙’是什么意思?”

我哈哈大笑,給了他一個擁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干嗎這樣啊?”他紅著臉,吃吃地說。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把,微笑著說:“你是王子,哈桑。你是王子,我愛你?!?br/>
當(dāng)天夜里,我寫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說,花了我半個小時。那是個悲傷的小故事,講的是有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魔法杯,得知如果他對著杯子哭泣,掉進(jìn)杯里的眼淚會變成珍珠??杀M管一貧如洗,他卻是個快樂的家伙,罕得流淚。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悲傷,以便那些眼淚會變成他的財(cái)富。珍珠越積越多,他越來越貪婪。小說的結(jié)尾是,那男人坐在一座珠寶山上,手里提著刀,懷中抱著他深愛著的妻子死于非命的尸體,無助地將眼淚滴進(jìn)魔法杯。

入夜之后,我爬上樓,走進(jìn)爸爸的吸煙室,手里拿著兩張稿紙,上面寫著我的故事。我進(jìn)去的時候,爸爸和拉辛汗邊抽大煙邊喝白蘭地。

“那是什么,阿米爾?”爸爸說,他斜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腦后。藍(lán)色*的煙霧環(huán)繞著他的臉龐,他的眼光讓我唇干舌燥。我清清喉嚨,告訴他我創(chuàng)作了一篇小說。

爸爸點(diǎn)點(diǎn)頭,那絲微笑表明他對此并無多大興趣?!巴玫模銓懙煤芎冒桑菃?”他說,然后就沒有話了,只是穿過繚繞的煙霧望著我。

也許我在那兒站了不到一分鐘,但時至今日,那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而一秒與一秒之間,似乎隔著永恒??諝庾兊贸翋?,潮濕,甚至凝固,我呼吸艱難。爸爸繼續(xù)盯著我,絲毫沒有要看一看的意思。

一如既往,仍是拉辛汗救了我。他伸出手,給我一個毫不造作的微笑:“可以讓我看看嗎,親愛的阿米爾?我會很高興能讀你寫的故事?!卑职址Q呼我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這個表示親昵的“親愛的”。

爸爸聳聳肩,站起來。他看上去渾身輕松,仿佛拉辛汗也解放了他?!斑@就對了,把它給拉辛汗。我要上樓去準(zhǔn)備了?!彼酉逻@句話,轉(zhuǎn)身離開。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光,我對爸爸敬若神明??墒悄且豢?,我恨不得能扯開自己的血管,讓他那些該死的血統(tǒng)統(tǒng)流出我的身體。

過了一個鐘頭,夜色*更加黯淡了。他們兩個開著爸爸的轎車去參加派對。拉辛汗快出門的時候,在我身前蹲下來,遞給我那篇故事,還有另外一張折好的紙。他亮起微笑,還眨眨眼。“給你,等會再看。”然后他停下來,加了一個詞:太棒了!就鼓勵我寫作而言,這個詞比如今任何編輯的恭維給了我更多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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