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jīng)天津而至北京。韋小寶重入都門，當(dāng)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 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滴跻婍f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免得這小子恃寵 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么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于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表f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滴跣Φ溃骸八麐尩模氵@小子倒也長高了?！蓖暮銎?，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弊哌^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上，當(dāng)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鞭D(zhuǎn)身走開幾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幾個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笨滴豕笮?，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表f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笨滴跣Φ溃骸皫啄瓴灰姡銓W(xué)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兒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么干系？”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凡是好皇帝，兒子也必定多的?！笨滴跣枺骸澳阌衷趺粗懒?？”韋小寶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边@幾年來康熙忙于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劃國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說了好一會閑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臺灣的風(fēng)土民情。
韋小寶道：“臺灣土地肥美，氣候溫 暖，出產(chǎn)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準許他們在臺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笨滴觞c頭道：“施政以不擾民為先。百姓既然在臺灣安居樂業(yè)，強要他們遷入內(nèi)地，實是大大擾民。朝中大臣不明臺灣實情，妄發(fā)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瑯力加勸諫，功勞不小?！表f小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yīng)該的，不論有甚么功勞，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準許我在你身邊服侍?！?br/>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yīng)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dāng)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里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里只有一個忠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愛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表f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于別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br/>
康熙道：“你不用擔(dān)心，把話兒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必撌直澈?，踱了幾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氣，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圣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寧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fēng)。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氣，并非壞事?！?br/>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么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笨滴觞c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guān)了起來，險些兒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 山，可萬萬容她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dāng)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zhàn)可操必勝。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nèi)f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甚么接濟都不容易。現(xiàn)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構(gòu)筑璦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shè)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yīng)暢通，源源不絕。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mào)易。再派黑龍江 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表f小寶大喜，說道：“皇上如此調(diào)派，當(dāng)真是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這一戰(zhàn)已經(jīng)勝了七八成?！笨滴醯溃骸澳且膊蝗?，羅剎是大國，據(jù)南懷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決計不可輕敵。我們?nèi)绱蛄藬≌蹋|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guān)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zhàn)只許勝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lǐng)兵出關(guān)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闭f這句話時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jié)便好。兵兇戰(zhàn)危，誰也難保必勝。我只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diào)之事?！表f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并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并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勝，那也是兵禍連結(jié)，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后，將皇上的圣諭向他們開導(dǎo)，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幾名西洋傳教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fēng)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zhàn)百勝?！笨滴跷⑽⒁恍?，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兇，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上國，并不隨便逞強欺人?！表f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幾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shù)梅?，從此不敢造反?！笨滴鹾俸僖恍?，道：“這就是了?！表f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zhuǎn)念間，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么花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笨滴跣Φ溃骸澳隳昙o大了幾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表f小寶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F(xiàn)下我派你統(tǒng)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都統(tǒng)朋春、黑龍江 將軍薩布素、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yīng)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寧古塔所積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zhàn)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滴醯溃骸傲_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表f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盡管放心?！笨滴醯溃骸昂芎?。你還有甚么需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臺灣帶來了五百名藤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帶去進剿羅剎?！笨滴跸驳溃骸澳呛玫煤馨?。鄭成功的舊部打敗過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dān)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我軍將士傷亡太多?！表f小寶道：“藤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藤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刀斬鬼子兵的鬼腳?！笨滴醮笙?