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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飛狐外傳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shí)兩人馬快,只奔馳了一日,回去時(shí)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之外。

鐘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系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們在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后,聽得屋中有好幾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nèi)一張,只見苗人鳳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廳門口站著幾條漢子,手中各執(zhí)兵刃,神色甚是兇猛。鐘兆文環(huán)顧室內(nèi),不見兄長兆英,兄弟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zé)在保護(hù)苗大俠,卻不知何以竟會離去,心中不禁憂疑。

只聽得那五個(gè)漢子中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些兒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點(diǎn)自己尋個(gè)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fèi)手腳?!泵缛锁P哼了一聲,并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幾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幾個(gè)響頭,爺們一發(fā)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幾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nóng)呢?他怎么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還用得著田大爺自己出馬么?”苗人鳳澀然說道:“田歸農(nóng)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么?”

便在此時(shí),鐘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驚,向前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 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才放心。胡 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鐘大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俠?!辩娬孜闹涔α说?,又掛念著兄弟,當(dāng)下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馳而去。

他這么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胡 斐笑道:“一位是醫(yī)生,一個(gè)是屠夫?!蹦侨伺龋骸吧趺瘁t(yī)生屠夫?”胡 斐笑道:“醫(y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一把拉住他臂膀,低聲說道:“別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多管。”那人喉頭咕嚕幾聲,站定腳不動了。胡 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吃虧,要想誘敵出屋,逐一對付,那知他們卻不上這當(dāng)。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回來了?”胡 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準(zhǔn)能治好?!?br/>
他說“毒手藥王”,原是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一齊回頭,卻見門口站著一個(gè)粗壯少年,另有一個(gè)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甚么“毒手藥王”?

苗人鳳道:“這里五個(gè)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鐘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br/>
胡 斐還未回答,只聽得背后腳步聲響,一個(gè)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 斐回頭一望,吃了一驚,只見高高矮矮十幾條漢子,手中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莊客僮仆,高舉火把。鐘氏三雄雙手反縛,已被擒住。一個(gè)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 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shù)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nóng)。當(dāng)年胡 斐只是個(gè)黃皮精瘦的童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nóng)自然不認(rèn)得他。

苗人鳳仰頭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nóng),你不殺了我,總是睡不安穩(wěn)。今天帶來的人可不少?。 碧餁w農(nóng)道:“我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幾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边@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連威震湘鄂的鐘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鳳雙目已瞎,此外更無強(qiáng)援,那里更有逃生的機(jī)會?至于站在門口的胡 斐和程靈素,他自然沒放在眼角之下,便似沒這兩個(gè)人一般。

胡 斐見敵眾我寡,鐘氏三雄一齊失手,看來對方好手不少,如何退敵救人,實(shí)是不易。他游目察看敵情,田歸農(nóng)身后站著兩個(gè)女子。此外有一個(gè)枯瘦老者手持點(diǎn)穴橛,另一個(gè)中年漢子拿著一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此外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極長極細(xì)的鐵練,不知有甚么用途。

胡 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后仍是十分厲害,這兩條鐵練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著鐵練遠(yuǎn)遠(yuǎn)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qiáng),也非摔倒不可?!彼蛱餁w農(nóng)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竟要一個(gè)毒計(jì)接著一個(gè),非將人置之死地不可。如此兇狠,當(dāng)真禽獸 不如?!?br/>
其實(shí)田歸農(nóng)固然陰毒,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從與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后,想起她是當(dāng)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日里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

南蘭初時(shí)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癡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yàn)檫@個(gè)丈夫苗人鳳,她實(shí)在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兩心真誠的相愛,便是給苗人鳳一劍殺了,那又有什么?她看到田歸農(nóng)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yuǎn)勝于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拋棄了名節(jié)來跟隨他的,而他卻并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

因?yàn)楹ε拢谑翘餁w農(nóng)的風(fēng)流 瀟灑便減色了,于是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shí)候伴著她在妝臺前調(diào)脂弄粉了。他大部份時(shí)候在練劍打坐。

