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當兵刃相交 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 ,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云以“去劍式”絞奪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凄涼之意。
戚長發(fā)一呆,問道:“什么‘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么?坤兒、圻兒、圭兒,大伙都回來。你們狄?guī)熜謱W的是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nèi)绾问撬麛呈??”又向戚長發(fā)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 ’,委實了不起?!?br/>
狄云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 涂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么話才好。
戚長發(fā)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云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br/>
戚長發(fā)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笔滞笙蚯奥运停瑒獯倘胨屎頂?shù)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F鎖橫江 ’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干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br/>
戚長發(fā)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cè)過了頭沉思,滿臉疑云,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逼蓍L發(fā)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并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云這小子這么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濒斃こ聊樅鹊溃骸鞍藥煹?,你丟的丑還不夠么?”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zhuǎn)了轉(zhuǎn),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cè)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br/>
聽得戚長發(fā)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br/>
“那還用我多說么?師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郁郁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問我干什么?”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br/>
“什么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br/>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什么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么蒜?”
“我戚長發(fā)向來就不怕你?!?br/>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云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云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蹦鞘侨f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么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fā)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么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么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里是什么連城劍法了?你叫卜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卜垣來對證??!”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卜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顯然戚長發(fā)的話不假。狄云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卜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么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fā),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么卜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 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br/>
“為什么要交 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br/>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聽戚長發(fā)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 給你?!?br/>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 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鉆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凄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fā)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 ?br/>
狄云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聲:“爹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后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guī)煾傅耐?,可不能走!?br/>
狄云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后心,劍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譏,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么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fā)。
卜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發(fā)后,一起送官治罪?!钡以频溃骸按耸氯晌乙蝗松砩隙?,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辈吩土ν扑承?,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钡以浦宦牭猛饷妗白絻词职?,捉兇手啊!”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發(fā)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薄昂撸”闶亲返教煅暮=?,也要捉到他碎尸萬段?!薄懊魅沾笕鼋樱埼淞钟⑿壑鞒止?,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薄皩Γ瑢?!咱們把兇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薄安?!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尸首再說?!比f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guī)е煌幼甙桑坎?,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guī)煾副I了什么‘連城劍’的劍訣?我?guī)煾甘莻€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什么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墒菐煾敢褮⒘巳?,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墒恰墒侨f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跟著又有一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么?難道師父還在附近,并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關(guān)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檐,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里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在床 ,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 上滾動掙扎,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后心。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狄云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云頭上砍將過來。
狄云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燭臺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伙,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 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云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云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
狄云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地會將自己抱???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 賊,采花 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云正待逃開,忽覺后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里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當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 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云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為什么……為什么這樣?”狄云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币姷降以朴沂治逯溉幌髀?,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扎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云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痹瓉磉@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jīng)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fā)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云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云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guī)煾?,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敝苒叩溃骸皠偛拍銢]親耳聽見么?沒親眼瞧見么?”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后亂性?!?br/>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么替狄云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guī)煾纭拇_不是那樣的人?!?br/>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br/>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云,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轉(zhuǎn)了轉(zhuǎn),一矮身,伸手在床 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當當,金屬撞擊之聲 亂響。狄云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br/>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么?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么?”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云兩記耳光。狄云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br/>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壞事?”孫均提起狄云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br/>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shù)著,板子著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br/>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監(jiān)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chuàng)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墒菫槭裁醇珙^卻痛得這么厲害?為什么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半y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 ,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cè)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fā)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兇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 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念頭:“為什么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么?”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經(jīng)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 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里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里有什么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云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墒?,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br/>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還不給我閉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蹦仟z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云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zhuǎn)身提了一只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chuàng)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fā)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于漸漸退了。各處創(chuàng)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么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墻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墻角落里放著一只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霉氣。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著他。狄云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虬髯,頭發(fā)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云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zhuǎn)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 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里,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瑯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guān)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云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cè)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br/>
狄云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cè)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guān)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云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墻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云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并不是從鄉(xiāng)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云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云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里……”狄云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逼莘嫉拖铝祟^,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br/>
狄云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么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br/>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為……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說,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十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jié)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zhuǎn)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zhuǎn)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zhuǎn)過頭,向著墻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里?!钡绞怯昧Γ砑∪庠绞蔷o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jiān)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guī)煾缯f?!币簧焓值借F柵欄內(nèi),去拉狄云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睂⒁恢恍≈窕@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guī)熜?,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br/>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云,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墻壁。
狄云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zhuǎn)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br/>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云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 向后摔出,砰的一聲,后腦撞在石墻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fā)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墻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zhí)著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br/>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回來。狄云睜開眼來,只見那兇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個獄卒去后,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zhuǎn)醒,睜眼見是狄云,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云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br/>
狄云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么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br/>
狄云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云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么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彼坪跛硎芸酱?,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將圓,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jīng)受一頓拷打,回來后就轉(zhuǎn)而對付狄云??偹愕以颇昙o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jīng)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后,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 加,此后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shù)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云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shù)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guān)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 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 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嘆過什么氣,何況這聲嘆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 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zhuǎn)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 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云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么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云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后,忽然發(fā)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 話,前言不對后語,狄云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云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xù)。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绷硪幻z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十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br/>