，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妾，當(dāng)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準，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guī)定，出師時軍中攜家?guī)Ь?，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滴觞c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聽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克？”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yīng)道：“是?！笨滴醯溃骸班嵖?？”已歸降朝廷。我答應(yīng)過他，鄭氏子孫一體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yīng)。他此番來京，早就預(yù)擬去尋鄭克？”的晦氣，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guī)煾傅拇蟪?，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聽得有人說道：“韋兄弟，恭喜你啊。”韋小寶聽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qū)?，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wèi)總管多隆。這一驚當(dāng)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fā)抖，既想轉(zhuǎn)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這么一點兒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聽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聽了也是喜歡?！表f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 暖，日光照進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驚怖之念稍減，喃喃應(yīng)道：“是，是?！庇峙滤钪俺?，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準了他心臟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際，哪里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趕走刺客，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瑯從臺灣帶禮物來給我，當(dāng)真生受不起?！表f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是御前侍衛(wèi)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瑯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瑯問起了我，施瑯便賣個順?biāo)饲?，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 情很深，別人沖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么說我趕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倍嗦∫娝樕桌锓呵啵桓鄙癫皇厣岬哪?，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zé)，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氣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dān)心。待會下了班，咱們?nèi)ズ煤玫某运活D，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倍嗦⌒Φ溃骸肮?，恭喜。兄弟辦事能干，能給皇上分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dāng)然?！逼G羨之意見于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氣和神色之間，對自己又是親熱，又是羨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驚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退。做臣子的當(dāng)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 臣，皇上才會跟他說話這么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dāng)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nèi)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dāng)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轉(zhuǎn)來時，已在床 上躺了三日四夜。關(guān)太醫(y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種心生偏了的人，十萬個人中也沒一個?！表f小寶心道：“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別寵 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兒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 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覺?！倍嗦〉溃骸笆前?。”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寧公主殿下來瞧兄弟。這種事情，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yǎng)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愈。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jīng)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的極承你的情?！表f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shù)一數(shù)二，但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種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nèi)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臺灣帶了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倍嗦∵B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瑯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jīng)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這小子歸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甚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兒，誣賴他欠了眾侍衛(wèi)一萬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姑娘，后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咱們這就去奪她回來?！表f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兒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究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種投降歸順的藩王，整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表f小寶道：“咱們也不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倍嗦〉溃骸皩?，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萬兩銀子，我們御前侍衛(wèi)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表f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單是一萬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據(jù)在我手里。他鄭家三代在臺灣做王爺 ，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經(jīng)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氣么？他做一天王爺 ，少說也刮上一百萬，兩天就是二百萬，三天三百萬。他一共做了幾天王爺 ，你倒給算算這筆帳看！”多隆張口結(jié)舌，說道：“厲害，厲害?！?br/>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據(jù)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這個萬萬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皮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guī)Я耸窒碌氖绦l(wèi)去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dāng)年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據(jù)，債主兒都寫成侍衛(wèi)兄弟們的名字。每張借據(jù)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wèi)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倍嗦〉溃骸澳遣怀桑”娛绦l(wèi)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么話？”韋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幾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可一直沒甚么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幾百萬兩銀子，眾位侍衛(wèi)兄弟們就分了罷。”多隆大吃一驚，顫聲道：“甚……甚么有幾……幾百萬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shù)目就不小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幾成?！倍嗦∝Ｗ圆恍牛牡溃骸皫装偃f兩？這……這未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據(jù)，討起來方便些?！眽旱土松ぷ拥溃骸斑@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nèi)。