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yuǎn),數(shù)日之后,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是當(dāng)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jīng)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道路仍然是這樣。當(dāng)年行走之時(shí),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一次,從麻溪鋪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dāng)然有人笑,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凌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云仍是這么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jìn)城去。
第一個(gè)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是急遽。狄云心想:“沈城既在這里,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庇谑亲呦蚰莻€(gè)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yuǎn),當(dāng)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diǎn)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br/>
當(dāng)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shí)分,從懷中取出些干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后門,越墻而入,到了后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diǎn)火光閃動(dòng)。
他立即往樹后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diǎn)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diǎn)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上,幾前有兩個(gè)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huì)兒站起身來。狄云看得分明,一個(gè)便是戚芳,另一個(gè)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蝎毒侵害的痛楚??招牟耍阏f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毙∨⒌溃骸笆?,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钡以葡喔綦m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zāi)樂禍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duì)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zāi)無難,早日歸來??招牟耍阏f請(qǐng)?zhí)炱兴_保佑外公長(zhǎng)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么不回來???”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zhǎng)發(fā),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里,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shí),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gè)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掛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fā)財(cái),買個(gè)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gè)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里,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臉前,快步回了進(jìn)去。
狄云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fā)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云從萬家后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gè)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云心中一動(dòng),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于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地賣了給他。
狄云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涂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fù)u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yī)疑難雜癥,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钡以普J(rèn)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dāng)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云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是認(rèn)他不出。狄云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臺(tái)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難雜癥、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 吹大氣,這螫人的蝎子卻不是尋常的家伙。荊州城里的名醫(yī)見了個(gè)個(gè)搖頭,你又醫(yī)得好了?”
狄云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錢蝎、麻頭蝎、紅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腳蝎……”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yī),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br/>
吳坎見他形貌丑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蝎子的名目,但結(jié)結(jié)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狄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他走進(jìn)萬府。
他一跨進(jìn)門,登時(shí)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shí)候是鄉(xiāng)下少年進(jìn)城,眼中看出來,什么東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gè)東張西望,指指點(diǎn)點(diǎn),今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gè)草頭郎中,他說會(huì)治蝎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qǐng)先生上樓?!眳强矊?duì)狄云道:“你上去吧?!弊约簠s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qǐng)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云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nèi)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shí)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jìn)房去。只見一張大床 上向里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 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云污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后。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蝎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象有點(diǎn)兒不大對(duì)頭。”狄云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shí)泰然自若,這時(shí)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fā)燒,唇干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 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huì)有靈藥,能治你的傷?!闭Z氣之中,實(shí)在對(duì)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云一言不發(fā),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團(tuán) ,樣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蝎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蝎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逼莘加值溃骸跋壬瞥隽诵拥膩須v,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云屈指計(jì)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xiàn)在么,嗯,已經(jīng)有七天七晚了?!?br/>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br/>
狄云又道:“這位爺臺(tái)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蝎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F(xiàn)下將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shù)迫了進(jìn)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shí)日都算得極準(zhǔn),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得這么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qǐng)你救他性命。”
狄云這次假扮郎中而進(jìn)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積的怒氣,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diǎn)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duì)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diǎn),這時(shí)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dá)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zhuǎn)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guī)熋?,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之極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shí)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br/>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br/>
狄云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dāng)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dāng)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shí),頸中垂下一個(gè)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gè)字:“德容雙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zhuǎn)時(shí)身子已在長(zhǎng)江 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gè)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于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duì)我如此情長(zhǎng),當(dāng)日自也決計(jì)不會(huì)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jīng)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后,又能重行團(tuán) 圓么?”
他想到“重行團(tuán) 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cè)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guān)切之色,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云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shí)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斗,給他八人聯(lián)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bǔ)衣衫,眼光中也是這么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xiàn)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huì)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guī)Я怂黄鹱呔褪橇恕0?,不成,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丑陋,識(shí)不上幾百個(gè)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gè)草藥郎中心里,竟在轉(zhuǎn)著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gè)字:“有救!”
