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向海上看時,只見十來艘艋舯巨艦,張帆乘風,正向島上疾駛而來,韋小寶勢頭不對,一扯之下,沒能將魚鉤扯脫,反而鉤得后頸好不疼痛,當即拔步飛奔,讓那釣魚桿拖在身后,心想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還債本來甚好,可是欠債的上門,先開上幾炮,來勢洶洶,必非好兆。
他還沒奔到屋前,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說道:“韋……韋爵爺……大……大事不好,臺灣兵船打過來了?!表f小寶問道:“你怎知是臺灣兵船?”彭參將道:“卑職剛……剛才用千里鏡照過了,船……尾巴……不,不,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是臺灣鄭……鄭逆的徽號,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兩艘二千,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里鏡,對來船望去,一數(shù)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細看船頭,果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喝道:“快去帶兵步防,守在岸邊,敵人坐小艇登陸,這就放箭!”彭參將連聲答應,飛奔而去。
蘇荃等都聞聲出來,只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臺灣時,帶不帶虎頭同去?”阿珂頓足怒道:“你……你開什么玩笑?”
韋小寶更加惱怒,罵道:“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臺灣……”
蘇荃忽道:“咦,怎地炮彈落海,沒濺起水柱?”只聽得砰砰兩響,炮口煙霧彌漫,卻沒炮彈打上岸來,也沒落入海中。韋小寶一怔,哈哈大笑,道:“這是禮炮,不是來跟咱們?yōu)殡y的。”公主道:“先禮后兵!”韋小寶怒道:“雙雙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屁十股?!惫鬣恋溃骸昂枚硕说臑槭裁创蚺畠??”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么討厭!”
來船漸近,從千里鏡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黃龍旗,并非臺灣日月旗,韋小寶又驚又喜,將千里鏡交 給蘇荃道:“你瞧瞧,這可奇了。”
蘇荃看了一會,微笑道:“這是大清水師,不是臺灣的?!?br/>
韋小寶接過來又看,笑道:“對啦,果真是大清水師。哎喲,干什么?他媽的好痛!”回過頭來,原來抱在阿珂懷里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桿,用力拉扯,魚鉤在韋小寶頸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輕輕替他把魚鉤取下,笑道:“對不住,別生氣?!表f小寶笑道:“乖兒子,年紀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聲,罵道:“偏心鬼!”
只見彭參將快步奔來,叫道:“韋爵爺,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只怕有詐。”韋小寶道:“不錯!只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問明白了再說?!迸韰⒔恿疃ァ?br/>
公主道:“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這些明明是臺灣船嘛!”韋小寶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惫饕徽?,聽丈夫稱贊自己,卻也忍不住喜歡,微笑道:“還不是一樣,有什么美了?”韋小寶道:“你唇紅面白,眉毛彎彎,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鄭克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惫髋薜囊宦?。
不多時來船駛近,下錨停泊,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駛向岸邊。彭參將指揮士兵,彎弓搭箭,對住了小艇。小艇駛到近處,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叫道:“圣旨到!水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br/>
韋小寶大喜,罵道:“他媽的,施瑯這家伙搞什么古怪,卻坐了臺灣的戰(zhàn)船來傳旨?!碧K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臺灣水師,打了勝仗,將臺灣的戰(zhàn)船捉了過來?!表f小寶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br/>
公主兀自不服氣,嘀咕道:“我猜是施瑯投降了臺灣,鄭克爽派他假傳圣旨?!表f小寶心中一喜,也就不再斥罵,在她屁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記,興沖沖的趕到沙灘去接旨。
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瑯。他在沙灘上一站,大聲宣旨。原來康熙派施瑯攻打臺灣,澎湖一戰(zhàn),鄭軍水師大敗,施瑯乘勝入臺。明延平郡王鄭克爽不戰(zhàn)而降,臺灣就此歸于大清版圖??滴跽摴π匈p,以施瑯當年閑居北京不用,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特此升韋小寶為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銜,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
韋小寶謝恩已畢,茫然若失,想不到臺灣居然已給施瑯平了。
他和鄭克爽一見面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臺灣一平,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什么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來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州人占我漢人江 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瑯將鄭克爽抓了去北京,并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只盼恢復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那知師父被害不久,鄭克爽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瑯力戰(zhàn)之后,神困力疲,才會被鄭克爽在背后施了暗算,眼見施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說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笔┈樜⑿Φ溃骸懊苫噬隙鞯洌n卑職為三等靖海侯。”韋小寶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卻連升我兩級,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瑯,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但想到施瑯大戰(zhàn)平臺,何等熱鬧風光,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fā)悶,既妒且惱,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
施瑯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見卑職,溫 言有加,著實勉勵了一番,最后說道:『施瑯,你這次出師立功,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從前你在北京,誰都不來睬你,是誰保薦你的?』卑職回道:『回皇上:那是韋爵爺?shù)谋W嗵岚?,皇上加恩。』皇上說道:『你不忘本,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加恩晉爵,獎他有知人之明,為朝廷立功。』是以卑職專程趕來?!?br/>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想:“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就只我自己,卻給監(jiān)禁在這荒島上寸步難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么稀罕了?”說道:“施大人,你坐了這些臺灣戰(zhàn)船到來,倒嚇了我一跳,還道是臺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那想得到是你來耀武揚威?!?br/>
施瑯忙請安謝罪,說道:“不敢,不敢。卑職奉了圣旨,急著要見爵爺,臺灣戰(zhàn)船打造得好,行駛起來快得多,因此乘了臺灣船來?!?br/>
韋小寶道:“原來臺灣戰(zhàn)船行駛得快,是為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臺灣自立為王,可著實有些擔心呢?!?br/>
施瑯大吃一驚,忙道:“卑職糊涂得緊,大人指點得是。卑職辦事疏忽,沒將臺灣戰(zhàn)船上的徽號去了?!逼鋵嵾@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臺灣,得意萬分,坐了所俘獲的臺灣戰(zhàn)船北上天津,又南來通吃島,故意不鏟去船頭臺灣的徽號,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講述戰(zhàn)船的來歷,那是炫耀戰(zhàn)功之意。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臺灣自立為王,這是最大的犯忌諱事,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是十分恩寵 ,自己血戰(zhàn)而平臺灣,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閑居,功勞竟然還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卻不過是三等侯。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說幾句閑話,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
施瑯心中這一惶恐,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昂的神氣,命隨同前來的屬官上前拜見。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是當年跟隨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韋小寶心中一怔:“他是臺灣的將領,怎么會在施瑯手下?”聽他自報職位是水師都司。
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后,早就驚疑不定:“他是陳軍師的小徒弟,怎么做了朝廷大官,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這么恭敬?”