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qiáng),又值得什么?何況,她雖然不會武功,卻也知道田歸農(nóng)永遠(yuǎn)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nóng)卻知道,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一切圖謀終歸是一場春夢 ,什么富可敵國的財(cái)寶,什么氣蓋江湖的權(quán)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F(xiàn)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qiáng)的三個(gè)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nèi)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yù)備截?cái)r,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的長長的鐵練……

程靈素靠在胡 斐的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瞧在眼里。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摺。只要蠟燭一點(diǎn)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后眾人一眼也不望,幌亮了火摺,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diǎn)一枝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颼的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fā)來,即快且準(zhǔn),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被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gè)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厲聲道:“你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一時(shí)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均有訝異之色。程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的道:“搗什么鬼???”心中卻暗自著急:“怎么這個(gè)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jī)關(guān)?這可有點(diǎn)難辦了?!?br/>
田歸農(nóng)只斜幌一眼,并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在胡 斐肩頭猛力一推,喝道:“你是什么人?站開些。這里沒熱鬧瞧?!彼姾?程二人貌不驚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 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只要設(shè)法救出鐘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焙?斐和鐘氏三雄均是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然身處絕境,仍是只顧旁人,不顧自己。”

田歸農(nóng)心中一動,向胡 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么門道?”喝道:“請苗大俠上路?!?br/>
這六個(gè)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并舉,同時(shí)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gè)人擠在里面,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豈知他雙掌一錯(cuò),竟是硬生生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shù)落空,喀喇喇幾聲響,一張椅子被兩柄刀同時(shí)劈成數(shù)塊。

苗人鳳回轉(zhuǎn)身來,神威凜凜的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gè)敵人逃走。胡 斐本待沖入相援,但見他回身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無不勝,一時(shí)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個(gè)人聯(lián)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一個(gè)瞎子,此后還有什么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shí)?”胡 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的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說了這幾個(gè)字,突然搶入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dāng)。

室中這五人均非尋常之輩,一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退開,靠著墻壁,俟隙進(jìn)擊?;靵y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因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突聽一人大吼一聲,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準(zhǔn)他的小腹,去勢極是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的伏著,突地?fù)]刀砍出,噗的一聲,正中他右腿。原來這人頗有智計(jì),知道苗人鳳全仗耳朵聽敵,聞風(fēng)辨器。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的蹲著,苗人鳳激斗方酣,自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翟己跟前,這才一刀砍落。

屋內(nèi)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一齊歡呼。

鐘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可來不及了?!?br/>
便在此時(shí),苗人鳳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饞重圍。”

胡 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方能制勝,但門外勁敵不操,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以抵擋,如何兩全,一時(shí)彷徨無計(jì),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xì)思,叫俠:“苗大俠接刀!”運(yùn)起內(nèi)力,呼的一聲,將單刀擲了進(jìn)去。這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gè)敵人便要伸手來接,手腕非折斷不可,只有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一擲。

那知此時(shí)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夾手已將單刀搶過,聽著胡 斐單刀擲來的風(fēng)勢,刀背對刀背一碰,當(dāng)?shù)囊豁?,火花四濺,竟將擲進(jìn)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賊?!?br/>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shí)大不同,呼呼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墻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于劍術(shù)之人極少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刀,未必比空手更強(qiáng),各人吆喝一聲,挺著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一閃,又?jǐn)S進(jìn)一把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被奪的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適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當(dāng)下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面刀來,左側(cè)鞭至,仍是不閃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zhuǎn)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持刀者嚇了一跳,伏身向旁滾開。

胡 斐心中一動:“這一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 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楞之下,有人開口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nóng)猛地記起:當(dāng)年胡 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 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 家刀法,與苗家劍全然不同。大多兒小心些!”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cuò),今日叫鼠輩見識胡 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懷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一推一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 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 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shí)實(shí),竟可以如此變化!”要知苗人鳳得胡 一刀親口指點(diǎn)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胡 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深。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fēng)似電,吆喝聲中,一招“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斜肩被劈,跟著“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

田歸農(nóng)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這時(shí)屋中只剩下了一個(gè)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沖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他出屋用鐵練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道此人便是陰毒手法砍傷自己右腿之人,決不容他如此輕易逃脫,鋼刀幌動,將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倉啷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極是狡猾,乘勢在地下一滾,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的胸口。這一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shí)肋骨與登腳齊斷,那人立時(shí)昏死過去。

苗人鳳片刻間連傷五人,總算他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nóng)指使,與自己無冤無仇,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但霎時(shí)之間五名好手一齊倒地,屋外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nóng)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lǐng)教領(lǐng)教你的胡 家刀法!”接著使個(gè)眼色,那些手握鐵練的漢子上前幾步,余人卻退了開去。

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nóng)必有陰險(xiǎn)的后著,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 斐突然說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領(lǐng)教胡 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diǎn)你幾路,也就是了!”

