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涼州歲月姑臧城內(nèi)的難民營
章節(jié)字數(shù):619008-03-2912:48
第二天羅什在宮外等了一整日目前姑臧城內(nèi)最大的執(zhí)政官,被呂光封為世子的呂紹,始終沒有露面羅什的腳,因為在雪地里站了太久,生出一圈凍瘡?fù)砩嫌脽崴輹r,又癢又痛,額頭直冒汗心疼地為他擦姜片,他仍是努力笑著,告訴我沒事
我們按照往常一樣,走向南城門,要去城門外災(zāi)民最集中的山坡呼延平和羅什的弟子們背著十幾袋糧食今天一過,我們便再也無力賑災(zāi)了庫房里只剩下最后五袋小米,還是在我強烈堅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門口發(fā)現(xiàn)不對勁城門緊閉,幾百個士兵在巡邏,門口貼了張告示,太多人擠著,看不清內(nèi)容只見有人從人堆里出來,我連忙上前請教
“唉,說是為防流民鬧事,從今日起關(guān)閉城門,驅(qū)逐城內(nèi)所有流民”老者拄著拐杖,搖頭嘆息,“天寒地凍的,這令一下,便是連一條活路都不給那些流民可是,誰還有心思管他們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時候餓死啊……”
我心中一涼,肯定是呂光世子呂紹下的命令這招太絕了七八萬人啊,都是婦孺老幼,難道讓他們活活凍餓而死么?正在悲憤中,看到羅什走向城門,大聲要求他們開門這些士兵對羅什還是很尊敬,卻沒有一個人敢私自打開城門我走過去,拉住羅什的袖子,對著他搖頭他面色鐵青地退了回來身后傳來哀號聲,回頭看,好幾百個流民被驅(qū)趕著,跌跌撞撞走來
沉重的城門咯拉拉打開,吊橋放下,流民們被鞭打著推搡著趕出城門凄慘的氣氛,讓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過頭不忍心看
“這位施主,難道沒有一絲憐憫之心么?”羅什上前抓住正在用鞭子抽打一個老婦人的士兵,悲憤地用凌厲語氣責問
“你沒有母親么?若是你自己母親被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個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嘆息著與羅什對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點點頭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這里的軍官用硬的都沒有用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讓呂紹撤了這條命令
不提防間,突然有人朝我手里塞了個東西等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個只有一兩歲的小兒孩子被包裹在發(fā)出惡臭的破布里兩眼無神,輕得如同一片樹葉,連哭都沒有力氣我急忙搜尋,看到流民中一個年輕女子被推揉著,回頭對著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兒”
我抱著孩子緊走幾步趕上她:“好,我先幫你養(yǎng)著我住在西門大街,你來尋時問法師鳩摩羅什的家,就能找到”的0
她只顧哭泣,眼望孩子無限留戀,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在城門口我被攔住,趕緊大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城門再開后我來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軍了,叫魏長喜我們都是敦煌柳園人……”婦人回頭喊,被推著進城門
婦人最后望一眼孩子,喊聲從黑暗的城門洞內(nèi)飄出我踮腳,努力聽清她的話:“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師就收養(yǎng)這個孩子……”
城門轟隆一聲重關(guān)上,把她的聲音生生切斷門外瞬時傳來嚎啕哭喊,越過厚重的城墻,一聲聲刺著我們的耳膜懷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驚醒,兩眼瞪大,發(fā)出細微的啼哭兩只小手在空中無意識地抓,抓到我的碎發(fā)便送進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個字:“餓……”
掉頭往家里走,我們每個人都沉默著回了屋羅什對我說他要去見呂紹,讓我們在家里等他我點頭,其實對勸服呂紹撤銷命令并不抱希望但是,我知道羅什不會連試都沒試就放棄我將剛剛收養(yǎng)的孩子交 給段娉婷,讓她先找點吃的喂他
我送羅什到門口,又聽到哭號聲傳來是幾百個流民,被士兵從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著往城門走
聽到這樣凄慘的號叫,羅什兩眼瞪得發(fā)紅,緊握著拳頭,胸膛急劇起伏然后,他毅然決然地站到了我們屋外的馬路中央,擋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開始飄落慘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舊棉衣上,瞬時融進那片褐紅他戴著我做的帽子圍脖,站在積了十幾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他既然這么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著雪,走到他身邊,與他一起,用身軀擋住那群視人命如螻蟻的人
“法師,下官乃奉命行事,請法師莫要讓下官為難”領(lǐng)頭的一個小頭目站出來對著羅什作揖
“施主,這是要將他們帶往何處?”羅什合掌微鞠,恭敬卻聲音清冷
“世子有令,將流民驅(qū)出城外,以免他們在城內(nèi)滋擾生事”
羅什緊盯著他的眼,故意將尾音拖長:“哦?施主如何得知他們是流民呢?”