施瑯指著林興珠,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說道:“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臺灣軍中,隨著鄭克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來,讓他二人照料臺灣的船只?!?br/>
韋小寶“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币娏峙d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愧色。
臺灣自鄭成功開府后,和日本、呂宋、罹羅、安南各地通商,甚為殷富。施瑯平臺,取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盡數(shù)呈繳朝廷??滴趺麕Я艘恍﹣碣n給韋小寶。此外施瑯自己也有禮物,卻是些臺灣土產(chǎn),竹箱、草席之類,均是粗陋物事。韋小寶一見,更增氣惱,心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打平吳三桂,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可還把我放在眼里嗎?”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自是施瑯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師高職武官,以及林興珠和洪朝二人。酒過三巡,韋小寶問道:“林都司,臺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jīng)鄭王爺 ,怎么變成了鄭克爽這小子了?聽說他是鄭王爺 的第二個兒子,該輪不到他做王爺 ???”
林興珠道:“是?;鼐魻敚亨嵧鯛?于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遺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剛毅,臺灣軍民向來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派馮錫范行刺,將他殺了,立二公子克爽接位。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說大公子無罪。董國太大怒,叫人趕了出來,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尸體哭了一場,就上吊死了。那位陳夫人,便是陳……陳軍師的大小姐。這件事臺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br/>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十死,想起師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鄭克爽這小子昏庸糊涂,會做什么屁王爺 了?”
林興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后,封他岳父馮錫范為左提督,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這人處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都給他殺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到四月間,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br/>
韋小寶道:“痛快,痛快!這董國太到了陰間,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绷峙d珠道:“誰說不是呢。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人心大快,全臺灣從北到南,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說的是趕鬼,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韋小寶連說:“有趣,有趣!”
施瑯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逼十死了大孫媳后,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見鬼了?!表f小寶正色道:“惡鬼是當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變了鬼后,定要討命報仇。施大人,你這次平臺殺人很多,這些臺灣戰(zhàn)船中,惡鬼必定不少,施大人還是小心為妙?!笔┈樜⑽⒆兩?,隨即笑道:“上陣打仗,免不了要殺人。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
韋小寶搖頭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來是臺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臺灣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br/>
施瑯默然,心下甚是忿怒。他是福建晉江 人,臺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閩南人為多。他打平臺灣后,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做了詩來斥罵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心中有愧,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第一人。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登時便遷怒于林興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離此島,老子要你的好看?!?br/>
韋小寶說道:“施大人,你運氣也真好,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在臺灣保護鄭克臧,董國太、鄭克爽他們就篡不了位。陳軍師統(tǒng)率軍民把守,臺灣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瑯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及陳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韋爵爺說得是。臺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么說。人人怨恨鄭克爽殺害忠良,自毀長城,真是國姓爺?shù)牟恍⒆訉O?!笔┈樑溃骸昂槭貍?,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洪朝急忙站起,說道:“卑職糊涂,大人包皮涵。”
韋小寶道:“洪老兄,你說的是老實話,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罷?!焙槌溃骸笆??!睉?zhàn)戰(zhàn)兢兢坐下,捧起酒杯,雙手不住發(fā)抖,將酒潑出了大半杯。
韋小寶道:“陳軍師被鄭克爽害死,臺灣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鄭克爽回到臺灣后,他……他說陳軍師……是……是……”向施瑯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會怪你。”洪朝道:“是,是。鄭克爽和馮錫范二人帶著幾名衛(wèi)士,坐了小艇在大海里漂流,遇到了漁船,將他們救回臺灣。鄭克爽說,陳軍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鄭王爺 得知之后,痛哭了好幾天。后來鄭克爽篡了位,自己才當眾說出來,說陳軍師是他殺死的。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去質問他陳軍師犯了什么罪,都給馮錫范派人抓起來殺了?!?br/>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丁三配二四,再配也也沒有了?!?br/>
這幾句話施瑯聽在耳里,卻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鄭成功,全家被殺,都因董國太而起,說道:“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都操他奶奶的。國姓爺英雄豪杰,什么都好,就是娶錯了一個老婆。”
韋小寶搖頭道:“旁人都好操鄭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施將軍的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三等靖海侯,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br/>
施瑯登時滿臉通紅,心中怒罵:“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強自抑制怒氣,端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氣息不順,酒一入喉,猛地里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么我奶奶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涂?”笑吟吟的瞧著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說道:“韋爵爺,施軍門這次平臺,那是全憑血戰(zhàn)拼出來的功勞。施軍門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領戰(zhàn)船六百余號,軍士六萬余人征臺,在海上遇到逆風,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臺灣兵大戰(zhàn),這一仗當真大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連施軍門自己也掛了彩……”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心想這一仗當然是施瑯大了勝仗,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跡,問道:“施將軍,當日國姓爺取臺灣,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么?”施瑯道:“正是?!表f小寶道:“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不知當時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瑯道:“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br/>
韋小寶問林興珠:“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聽說林大哥帶領藤甲兵斬鬼腳,不知是怎樣斬法?”林興珠心想:“藤甲兵斬鬼腳的事,我早說給你聽過了。這時你有來問,自然是不想聽施瑯平臺的臭史,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跡。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施瑯心中一懷恨,定要對付我,還是捧捧他為妙?!闭f道:“施軍門兩次攻臺灣,功勞實在大得很。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很多將官都說臺灣天險難攻,海中風浪既大,紅毛鬼子又炮火厲害,這件事實在危險。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終于立了大功?!?br/>
施瑯聽他這么說,臉有得色。
林興珠又道:“那是永歷十五年二月……”
施瑯道:“林都司,前明的年號,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br/>
林興珠道:“是,是。這年二月,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初十那天,國姓爺和陳軍師統(tǒng)帶親軍右武衛(wèi)、左右虎衛(wèi)、驍騎鎮(zhèn)、左先鋒、中衛(wèi)、后衛(wèi)鎮(zhèn)、宣毅前后鎮(zhèn)、援剿后鎮(zhèn)各路船艦,齊集料羅灣侯風。那時軍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國姓爺和陳軍師、施將軍分到各鎮(zhèn)去激勵軍心。一直等到二十三中午,天才放晴,風浪止息,于是大軍開出,二十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后,大風又起,海上風浪大作,好幾天不能開船。澎湖各島沒糧食,軍中缺糧,大家只好吃番薯度日,軍心又慌亂起來。等到三十,實在不能再等了,國姓爺下令出發(fā),不管大風大浪,都要東征。這天半夜一更后,國姓爺?shù)闹熊娕炆县Q起帥字大旗,發(fā)炮三聲,金鼓齊鳴,戰(zhàn)船張帆向東。當時烏云滿天,海上波濤就象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風大浪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國姓爺站在船頭,手執(zhí)長劍,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br/>
韋小寶向施瑯道:“那時施將軍自然也這般大叫了?”施瑯道:“那一次卑職奉命駐守廈門,沒去臺灣?!表f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將道:“鄭王爺 道澎湖,遇到的不過是大風大浪,可是施軍門在澎湖這場血戰(zhàn),那才驚心動魄。劉國軒統(tǒng)帶的水師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步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壘,每隔一壘便有一門大炮。大清水師開到時,岸上大炮齊發(fā),又有火箭、噴筒,乖乖不得了……”
韋小寶笑道:“路副將,我瞧你的膽子跟我差不多?!甭犯睂⒌溃骸安桓?,卑職怎及得上爵爺?”韋小寶問道:“你不及我?”路副將道:“自然不及?!表f小寶道:“這倒奇了。我以為我膽小如鼠,算得是差勁之至了,原來你比我還要沒用,哈哈,奇怪,奇怪?!甭犯睂⒚浖t了臉,不敢作聲。
韋小寶問林興珠:“國姓爺統(tǒng)帶大軍出海之后,那又怎樣?”