狄云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這么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云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后,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云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jīng)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钡以剖稚蠠o力,猛地里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shù)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云身子一側(cè),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zhuǎn)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么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云一言不發(fā),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yǎng)的非拿水來不可?!钡以撇幻髌淅?,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狈催^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當當?shù)闹表憽?br/>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云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么?”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云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fā)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圓之后,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補。兩人仍然并不交 談,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 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于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guī)熜郑氵€認得我么?我是沈城?!备袅巳甓?,他身材已長高,狄云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guī)熋媚兀俊?br/>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只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只雞、四只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br/>
狄云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 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guī)熋迷跄堋跄芗藿o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后來養(yǎng)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里,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彼昙o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diào),流氣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guī)煾改兀俊彼坪趼牭缴虺切Φ溃骸罢l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里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br/>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lián)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云不知從哪里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云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jié),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jié)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于漸漸有了知覺,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虬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庇行囊饋砗退麖P拚,實是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钡以婆溃骸罢l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蹦钳倽h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jīng)’,你聽見過沒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jīng)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經(jīng),從來沒聽見過?!?br/>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fā)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云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jīng)’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干凈,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云嘆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cè)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么?”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钡以朴X得他說話有條有理,并無半點瘋態(tài),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边^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云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后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發(fā)。
過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云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問起,為什么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么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jīng)’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zhuǎn)。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钡以朴謫枺骸澳阋尚奈蚁蚰闶┛嗳庥??那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jīng)’功夫,是天下內(nèi)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钡以茡u頭道:“我不學?!倍〉淦娴溃骸斑@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么不要學?”狄云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br/>
狄云甚是執(zhí)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么也不肯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象從前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shù)日,月亮又要圓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钡以茊柕溃骸澳菫槭裁??”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 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十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云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xiāng)下小子,倘若胡 里胡 涂誤了你的大事,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guān)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于我,從中設(shè)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F(xiàn)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guān)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十問于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jiān)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br/>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zhuǎn)。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后,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钡以频溃骸霸趺矗俊倍〉涞溃骸懊吭率?,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墒墙裉煊腥藖硇写讨?,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br/>
狄云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么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嘆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后不論見到什么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br/>
狄云并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數(shù)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zhí)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云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墻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偹憷咸煊醒?,尋到了你?!绷硪幻鬂h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里。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br/>
狄云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guān)連?”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shù)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cè),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 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于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lián)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尸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墻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發(fā),狄云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尸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云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尸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么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云半夜里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nèi)力,狄云竟然半點不知。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內(nèi)力最為兇險,不但毫無旋回閃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什么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云見那道人步步進逼十,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里不知從何處涌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在墻上一撞,一屁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只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往那道人后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nèi)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fā)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后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nèi)勁洶涌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jīng)’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 ,氣絕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jīng)’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么?”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斗,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nèi)力壓擊之后,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之內(nèi),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云豪興勃發(fā),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的胡 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br/>
狄云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虬髯。那柄單刀極為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胡 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胡 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钡以破娴溃骸拔野缒悖俊倍〉涞溃骸安诲e,三日之內(nèi),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斗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br/>
狄云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么?”狄云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墒窃鯐诶卫镆魂P(guān)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云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倍〉湮⑿Φ溃骸笆钦l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去?!钡以频溃骸拔铱偸窍氩煌?,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么陷害于你,說給我聽聽。”
狄云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jié),卻略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jié),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胡 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嘆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么?那定是他們恨我?guī)煾笟⒘巳f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并沒有死,將我關(guān)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cè)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么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钡以破娴溃骸笆病裁??”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系,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里,關(guān)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么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干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惡心?!?br/>
狄云全身發(fā)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么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里來打點,說是在設(shè)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么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給了府臺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里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br/>
狄云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么會沒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關(guān)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里關(guān)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云提起單刀,當?shù)囊宦?,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br/>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云怒道:“還有什么破綻?我?guī)熋媒K于嫁給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nèi)绱斯び谛挠?,怎能見不到?”狄云道:“你說有什么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后,逃了出去。荊州五云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云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當當?shù)闹表憽K姸〉湫蚊泊拄?,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cè)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么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jié),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br/>
狄云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guān)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guī)煾甘莻€鄉(xiāng)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br/>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師父是個鄉(xiāng)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guī)煾冈僦液窭蠈嵰矝]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么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br/>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輕哼小曲。狄云奇道:“你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為什么?!钡以频溃骸耙欢ㄓ性虻?。丁大哥,你盡管說好了?!?br/>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鐵鎖橫江 ’?!倍〉涞溃骸澳鞘鞘裁匆馑迹俊钡以七t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br/>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 ,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 心渦漩中亂轉(zhuǎn),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后,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guī)煾附涛覄Ψ?,將招法都解錯了,什么‘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么‘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嘆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么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胡 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尸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 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兩腮和下顎。
狄云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