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 結(jié)外藩，放債圖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wèi)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wèi)獨吃，干系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wèi)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么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chǎn)。這件事鄭克？”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wèi)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是紈绔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賭博 胡 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杰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機、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兒胡 同。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dāng)?shù)?，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并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大的還沒一擔(dān)，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只說一應(yīng)費用，內(nèi)庫具領(lǐng)。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里花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須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贊，盡皆艷羨?？涤H王道：“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大學(xué)士大筆一揮罷?！崩罾资潜：偷畲髮W(xué)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xué)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dāng)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dāng)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馮錫范等臺灣降人也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后，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上降旨，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在雙兒為人溫 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于她。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氣惱。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余六人一定聯(lián)盟對付公主。建寧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當(dāng)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jù)，請了多隆來，交 給了他。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據(jù)，咱們石頭里也要榨出他油來。鄭克？”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wèi)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后數(shù)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指示，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么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勝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xué)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后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nèi)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xué)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游刃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zhèn)國公，親自領(lǐng)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顯身手而已?？滴踝魇伦圆粫缯禄实圻@般胡 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nèi)心得到了滿足。當(dāng)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韋小寶領(lǐng)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shù)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zhàn)役都詢問詳明，其中利弊得失，無不了若指掌，于實戰(zhàn)之中學(xué)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巨細，均已籌劃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zhàn)必勝，比之當(dāng)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又太不光棍?！?br/>
欽天監(jiān)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幄，設(shè)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滴跎?。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nèi)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滴趺髮④娺M御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等繼進，皇帝命侍衛(wèi)賜飲，然后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滴跤H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然后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里有半分大軍統(tǒng)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xué)無術(shù)，是個市井無賴，領(lǐng)兵出征，多半要壞了大事，損辱國家體面，但知康熙對他寵 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嘆。正是：丞相魚魚工擁笏將軍躍躍儼登壇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fēng)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次事關(guān)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幾名大將來擲幾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guān)，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游之地，只是當(dāng)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guān)北征的威風(fēng)？
其時秋高氣爽，晴空萬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fēng)日勁。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余里，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dāng)?shù)匕傩崭嬷?，羅剎兵四出擾民，殺人放火，奸婬捕掠，無惡不作，每過十余日便來一次，預(yù)料再過數(shù)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吩咐大軍扎營不進，命何佑統(tǒng)率十個百人隊，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 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shù)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shù)日，這天上午，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 ，此起彼伏，良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 戰(zhàn)。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異，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勝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懷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fā)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么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死亡”之意。他轉(zhuǎn)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死，呈上首級。余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里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好，你們不擲?！睂τH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眱扇酥捞热舨粩S，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機會。一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極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zhàn)。你先擲?！蹦潜鴶S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么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運氣不好，沒甚么好話?！表f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表f小寶吩咐將他砍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蹦潜昧索蛔?