林興珠道:“戰(zhàn)船在大風浪中行駛了兩個更次,到三更時分,忽然風平浪靜,烏云消散,又過了一會,更轉為順風,眾軍歡聲雷動,都說老天保佑,此去必勝。初一早晨,戰(zhàn)船到了鹿耳門外,用竹篙測水,不料沙高水淺,無法前駛。國姓爺甚是焦急,擺下香案,向天祈祝,過不多時,忽然潮水大漲,各戰(zhàn)船一齊涌進鹿耳門。岸上的紅毛兵開大炮轟擊。紅毛鬼在那里筑了兩座城池,一座叫熱蘭遮城,一座叫做普羅民遮城……”
韋小寶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么熱來遮,冷來遮,南無波羅密多觀世音菩薩遮。”
林興珠微笑道:“當時國姓爺用千里鏡察看,見紅毛鬼有主力大艦兩艘,巡洋艦兩艘,還有夾板艦和小艇等數(shù)百艘,于是傳下將令,命宣毅前鎮(zhèn)鎮(zhèn)督陳澤率領船隊,在鹿耳門島登陸,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紅毛艦隊來援;派黃昭帶領銑手五百名,連環(huán)炮二十門,分為三隊,到鯤身尾列陣,堵住敵軍南下;派卑職帶藤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后繞過鯤身之左截以為牽制。眾將得令,分頭出發(fā),船上大炮也開炮還擊。那一邊陳軍師率領水師,圍住了紅毛鬼的兩艘主力戰(zhàn)艦猛打。殺聲大作,海面上滿是硝煙火焰,打了一個多時辰,轟隆一聲大響,紅毛鬼一艘主力戰(zhàn)艦給我軍擊沉了,后來才知那是貝克德亞號,是紅毛鬼水師的精銳。另一艘馬利亞號受了重傷,向東邊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兩艘紅毛巡洋艦也退了回去。那時陳澤所帶的兄弟遇上了紅毛鬼陸軍,個個爭先,紅毛鬼槍械雖然厲害,但見我軍沖殺勇敢,嚇得沒了斗志,敗退回城。我軍登陸赤嵌,直搗普羅民遮城?!保ò矗亨嵆晒ψ耘旌ヅ_,從今日的臺南附近登陸,當時荷蘭重兵也都駐扎在臺南一帶。)
韋小寶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林興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br/>
林興珠站起身來接了,謝過飲盡,續(xù)道:“我軍在赤嵌登陸后,當?shù)氐闹袊思娂姳紒須g迎,許多人都歡喜得哭了起來,都說:『這一下我們的救星可到了?!豁f爵爺,國姓爺?shù)睦咸珷斷嵦珟?,本來是在海上做沒本錢買賣的,臺灣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后來他老人家?guī)Я耸窒碌苄只氐街性_灣就分別給荷蘭鬼和西班牙鬼占據(jù)。荷蘭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兩鬼相爭,西班牙鬼打了敗仗,臺灣全境都給荷蘭鬼占了。島上我們中國人慘受荷蘭紅毛鬼的虐殺。鄭太師的舊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懷一,是個英雄好漢。他留在島上不走,眼見中國人給紅毛鬼實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約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國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齊起事,殺光全島紅毛鬼。不料有個漢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紅毛鬼告密……”
韋小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中國人的事,就是讓漢奸壞了?!?br/>
林興珠道:“是啊。郭懷一大哥一見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領一萬六千多名中國人攻進普羅民遮城,把紅毛鬼的官署和店鋪都放火燒了。紅毛鬼調集大軍反攻,炮火厲害。我們中國人除了有幾枝火龍槍外,都是用大刀、鐵槍、鋤頭、木棍當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懷一大哥不幸給紅毛鬼大炮轟死……”韋小寶叫道:“哎喲,那可糟了?!绷峙d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無頭不行,中國人就敗出城來,在大湖邊血戰(zhàn)了七天七夜,中國人在大湖邊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婦女孩子也寧死不屈,給殺了五百多人。凡是給紅毛鬼捉了去的,女的被迫做營妓,男的不是五馬分尸,就是用烙鐵慢慢的烙死……”
韋小寶大怒,叫道:“紅毛鬼這般殘忍,比大清兵在我們揚州屠城還要狠毒!”
