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fā)。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時正當(dāng)暮春三月，江 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lán)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春色 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dāng)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這壯士姓俞名岱巖，乃武當(dāng)派祖師張三豐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fēng)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巖費(fèi)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zhàn)，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本來預(yù)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jīng)頗為逼
十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 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巖走遍大江 南北，見聞實(shí)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dāng)?shù)佧}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曬干以后，刮下含鹽泥土，化成鹵水，再逐步曬成鹽粒。俞岱巖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br/>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擔(dān)子，急步而來。俞岱巖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dān)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當(dāng)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qū)，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shí)，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dān)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dān)。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巖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 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xué)名家，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誤，當(dāng)下放開腳步趕路。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zhèn)。由此過錢塘江 ，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jīng)江 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dāng)。晚間無船渡江 ，只得在庵東鎮(zhèn)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 ，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xiāng)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俞岱巖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 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巖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庇嗳溯p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巖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dān)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卑迪耄骸斑@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睂⒉刂邪灯鞯牟寄彝成弦豢`，穿窗而出，躍出墻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dāng)晚烏云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dān)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dāng)，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兵又哪里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辈坏桨雮€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巖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并沒發(fā)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沖擊巖石，轟轟之聲 不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lǐng)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lǐng)頭的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diǎn)水旁的朋友么？”領(lǐng)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巖心下嘀咕：“三點(diǎn)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轉(zhuǎn)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蹦撬粏〉穆曇舻溃骸巴例埖兜氖?，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lǐng)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幾聲，卻不答話。俞岱巖隱身于海旁巖石之后，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于自己武功頗為自負(fù)。只聽海沙派的領(lǐng)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dāng)索回?！蹦前着劭陀质恰昂俸俸佟比暲湫?，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lǐng)頭人身后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后便倒。眾人一驚，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幾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tuán) ，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幾人放下?lián)酉虬着劭腿ヂ芳弊?，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里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巖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diào)，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 南海沙派結(jié)下的仇家可遠(yuǎn)得很哪！”他縮身在巖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fā)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只聽那領(lǐng)頭人道：“將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北娙舜饝?yīng)了，挑上擔(dān)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巖待他們?nèi)ミh(yuǎn)，走近尸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dāng)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shù)里，那領(lǐng)頭人一聲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
十近。俞岱巖心想：“他們說的甚么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么？”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dān)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么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巖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干甚么？當(dāng)真古怪，日后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nèi)鳆}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巖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dāng)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毖垡姾Ｉ撑杀婝}梟尚在屋前撒鹽，于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輕輕跳進(jìn)圍墻。
大屋前后五進(jìn)，共有三四十間，屋內(nèi)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巖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jìn)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碧ь^認(rèn)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 。他轉(zhuǎn)過一道照壁，跨步進(jìn)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只見廳心一只巖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風(fēng)箱，向爐中搧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diǎn)點(diǎn)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fēng)，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巖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shù)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diǎn)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巖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fēng)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fēng)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jìn)。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巖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jì)，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cè)首避過，搶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
十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白袍客身子微側(cè)，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巖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數(shù)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卑着劭屠湫θ暎徊淮鹪?。猛地里一個轉(zhuǎn)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這老者當(dāng)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機(jī)傷敵，只是白袍客轉(zhuǎn)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后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么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余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面，白袍客的鬢發(fā)眉毛都卷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巖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兇狠悍惡，事不關(guān)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dāng)即縱身高躍，一轉(zhuǎn)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發(fā)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yáng)，問道：“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云縱’么？”俞岱巖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驚，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dāng)派功夫名揚(yáng)天下，聲威遠(yuǎn)播?！闭f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diǎn)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dāng)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巖心頭有氣，卻不發(fā)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蹦侨诵念^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dāng)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lǐng)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dāng)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巖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dāng)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yǎng)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甚么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qiáng)敵。”當(dāng)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xué)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萬，武當(dāng)派所學(xué)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dāng)派實(shí)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fàn)€，幾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jī)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巖正站在他身前，首當(dāng)其沖。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fā)瘋般亂砍亂揮，沖了出去。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fàn)柌荒苷酒?。俞岱巖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目四顧，見大門內(nèi)側(cè)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dāng)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只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俞岱巖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后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眾人紛紛涌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余般兵器齊向俞岱巖后心射去。