田歸農(nóng)見他適才擲刀接刀的手法勁力,已知他不是平常少年,但究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膽敢在田大爺面前口出狂言?”

胡 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適才見苗大俠施展胡 家刀法,心下好生欽佩,記住了他幾下招數(shù),就想試演一番。閣下手中既然有劍,只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nóng)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 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當(dāng)胸猛劈過去,正是適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nóng)舉劍封架,當(dāng)?shù)囊豁懀秳ο嘟?。田歸農(nóng)身子一幌,胡 斐卻退了一步。

要知田歸農(nóng)是天龍門北宗的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四十年的造詣,功力自比胡 斐深厚得多。兩人這一較內(nèi)力,胡 斐竟自輸了一籌。但田歸農(nóng)見對方小小年紀(jì),膂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nèi)傷嘔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詫。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 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fēng)勢,又聽得兩人刀劍相交 ,胡 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點(diǎn)不錯(cuò)??墒呛?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shù)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 斐聽到“胡 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shù)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令我茅塞頓開,跟敵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dāng)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xué)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一喜之下,大聲道:“且慢!苗大俠適才所使刀法我只試了一招,還有十幾招未試?!鞭D(zhuǎn)過頭來,向田歸農(nóng)道:“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么?”

田歸農(nóng)喝道:“渾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胡 斐說道:“好,你不服氣,待我把胡 家刀法一一施展,若是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倘若你輸了呢?”田歸農(nóng)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 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 家刀法,那就須立時(shí)將鐘氏三雄放了。這三位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dú)斗,你決非三位鐘兄?jǐn)呈?。單憑人多,那算甚么英雄?”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替鐘氏三雄出氣。

三鐘雙手被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甚是感激。

田歸農(nóng)行事本來瀟灑,但給胡 斐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沉不住氣,心想:“你想輸了給我磕頭?有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的小命難逃我的劍底?!碑?dāng)下左袖一拂,左手捏個(gè)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jìn),使的竟是正規(guī)的天龍門一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lǐng)出手,一齊退開,手執(zhí)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一個(gè)明晃晃的火圈。

胡 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扇’!”口中吆喝,單刀一推一橫,正與苗人鳳適才所使的一模一樣。田歸農(nóng)身子一閃,橫劍急刺。胡 斐叫道:“苗大俠,下一招怎么?我對付不了啦!”

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么驚異,因胡 家刀法的招數(shù)外表上看去,和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無多大不同,只是變化奇妙,攻則去勢凌厲,守則門戶嚴(yán)謹(jǐn),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shí)聽胡 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br/>
胡 斐依言一刀劈去。田歸農(nóng)長劍斜刺,來點(diǎn)胡 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 斐已使“鷂子翻身”砍去。田歸農(nóng)吃了一驚,急忙退開一步,嗤的一聲,長袍袍角已被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刷刷刷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diǎn)?”

苗人鳳一驚,暗叫要糟。卻聽胡 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苗人鳳順口道:“關(guān)平獻(xiàn)印!”胡 斐道:“好!”果然是一刀“關(guān)平獻(xiàn)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fēng),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nóng)是武林一大宗派的掌門,所學(xué)既精,人又機(jī)靈,早已搶先避開。胡 斐跟著一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過,田歸農(nóng)竟被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fēng),一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當(dāng)下劍法一變,快擊快刺。胡 斐展開生平所學(xué),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眾人只見胡 斐刀鋒所向,竟與苗人鳳叫的若合符節(jié),無不駭然。

其實(shí)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時(shí),胡 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聲于世。苗人鳳為一代大俠,專精劍術(shù),對天龍門劍術(shù)熟知于胸,這時(shí)田胡 兩人相斗,他眼睛雖然不見,一聽風(fēng)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shù)。胡 斐出招進(jìn)刀,其實(shí)是依據(jù)自己生平所學(xué)全力施為,若是聽到苗人鳳指點(diǎn)再行出刀,在這生死系于一發(fā)的拼斗之際,那里還來得及?只是他和苗人鳳所學(xué)的胡 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施為,剛好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yù)先排演純熟、在眾人之前試演一般。

田歸農(nóng)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裝模作樣的包上一塊白布,實(shí)則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 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

這時(shí)苗人鳳再也無法聽出兩人的招數(shù),已然住口不叫,心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的門下?”