那人被羅什盯得有些發(fā)慌,囁嚅著:“這……法師莫要說笑他們并無戶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羅什又緊跟著問:“呂將軍入姑臧城不過四個月,期間平叛不暇,百廢待興我等隨同而來之人,皆未曾來得及領(lǐng)取戶籍羅什來自西域,亦非姑臧本處人,是否為流民呢?”
“這……”那人被嗆住,兩眼不敢對視羅什,氣焰也癟了下去,“法師自然不是即便暫無戶籍,法師自有居所,與那些流亡之人怎能比?”
羅什踏前一步,又緊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應(yīng)該是……”那個小頭目開始向后張望,聲音弱弱
他對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過去將我們的大門敞開
羅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帶笑:“施主,他們都是羅什請來的客人,他們在城內(nèi)的住所,便是此處”
小頭目張大了嘴,瞪著羅什啞口無言我乘著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進屋流民先是都怔怔地,等醒悟過來,蜂擁而入,一下子把我們的庭院擠得水泄不通
“這……法師……這如何讓下官交 差?”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在里面的呼延平將門關(guān)上,站在門外鎮(zhèn)定地盯著羅什走過來,跟我站在一起,把守著門
正僵持間,聽得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大隊人朝這邊而來等馬駛近,看到領(lǐng)頭的便是呂光立為世子的呂紹他本無長處,只因為是嫡子,得了這個位置呂光一死,便被呂篆逼得自盡不過,此時的他剛被立為世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看到跟在他身邊的人,我暗暗詫異那個騎在棗紅大馬上的高大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遜他沒有跟伯父和堂兄去戰(zhàn)場,反而留在了姑臧
小頭目看到呂紹來了,為了撇清關(guān)系,急忙上前將事情原委稟報給呂紹呂紹問了幾句,眉頭皺起,跳下馬走到我們面前
“法師,本世子知道法師悲憫可是這些刁民不事勞作,每日乞討為食城中何來余糧喂他們?留著他們在城內(nèi),偷盜搶劫為非作歹之事時有發(fā)生本世子此令,亦是為城中居民著想”
“世子,請問婦孺老少餓得幾無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盜搶劫為非作歹呢?”
他凜冽地對視上呂紹的雙眼,下巴揚起,憤然地說:“世子莫忘了,這些流民的父親、兒子已被征召,正為涼王平叛世子不想法賑災(zāi),卻要將在戰(zhàn)場上拼死之人的父母妻兒趕出城,任其自生自滅世子如何忍心見積尸盈道?”
“這……”呂紹被激怒了,梗著脖子舉起馬鞭,“法師如此公然違抗本世子的命令,難道是想……”
“世子”蒙遜打斷他,從馬上跳下
他走到呂紹身邊,先對著羅什合掌一拜,再轉(zhuǎn)身對呂紹說:“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問問法師憑一己之力能否養(yǎng)活那么多人呢?”