，手臂只發(fā)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于練習(xí) ，手法不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么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蹦潜环?，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guī)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里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國地方?！表f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guī)矩。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guī)矩好了。你死蠻基！”轉(zhuǎn)頭對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guī)矩，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guī)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氣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理?！表f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么？”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須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nèi)硕啵穹谘┑乩?，突然涌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表f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shù)貌环遣皇?？”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nèi)藬?shù)一樣，面對面的交 鋒打仗，你們一定贏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兒一直坐在一旁，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勝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兒，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蹦潜溃骸爸袊耍瑫v羅剎話，很好，很好?！彪p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愿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兒右腿飛出，拍的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fā)。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雙兒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guī)，犯規(guī)！”原來羅剎人比拳，規(guī)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guī)矩。”雙兒叫道：“羅剎的，我也贏。”閃身轉(zhuǎn)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兒左一拳、右一拳，連發(fā)十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shù)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qū)?，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shù)倍。那兵連擋數(shù)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笑，說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兒側(cè)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兒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后腦的“玉枕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撲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兒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余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guī)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guī)矩，不管擲出甚么點子都是你贏?！北阌幸槐淼溃骸巴督担 表f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庇H兵去后帳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氣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余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癢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韋小寶吩咐將四兵松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后，猶未饜足，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后數(shù)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dāng)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shù)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tǒng)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ＡｌｅｘｉＴｏｌｂｕｓｉｎ）。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dāng)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余眾，親自率領(lǐng)，出來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nóng)舍住宅，便下令燒毀，男女百姓，一概殺了。行出二十余里，忽聽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沖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眾槍齊發(fā)，十余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zhuǎn)馬頭，向南奔馳。圖爾布青下令追趕，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趕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shù)十名清軍，射了幾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干干凈凈。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兀自熱氣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盡數(shù)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多，大家去搶??！”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聽得主帥下令，大聲歡呼，涌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幾雙靴子，幾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蓜e讓他們瞞過了?！彪S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辈繉儆忠积R稱贊將軍聰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數(shù)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huán)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br/>
如此一路追去，連奪七座營帳，隱隱聽得前面呼喊驚叫之聲 大起。圖爾布青站上馬鞍，取出千里鏡望去，只見數(shù)里外一隊中國兵正狼狽奔逃，旗幟散亂，隊伍不整。圖爾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馬刀，在空中連連虛劈，叫道：“沖啊！殺?。 睅ьI(lǐng)兵將，疾沖而前，沿途見二十余匹清軍馬匹倒斃在路。眾兵將喜叫：“蠻子的坐騎沒力氣逃了！”拚命催馬，愈追愈遠，眼見清兵從兩山間的一條窄道中逃了進去。圖爾布青追到山口，見地勢險惡，微微一怔：“敵人若在此處設(shè)伏，那可不妙?！焙雎牭们懊嫔焦戎杏腥艘粤_剎話叫道：“中國蠻子，你們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這次中國蠻子可敗得慘啦?！闭潜緡俦恼Z音，絕無差錯。圖爾布青大喜，當(dāng)下更無疑慮，縱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騎兵跟進山谷。圖爾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隊的？你們在哪里？”只聽得山壁后十余人齊聲應(yīng)道：“我們在這里！中國蠻子兵投降啦！”圖爾布青叫道：“好極！”剛一提馬韁，猛聽得背后槍聲砰砰大作。圖爾布青吃了一驚，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山谷口煙霧瀰漫，左右兩邊山壁樹林中火光閃動，火槍一排排的放將下來。眾羅剎官兵齊聲驚呼。圖爾布青叫道：“掉轉(zhuǎn)馬頭，退出山谷?！敝宦牭脙膳陨奖谏蠑?shù)千人大聲吶喊：“羅剎兵，投降，投降！”無數(shù)大石、擂木滾落，頃刻間便將山道塞住了。羅剎官兵擠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擁，人喧馬嘶，亂成一團 。清兵居高臨下，弩箭火槍，不住發(fā)射。
圖爾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敵人詭計，眼見后路已斷，只得拉轉(zhuǎn)馬頭，叫道：“大伙兒向前沖！”只沖出數(shù)丈，忽聽得砰砰巨響，炮彈轟將過來，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圖爾布青只嚇得魂飛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這崎嶇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躍下馬，叫道：“棄了坐騎，集中火力，從來路沖出去?！?br/>