萬圭一聲長(zhǎng),一聲短地呻吟,這時(shí)蝎毒已侵到腋窩關(guān)節(jié),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dāng)。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云作聲,又求道:“先生,請(qǐng)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币馑际钦f,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于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shí)間心中一片空蕩蕩的,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gè)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拔覍幙墒侨缛f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輕輕吁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dá)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云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dāng)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分氣惱,狄云覺得奇怪,側(cè)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兇狠惡毒的神色。狄云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gè)好人。萬震山、言達(dá)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吳坎的交 情也未必會(huì)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yī)生看?。?br/>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shí),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duì)了?!逼莘即笙?,取過一只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云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眳强残Φ溃骸翱湛谡f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br/>
狄云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蝎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毙闹兴岢?,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shí)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云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br/>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dāng)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qǐng)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钡以频溃骸安蛔?,告辭?!逼莘嫉溃骸安?,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bào)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
“你別走??!”這四個(gè)字一鉆入狄云耳中,他心腸登時(shí)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bào)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會(huì)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huì)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碑?dāng)下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酒席便設(shè)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坐,吳坎打橫相陪。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云接過來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會(huì),便會(huì)露出形跡,當(dāng)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后,再也不會(huì)來了!”戚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里一百兩紋銀,請(qǐng)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云轉(zhuǎn)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道:“從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見你了?!鄙焓秩霊?,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眳强驳溃骸昂?!”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么象?唉,我怎么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么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云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dāng)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shí)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fā)抖,又翻過幾頁,見到一對(duì)蝴蝶的剪紙花樣。當(dāng)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這對(duì)紙蝶時(shí)的情景,驀地里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里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仆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gè)天井,急沖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jìn)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嫂,你找他干么?師哥的傷有反復(fù)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dòng),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shí)種種歡樂事情,便如潮水般涌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zhuǎn)念:“我怎么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jìn)了那個(gè)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huì)和這書有甚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huì)這么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cè)跽业玫??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huì)闖進(jìn)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shè)酒席之時(shí),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里有什么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里來的?”
她滿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zhuǎn)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么?”賣藥郎中將解藥交 了給她之后,她便放在萬圭床 前的桌上,這時(shí)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 邊、梳妝臺(tái)、椅子、箱柜、床 底、桌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適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shí)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只藥碗邊的?!比f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會(huì)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shí)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jī)罕阍谧郎??!?br/>
他這么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zhuǎn)身出房,拉著女兒?jiǎn)柕溃骸皠偛艐尦鋈r(shí),有誰進(jìn)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zhǎng)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duì),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dān)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yī)傷?!毙∨Ⅻc(diǎn)點(diǎn)頭,道:“媽,你快些回來?!?br/>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qǐng)來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么陰謀詭計(jì)?否則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園,到得回廊,只見吳坎倚著欄桿,在瞧池里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gè)人在這里?”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嫂,怎么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這里來?”戚芳嘆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gè)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gè)人說話解悶兒,可把人也憋死了?!眳强惨宦牐?dāng)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gè)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作伴,還要發(fā)脾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br/>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桿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眳强裁Φ溃骸澳睦??哪里?師嫂做閨女時(shí)有閨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shí)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里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br/>
戚芳嘿的一聲,轉(zhuǎn)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什么解藥?治萬師哥傷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眳强步篇溛⑿?,道:“郎中是我請(qǐng)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shù)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眳强矒u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什么?”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骯臟,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么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gè)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藥。這個(gè),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fā),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dāng)下強(qiáng)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么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 出來?”