若是他雙目得見,看到胡 斐的胡 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純,自早料到他是胡 一刀的傳人了!

眾人圍著的圈子越離越開,都怕被刀鋒劍刃碰及。

胡 斐一個(gè)轉(zhuǎn)身,卻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nèi),滿臉都是關(guān)注之情,不知怎的,竟在這酣斗之際,腦海中飄過了王鐵匠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轉(zhuǎn)頭喝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當(dāng)?shù)囊宦?,田歸農(nóng)長劍落地,手臂上滿是鮮血,踉蹌倒退,身子幌了兩幌,噴出一口血來。

原來“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是“閉門鐵扇”。這兩招一虛一實(shí),當(dāng)晚苗人鳳和胡 斐各已使了一次,田歸農(nóng)自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聽得“懷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閉門鐵扇”。那知道胡 家刀法妙在虛實(shí)互用,忽虛忽實(shí),這一招“懷中抱月”卻突然變?yōu)閷?shí)招,胡 斐單刀回抱,一刀砍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夾掌,在他胸口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猛擊一掌。

胡 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聽我說完?我說:‘懷中抱月,本是虛招,變?yōu)閷?shí)招,又有何妨?’你聽了上半截,沒聽下半截!”

田歸農(nóng)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道今日已一敗涂地,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shí)未瞎,強(qiáng)行運(yùn)氣忍住,一指鐘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縛,隨即將手一揮,轉(zhuǎn)過身去,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歸農(nóng)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見父親身受重傷,急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田歸農(nóng)點(diǎn)點(diǎn)頭。

眾人群龍無首,人數(shù)雖眾,卻已全無斗志。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一一擲出。眾人伸手接住,轉(zhuǎn)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一揚(yáng),鐵錐向田青文飛去。

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極是伶俐。那知錐甫入手,她全身一跳,立即將鐵錐拋在地下,左手連連揮動,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一般。

胡 斐哈哈一笑,說道:“赤蝎粉!”程靈素回以一笑,她果然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蝎粉。

片刻之間,田歸農(nóng)一行人去得乾乾凈凈,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團(tuán) 。

鐘兆英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不會再來。我三兄弟維護(hù)無力,大是慚愧,望你雙目早日痊可?!庇窒蚝?斐道:“小兄弟,我三鐘交 了你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盡死力!”三人一抱拳,逕自快步去了。

胡 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當(dāng)下不便再說甚么。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是拱手還禮,耳聽得田歸農(nóng)一行人北去,鐘氏三雄卻是南行。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你回進(jìn)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br/>
當(dāng)下三人回進(jìn)屋中。胡 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diǎn)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臺,細(xì)細(xì)察看。

胡 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是望著程靈素的神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無難色,亦無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 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處強(qiáng)敵環(huán)伺之中。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是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shí)刻,若是難治,姑娘但說不妨?!背天`素道:“要治到與常人一般,并不為難,只是苗大俠并非常人?!焙?斐奇道:“怎么?”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如此精強(qiáng),目力自亦異乎尋常,再者內(nèi)力既深,雙目必當(dāng)炯炯有神,凜然生威。倘若給我這庸醫(yī)治得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極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故了么?”程靈素道:“是?!?br/>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 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么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只聽苗人鳳道:“當(dāng)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jié),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那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cuò)。雖然這番過節(jié)尊師后來立即便報(bào)復(fù)了,算是扯了個(gè)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救之時(shí),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費(fèi)心機(jī)。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bào)怨,實(shí)所感激??墒亲饚熂纫咽攀?,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程靈素?fù)u頭道:“不知?!?br/>
苗人鳳轉(zhuǎn)身走進(jìn)內(nèi)室,捧出一只鐵盒,交 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br/>
那鐵盒約莫八寸見方,生滿鐵銹,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只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gè)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rèn)得這種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 河之中算了?!易允遣皇芩?,一開盒蓋,里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這條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shí)發(fā)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后,性命是無礙的,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dāng)之至?!闭f著哈哈大笑。

胡 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醫(y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 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fēng),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guī)煾冈缇筒唤小秽痢税 !泵缛锁P道:“甚么?”