羅剎兵紛紛下馬，從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過去，后隊便向兩邊山壁放槍掩護。羅剎兵火槍的火力犀利，射程又遠，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轟來，勢道猛烈。數(shù)百名羅剎兵將剛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地底炸了上來，數(shù)百名將兵有的彈上十余丈，有的斷首折肢，血肉橫飛，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圖爾布青見前后均無退路，束手無策。一名軍官極是勇悍，率領(lǐng)了數(shù)十名敢死隊從北邊山壁上爬去，企圖殺出一條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zé)o容足之處，只爬上數(shù)丈，有數(shù)十余名士兵摔將下來，非死即傷。山頂上清兵投擲石塊，將余下數(shù)十人盡數(shù)打落。那軍官摔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這時清軍大炮又不住轟來，山壁間盡是羅剎兵慘呼之聲 。眼見再過得一會，勢將全軍覆沒，圖爾布青叫道：“不打了，?；?，?；穑 钡诼暫捅姳鴮⒌暮艚袑⑺曇粞蜎]了。他身旁官兵齊聲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著叫喚。清軍停了炮火，有人以羅剎話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圖爾布青大怒，叫道：“只拋武器，不脫衣 服！”清軍中有人叫道：“拋下火槍、刀劍，全身衣服脫光的，赫拉笑！出來喝酒。不脫衣 服的，死蠻基！”圖爾布青叫道：“不脫衣 服！”這句話一出口，隆隆聲響，清軍大炮又轟了過來。羅剎兵中有些怕死的，當(dāng)即紛紛拋下刀槍，開始脫衣 。圖爾布青舉起短銃，射死了一名正在脫衣 的士兵，喝道：“脫衣 服的都處死刑！”但在清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之下，將軍的嚴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脫得赤條條地，從阻路的山石上爬過去。兩邊山上清軍拍手大笑，大呼：“快脫衣 服！”脫衣 逃生的士兵越來越多，圖爾布青短銃連發(fā)，又打死了兩名，卻怎阻止得?。壳遘姶笈跁褐?，山壁頂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脫光衣服過來?！边@時羅剎兵將哪里還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圖爾布青長嘆一聲，舉起短銃對準了自己太陽穴，便欲自殺。他身旁的副官夾手將他短銃搶下，說道：“將軍，不可以，老鷹留下翅膀，才可飛越高山?！边@句羅剎成語，便是中國話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之意。
只聽得清軍中有人以羅剎話叫道：“大家把圖爾布青的衣服脫光了，一起出來，否則又要開炮了。”這句羅剎話說得字正腔圓，正是投降了的羅剎兵被脅迫而說的。圖爾布青怒不可抑，但見數(shù)名部屬瞪瞧著自己，顯然是不懷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間佩刀。他手指剛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撲將上來，摟住他頭頸，五六名士兵一齊擁上，將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腳，登時把他全身衣服剝得干凈，抬了出去。羅剎兵將每出去一名，便有兩名清兵上來，將他兩手反綁在背后，押著行出數(shù)里，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這一役，二千余名羅剎官兵，除了打死和重傷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雙手反綁，赤條條的列成了隊伍，秋風(fēng)吹來，不禁簌簌發(fā)抖。清軍將圖爾布青押在羅剎兵隊伍之前站定。羅剎眾兵將本來人人垂頭喪氣、心驚膽戰(zhàn)，突然間見到這位平素威嚴苛酷的將軍變成這般模樣，都覺好笑，其中數(shù)十人見到主將光溜溜的屁十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響，不多時千余官兵齊聲大笑。圖爾布青大怒，轉(zhuǎn)過身來，大聲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絲不掛，兀自裝出這副威嚴神態(tài)，更是滑稽無比。眾官兵平日雖對他極為畏懼，這時卻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聲中，突然炮銃砰砰砰的響了八下，號鼓齊奏，一隊清兵從后山出來，打著黃旗，列于東方，跟著又有三隊清兵，分打紅、白、藍三色旗號，分列南、西、北三方，將羅剎官兵圍在其間。羅剎官兵見清兵或執(zhí)長槍、或執(zhí)大刀、或彎弓搭箭、或平端火槍，盔甲鮮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無寸縷，更感到敵軍武器的脅迫，人人不再發(fā)笑，心中大感恐懼。清軍列隊已定，后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shù)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位將軍頭戴河讠子，身穿黃馬褂，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儼然關(guān)云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xué)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fā)笑？”其時圖爾布青滿腔憤怒，無可發(fā)泄，早已橫了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大聲罵道：“中國小鬼，你使詭計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殺便殺，干么這般侮辱我？”韋小寶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圖爾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樣，難道……難道還不是侮辱？”韋小寶笑問：“你的褲子，是誰脫下的？”圖爾布青登時語塞，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給部屬硬剝下來的，似乎不能怪在這小鬼將軍頭上。他狂怒之下，滿臉脹得通紅，疾沖而上，便要和韋小寶拚命。韋小寶身邊四名親兵搶出，挺起長槍，明晃晃的槍尖對準了他身子。圖爾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雙手擋在自己下體之前，雙方官兵眼見之下，笑聲大作。韋小寶道：“你既已投降，便當(dāng)歸順大清，這就到北京去向中國皇帝磕頭罷！”圖爾布青道：“不降，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降。”韋小寶提高聲音，問眾羅剎官兵：“你們投不投降？”眾官兵都低頭不語。韋小寶指著西邊的白旗，叫道：“投降的軍官士兵，站到那邊去！”眾官兵呆立不動，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見無人過去，便也不敢先去。
韋小寶道：“好，你們誰都不降。廚子出來！”親兵隊后走出十名廚子，上身赤膊，手執(zhí)尖刀鐵簽，上前躬身聽命。韋小寶對圖爾布青道：“你們羅剎國有一味菜‘霞舒尼克’，當(dāng)年象在莫斯科吃過，滋味很是不錯，現(xiàn)下我又想吃了！”轉(zhuǎn)頭對十名廚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廚子應(yīng)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鐵爐出來，爐中炭火燒得通紅。羅剎官兵面面相覷，不知這中國將軍搗甚么鬼。韋小寶手一揮，便有二十名親兵過去拉了十名羅剎兵過來。韋小寶以羅剎話喝道：“割下他們身上的肉來，燒‘霞舒尼克’！”“霞舒尼克”是以鐵簽穿了牛肉條，在火上燒烤，是羅剎國的第一名菜。十名廚子走到十名羅剎兵身前，將手中閃亮的尖刀高高舉起，落將下來。十名羅剎兵齊聲慘叫。親兵將那十名羅剎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見地下鮮血淋漓。十名廚子左手的鐵簽上這時已串上一條條肉條，拿到炭爐上燒烤起來。羅剎官兵相顧駭然，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炭火必剝作響，肉上脂油滴入火中，發(fā)出嗤嗤之聲 。
韋小寶叫道：“再拉十名羅剎兵過來，做‘霞舒尼克’”！二十名親兵又過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羅剎兵中，有四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韋小寶道：“好，投降的拉到那邊?！庇H兵將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親兵又去隊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見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來，燒成“霞舒尼克”，雖沒見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見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體瞄來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驚膽戰(zhàn)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強不屈的六兵這時氣勢也餒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帶頭投降，余下眾兵也就不敢再逞剛勇，有的不等親兵來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間，一千八百余名羅剎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圖爾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當(dāng)?shù)?。韋小寶道：“你降是不降？”圖爾布青道：“寧死不降！”韋小寶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薩?！狈愿篮槌时灏?，護送他回雅克薩城。圖爾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強，這清軍將軍必定要殺，居然肯予釋放，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既放我，還了我衣服！”韋小寶笑道：“衣服是不能還的。”吩咐洪朝：“你將他送到雅克薩城下，傳我將令，暫停攻城，牽了這光屁十股的羅剎將軍繞著城墻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焙槌恿藢⒘?，于清軍眾兵將吆喝笑鬧聲中，帶兵押著全身赤條條的圖爾布青而去。
林興珠道：“請問大帥，既捉了這羅剎將軍，何必又放了他？這中間奧妙，還請大帥開導(dǎo)?！表f小寶笑道：“今日咱們打了這大勝仗，你可知用的甚么計策？”林興珠道：“那是大帥的神機妙算，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表f小寶搖頭道：“這不是我的神機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計?；噬险f道，當(dāng)年諸葛亮七擒孟獲，計策很好，吩咐我學(xué)上一學(xué)。你看過‘七擒孟獲’的戲沒有？就算沒看過戲，總聽過說書罷？諸葛亮叫魏延出戰(zhàn)，只許敗，不許勝，連敗一十五陣，讓孟獲奪了七座營寨，引他沖進盤蛇谷，然后火燒藤甲兵。咱們今日使的，就是諸葛亮的計策?！敝T將盡皆欽服。