俞岱巖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巖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后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么阻得一阻，俞岱巖已奔出十余丈外，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yuǎn)，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巖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后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并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俞岱巖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庇谑亲叩胶＿?，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巖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
俞岱巖道：“現(xiàn)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巖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樣炮制我？”俞岱巖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dú)⒈銡?。若想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庇後穾r知他受傷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fā)顫。
俞岱巖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于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巖之上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dāng)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jìn)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于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dāng)下在神臺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燃點(diǎn)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疤煨慕舛镜ぁ眮恚f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br/>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么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庇後穾r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dāng)門下豈能干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蹦抢险叨啡婚g站起身來，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巖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闭f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鋒，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巖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么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兇狠的神色，宛似饑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zhuǎn)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巖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得著么？”說著揚(yáng)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巖轉(zhuǎn)過頭來，問道：“你哭甚么了？”那老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zhuǎn)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巖“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dú)門解藥，再無別法?！蹦抢险呖薜溃骸翱墒俏疑岵坏冒?，我舍不得啊?！边@神態(tài)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巖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xué)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于天下后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么？”
俞岱巖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么‘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么寶刀。”那老者問道：“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巖道：“那是當(dāng)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氣。自此楊大俠有甚么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垺闶敲晒呕实?，‘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dāng)年楊過大俠使甚么兵刃？”俞岱巖一怔，道：“我曾聽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蹦抢险叩溃骸笆前?，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巖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蹦抢险叽笫堑靡?，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巖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qiáng)辭奪理，強(qiáng)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巖沉吟道：“我不知道?！刑臁苍S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xué)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么一陣胡 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fā)施甚么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庇後穾r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彼卸局?，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巖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巖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里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dāng)真是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zhí)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shí)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庇後穾r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dāng)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jì)困，乃是我輩分內(nèi)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么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蹦抢险叩溃骸拔疫@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巖道：“你既將刀交 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qiáng)，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庇後穾r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fā)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蹦抢险咭娝质桥e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么異樣？”俞岱巖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么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fù)有甚么重物?！?br/>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庇後穾r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確是有點(diǎn)古怪，不同凡品?！睂⒗险叻畔?，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巖道：“敝姓俞，草字岱巖，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dāng)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dāng)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武當(dāng)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庇後穾r年紀(jì)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dāng)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蹦呛|青是生于遼東的一種大鷹，兇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guān)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巖拱手道：“久仰，久仰。”抬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fā)令，人人便得聽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彼麆傉f到這里，俞岱巖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搧滅了神臺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nèi)功修為遠(yuǎn)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yuǎn)處幾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后退走?！庇後穾r道：“廟后也有人來?！钡鲁傻溃骸安粫T……”俞岱巖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愿趕這淌渾水了?！钡鲁缮斐鲎笫?，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巖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dāng)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zhuǎn)丹成”，轉(zhuǎn)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 ，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刷刷聲響，有甚么細(xì)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jìn)來，俞岱巖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后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shù)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jìn)來。俞岱巖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苯又牭梦蓓斏峡病⒖矌茁?，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巖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shí)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yáng)，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shù)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jìn)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diǎn)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diǎn)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里。”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梁的點(diǎn)子，乖乖出來投降罷?！?br/>