施瑯和路副將面面相覷,唯有苦笑,均想:“這少年說話當真不知輕重?!?br/>
林興珠道:“那是永歷六年,八月里的事……”洪朝屈指數(shù)道:“永歷六年,就是大清順治七……八……九……順治十年。”林興珠道:“是罷?自從這一場大慘殺之后,臺灣的中國人和紅毛鬼勢不兩立,紅毛鬼一有小小的因頭,便亂殺中國人。因此大家一見國姓爺大軍,那真是救命皇菩薩到了,男女老幼,紛紛向我們訴苦。就在這天晚上,紅毛鬼的太守撰一大敗之后,遷怒中國人,將住在一鯤身的中國人,不論老幼捉來通統(tǒng)殺了,一共殺了五百多人。次日國姓爺派兵攻噗羅民遮城。陳軍師定下計策,練了藤甲兵著地滾過去斬鬼子兵的腳,就此將普羅民遮城攻了下來?!?br/>
韋小寶道:“這就是老兄的功勞了?!绷峙d珠道:“那全是陳軍師的妙計,卑職沒什么功勞?!庇值溃骸皣諣敻鴵]兵進攻紅毛太守撰一所駐的熱來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軍傷亡很重。但馬信將軍和劉國軒將軍還是奮勇攻下了一鯤身。國姓爺見兄弟們陣亡的太多,于是在熱來遮城外堆土筑起長圍,在圍上架了大炮向城里猛轟。不久我軍第二路水師左衛(wèi)、前衛(wèi)、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鎮(zhèn)的船艦也都開到,聲勢更是大振。國姓爺一面派兵開墾種田,一面加緊圍城。圍到五月間,忽然紅毛鬼的援兵從巴達維亞來到,城中紅毛鬼出來夾攻。水陸大戰(zhàn),我軍奮勇沖殺,海水都被鮮血染得紅了?!?br/>
韋小寶拍桌贊道:“厲害,厲害!”向施瑯道:“可惜施將軍那時在廈門,不然的話,能趕上這幾場大戰(zhàn),殺得他媽的幾百名紅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笔┈樐?。
韋小寶問洪朝:“洪大哥,那時你打的是那一路?”
洪朝道:“卑職那時是在劉國軒將軍麾下,和陳澤陳將軍統(tǒng)帶的水師合兵圍攻紅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帶大戰(zhàn)。紅毛鬼兵艦很大,槍炮犀利,我們槍炮的子彈打到紅毛大艦上,都給鐵甲彈了下來,傷他不得。宣毅前鎮(zhèn)的林將軍眼見支持不住,親身率劣鄴百名敢死隊,身上帶了火藥包皮,冒死跳上紅毛鬼大艦,炸壞了艦上大炮。紅毛鬼見我們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亂了起來,我們打死了紅毛鬼一名艦長,俘獲兩艘主力艦,紅毛鬼水師潰不成軍。陸上陳軍師帶兵大戰(zhàn),也大獲全勝,后來陳軍師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顆紅毛鉛彈 。”
韋小寶道:“嘿,我?guī)煾覆凰涝诩t毛鬼的槍炮之下,卻死在他奶奶的鄭克爽這小子的劍下。施將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打外國鬼子才了不起。中國人殺死中國人,殺得再多,也不算好漢。你說是不是?”施瑯哼了一聲,并不作答。
林興珠道:“紅毛鬼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就想來燒我軍糧食,可是每次都給陳軍師識破了,總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紅毛太守撰一困守孤城,束手無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閩浙總督李率泰聯(lián)絡,請他派兵來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請紅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掃平國姓爺在金門、廈門一帶的駐軍,大清兵就到臺灣來內外夾攻。那時候紅毛鬼自身難保,像烏龜般縮在熱來遮城里,說什么派兵去打金門、廈門?”
韋小寶道:“紅毛鬼說話如同放屁,他們始終沒來攻打金門、廈門,是不是?我們大清說過的話,卻是算數(shù)的,后來可不是派兵攻打臺灣了嗎?只不過遲了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緊?。∈④婎I兵打到臺灣之時,不知有沒有紅毛鬼里應外合?”
施瑯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韋爵爺,兄弟跟你一殿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為什么你冷言冷語,總是譏刺兄弟?”
韋小寶奇道:“咦,這可奇了,我?guī)讜r敢譏刺施將軍了?施將軍沒里通外國,那好得很啊。但如要里通外國,我看也還來得及。施將軍手握重兵,紅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羅剎鬼都會喜歡跟你結交 ?!?br/>
施瑯心中一凜:“不好!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狀,誣陷我里通外國,我這一生可就毀在他手里了?!边m才一時冒火,出口無禮,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幾杯,多有沖撞,還請韋爵爺恕罪?!?br/>
韋小寶見他發(fā)怒,本來倒也有些害怕,待見他改顏陪禮,知他忌憚自己,便笑道:“施將軍倘若當真想在臺灣自立為王,還是先把兄弟殺了滅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過是大聲嚷嚷,發(fā)發(fā)脾氣,兄弟膽子雖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瑯臉色慘白,離座深深一揖,說道:“韋爵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卑職荒唐,甘領責罰。不過自立為王、里通外國什么的,卑職決無此意。卑職一心一意的為皇上出力,忠字當頭,決無二心?!?br/>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咱們走著瞧罷。”轉頭向林興珠道:“你說的比說書先生還好聽,這一回 “國姓爺血戰(zhàn)臺灣,紅毛鬼屁滾尿流”后來怎樣?”