韋小寶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說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太過殘忍，以致折了壽算。羅剎兵倘若投降，就饒了他們性命?！备倍冀y(tǒng)郎坦道：“若不是大帥使那‘霞舒尼克’之計，割了十名羅剎兵的肉來燒烤，嚇得他們魂飛魄散，這些羅剎兵強悍之極，只怕也不肯投降。這條計策，可勝過諸葛亮了?！表f小寶笑道：“十名廚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條生牛肉，只不過在十名羅剎兵大腿上割了幾刀，割得他們大叫大嚷。炭爐子里燒烤的卻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眾位不妨嘗嘗?！北妼⒖v聲大笑，吩咐廚子呈上十條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簽是美味。眾將又問：“大帥既已捉到敵酋，卻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縱，叫他從此不敢再反？”韋小寶道：“那倒不是。這件事我在北京時也請問過皇上。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寬大為懷，咱們要不要也學(xué)諸葛亮，捉到了羅剎元帥，放他七次？皇上說道：這就不對了。學(xué)諸葛亮須得活學(xué)活用，不能死學(xué)死用。孟獲是蠻子的酋長，他說不反，就永遠不反了。咱們捉到的只是羅剎元帥將軍，他說不反，是不管用的。羅剎國的沙皇和攝政女王又會另派元帥，提兵來侵犯我疆界?！北妼Ⅻc頭稱是。韋小寶道：“雅克薩守兵兇悍，炮火厲害。咱們倘若殺了羅剎元帥，城中官兵會另推統(tǒng)帥，更加狠打?，F(xiàn)下我們剝光了這羅剎元帥，牽著他繞城三周，城里的羅剎兵從此瞧他不起。他沒了威風(fēng)，以后發(fā)號施令，就不大靈光了?！?br/>
諸將齊聲稱是，林興珠問道：“是皇上吩咐，要剝光了那敵酋的衣服褲子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皇上哪能這么胡 鬧？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長咱們自己官兵的志氣，滅羅剎兵的威風(fēng)?；噬险f道：羅剎兵長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陣交 鋒之時，我軍見到他們的蠻樣，多半心中害怕，銳氣一失，打勝仗就難了?；噬险f：‘小桂子，你花樣多，總之要我軍上下，大家瞧不起蠻子兵?！蚁雭硐肴ィ矝]甚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時候賭錢的事?！敝T將均想：“你小時候賭錢，怎么跟羅剎兵有關(guān)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跟人家賭錢，賭品不好，贏了銀子落袋，輸了只管混賴，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卻給人整得慘了，那贏家捉住了我，剝下我褲子抵數(shù)，讓我光著屁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從此以后，我的賭品便長進了不少。”諸將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皇上說，打仗之道要靈活變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計，真的干起來要我自己動腦筋。我想當(dāng)年我小小年紀，也怕人家剝褲子，這些羅剎兵豈有不怕之理？果然褲子一剝，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諸將齊聲稱贊，大為佩服。有的人心想：“這剝褲子的法子，連《孫子兵法》中也沒有的。這一條‘韋子兵法’，倒也厲害?！碑?dāng)下韋小寶命羅剎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參將帶領(lǐng)兩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獻俘。營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備喊話之用。大營中的師爺寫了一道表章，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遭依皇上御授方略，旗開得勝，羅剎兵仰慕中華上國，洗心歸順，實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蠻夷云云。當(dāng)晚韋小寶大犒三軍。次晨親率諸軍，來到雅克薩城。但見城頭煙火瀰漫，城內(nèi)城外雙方軍士喊聲震天，槍炮聲隆隆不絕。攻城主將朋春入營稟報：城中炮火猛烈，我軍攻城士卒傷亡不少。韋小寶道：“咱們架起大炮，轟他媽的?！迸蟠簜飨铝钊?，不多時東南西北炮聲齊響，一炮炮打進城去。但羅剎人經(jīng)營雅克薩已久，工事構(gòu)筑十分堅固，兵將都躲在堅壘之中。清軍大炮雖多，炮火轟坍了不少房屋，然羅剎兵堅守不出，倒也奈何他們不得。
攻得數(shù)日，何佑率領(lǐng)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頭上火槍一排排打?qū)⑾聛?，清兵登時給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見不利，鳴金收兵。羅剎兵站在城頭拍手大笑，更有數(shù)十名羅剎兵拉開褲子向城下射尿，極盡傲慢。
黑龍江 將軍薩布素大怒，親自率軍攻城。城頭上一排槍射下，薩布素中槍落馬，清軍登時亂了。城門開處，數(shù)百名羅剎兵沖將出來。林興珠率領(lǐng)藤牌手滾地而前，大刀揮舞。羅剎兵忙縱躍閃避。這隊藤牌兵是林興珠親手教練的，練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滾動而前，左手以藤牌擋住敵人的火槍鉛子，右手大刀將羅剎兵的腿一條條斬將下來。圖爾布青見情勢不妙，忙下令收兵。林興珠將薩布素救了回來。薩布素右額中彈，幸好未深入頭腦，受傷雖重，性命無礙。這一仗雙方各有損折，還是清軍死傷較多。
韋小寶帶了軍醫(yī)，親去薩布素帳中慰問療傷，又重賞林興珠。下令退軍五里安營，當(dāng)晚在帳中會聚諸將，商議攻城之法。諸將有的說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誘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腳；有的說鬼子兵折了銳氣，只怕不敢出戰(zhàn)，不如筑起長壘，四下圍困，將他們活活餓死；更有人說大可挖掘地道，從地底進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國古法，這句話卻提醒了韋小寶，想起雅克薩城本有地道，當(dāng)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蘇菲亞公主，如今她已貴為攝政女王，執(zhí)掌羅剎國軍政大權(quán)，自己卻在這里跟她部下的兵馬打仗。又想：“倘若這時候她在雅克薩城中親自指揮，我從地道里鉆進城去，爬上她床 ，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軟，這騷貨非大叫投降不可?！北妼⒀垡婍f小寶沉吟不語，臉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計，當(dāng)即住口，靜候大帥吩咐，哪料得到他此時卻在想如何撫摸蘇菲亞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膚。只見他雙目似閉非閉，喃喃道：“騷得很，有勁，吃她不消?！北妼⒚婷嫦嘤U，又聽大帥道：“他媽的，一腳把我從床 上踢了下來?！北妼⒏恢^腦，只聽他又道：“這羅剎騷貨雖然厲害，老子總有對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帥說得是。羅剎鬼子再厲害，咱們總有對付的法子。”韋小寶一怔，睜開眼來，奇道：“咱們，你也來摸？”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個人爬進去，出口又在將軍房里，料來這時候也早給堵死了。咱們須得另外挖過?！北妼⒏恢?。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眾位將軍的計策都很妙，咱們青龍、白虎、天門通吃。明兒一早，大家分別去筑長圍、挖地道，同時又放大炮，誘他們出戰(zhàn)，派藤牌兵去斬鬼腳。”眾將見自己所建議的計策都為大帥采納，欣然出帳。次晨拂曉，眾將各領(lǐng)部屬，分頭辦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圍，郎坦指揮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領(lǐng)五百士卒，向羅剎降兵學(xué)了些罵人的言語，在城下大聲叫罵。只可惜羅剎人鄙陋無文，罵人的辭句有限，眾兵叫罵聲雖響，含義卻殊平庸，翻來覆去也不過幾句“你是臭豬”、“你吃糞便”之類，那及我中華上國罵辭的多采多姿，變化無窮？韋小寶聽了一會，甚感無聊。羅剎兵昨日吃了斬腳的苦頭，眼見清兵勢盛，堅守不出，躲在城頭土墻之后回罵。清軍大炮的炮彈射入城中，卻也損傷不大。當(dāng)時的大炮火藥裝于炮筒之中，點火燃放，只是將鐵彈鉛彈 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斷，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為患。附近百姓十多年來慘遭羅剎兵虐殺，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幾，得知皇上發(fā)兵，來打羅剎鬼子，無不大喜若狂，這時有的提了酒食來慰問官軍，有的拿了鋤頭扁擔(dān)，相助構(gòu)筑土圍。訊息傳將出去，連數(shù)百里外的百姓也都來助攻。圖爾布青在城頭上望將下來，但見人頭如蟻，紛紛挑土筑圍，城外一條長圍越筑越高，其勢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羅剎兵前來援救，內(nèi)外夾攻，才有勝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這一著，已另遣一隊騎兵向尼布楚的羅剎兵佯攻，作為牽制。尼布楚城的守將，每日里也在盼望圖爾布青帶兵來援。
羅剎兵槍炮可以及遠，清兵不敢逼十近攻城。雅克薩是羅剎經(jīng)營東方的基地，羅剎人野心勃勃，準擬占了黑龍江 、松花江 一帶廣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將整個中國都收歸版圖，要千千萬萬人盡皆臣服，成為農(nóng)奴，因此雅克薩城墻堅厚，城中彈藥充足，糧草堆積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載，也不虞匱乏。城中開鑿深井，飲水無缺。圖爾布青怕城里的中國人作亂內(nèi)應(yīng)，將中國男人都拉到城墻上殺了，將尸首拋下城來。城外中國軍民見了，無不憤恨叫罵。
這時地道已漸漸掘到城邊。韋小寶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龍脈所在，要是掘斷龍脈，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進城中，只須在地墻下埋藏炸藥，炸毀城墻，大軍便可沖入。這一日城中幾口井忽然水涸，圖爾布青善于用兵，得報后凝神一想，料知敵軍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從地道中流了出去，當(dāng)下測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藥，轟的一聲大響，將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薩城一時攻打不下，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這極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護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凍得掉了下來，至于指頭僵落，手腳凍腐，尤為常事。下得數(shù)天大雪，助攻的眾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紛向官兵告別，說道明年初夏開凍，再來助攻，又勸官軍南退，以免凍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薩布素、巴海等軍官久駐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兇險，倘若晚間遇上寒潮侵襲，一夜 之間官兵凍死一半也非奇事。羅剎兵住在房屋之中，墻垣擋得住寒氣，清軍卻宿于野外營帳，縱然生火，也無濟于事。于是向韋小寶建議暫行南退避寒。韋小寶心想皇上派我出征，連一個城池也攻不下，卻要退兵，未免太過膿包皮，猶疑得數(shù)天，始終拿不定主意。部將來報，有數(shù)十名傷卒受不住寒冷而凍死了。韋小寶正自氣沮，忽有圣旨到來?？滴跎现I說道：“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出師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羅剎降將奉領(lǐng)大清敕書，前赴莫斯科宣諭羅剎君主，囑其罷兵退師，兩國永遠和好，比來天時嚴寒，兵將勞苦，露宿冰雪，朕心惻然。韋小寶可率師南退，駐璦琿、呼瑪爾二城休卒養(yǎng)士，來春羅剎兵如仍頑抗，不服王化，再行進軍，一舉蕩平。茲賜撫遠大將軍暨所屬將軍、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以下官兵衣被、金銀、酒食有差。諸統(tǒng)兵將軍須遵體朕意，愛護士 卒，不貪速功。王師北征，原為護民，而兵亦民也。欽此?！表f小寶和諸將接旨謝恩。諸將都說萬歲爺愛惜將士，皇恩浩蕩，只是想到這一撤圍，不免前功盡棄，又都感可惜。傳旨的欽差到各營去宣旨頒賞，士卒歡聲雷動。次日韋小寶下令薩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與林興珠率軍斷后，羅剎兵如敢出城來追，便殺他個落花流水。羅剎兵見清兵撤退，城中歡呼之聲 大作，千余名羅剎兵又站在城頭，向下射尿。韋小寶大怒，下令眾軍一齊向著城頭小便。清軍萬尿齊發(fā)，倒也壯觀。城上城下，轟笑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只是羅剎兵居高臨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軍卻射不上去，這一場尿仗卻是輸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風(fēng)一吹，頃刻間結(jié)成一層黃澄澄的尿冰。