程靈素道:“我?guī)煾赋黾抑?,脾氣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來修性養(yǎng)心,頗有進(jìn)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shí),先師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無解藥了?!泵缛锁P“啊”的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shí)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我?guī)煾柑】戳恕!泵缛锁P又是“啊”的一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shí),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那里還會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

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照??!我確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余年,人家豈能如你苗人鳳一般絲毫沒有長進(jìn)?姑娘你貴姓?”

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睆陌ぶ腥〕鲆恢荒竞校蜷_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 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倘若他們正是安排惡計(jì),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 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shí)苗大俠全身穴道放松,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闭攒P躇,程靈素回過頭來,將小刀交 了給他,道:“你給我拿著?!焙鲆娝樕挟悾?dāng)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胡 斐道:“倘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gè)心?!背天`素道:“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這句話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胡 斐絕無思索,隨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靈素很是喜歡,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本來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fā),猶如春花初綻。胡 斐心中更無半點(diǎn)疑慮,報(bào)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說著臉上微微一紅,轉(zhuǎn)過臉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 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gè)爆栗,笑道:“打你這糊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動?!八龁枺骸阏娴南嘈盼伊税??’為甚么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斗然間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fù)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一枚金針中間是空的。眼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 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 大哥說,你有一位千金,長得挺是可愛,她在那里?。俊泵缛锁P道:“這里不太平,送到鄰舍家去了?!背天`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過去,麻養(yǎng)難當(dāng)之時(shí),揭開布帶,那便沒事了?,F(xiàn)下請進(jìn)去躺著歇歇。胡 大哥,咱們做飯去?!?br/>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大俠胡 一刀,是你的伯父呢還是叔父?”要知胡 斐以胡 家刀法擊敗田歸農(nóng),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 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 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胡 斐必是胡 一刀的侄子。

胡 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泵缛锁P甚是奇怪,心想胡 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 ,又問道:“那位胡 一刀胡 大俠,你叫他作甚么?”

胡 斐心中難過,只因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guān)連,不愿便此自承身份,道:“胡 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來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yīng)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甚么?”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回進(jìn)臥室。

程靈素見胡 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 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兒吧!”胡 斐搖頭道:“我不累?!背天`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焙?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一虛,喀的一響,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br/>
胡 斐下盤功夫極穩(wěn),雖然坐了個(gè)空,但雙腿立時(shí)拿樁,并沒摔倒,心中覺得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焙?斐一笑,這才會意,原來適才苗人鳳忍痛,雖是不動聲色,但一股內(nèi)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么?”程靈素道:“能喝,甚么都不用忌?!泵缛锁P拿出三瓶白乾來,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氣?!闭f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胡 斐是個(gè)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乾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說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shí)悟到了這個(gè)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笔O碌陌肫糠纸o苗胡 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 兄弟,你的刀法是誰教的?”胡 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xué)的?!泵缛锁P“嗯”了一聲。胡 斐道:“后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dāng)家,傳了我?guī)讞l太極拳的要訣?!泵缛锁P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dāng)家了?”胡 斐道:“正是?!泵缛锁P道:“怪不得,怪不得?!焙?斐道:“怎么?”苗人鳳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杰仗義,諸位當(dāng)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得見,實(shí)是生平憾事?!焙?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歡。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乾,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幾上的單刀,說道:“胡 兄弟,昔年我遇到胡 一刀大俠,他傳了我一手胡 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qiáng)敵,你用以打敗田歸農(nóng),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里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將那一路胡 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wěn),刀鋒回舞,或閑雅舒徐,或剛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勢挾勁風(fēng)。胡 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shù),果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 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nóng)是綽綽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br/>
胡 斐道:“這個(gè)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cuò)了。當(dāng)年胡 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shí),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得多?!焙?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勝于老,遲勝于急。纏、滑、絞、擦、抽、截,強(qiáng)于展、抹、鉤、剁、砍、劈?!?br/>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勢,以刀尖開砸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于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br/>
胡 斐“嗯”了一聲,舉著筷子欲挾不挾,心中思量著他那幾句話,筷子停在半空。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輕輕一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 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fàn)栒馂樗慕?。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本事么?”