林興珠道:“這時候,國姓爺率領大軍打到臺灣的消息傳到了內地,黃梧黃大人就向朝廷獻議,提出了所謂『堅壁清野平海五策』?!表f小寶道:“那黃梧是誰?”林興珠向施瑯瞧了一眼,咳嗽幾聲,卻不立時便答。施瑯道:“這位黃大人,本來也是國姓爺麾下的,職居總兵,他歸順朝廷后,官運亨通,逝世之時,已封到一等海澄公?!表f小寶道:“嘿,原來也是個大漢……”最后這個“奸”字,終于硬生生咽住了。施瑯臉上一紅,心想:“你罵我漢奸,我瞧你這滿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還不是彼此彼此?!?br/>
韋小寶道:“這黃梧有什么拍皇上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這法兒咱們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學學?!?br/>
林興珠道:“這黃梧,當年國姓爺派他防守海澄,他卻將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歸降的將士都給他殺了。當時朝廷正拿國姓爺沒法子,忽然有對方這樣一員大將率領軍隊,連同城市一起歸降,朝廷十分歡喜,因此封賞特別從優(yōu)?!表f小寶道:“原來如此。他獻的又是什么計策?”林興珠嘆了口氣,說道:“這位黃大人,害苦的百姓當真多得很了。他這平海五策,第一條是將沿海所有百姓一概遷入內地,那么金門、廈門和臺灣就得不到接濟。第二條是將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燒毀,今后一寸木板也不許下海。第三條是殺了國姓爺?shù)母赣H鄭太師。第四條是挖掘國姓爺祖宗的墳墓,壞了他的風水。第五條是將國姓爺舊部投誠的官兵一概遷往內地各地墾荒,以免又生后患?!?br/>
韋小寶道:“嘿,這家伙的計策當真毒得很哪?!?br/>
林興珠道:“可不是么?那時順治皇爺剛駕崩,皇上接位,年紀幼小,熬拜大權獨攬。熬拜這奸賊見到黃梧的平海五策,以為十分有理,下令從遼東經(jīng)直隸、江 蘇、浙江 、福建、以及廣東,沿海三十里內不許有人居住,所有船只盡數(shù)燒毀。那時沿海千千萬萬百姓,無不流離失所,過不了日子?!?br/>
施瑯搖頭道:“黃梧這條計策,也實在太過份了些。直到今上親政,韋大人拿了熬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盡荼毒。當時朝廷嚴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斬首。許多貧民過不了日子,到海邊捉魚,不知被殺了多少。鄭太師也是那時被殺的。熬拜特地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到福建泉州南安縣,去挖了鄭家的祖墳?!?br/>
韋小寶道:“熬拜自稱是勇士,這樣干法可無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國姓爺真刀真槍去打一仗。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不是明擺怕了人家么?皇上愛惜百姓,黃梧的計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里,非砍了他腦袋不可。”施瑯道:“正是。黃梧死得早,算是他運氣。”
林興珠道:“鄭太師去世的消息傳到臺灣,國姓爺怕動搖軍心,說道這是謠言,不得輕信,可是據(jù)親兵說,國姓爺常常半夜里痛哭。國姓爺又對陳軍師和幾位大將說,黃梧這幾條計策果真毒辣厲害,幸好是東征臺灣,否則十余萬大軍終究不能在金門、廈門立足。那時我們圍攻已久,紅毛兵幾次想突圍,都給打了回去。于是國姓爺傳下將令,過年之前定要攻下熱來遮城?!鞭D頭問洪朝:“是十一月二十二那天總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風大雨,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奇猛轟,打壞了城墻一角,城東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紅毛鬼拼命沖出,死了幾百人后還是退了回去。于是紅毛太守撰一豎白旗投降。那時臺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干干凈凈。國姓爺向眾百姓開導,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殺,準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敗將上船離臺,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啟四年占據(jù)臺灣,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這一年永歷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臺灣重回中國版圖?!?br/>
林興珠道:“國姓爺下了將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向他們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折腿,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恩?!表f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么厲害,打下臺灣,那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為安平鎮(zhèn),普羅民遮城改名為承天府,自此永為臺灣的重鎮(zhèn)。”
路副將插口道:“施軍門取臺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shù)睦下?,從鹿耳門進去……”韋小寶揮手攔住他話頭,打了個大大呵欠,說道:“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么一回 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就散了罷。”施瑯站起身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飯,卑職告辭?!?br/>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瑯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夸取臺的戰(zhàn)功,六位夫人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眼見鄭克爽乘小艇離通吃島,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渾不關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為他風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個沒骨頭、沒出息的紈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來,兀自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寬厚,鄭克爽這家伙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還在小寶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氣?!?br/>
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瞧在國姓爺?shù)拿嫔?,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單憑鄭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br/>
次日中午,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瑯取臺的經(jīng)過。
原來清軍臺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zhàn)數(shù)日,施瑯第一天打了敗仗,后來清軍水師援兵開到,又再大戰(zhàn),臺灣船只被焚大敗,將士死傷萬余人,戰(zhàn)艦或沉或焚,損失三百余艘。劉國軒率殘兵退回臺灣。
施瑯率水師攻臺,鹿耳門水淺,戰(zhàn)船不能駛入,在海上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然大霧彌天,潮水大漲,清軍戰(zhàn)船一齊涌入。臺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國姓爺因鹿耳門潮漲而得臺,現(xiàn)今鹿耳門潮水又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也沒用了?!?br/>
鄭克爽得知清軍舟師開進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范勸他投降,自然一口答應,只是生怕施瑯要報私仇,為難鄭氏子孫,好生躊躇。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瑯,說道投降可以,但國姓爺?shù)淖訉O必須保全,否則全臺軍民感念國姓爺?shù)亩髁x,寧可戰(zhàn)至最后一人。施瑯立即答復,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于是鄭克爽、馮錫范、劉國軒率領臺灣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寧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jié),明嗣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 ,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瑯帶兵登陸后,倒也守信,并不難為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臺,臺地始有居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巖疆,莫敢誰何?今瑯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瑯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隙,釀成大戾?,樑c賜姓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边@幾句話倒也傳誦一時?!表f小寶問:“他嘰哩咕嚕的說些什么?”洪朝道:“廬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尸體從墳里掘出來,鞭尸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瑯說他決不干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么?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yè),只怕國姓爺?shù)挠⒒暾宜麨殡y,于是去國姓爺廟里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绷趾槎她R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也在戲文里看過的,有一出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 之間把頭發(fā)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表f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后事跡。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里卻著實有些墨水,于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臺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捏死兩只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覆、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后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二人服侍你罷?!表f小寶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為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表f小寶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绷趾槎艘积R躬身,說道:“韋大人不論吩咐什么,卑職唯命是從?!?br/>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彭參將帶兵守衛(wèi)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參將腦筋并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圣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違背??滴跻卫蔚目词兀憷卫蔚目词?。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只是一舉手之勞,但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干干凈凈,沒有船只,終究不能離島。林洪二人是水師宿將,弄船航海,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瑯,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二人作陪。說了一會閑話,韋小寶道:“施將軍,你在這里總得住上一兩個月罷?”施瑯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臺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表f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瑯道:“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心坎里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br/>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瑯道:“那自然開心啊。日后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事,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表f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臺灣罷?!?br/>