韋小寶這口氣咽不下去，指著城頭大罵。前來宣旨的欽差勸道：“羅剎兵野獸一般，大帥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韋小寶道：“不行，輸?shù)锰孀樱 狈愿廊∷垇?。那水龍是救火之具，軍中防備失火，行軍扎營，必定攜帶。親兵拉了十余架水龍到來，韋小寶吩咐拖上土壘，其時江 水結(jié)冰，無水可用，于是下令火伕在大鍋中燒融冰雪，將熱水倒入水龍。韋小寶拉開褲子，在熱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親兵：“向城頭射去！”眾親兵見主帥想出了這條妙計，俱都雀躍，一齊奮勇，扳動水龍上的杠桿，一放一壓，水管中的熱水便筆直向城頭射去。眾親兵大叫：“韋大帥賜羅剎鬼子喝尿！”熱水沖到，羅剎兵紛紛叫罵閃避。諸將有的暗叫：“胡 鬧?！庇械囊懞么髱?，在旁大聲叱喝助威。只是天時實在太冷，水龍中的熱水過不多時便結(jié)成了冰，又得再加熱水。韋小寶興高采烈，自夸自贊：“諸葛亮火燒盤蛇谷，韋小寶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風(fēng)！”副都統(tǒng)郎坦在旁贊道：“大帥這一泡尿，大大折了羅剎鬼子的銳氣。”韋小寶突然一怔，雙目瞪視，呆呆的出神，“哇”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韋小寶吩咐擊鼓升帳，聚集眾將，問道：“咱們營里共有多少水龍？”掌管軍需的參將稟道：“啟稟大帥：共有一十八架?！表f小寶皺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帶一些？”那參將道：“是！”心想：“軍營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龍也已夠了?！表f小寶道：“我要一千架水龍應(yīng)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鎮(zhèn)征補，幾時可以齊備？”
當(dāng)?shù)厥菢O北邊陲，地廣人稀，最近的城鎮(zhèn)也在數(shù)百里外，每處城鎮(zhèn)寥寥數(shù)百戶人家，居民貧窮困乏，未必就有水龍，要征集一千架水龍，那是決計無法辦到。那參將臉有難色，說道：“啟稟大帥：一千架水龍，在關(guān)外恐怕找不到，得進關(guān)去，到北京、天津趕運過來?！表f小寶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調(diào)運水龍，那得多少時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擱不起！”那參將喏喏連聲，臉色大變，心想：“這一下我的腦袋可要搬家了?！蹦菤J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大帥，你的貴尿已經(jīng)射上了羅剎人城頭。這個……這個貴精不貴多，咱們這一仗已經(jīng)贏了。以兄弟淺見，似乎可以窮寇……窮寇莫射了?！表f小寶搖頭道：“不成！沒一千架水龍，辦不了這件大事?！蹦菤J差心想：“你這大帥忒也胡 鬧，這射尿斗氣之事，偶一為之，開開玩笑，那也無傷大雅，豈能大張旗鼓的來干？少年皇帝愛用少年將軍，他們君臣投緣，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鬧得太過不成體統(tǒng)，未免貽笑天下。”欲待再勸，卻聽韋小寶道：“眾位將軍，哪一位能想出妙計，即刻調(diào)到一兩千架水龍，那是莫大的功勞?！迸蟠旱溃骸罢垎柎髱?，要這一千架水龍，是用來……用來射尿上城嗎？”韋小寶笑道：“咱們有了一千架水龍，如用來射尿上城，又怎有這許多人來拉尿？一百萬兵也不夠啊?！迸蟠旱溃骸罢恰傧掠薮赖镁o，要請大帥指點。”韋小寶道：“剛才我見本帥的貴尿射上城頭，立即便結(jié)成了冰。倘若咱們用一兩千架水龍，連日連夜的將熱水射進城去，那便如何？”
眾將一怔之下，腦筋較靈的數(shù)人先歡呼了起來，跟著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帳之中，歡聲如雷。眾將齊叫：“妙計，妙計！水漫雅克薩，冰凍鹿鼎山！”
過得片刻，歡聲漸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調(diào)，那一千架水龍也要連夜趕運過來?！碑?dāng)時便有數(shù)名副將、佐領(lǐng)自告奮勇，討令去征集水龍。
洪朝職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這時躬身說道：“啟稟主帥：末將有個淺見，請主帥定奪?！表f小寶道：“你說罷！”洪朝道：“末將是福建人，家鄉(xiāng)地方很窮，造不起水龍，鄉(xiāng)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槍救火。那竹筒水槍，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開一個銅錢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條木頭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時，將水槍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滿了水，再用力推動活塞，水槍里的水就射出去了?！表f小寶嗯了一聲，凝思這水槍之法。
何佑道：“啟稟主帥，這水槍可大可小。卑職小時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槍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這一帶沒大毛竹，要做大水槍，這等大竹筒也得過了長江 才有。”
韋小寶問洪朝：“你有甚么法子？”洪朝道：“末將心想，這一帶大毛竹是沒有的，大松樹、大杉樹卻多得很。咱們將大樹砍了下來，把中間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槍?！表f小寶道：“要剜空大松樹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罷？”
一名姓班的副將是山西木匠出身，說道：“啟稟主帥：這事倒不難辦。先將大木材鋸成兩個半爿，每一爿中間挖成半圓的形狀，打磨光滑，然后將兩個半爿合了起來，木材中間就是一個空心的圓洞了。兩個半爿拼湊之時，若要考究，就用筍頭，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鐵釘釘起來也成了?！表f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做這么一枝大水槍，要多少時候？”班副將道：“小將自己動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趕夜工，可以造得兩枝?！表f小寶皺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營去挑選幫手，一起來干，你做師父，即刻便教徒弟。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紅漆馬桶，也不是財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槍外的樹皮也不用剝?nèi)?，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眾將官，馬上動手，伐木造水槍去者！”
眾將得令，分帶所屬士兵，即時出發(fā)，去林中秧伐木材。同時分遣快馬，去向百姓征借斧鑿鋸刨等木工用具。關(guān)外遍地都是松杉，額爾古納河一帶處處森林，百年以上的參天喬木也是不計其數(shù)。清軍大軍出動，不到半天便伐了數(shù)千株大木材。軍中士兵本來做過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將調(diào)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藝靈巧的士兵相助，連夜開工，趕造水槍。班副將將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槍徑長二尺，槍筒有一丈來長，活塞末端裝了一條橫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橫木一齊拉推。從水槍口倒入熱水后，班副將一聲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動活塞，熱水從水槍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韋小寶看了試演，連聲喝采，說道：“這不是水槍，是水炮，咱們給取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叫作白龍水炮。”取出金銀，犒賞班副將和造炮官兵，吩咐連日連夜趕造。圖爾布青見清軍退而復(fù)回，站在城領(lǐng)眺望，見清軍營中，堆積了無數(shù)木材，心想：“中國蠻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來，那是要圍城不去了。哼，再過得半個月，大風(fēng)雪刮來，可有得你們受的了，火燒得再旺，也擋不了這地獄里出來的陰風(fēng)寒氣?！彼碌贸莵?，命親兵燒旺了室中爐火，斟上羅剎烈酒，叫兩名擄掠而來的中國少女服侍飲酒。朋春、何佑等分遣騎兵，將數(shù)百里方圓內(nèi)百姓的鐵鑊鐵鍋都調(diào)入大營，掘地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龍水炮上都蓋了樹枝，以免給羅剎士兵發(fā)覺。過得幾日，班副將稟報三千尊白龍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黃道吉日，韋小寶卯時升帳，擊鼓聚將，下令將水炮抬上長壘，炮口對準城中。軍中號角齊鳴，號炮砰砰砰的連發(fā)九下。各營將士一齊動手，將冰雪鏟入鐵鑊鐵鍋，燒將起來。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頭察看。其時風(fēng)雪正大，天色昏暗，朦朧中見到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正疑惑間，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數(shù)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圖爾布青大驚，只叫得一聲：“啊喲！”一股熱水當(dāng)胸射到?？偹闾鞎r實在太冷，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卻沖得他立足不牢，一個踉蹌，倒在城頭，身旁親兵急忙扶起。但聽得四下里都是喊聲，頭頂水聲嘩嘩直響，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霎時之間，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 茫茫大霧，卻是水汽遇冷凝結(jié)而成。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 ，叫道：“中國蠻子又使妖法！”