胡 斐忙陪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彪S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胡 斐卻喃喃念著:“嫩勝于老,遲勝于急,與其以主欺客……”一抬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是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乾凈,為時(shí)已遲,要道歉幾句吧,卻又太著形跡,于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幾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 斐道:“不錯(cuò)!”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一雙筷子守得嚴(yán)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jìn)盤子之中。

胡 斐心想:“動刀子拼斗之時(shí),他眼睛雖然不能視物,但可聽風(fēng)辨器,從兵刃劈風(fēng)的聲音之中,辨明了敵招的來路。這時(shí)我一雙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無風(fēng)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jìn)退邀擊,又拆了數(shù)招,胡 斐突然領(lǐng)悟,原來苗人鳳這時(shí)所使招數(shù),全是用的“后發(fā)制人”之術(shù),要待雙方筷子相交 ,他才隨機(jī)應(yīng)變,這正是所謂“以客犯主”、“遲勝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 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終于碰到了白菜。那時(shí)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挾縮回,送到了嘴里。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 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適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nóng),霎時(shí)之間又是喜歡,又是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于搶到白菜,笑吟吟的望著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興。

苗人鳳道:“胡 家刀法今日終于有了傳人,唉,胡 大哥啊胡 大哥!”說到這里,語音甚是蒼涼。

程靈素瞧出他與胡 斐之間,似有甚么難解的糾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dāng)年為了甚么事情結(jié)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竟?fàn)枱o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有關(guān),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rèn),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 斐一言不發(fā),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焙?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gè)杯酒言歡的局面,轉(zhuǎn)眼間便要轉(zhuǎn)為一場腥風(fēng)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diǎn)疑問:“如果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shí)助他?!边@個(gè)“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的道:“他夫人當(dāng)場自刎殉夫。”胡 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鳳凄然道:“正是!”

胡 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你真要知道?”胡 斐道:“我要知道?!泵缛锁P道:“好,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jìn)后堂。胡 斐隨后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 斐之后。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nèi)居中一張白木桌子,桌上放著兩塊靈牌,一塊寫著“義兄遼東大俠胡 公一刀之靈位”,另一塊寫著“義嫂胡 夫人之靈位”。

胡 斐望著這兩位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fā)顫。他早就疑心父母之 喪,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guān)連,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cuò)了。但此刻他直認(rèn)不諱,可是他既說“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語氣之間,又是含著無限隱痛,一霎時(shí)間,不知該當(dāng)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zhuǎn)過身來,雙手負(fù)在背后,說道:“你既不肯說和胡 大俠有何干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yīng)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你要替胡 大俠報(bào)仇,便可動手!”

胡 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適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訣,緩緩落刀,他決計(jì)躲閃不了,那便報(bào)了殺父殺母的大仇!”

然見他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一聲,轉(zhuǎn)身便走。程靈素追了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隨身包袱,隨后趕去。

胡 斐一口氣狂奔了十來里路,突然撲翻在地,痛哭起來。程靈素落后甚遠(yuǎn),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道此時(shí)無可勸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讓他縱聲一哭,發(fā)泄心頭的悲傷。

胡 斐直哭到眼淚乾了,這才止聲,說道:“靈姑娘,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此仇不共戴天。”

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cuò)了?!焙?斐道:“治他眼睛,一點(diǎn)也不錯(cuò)。待他雙眼好了,我再去找他報(bào)仇。”他頓了一頓,道:“只是他武功遠(yuǎn)勝于我,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背天`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爹,咱們也可一報(bào)還一報(bào)?!?br/>
胡 斐覺得她全心全意的護(hù)著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凜然感到懼意。

他心中又想:“這位靈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甚么,心底只隱隱的覺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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