正亂間，忽聽得遠(yuǎn)處馬蹄聲響，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照，鷹王展翅?！睆R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教，大伙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shù)人走進(jìn)廟來。俞岱巖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diǎn)光亮，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shù)人同聲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閑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yùn)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里，好好獻(xiàn)了出來，李堂主大發(fā)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敝宦牶Ｉ撑芍幸蝗说溃骸笆撬I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幾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 ，又有人體 翻轉(zhuǎn)之聲 。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焙Ｉ撑芍蓄I(lǐng)頭的人顫聲道：“李堂……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巖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睆R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lǐng)說道：“李堂主，我們當(dāng)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并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jìn)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jìn)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qiáng)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shù)人齊聲答應(yīng)。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yuǎn)去。俞岱巖不愿卷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后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diǎn)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diǎn)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么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dāng)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diǎn)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后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巖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fā)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么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癡癡呆呆。俞岱巖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jīng)脈，成了白癡。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shí)非其敵，該當(dāng)先趕回武當(dāng)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jìn)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尸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后患?！碑?dāng)下將那給震斷了經(jīng)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jìn)廟內(nèi)，只見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臺邊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巖微覺奇怪，抓住那尸體后領(lǐng)，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并非魁梧奇?zhèn)ブ?，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xì)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fā)覺。俞岱巖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fā)落?！庇谑鞘捌鸬叵禄鸢?，往神幔上點(diǎn)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干凈，在熊熊大火之旁細(xì)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shí)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 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guān)王爺 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睂⒌栋氚ぃ虻鲁傻脑嵘硖幠＃骸暗吕险?，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guī)煾敢槐凉?，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彼麑へ?fù)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 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diǎn)點(diǎn)閃閃，宛似滿江 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無船只。沿江 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shù)丈之處捕魚。俞岱巖叫道：“打漁的大哥，費(fèi)心送我過江 ，當(dāng)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yuǎn)，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巖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 么？”俞岱巖喜道：“正是，相煩艄公大哥方便?！蹦囚构溃骸罢埳蟻砹T?！庇後穾r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凸伲銕е趺?？”俞岱巖笑道：“沒甚么，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fēng)帆，順風(fēng)順?biāo)?，斜向東北過江 ，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yuǎn)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 大作。俞岱巖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這是錢塘江 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zhuǎn)眼便到對岸，比甚么都快?！?br/>
俞岱巖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dāng)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江 浪洶涌，遠(yuǎn)處一道水墻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闭浦H，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只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撲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 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沖，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巖忙搶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涌進(jìn)來。俞岱巖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毖垡娦〈巡荒艹俗v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俞岱巖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云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于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tuán) ，不見有人。俞岱巖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巖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dāng)派梯云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 。”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diào)卻十分傲慢，便似發(fā)號施令一般。俞岱巖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蹦侨擞值溃骸坝崛齻b，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希奇，這梯云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dāng)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 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dān)代啊?！庇後穾r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xiàn)身相見?！蹦侨说溃骸疤禚椊谈F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 ?！庇後穾r氣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xué)之士，哪一個不想據(jù)而有之?！庇後穾r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 到武當(dāng)山上，聽?wèi){師尊發(fā)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xì)聲細(xì)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巖聽不清楚，問道：“你說甚么？”
艙里那人又細(xì)聲細(xì)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巖只聽到甚么“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么？”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巖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dāng)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尸數(shù)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迸撝心侨说溃骸疤禚椊滔率窒騺矸謩e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br/>
俞岱巖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后的感覺，轉(zhuǎn)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xì)微，引我走近，乘機(jī)發(fā)這細(xì)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蝎，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
十他取出解藥救治，當(dāng)下低哼一聲，左掌護(hù)面，右掌護(hù)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jìn)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fēng)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巖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 ，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后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巖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 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 ，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br/>
俞岱巖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后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fā)甚么威？”俞岱巖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只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巖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边@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于是將刀擲在艙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巖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巖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巖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yīng)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 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F(xiàn)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么？”