“能”羅什沉著聲音,回答地鏗鏘有力,“維摩詰有言,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我鳩摩羅什愿效法維摩詰大師,活著的一日,便要他們也活著”
眾人皆沉默寒冽的風如刀割,揚起他有些舊了的棉衣雪片飄得愈急,隨著寒風呼嘯著撲到他身上羅什高昂著頭,顴骨上被凍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間縈繞著凜然之氣他如雪蓮一般圣潔,守護著心中那份堅持的17
呂紹打破沉默,冷哼一聲:“法師如此愚鈍這些婦孺老幼毫無用處,只會占口糧,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糧食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死了越多,糧食便耗費得越少”
聽得這么沒人性的話,我怒紅了眼這禽獸 不如的東西,難怪會死在自己親兄弟手上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擊,手臂被拉住是羅什,微微對我搖頭他的眼里也蘊著悲憤,卻比我克制
蒙遜有意無意地對我瞥過一眼,咳嗽一聲,拉住呂紹打圓場:“世子,法師既然這么說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糧,又何須在意呢?還有好些地方要巡視呢,世子莫要再耽擱時間了”
呂紹有些悻悻,被蒙遜拉著往回走呂紹上馬,叫上手下,瞪我們一眼,繼續(xù)前行蒙遜也上了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之前,對一直站在門口不出聲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現(xiàn)在我也吃不透蒙遜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今天看似幫了我們,但我知道他不會只是善心大發(fā)
跟呂紹這么當面沖突過,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勸服他收回成命了收留了兩百多人,加上我們家里的其他成員,一共兩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檐下那天我們先得解決的便是住宿問題沒有多余的被褥,羅什和我本來要變賣的衣服都拿出來給衣著破爛的人穿每個房間擠十幾個人打地鋪,連廚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體稍微強壯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里連我們自己的房間也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我終歸無法接受毫無私密的生活,拉了塊簾子擋在床 前
這么高密度的難民營,放到現(xiàn)代絕對不符合衛(wèi)生標準家里氣味非常不好聞,我最擔心的便是傳染病如果有人攜帶病菌,一旦爆發(f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根本無法治療大災(zāi)之后往往會瘟疫流行,這個時代又沒有疫苗與抗生素跟羅什說了我的擔憂,他讓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傳染的季節(jié),現(xiàn)在是冬日,而且如此嚴寒,不會傳染等熬過冬后,開春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即便如此,我還是帶著女人們將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凈的地方都清理一次
現(xiàn)在不讓出城,我們無法去城外撿柴,只有庫房里的剩余柴火支撐著為了省柴,我們只在做飯時才生火雖然那么多人擠在一處,還是無法讓屋里多一絲暖意庫房里還有十幾袋糧食,我讓呼延平帶著慕容家住在里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著庫房鑰匙,走開一步便會鎖門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擔心人在極度饑餓下會作出平常根本不會做的事可是這些糧食,供那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后,我們怎么辦?寒冬還有起碼一個月才結(jié)束啊
我們想方設(shè)法變賣一切可賣的東西,他的書,白震給我的獅子玉佩,龜茲王后給的金手鐲,都賣了我在猶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現(xiàn)代工具拿出來,卻被羅什否定他不想讓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著素描本和鉛筆出去賣,卻無人問津變賣家產(chǎn)的人太多了,我這些東西不如金銀器物來得實在,沒人為了奇巧的書寫工具花錢我看著這些產(chǎn)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東西苦笑,在饑荒時,他們還真的一點用處也無
無論我們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糧食還是即將告罄羅什開始每天帶著弟子上街乞食,沿門托缽我有漢人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乞討是將自尊踩在腳下,無法接受這樣得來的食物
他卻毫不在意,告訴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飲食佛祖便是這樣每日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城乞食看他和弟子們每天捧回來的少量食物,我總是傷心欲淚這些乞來的食物,我都留給最病弱之人,自己一概不碰
流民們也想出去乞討,卻被羅什勸阻一旦他們出了這個門,便會被趕出城只有羅什和弟子們,因為僧人的身份,還是能得到起碼的尊敬城里有人過世,羅什也會派弟子去念經(jīng)度,往往能得來幾個饅頭而他的弟子們,品性也與他一樣高潔不論自己餓得如何形銷骨立,也絕不獨食,就算只得了一個饅頭,也會帶回來跟大家一起分
“師尊師母”
我和羅什正在重安排鋪位,希望能再多擠出點地方讓睡在屋外的人也能進屋聞言抬頭看,是羅什的三個弟子,今天去了城東王家度剛過世的老夫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手絹包交 給我,打開看,是幾個發(fā)黑的窩窩頭
“師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禮上聽說……”年僅十八歲的盤耶它羅猶豫著,看了看我們
“發(fā)生何事?”羅什探頭問他
“本來城內(nèi)有喪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卻不敢將老太太送出城,寧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問:“這是為何?”