施瑯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br/>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臺灣想干什么,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臺南、臺北開疆辟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瞧瞧。到了臺灣,你不是就可常常聽到我的教誨么?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為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交 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我去臺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瑯神色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為難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不過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br/>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椿,不用再說了。”施瑯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做過幾椿,不過皇上寬宏大量,知道之后也不過罵上幾句,沒什么大不了的?!笔┈樀溃骸笆?,是。大家都說,皇上對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是異數(shù)。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分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br/>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里說得好象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聽說施將軍攻下臺灣后,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瑯道:“回大人:『國姓爺』這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xiàn)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彼现淮饝獛f小寶去臺灣,這小鬼必定雞蛋里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簢諣敗蝗质谴蠹叶颊f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為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抓住這三個字大做文章,說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jié),他說什么也想不到,經(jīng)施瑯一辯,反而抓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的爵祿,念念不忘前朝的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為『逆姓』、『匪姓』、『狗姓』才是?!?br/>
施瑯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為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辯論,稱鄭成功為『賜姓』,果然還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瑯只會帶兵打仗,那里會做什么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做的。這師爺頗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并茂,辭意懇切,施瑯曾聽不少人贊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句子記熟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 謅了幾句,倒教韋大人見笑了?!庇谑菍⒓牢闹械膸锥我o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瑯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樑c賜姓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蹦且欢危c頭贊道:“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br/>
施瑯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了,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譏刺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廬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 邊,一個漁翁渡他過江 ,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 邊的蘆草叢里。漁翁回來,見蘆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后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國,將楚平王的尸首從墳墓中掘了出來,鞭尸三百,以報殺他父兄這仇。賜姓……鄭成功曾殺我父兄妻兒,臺灣人怕我破臺之后,也會掘尸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臺灣軍民也不必顧慮?!?br/>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瑯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終于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jié),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br/>
韋小寶點頭道:“但愿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br/>
施瑯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后來卻為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比伍子胥,實在是非常不妥當?shù)?。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里,皇上也必已見到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這一場大功只怕要付于流水……”施瑯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br/>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瑯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br/>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吳國滅亡,后來好象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瑯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為吳王所殺的不祥史事,已然大為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時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中說“蘆中窮士,義所不為”,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尸報仇”,那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的站著發(fā)傻,不知說什么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施瑯道:“是誅殺奸臣熬拜?!表f小寶道:“是啊。熬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于我大清大大有功?;噬显f:『我殺了熬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什么鳥、什么弓的。』那是什么話???我可說不上來了?!笔┈樀溃骸笆区B盡弓藏?!表f小寶道:“對了,連你也這么說……”施瑯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表f小寶道:“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熬拜。”施瑯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什么成語,卑職不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著他,只瞧得施瑯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為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施瑯心意彷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
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里有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象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鳥盡弓藏。同是兩只鳥,這中間只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鳥,一只是惡鳥。是不是???”
施瑯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于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shù)殺了,也免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兇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和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眾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后兵發(fā)臺灣,自立為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臺灣的軍民也未必服你?!?br/>
施瑯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他一語道破,兇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什么,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閑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fā)兵幫他報了殺父大仇,以后差他無論干什么,自該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吳王江 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必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br/>
這一番話只把施瑯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火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的。”