俞岱巖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dāng)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dāng)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wěn)重，原不致輕易上當(dāng)，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jī)，孤身陷于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fàn)柕凸懒藢Ψ降募樵p兇狡，當(dāng)下沉住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dāng)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豐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dāng)俞岱巖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巖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dāng)，當(dāng)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dāng)和你拚個同歸于盡?！钡犇侨藝Z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巖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yùn)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fēng)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dāng)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巖右手那一掌卻終于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zhuǎn)，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巖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于葬身江 底?！彬嚨乩锇子伴W動，一道白練斜入江 心，卷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卷上船來。俞岱巖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 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巖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fā)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巖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fā)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dān)架之上，前后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zhuǎn)頭一瞧左右，豈知項(xiàng)頸僵直，竟然不能轉(zhuǎn)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lián)?，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 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巖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么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蹦桥勇曇舻娜说溃骸芭R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毖韵骂H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br/>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dān)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br/>
都大錦強(qiáng)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shè)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diǎn)岔子。”俞岱巖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dāng)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fā)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 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只是武當(dāng)、少林兩派弟子自來并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并不相識。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干么？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 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彼麤]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diǎn)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nèi)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br/>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br/>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嘭砰嘭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里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fèi)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巖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庇後穾r項(xiàng)頸不能轉(zhuǎn)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 甚是粗重，俞岱巖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shè)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diǎn)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么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shù)膶毼飵讜r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dān)架中的這位爺臺?！贝搜砸怀觯即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巖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臺？”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hù)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nèi)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dāng)山上，交 給武當(dāng)派掌門祖師張三豐真人?！庇後穾r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dāng)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dāng)派沒甚么梁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么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臺身上有傷，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么這個那個的？”都大錦道：“好，沖著殷大爺?shù)拿孀?，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蹦切找蟮奈⑽⒁恍?，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臺平平安安送上武當(dāng)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余枚細(xì)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只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shù)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fā)射暗器的功夫，實(shí)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巖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巖的人將擔(dān)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巖跟前，說道：“這位爺臺高姓大名，可是武當(dāng)派的么？”俞岱巖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jì)，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虬結(jié)，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shù)聲，俞岱巖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fā)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yáng)，數(shù)十枚細(xì)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shí)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里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dāng)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巖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jié)束定當(dāng)，趟子手抱了鏢局里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兒化為龍?！庇後穾r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巖縱橫江湖，生平?jīng)]將保鏢護(hù)院的瞧在眼內(nèi)，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hù)送我上武當(dāng)山去?！庇窒耄骸熬任业倪@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巖若能不死，此恩必報?！币恍腥笋R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hù)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dāng)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斗，哪知道離浙江 、過安徽、入鄂省，數(shù)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樊城，經(jīng)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dāng)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dāng)山已不過數(shù)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于四月初九抵達(dá)武當(dāng)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伙兒人人都擔(dān)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其時正當(dāng)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云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dāng)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dāng)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煊赫的萬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云，常言道人杰地靈，那武當(dāng)派看來當(dāng)真有幾下子。”祝鏢頭道：“武當(dāng)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dāng)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笔风S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dāng)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shí)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lǐng)吹上了天去?！倍即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當(dāng)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yè)，只是他走鏢二十余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并肩，史鏢頭勒馬退后幾步。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dāng)派張三豐老道，怎生見禮??？”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dāng)今武林之中數(shù)他年紀(jì)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也沒甚么?！弊ｇS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jǐn)r住，說道：‘遠(yuǎn)來是客，不用多禮?！蹅冞@幾個頭便省下啦?！倍即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么來歷。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wù)摿撕脦状?，總是摸不?zhǔn)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dāng)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dāng)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dāng)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豐，這疑團(tuán) 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zhǔn)歉＃瑓s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數(shù)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馳到離鏢行人眾十余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后，攔在當(dāng)路。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當(dāng)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hù)大車。”拍馬迎上前去。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yáng)，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jīng)貴地，禮數(shù)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dāng)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dāng)山來干甚么？”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蹦侨说溃骸八鸵粋€傷者？那是誰??？”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臺護(hù)送上武當(dāng)山來。這位爺臺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jié)，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shù)十年，干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系推得干干凈凈，俞岱巖是武當(dāng)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fā)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蹦巧陴胫藛柕溃骸澳愀麆舆^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么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么？”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簾，向內(nèi)張望。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dāng)創(chuàng)派祖師張三豐曾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dāng)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范圍，說是獨(dú)創(chuàng)，卻也不見得。”