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自然是妖法無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槍，別讓中國蠻子沖上城來。”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牽著繞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發(fā)出來的號令，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只是清軍圍城甚急，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后無一幸免，這才勉力守御，這時忽見巨變陡起，數(shù)千股水柱射入城來，眾兵將四散奔逃，哪里還有人理睬于他？幸喜清軍只是射水，倒不乘機攻城。羅剎兵亂了一陣，驚魂稍定，但見地下積水成冰，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潑將下來。雅克薩城內(nèi)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輕女子，作為營妓，供其婬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傳教的教士，隨軍做買賣的商人，想到東方來大發(fā)洋財?shù)臒o賴亡命、小偷大盜。頃刻之間，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初時水尚溫 熱，不多時濕衣漸冷，又過一會，濕衣開始結(jié)冰。眾人大駭，紛紛脫下衣褲皮靴，各人均知濕衣一經(jīng)結(jié)冰，黏連肌膚，那時手指僵硬，再也無法解脫，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實是危險不過。地下積水漸高，慢慢凝固，變成稀粥一般，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冰冷徹骨，忍不住雙腳亂跳，大叫：“凍死啦，凍死啦?！北娙思娂姄尩礁咛?，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兒都凍死啦?！眻D爾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撐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聽得有人大叫“投降”，大聲怒喝：“誰在這里擾亂軍心？奸細！拉出來槍斃！”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溫 暖，在這里呼喝叱罵，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人人心中不忿，當(dāng)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 ，向他投去。圖爾布青舉起短銃，轟隆一聲，向人叢中射去，登時打死了兩人。余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 ，更有人撲了上去，將他拉下馬來。衛(wèi)兵舞刀砍殺，卻哪里止得??？正大亂間，一小隊騎兵奔到，羅剎亂民才一哄而散。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登時將他全身潑濕。他雙腳亂跳，大聲咒罵，只得命衛(wèi)兵相助脫衣 除靴。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土壘上歡聲雷動，南腔北調(diào)，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燒水隊加柴燒火，將冰雪鏟入鍋中，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jié)M，“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一股水箭從炮口沖出，射入城中。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紛紛灑下，有的射得較低，卻凝聚不散，對準了人身直沖。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遠，有的卻射程甚近，更有許多射得幾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已壞了六七百尊。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不及水炮發(fā)射之快，“彈藥”到后來已然接濟不上。又射得大半個時辰，壞炮愈多，熱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fā)射，威力大減。
韋小寶正感沮喪，忽見城門大開，數(shù)百名羅剎兵涌了出來，大叫：“投降，投降！”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當(dāng)即率領(lǐng)一千騎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羅剎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時，城門又閉，城頭上幾排槍射了下來，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shù)十人。其余羅剎降人四散奔逃。清軍水炮瞄準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水柱激射過去，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這時候城內(nèi)積水二尺有余，都已結(jié)成了冰，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凍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羅剎兵無衣無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凍得簌簌發(fā)抖，臉色發(fā)青。有的數(shù)兵摟抱在一起，互借體溫 取暖。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督促眾兵將守城。眾兵都轉(zhuǎn)過了頭，不加理睬。圖爾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軍官。那軍官轉(zhuǎn)身避開，圖爾布青追將過去，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圖爾布青出力掙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來，大叫：“救我，救我！”眾兵將人人臉現(xiàn)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圍觀。過不多時，窟中積水凝結(jié)成冰，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jié)在內(nèi)，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氣不已，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nèi)，便似活埋了一般。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打開城門，大叫：“投降！”蜂涌而出。韋小寶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 言亂語，所發(fā)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軍帶兵將領(lǐng)均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宿將，口中大叫：“得令！”卻自行去辦理受降、入城、繳械、清理諸般手續(xù)，一切井井有條，卻和韋大帥所發(fā)的號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化水流出城外，卻也難以辦到，只好順其自然。郎坦督率眾兵，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請韋小寶、索額圖和欽差住入，然后再去將火藥庫，槍械庫、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時清朝國勢方強，軍中紀律森嚴。大官如韋小寶、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fā)橫財，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城內(nèi)城外殺牛宰羊，大舉慶祝。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涌，說韋大帥用兵如神，古時孫吳復(fù)生，也所不及。那欽差道：“兄弟這次出京，皇上一再囑咐，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固是奇功，更加難得的是，居然刀槍劍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一日之內(nèi)摧大敵，克名城，而不損一名將士，古往今來，唯韋大帥一人而已。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絕后了。”
韋小寶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薩城，本來也非難事。難在皇恩浩蕩，體惜將士，不能傷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這條計策，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咱們給皇上辦事，打場勝仗，那也罷了，人人都會的，不算希奇?？偸且鲎鸹噬鲜ヒ?，打勝仗而不死人，這就難一些了?！北妼⒕X他雖然自吹自擂，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確是天大的難事，當(dāng)下人人點頭。索額圖道：“這是皇上的洪福，韋大帥的奇才?！表f小寶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勞。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奮勇督戰(zhàn)，咱們也不能勝得這么容易。”欽差和索額圖大喜，感激無比，適才對陣之時，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那有半點“親臨前敵，奮勇督戰(zhàn)”之事？但韋小寶既這么說，在報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滿清軍功之賞，最是豐厚，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常言道：“花花轎子人人抬”。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費，一無所損。欽差這一回 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自己在軍中便有甚么逾規(guī)越份之事，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皮瞞，守口如瓶。
眾人吃喝了一會，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抬到階下。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全身發(fā)青。韋小寶嘆道：“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圖爾布青，叫作圖爾布財，那就不會發(fā)青，只會發(fā)財了?！泵巳」啄緦⑺諝殹４媒当藬?shù)、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韋小寶與索額圖、欽差三人聯(lián)名上奏，遣飛騎馳往北京，向皇帝報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