吳坎嘆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早就該死了?!逼莘寄樕献兩?,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gè)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氣,大伙兒一合計(jì),先去打他個(gè)頭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guī)煾?,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里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qiáng)行出頭,去斗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shí)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愀a(bǔ)衣服,說體己話兒,這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惱在心里,哪一個(gè)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六只牙齒只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怎么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shí)我是個(gè)鄉(xiāng)下姑娘,村里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人兒用得著什么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兒失魂落魄,這個(gè)……”說到這里,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墒?,師嫂,你平時(shí)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過什么力氣了?那時(shí)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么沒出力氣?你不知道罷了?!?br/>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什么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眳强矒u頭道:“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逼莘嫉溃骸昂冒桑悴豢险f就算了??旖o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里,可不大妥當(dāng)?!?br/>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里可沒人。”戚芳退后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么?”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里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br/>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
吳坎沉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萬圭這小子什么地方強(qiáng)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guī)煾傅挠H生兒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氣,為什么讓這臭小子一個(gè)兒獨(dú)享艷福?”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污言穢語,實(shí)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shí)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里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gè)郎中,他說解藥只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載也配不起?!彼幻嬲f,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cè),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遲?!眳强残Φ溃骸坝惺裁春蒙塘康模磕阋日煞蛐悦?,就得聽我的話?!逼莘嫉溃骸疤热裟銖那罢娴膶?duì)我有心,出過力氣,那么……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br/>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實(shí)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huì),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說的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什么用?”吳坎道:“千真萬確,怎會(huì)有半點(diǎn)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jì)策。周師哥和卜師哥假扮采花 賊,引得狄云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 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放的。師嫂,我們?nèi)舨皇鞘惯@巧計(jì),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fā)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錯(cuò)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桿,說道:“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甭曇羯跏强酀?br/>
吳坎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問過之后,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后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后門,穿過幾座菜園,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jìn)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是殘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紅,怎么會(huì)住在這種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莫非……莫非他騙我到這里來,不懷好意?我還是快回去?!?br/>
突然之間,只聽踢踏、踢踏,緩緩的腳步聲響,內(nèi)堂走出一個(gè)女人來。那是個(gè)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發(fā),衣服污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驚,立即轉(zhuǎn)身回去。她將走進(jìn)內(nèi)堂,又轉(zhuǎn)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說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里。”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那丐婦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jìn)了內(nèi)室。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后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么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腳兩步,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后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干什么?”
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fā)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br/>
戚芳在萬家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jì)不聽,那勢(shì)必碰痛她內(nèi)心最大的創(chuàng)傷。那知她竟會(huì)躲在這里。這祠堂離萬家不遠(yuǎn),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事事謹(jǐn)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shí)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jìn)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幾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雖當(dāng)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jì)認(rèn)不出來。
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里干么?快跟我說?!?br/>
桃紅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dú)⒘宋摇?墒恰墒恰矣譀]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里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認(rèn)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br/>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么趕了你出來?怎么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么忽然不喜歡我了。那個(gè)湖南佬……那個(gè)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br/>
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鄙斐鲎笫?,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污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骯臟十倍的東西,這當(dāng)兒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fā)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為什么要和他私奔?”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shí)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云的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紅一時(shí)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dòng)。
終于,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十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鄉(xiāng)下佬,冤枉他來****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墒恰墒恰矣譀]說,老爺卻趕了我出來?!?br/>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duì)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shí)她并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激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jié)。甚至對(duì)于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diǎn)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凄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nèi)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gè)狄?guī)煾?,盡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嘆息和流淚之時(shí)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qǐng)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嘆了口氣,道:“老爺為什么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么?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闭f著松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并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墻,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逼莘甲妨松先ィ瑔柕溃骸笆裁匆姽??砌墻?”桃紅知道說漏了嘴,忙道:“沒什么,沒什么。喏,老爺夜里常常見鬼,半夜三更地起來砌墻?!?br/>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么會(huì)半夜三更起來砌墻?家里從來沒有見公公砌墻。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墻,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老爺就大發(fā)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地說個(gè)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么要趕她出門?什么見鬼砌墻,想是這女人早是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gè)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到后來,索性大聲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chǎng),心頭輕松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后園,從東面的邊門進(jìn)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jìn)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傷手?jǐn)R在床 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會(huì),才“嗒”的一聲,滴在那只銅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duì)萬圭惱怒已極,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這時(shí)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xiǎn)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br/>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shí)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了他銀子,請(qǐng)他即刻買藥材配制?!比f圭吁了口氣,心中登時(shí)松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br/>