當(dāng)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dāng)七俠么？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慕?！蹦敲嫔陴氲娜说溃骸皡^(qū)區(qū)虛名，何足掛齒？都兄太謙了?！?br/>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蹦悄樕陴氲娜吮溃骸岸夹诌h(yuǎn)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里謝過?！倍即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蹦侨说溃骸斑@位爺臺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倍即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系，說道：“好，那么我們在這里把人交 給武當(dāng)派了?！蹦侨说溃骸岸夹址判模尚〉茇?fù)責(zé)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只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倍即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么都夠了，都某并不是貪得無厭之人?！蹦侨说溃骸班?，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馬韁，趕車先行，其余四人護(hù)在車后。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yáng)，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zhuǎn)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shù)分。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dāng)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幸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弊ｇS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dāng)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shù)，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dāng)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br/>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dāng)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幾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進(jìn)了武當(dāng)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diǎn)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里，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dāng)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nèi)，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余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說道：“總鏢頭，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dāng)七俠的威風(fēng)又能使得到幾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弊ｇS頭道：“甚么事？”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后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閑，但說也奇怪，那馬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余，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總鏢頭，咱們沒甚么干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少林寺學(xué)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xué)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xué)全了。當(dāng)時我年少氣盛，自以為憑著當(dāng)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當(dāng)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么武當(dāng)七俠放在眼內(nèi)，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duì)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臉上大有詫異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dāng)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癯，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duì)，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著那人后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dāng)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眲傉f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zhuǎn)馬頭，奔了回來，遠(yuǎn)遠(yuǎn)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么？”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幾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韁，走上幾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驚。張翠山在武當(dāng)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zhì)彬彬、弱不禁風(fēng)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劃’的張五俠么？”那少年微笑道：“甚么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dāng)，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guī)熅攀畨壅Q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后想：“武當(dāng)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于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dāng)山上了?！睆埓渖降溃骸霸趺?？總鏢頭見過我?guī)熜至?？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癡呆?！闭f道：“在下今日運(yùn)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dāng)七俠人人都會遍了?！睆埓渖健鞍 钡囊宦暎袅艘淮?，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么？”都大錦道：“俞岱巖俞三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nèi)。”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彼f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并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dāng)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shù)十對眼睛，齊都見了?！睆埓渖綋u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guī)熜值苤校o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dāng)六俠，既在武當(dāng)山下現(xiàn)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guī)煾鸽m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dāng)六俠’么？”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dāng)作武當(dāng)六俠，對方卻并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rèn)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nèi)チT！”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dāng)山來交 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guī)煾?？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dāng)山之事說了。張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jì)?！备f了俞岱巖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zhèn)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hù)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別意?！倍即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zhí)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币槐?，縱馬狂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fēng)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當(dāng)七俠同門學(xué)藝，連袂行俠，當(dāng)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dāng)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彪p腿一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zhèn)，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簾子，只見車中無人，轉(zhuǎn)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巖，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 。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jié)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shí)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dāng)可追趕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趕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逼律街H預(yù)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巖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dāng)下穩(wěn)穩(wěn)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后，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dāng)派創(chuàng)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壽辰。當(dāng)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yuǎn)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巖不到。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巖做事穩(wěn)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yù)計當(dāng)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蹦闹@一去之后，也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zhuǎn)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diǎn)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巖穩(wěn)重可靠，能擔(dān)當(dāng)大事，張翠山聰明機(jī)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yuǎn)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yù)。師父常教訓(xùn)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睆埲S一摸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 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蔽鍌€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豐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逼叩茏幽暪刃Φ溃骸肮?，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么多歲數(shù)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yuǎn)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聽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jìn)來，滿臉血污混著汗水，奔到張三豐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于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yuǎn)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巖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巖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氣。張三豐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dāng)下不暇詢問。奔進(jìn)內(nèi)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巖嘴里。但俞岱巖知覺已失，哪里還會吞咽？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diǎn)在俞岱巖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yùn)起內(nèi)功，微微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diǎn)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巖仍是動也不動。