施瑯心想:“若不讓你去臺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么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道:“臺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為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赴臺灣宣撫?!?br/>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么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閑言閑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臺灣偵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臺灣自立為王的用心。外邊傳說你鏈名號也定下了,叫作什么『大明臺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瑯聽到『大明臺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什么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謊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br/>
韋小寶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臺,殺的人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說得好:朝里無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老,那一位是肯拼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瑯心中更是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并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閑置散,到處鉆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啟程,前赴臺灣查明真相?!?br/>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 情,為了替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什么。就是我在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子兒女天逃詡在身邊,也不舍得跟他們分離?!?br/>
施瑯肚里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來沒見你暈過他媽的什么船!”賠笑道:“大人的眾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這些日子海上并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為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瑯連聲稱謝。
次日韋小寶帶同七位夫人,兩個兒子虎頭、銅錘,一個女兒雙雙,上了施瑯的旗艦。彭參將待要阻攔,施瑯當即下令,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之上。眾船啟碇開行。
韋小寶望著居住數(shù)年的通吃島,笑道:“莊家已經(jīng)離島,這里不能再叫通吃島了,咱們得改個名字才成?!笔┈樀溃骸罢?。大人請看改個什么名字最好?”韋小寶想了想,說道:“皇上曾派人來傳旨,說周文王有姜太公釣魚,漢光武有嚴子陵釣魚,凡是圣明天子,必有個忠臣釣魚?;噬吓闪宋以谶@里釣魚,咱們就叫它為『釣魚島』罷?!笔┈樄恼品Q善,說道:“大人這名字取得再好也沒有了,一來恭頌皇上好比周文王、漢光武,二來顯得大人既如姜太公這般文武全才,又如嚴子陵這般清高風雅。對,對,咱們以后就叫它為釣魚島韋小寶笑道:“只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名為釣魚侯了,日后再升官進爵,叫作什么釣魚公,口采就不怎么好了。”施瑯笑道:“漁翁得利,大有所獲,口采好得很啊?!表f小寶點點頭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覺得倒也好聽,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日后奏請皇上改為釣魚侯,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施瑯肚里暗暗好笑,心想:“什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只當你是個弄臣,全無尊重之意。就算改為釣魚侯,又有什么好聽了?”口中卻道:“自古道漁樵耕讀,漁翁排名第一,讀書人排在第四。釣魚公、釣魚王的封號,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至于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后世的釣魚臺島,可惜史籍無從稽考。若能在島上找到韋小寶的遺跡,當知在康熙初年,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駐扎不一日,韋小寶乘坐施瑯的旗艦,來到臺灣,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年鄭成功如何進兵,如何大破紅毛兵,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施瑯既帶了他來臺灣,他言語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施瑯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隆重款待。飲酒之余,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施瑯忙出去接旨,回來臉色有異,說道:“韋大人,上諭要棄守臺灣,這可糟了?!表f小寶奇道:“那為什么?”施瑯道:“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臺灣事宜,將全臺軍民盡數(shù)遷入內地,不許留下一家一口。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原來朝中大臣建議,臺灣孤懸海外,易成盜賊淵蔽,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軍駐守,又多費糧餉,因此決意不要了韋小寶沉吟半晌,問道:“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施瑯一驚,顫聲道:“難道……難道伍子胥什么的話,已經(jīng)傳到了北京?”韋小寶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朝廷擔心將軍真要做什么『大明臺灣靖海王』,那也是有的施瑯道:“那……那怎么半?臺灣百姓數(shù)十萬人,在這里安居樂業(yè)已有數(shù)十年,一古腦兒遷去內地,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倘若勒逼十遷移,必生大變。何況大清官兵一走,紅毛兵跟著又來占了,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jīng)營的基業(yè),拱手送給紅毛鬼,怎能叫人甘心?”韋小寶沉吟半晌,說道:“這件事兒,我瞧也不是全無挽回的法子?;噬鲜亲铙w恤百姓的,將軍只須為百姓請命,說不定皇上就允準了。”施瑯略覺寬心,說道:“不過倘若朝廷里已有了什么風言風語,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似乎不肯離臺,顯得……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夠?!表f小寶道:“這當兒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將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么意圖在臺灣自立為王的謊言,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施瑯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大人指教得是,卑職明天就動身。”突然靈機一動,說道:“臺灣的文武官員,就請大人暫且統(tǒng)帶?;噬蠈Υ笕耸亲钚湃尾贿^的,只要是大人坐鎮(zhèn)臺灣,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閑話韋小寶大喜,心想在臺灣過過官癮,滋味著實不錯,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將兵馬大權交 了給我,皇上怪責起來,卻又如何?”施瑯一聽,又大為躊躇,尋思:“他是陳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會的同黨 。皇上雖對他寵 信,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不給他掌權辦事。他一得兵馬大權,要是聯(lián)同天地會造反作亂,我……我這可又是死罪了?!鞭D念一想,已有了計較:“我只須將全部水師帶去,他就不敢動彈。他如大膽妄為,竟敢造反,水師回過頭來,立時將他平了?!碑敿葱Φ溃骸氨R大權如果交 給別人,說不定皇上會怪責,交 給大人,那是百無禁忌的當下酒筵草草而終。施瑯連夜傳令,將臺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由他全權指揮,便宜行事;又請師爺代韋小寶寫了一道奏折,說是憂心國事,特來臺灣暫為坐鎮(zhèn),陴朝廷無東顧之慮,請赦擅專之罪;又說臺灣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臺親眼所見,似以不撤為宜諸事辦畢,已是次日清晨,施瑯便要上船。韋小寶問道:“有一件大事,你預備好了沒有?”施瑯道:“不知是什么大事?”韋小寶笑道:“花差花差!”施瑯不解,問道:“花差花差?”韋小寶道:“是啊。你這次平臺功勞不小,朝中諸位大臣,每一個送了多少禮?。俊笔┈樢徽?,道:“這是仗著天子威德,將士用命,才平了臺灣,朝中大臣可沒出什么力?!表f小寶搖頭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發(fā)作了。你打平臺灣,人人都道你金山銀山,一個兒獨吞,發(fā)了大財。朝里做官的,那一個不眼紅?”施瑯急道:“大人明鑒,施瑯要是私自取了臺灣一兩銀子,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凌遲處死?!表f小寶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說你在臺灣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這么說來,你這次去北京,又是兩手空空,什么禮物也不帶了?”施瑯道:“臺灣的土產(chǎn),好比木雕、竹籃、草席、皮箱,那是帶了一些的韋小寶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瑯先是面河邡赤,繼而恍然大悟,終于決心補過,當下向韋小寶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人指點。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說道:“施將軍這次上京,是為眾百姓請命,假如不成功,大伙兒都要家破人亡。這請命費,難道要施將軍一個人墊出來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趕緊去籌措籌措、攤派攤派罷!”施瑯居官清廉,到臺后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此刻韋小寶接手,第一道命令便是大征“請命費”。臺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瑯依了韋爵爺之計,上京為百姓請命,求不內遷,這筆“請命費”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愿。好在臺灣民間富實,只半天功夫,已籌到三十余萬兩銀子。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余萬,湊成一百萬兩,又指點他向何人必須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瑯感激不盡,到當晚初更時分,這才開船次日韋小寶升堂,向眾官員道:“昨晚施將軍啟程赴京,這請命費算來算去,總還是差了一百多萬。兄弟為了全臺百姓著想,只好將歷年私蓄,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一古腦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交 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唉,在臺灣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過暫且署理,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我這可是傾家蕩產(chǎn),全軍覆沒了臺灣府知府躬身說道:“大人愛護百姓,為民父母,真是萬家生佛。除了公庫墊款六十多萬要還之外,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自然也是要全臺百姓奉還的韋小寶點頭道:“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什么的,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官小的墊了數(shù)千兩、數(shù)百兩不等,大家齊心合力,為來為去,都是為了眾百姓。