戚芳勉強(qiáng)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dú)馕稑O是刺鼻,于是端過一只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蝎毒這么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zhuǎn)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shí)不上幾擔(dān),不知從哪里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gè)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guī)煾缫积R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后一直留在那邊。怎么會(huì)到了這里?是狄?guī)煾缃羞@郎中送來的么?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么?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干,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來做的,只不過當(dāng)時(shí)沒留心,實(shí)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么相貌一點(diǎn)也不象?”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泊和祝英臺(tái)”,他們要死了之后,才得團(tuán) 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將一對(duì)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后一個(gè)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里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duì)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圣果寺”的詩旁,現(xiàn)出“三十三”三個(gè)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里了,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xiàn)!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招牟耍招牟?!”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qǐng)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毙∨⒋饝?yīng)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cuò),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br/>
他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zhēng)的什么‘連城劍譜’?這么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么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么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這時(shí)候就一點(diǎn)也不會(huì)奇怪。他知道只因?yàn)槠蓍L(zhǎng)發(fā)是個(gè)極工心計(jì)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diǎn)口風(fēng)。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云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yàn)槠莘疾皇恰巴怠保粫?huì)做賊心虛,戚長(zhǎng)發(fā)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diǎn)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會(huì)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diào),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jìn)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么?”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于又出現(xiàn)在眼前。
不錯(cuò),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dá)平、戚長(zhǎng)發(fā)三人聯(lián)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gè)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墒沁@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么相干?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fā)現(xiàn)書中有什么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fèi)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fā)現(xiàn)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shí),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于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于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斗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xiàn)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cuò),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dāng)年偷偷做下的記號(hào),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蒙在鼓里。
萬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cuò),當(dāng)年自己劃著的那個(gè)指甲痕仍是在那里。這是真本!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強(qiáng)自抑制內(nèi)心喜悅,對(duì)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里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zhuǎn)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么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qiáng)搶了去?!?br/>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云慘受陷害的內(nèi)情,對(duì)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么在她心里,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會(huì)不會(huì)再回來。然而現(xiàn)今可不同了?!皼Q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里。狄?guī)煾缛ト×藭鴣斫?在我手里,要我替爹爹保管,當(dāng)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guī)煾?!?br/>
當(dāng)萬圭問她“這本書哪里來的”之時(shí),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里。萬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在轉(zhuǎn)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zhuǎn)動(dòng)。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jìn)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shí)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沒有機(jī)會(huì)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里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么?”
萬圭一時(shí)想不明白,暫時(shí)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fā)現(xiàn)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彼斐鍪持?,指著“圣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gè)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huì)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diǎn)著那首詩,一個(gè)字一個(gè)字?jǐn)?shù)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 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gè)“城”字!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duì)啦,正是這個(gè)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gè)道理!要用水,不錯(cuò),我們當(dāng)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gè)男人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huì)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走到內(nèi)房,將她摟在懷里,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么?”小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huì)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里那本書放在抽屜里,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里,讓臟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br/>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zhèn)€極有趣的游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diǎn)古怪?!比f震山轉(zhuǎn)過身來,問道:“什么古怪?”他內(nèi)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xiàn),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么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里!”說著伸出手去。萬震山將書交 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么?”萬震山將兩只紙蝴蝶接了過去,細(xì)細(xì)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么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gè)人外號(hào)叫‘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gè)‘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hào)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duì)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xì),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什么仇家外號(hào)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gè)‘蝴蝶幫’?”
他正自沉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干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shí)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墻上摘下兩柄長(zhǎng)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jìn)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見墻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fā),嚇得面色慘白,待聽?zhēng)煾溉绱嗽儐枺闹幸粚?,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后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卜垣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fā)現(xiàn)“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掛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xù)搜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里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哪里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jìn)來過?”女孩道:“沒有啊!”轉(zhuǎn)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shí),始終沒離開過她,當(dāng)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