張三豐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巖“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guān)緊閉的結(jié)合之處，張三豐陰手點(diǎn)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 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巖終于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巖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巖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guān)”、“命門”諸穴，讓他醒轉(zhuǎn)之后，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yuǎn)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么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fā)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shí)是非同小可。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zhuǎn)，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么？”張三豐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jìn)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睆埓渖交舻卣酒穑瑵M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提了進(jìn)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yuǎn)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dāng)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dāng)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么？”宋遠(yuǎn)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diǎn)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dāng)分辨是非?！边@兩句話語氣威嚴(yán)，內(nèi)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哪里還敢羅唣？
宋遠(yuǎn)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睆埓渖较蚨即箦\狠狠瞪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hù)送俞岱巖來武當(dāng)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yuǎn)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巖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dāng)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jīng)過。都大錦一一照實(shí)而說，最后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豐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巖“神藏”“靈臺”兩穴，鼓動內(nèi)力送入他體內(nèi)，聽都大錦說到這里，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hù)龍門鏢局的老小?！庇嵘徶鄞饝?yīng)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dú)⒌盟麄凖堥T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dāng)真有甚么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 涂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hù)他的家小？”張三豐搖了搖頭，并不答話。宋遠(yuǎn)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么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yuǎn)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dāng)門中，師兄威權(quán)甚大，宋遠(yuǎn)橋?yàn)槿硕藝?yán)，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么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guān)心俞岱巖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yuǎn)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庇嵘徶酆湍暪却饝?yīng)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hù)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豐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br/>
宋遠(yuǎn)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彼f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yán)，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巖幾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后是否還能和俞岱巖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豐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 ，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巖“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豐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巖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兇。
張三豐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jìn)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jìn)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fù)原嗎？”張三豐嘆了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后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無法再續(xù)。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凄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里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后一讓，當(dāng)?shù)囊宦暎恢唤鹪獙殢乃麘阎新湎碌貋?。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彼芜h(yuǎn)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和宋遠(yuǎn)橋?qū)ν谎郏徽f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在這一瞬之間，張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jīng)閣中侍奉覺遠(yuǎn)禪師，如何和昆侖三圣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dāng)，數(shù)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xiàng)功夫。自己武當(dāng)?shù)墓Ψ蛑v究內(nèi)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lǐng)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fēng)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豐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dá)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chuàng)。”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dāng)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彼芜h(yuǎn)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巖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xué)藝十余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彼芜h(yuǎn)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后院休息，預(yù)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yuǎn)客，不可怠慢?！币罄嫱ご饝?yīng)了，引導(dǎo)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再到俞岱巖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癡，哪里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yuǎn)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于是挨著張翠山肩側(cè)坐下。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dāng)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巖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jié)，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據(jù)弟子想，罪魁禍?zhǔn)撞皇巧倭峙?，而是屠龍刀?！睆埓渖胶鸵罄嫱ね瑫r“啊”的一聲。宋遠(yuǎn)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睆埶上溃骸叭缧惺路€(wěn)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jié)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豐點(diǎn)了點(diǎn)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 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據(jù)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nèi)缛绾沃卸荆钦l下的毒手？”
張三豐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岱巖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巖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xì)的針孔 。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彼芜h(yuǎn)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fā)射這細(xì)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
十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么呢？據(jù)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xiàn)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豐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dāng)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br/>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zhǔn)祝厥窃诮?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豐向宋遠(yuǎn)橋道：“遠(yuǎn)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dāng)派中諸般事務(wù)，張三豐都已交 給了宋遠(yuǎn)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guān)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若是應(yīng)付稍有不當(dāng)，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fēng)波，還得請師父示下?！?br/>
張三豐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yán)謹(jǐn)，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yuǎn)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yīng)。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hù)短不認(rèn)，叫我們相機(jī)行事。”果然張三豐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jì)，不上武當(dāng)山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闭f到這里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dāng)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彼螐堃笕茏育R聲答應(yīng)。
張三豐轉(zhuǎn)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 南，設(shè)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yīng)。張三豐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巖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彼f到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jǐn)?shù)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fàn)栐獯瞬恍摇Ｒ罄嫱ど煨涫脺I，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三豐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彼芜h(yuǎn)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后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于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注：據(jù)舊籍載，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yuǎn)橋、俞蓮舟、俞岱巖、張松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dāng)取義于《易經(jīng)》“元亨利貞”，但與其余六人不類，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