他年輕的臉上顯出不忍之色,低頭輕聲說:“聽說,尸剛安葬,便會被掘出”
我“啊”一聲,立刻掩住嘴聽得盤耶它羅繼續(xù)猶豫著說:“城外饑民,已在食死人了……”
羅什半閉起眼,偏頭不忍再聽眉間緊擰半晌,傳來幽幽的一聲嘆息
最寒冷的時候滴水成冰,深夜能聽到城外傳來瀕死前的哀號一聲一聲,如針扎在心尖,心房隨著號叫一起顫抖想起盤耶它羅所說的,仿佛看見周遭如野獸般閃動的眼,正等待著臨死之人最后一口氣落下饑餓讓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動物的本能這是怎樣的一個黑暗時代,這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啊
整夜的哭嚎此起彼伏,我無法忍住顫抖,瞪著眼聽到了天明身邊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戰(zhàn)栗我枕著他的手臂想,能睡著便是福氣睡著了,便聽不到這撕破人神經(jīng)的哀號,還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動的聲音這樣聽了幾宿,無眠了幾宿,我終于學會了在死亡的哀號中讓自己睡著
他把我?guī)У轿萃庖粭l小巷子里,看看周圍確定無人,將我滿是凍瘡的手舉到嘴邊呵著暖氣一會兒,放下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癡癡流連,眼里滿溢著濃重的留戀與不舍
我正詫異想開口問,看他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艾晴,你回去”
心里一驚,差點跳起來:“你,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去你自己的時代,不要再跟著羅什挨餓”他嘴里吐著絲絲白氣,凄零一笑
“不,我不回去!”我大聲喊,立馬被他捂住嘴他的手也是冰冷,手背上發(fā)紫的凍瘡好幾處腫起
他貼近我耳邊,柔和的聲音響起:“聽為夫說,你先回去,等過了饑荒再回來”
他以為我的來去只是出門旅游一般,他怎么知道我要付出的代價淚一下子噴薄而出,嘴仍被他捂著,只能拼命搖頭手扶上他的腰,倒進他懷里大哭
“艾晴,又不是生離死別,為何要那么難過?”他溫 柔地摟住我,為我撫平鬢角的亂發(fā)
我埋首在他懷里,他瘦了太多,肩上的骨頭磕得人心慌“羅什,我不能走走了,就再難回來了……”
“為何?你不是說,有個什么器械能讓你到達羅什任何一個年齡么?”
他扶起我的雙肩,兩眼如電直射我內(nèi)心深處:“艾晴,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心中悲涼,全身血液里似乎流淌著寒冰仍是不敢告訴他真正原因,囁嚅著說:“這個……這個機器只是試驗階段,幾千年的時間長河,都有可能讓我再次的與你失之交 臂”
拉著他的手臂,熱切地看他清雋的眉目,嘴角戰(zhàn)栗:“所以我不能承擔這樣的風險,不能跟你分開相信我,我們會熬過去的,一定會的”
他嘆息一聲,溫 軟的唇吻去我的淚,將我擁入懷中頭頂傳來他低低的喟嘆:“羅什又怎舍得呢……”
在他的臂彎中抬眼看天愁云密布,雪又開始絮絮飄落本來潔白的雪片,襯在灰色的天中,居然也呈死灰顏色,無情地灑落在他消瘦的肩上這天底下,除了眼前的懷抱,再無處可得溫 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