這些墊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咱們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些虧,拿回本錢,也就算了,這叫做十愛民如子眾官大喜,一齊稱謝,均覺這位韋大人體 貼下情,有財大家發(fā),果然是一位好上司韋小寶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此后財源滾滾,花巧多端,不必細表過得數(shù)日,韋小寶吩咐備下祭品,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這位名震天下的國姓爺?shù)降资窃趺匆桓蹦觼淼届糁?,抬頭看時,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臉形橢圓,上唇、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須,雙耳甚大,但眼睛細小,眉毛彎彎,頗有慈祥之意,并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韋小寶頗為失望,問從官道:“國姓爺?shù)南嗝?,當真就是這樣嗎?”林興珠道:“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象的。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雖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卻文雅得很。”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币娝芟駜蓚雀饔幸蛔^小塑像,左女右男,問道:“那兩個是什么人?”林興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爺 ?!表f小寶道:“什么嗣王爺 ?”林興珠道:“就是國姓爺?shù)墓?,繼任為王爺 的?!表f小寶點頭道:“啊,就是鄭經(jīng)了,跟鄭克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象。我?guī)煾戈愜妿煹南衲??”林興珠道:“陳軍師沒有像。”韋小寶道:“這董太妃壞得很,快把她拉下來,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放在這里陪伴國姓爺林興珠大喜,親自爬入神龕,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國姓爺,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頭,想來你也受得起。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每天陪著你,你必定生氣,我?guī)湍阙s走了,讓我?guī)煾戈愜妿焷砼隳恪!毕氲綆煾笐K亡,不禁流下淚來全臺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陳永華屯田辦學、興利除弊,有遺愛于民,百姓稱他為『臺灣諸葛亮』。鄭克爽當國之時,誰也不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不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此時韋小寶下了“除董塑陳”的命令,人心大快,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眾百姓更是感激。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臺灣軍民不免推愛,二來施瑯帶領清兵取臺,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 山,因此上雖然“施清韋貪”,眾百姓反覺這位少年韋大人和藹可親,寧可他鎮(zhèn)守臺灣,最好施瑯永遠不要回來可是事與愿違,過得一個多月,施瑯帶了水師又回到臺灣韋小寶在岸邊相迎,只見施瑯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便大聲叫道:“韋兄弟,你好嗎?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來是索額圖。韋小寶大喜,搶上前去。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大喜,大喜?;噬嫌兄?,要你上北京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尋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執(zhí),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我不答應打天地會,他就不會見我的面施瑯笑嘻嘻道:“皇恩浩蕩,真是沒得說的,皇上已答允撤銷臺民內遷的旨意臺灣眾軍民這一個多月來,日日夜夜都在擔憂,生怕皇帝堅執(zhí)要棄臺灣,大家都說,皇帝的口是『金口』,說過了的話,決無反悔之理。施瑯這句話一出口,岸上眾官員聽到了,忍不住大聲歡呼,一齊叫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消息不肼而走,到處是歡呼之聲 ,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索額圖傳下旨意,對韋小寶頗有獎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韋小寶謝恩畢,兩人到內堂摒眾密談索額圖道:“兄弟,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顧慮,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什么差事?”韋小寶搖頭道:“皇上的神機妙算,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彼黝~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羅剎鬼!”注:據(jù)史籍所載,當時清廷決心棄臺,已有成議,全仗施瑯力爭,大學士李蔚又從中斡旋,這才決定設立官府,派置駐軍。在當時似是小事,于后世卻有莫大影響。當年施瑯若不力爭,清廷平服鄭氏后即放棄臺灣,將全臺軍民盡數(shù)遷入內地,則荷蘭人勢必重來,臺灣從此不屬于中國版圖。因此其時雖有不少人指施瑯為漢奸,但于中華民族而言,其力排棄臺之議,保全此一大片土地于中國版圖,功勞也可說極大施瑯曾奏減臺灣地租田賦,康熙從其議,頗有惠于全臺百姓。施瑯次子施世綸,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zhí),施世綸必袒護平民,因此民間稱為『施青天』,即后世說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瑯第六子施世驃,為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六十年駐臺,史稱:“八月十三,怪風暴雨相逼十為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于軍中,下旨悼恤,贈太子太保?!贝巳嗽陲Z風襲臺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因而病死,也可說是個愛民好官韋小寶一怔之下,跳起身來,大叫:“妙極!”索額圖道:“皇上說你得知之后,一定十分喜歡,果然不錯。兄弟,羅剎鬼自順治年間起,就占我黑龍江 一帶,勢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寬宏大量,不予計較。那知羅剎鬼得寸進尺,占地越來越多。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十?現(xiàn)下三藩叛逆和臺灣鄭氏都已蕩平,天下無事,皇上就決意對羅剎用兵了韋小寶在通吃島閑居數(shù)年,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蹩十,這時聽得這消息,開心得合不攏嘴來索額圖又道:“皇上為了息事寧人,曾向羅剎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對方卻始終沒有答復。后來荷蘭國使臣轉告,說羅剎國雖大,卻是蠻夷之邦,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接到皇上的諭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墒橇_剎兵東來占地,始終不止?;噬险f道,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要是訓喻之后,仍然強項不服教化,那時便只有加以誅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羅剎國言語的,卻只有韋兄弟一人?!保ò矗寒敃r中俄交 涉,互相言語文字不通,確為事實。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韋小寶心想:“原來為了我懂得羅剎鬼話,小皇帝才向我投降?!辈唤治枳愕?,大為得意索額圖笑道:“兄弟精通羅剎話,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還有一大椿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聽說羅剎國的攝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羅剎女人全身都是金毛,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他身上的皮膚,摸上去卻粗糙得很。”索額圖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勉為其難,再去摸她幾摸?!表f小寶笑著搖頭,說道:“沒胃口,沒胃口。”索額圖道:“兄弟一摸之下,兩國交 好,從此免了刀兵之災,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椿奇功啊韋小寶笑道:“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里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羅剎國女王的頭發(fā)邊。女王的頭發(fā)象黃金,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兩人相對大笑韋小寶問起羅剎國侵占黑龍江 的詳情,索額圖細加述說原來在明朝萬歷年間,羅剎人便決意東侵。(羅剎即俄羅斯,“清史稿。郎坦等傳”云:“俄羅斯之為羅剎,譯言緩急矣邡。”緩讀為俄羅斯,急讀為羅剎。以俄語本音讀之,羅剎更為相近。)先后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順治六年,羅剎人在鹿鼎山筑城,稱阿爾巴青(中國則稱為雅克薩城),同時順流東下,沿途剽掠。順治九年,滿清寧古塔都統(tǒng)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龍江 岸將羅剎兵逐退。后來又在松花江 ****兵,滿清都統(tǒng)明安達哩奮勇作戰(zhàn),大破羅剎軍。羅剎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布流言,說黑龍江 一帶金銀遍地,牛馬成群,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羅剎人夢想大發(fā)洋財,結隊東來,沿途劫掠,殘害百姓,哥薩克騎兵尤為殘暴。滿清寧古塔都統(tǒng)沙爾呼達、寧古將軍巴海率兵御敵,于順治十六年、十七年連勝數(shù)仗,打死了羅剎兵的統(tǒng)軍大將,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于是羅剎人不敢再到黑龍江 畔到康熙初年,羅剎軍民又大舉東來,以雅克薩城為根據(jù)地??滴跄昙o漸長后,知道羅剎人野心極大,嚴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 駐防。羅剎軍也不斷增兵,將雅克薩城建筑得十分牢固,同時在通往羅剎國本部的交 通要道沿途設站,決意將黑龍江 一帶廣大土地席卷而有之。那時康熙正在全力對付吳三桂,無力分兵抗御羅剎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臺灣鄭氏歸降,更無后顧之憂,這才專心應付。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事,且和羅剎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系不同尋常,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受過她的封爵,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臺灣,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韋小寶帶了妻子兒女,命夫役抬了在臺灣所發(fā)的“請命財”,兩袖金風,上船北行。臨行時向施瑯要了原來臺灣鄭氏的將領何佑、林興珠、洪朝,以及五百藤甲兵。施瑯知他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里正要他鼎力維持,自然沒口子的答應,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臺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銷舉臺內遷旨意,這位少年韋大人居功甚偉,人人感激,萬民傘、護民旗等送了無數(shù)。韋小寶上船之際,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高高舉起,說是留為去思。這“脫靴”之禮,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愛戴,才有此儀節(jié)。韋小寶這“贓官”居然也享此殊榮,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后無來者了。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