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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倚天屠龍記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錢塘江 到了六和塔下轉(zhuǎn)一個(gè)大彎,然后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錢塘江 中的江 船張有風(fēng)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dú)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shí)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fēng)波動,惘焉若醒?!睆埓渖嚼事暤溃骸霸谙聫埓渖剑惺抡埥?,不敢冒昧?!蹦巧倥溃骸罢埳洗T?!睆埓渖捷p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云敝天,未見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shí)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蹦巧倥蝗晦D(zhuǎn)過頭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zhuǎn),并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么,轉(zhuǎn)身躍上江 岸,發(fā)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gè)年輕姑娘來?”側(cè)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 船沿著錢塘江 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 面,張翠山一時(shí)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 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涌起一大片烏云。當(dāng)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烏云涌得甚快,不多時(shí)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fēng)過去,撒下細(xì)細(xì)的雨點(diǎn)來。江 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shí)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進(jìn)艙避雨啊?!蹦巧倥鞍 钡囊宦?,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jìn)了船艙,過不多時(shí),從艙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yáng),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yuǎn)山近水,數(shù)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gè)字道:“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焙贾輦闵隙嘤袝?,自來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 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致,那七個(gè)字微嫌勁力不足,當(dāng)是出自閨秀之手,但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并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gè)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gè)大筋斗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張翠山轉(zhuǎn)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fēng)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么?”張翠山于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wèi)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蹦巧倥犓J(rèn)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gè)‘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xì)細(xì)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其余的六字,余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蹦巧倥溃骸笆橇?,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對,經(jīng)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彼私?船順?biāo)埋偅瑥埓渖饺栽诎渡习橹鄱?。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這時(shí)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diǎn),就此別過?!彼忠粨P(yáng),后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fēng)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fēng),登時(shí)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yuǎn)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yuǎn)遠(yuǎn)的說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gè)字,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hù)送俞三哥的,是個(gè)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shí)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巖嗎?”那少女轉(zhuǎn)過了頭,并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tuán) ,要請剖明?!蹦巧倥溃骸坝趾伪匾欢ㄒ獑??”張翠山道:“委托龍門鏢局護(hù)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務(wù)須報(bào)答?!蹦巧倥溃骸岸鞫髟乖?,那也難說得很?!睆埓渖降溃骸拔胰绲搅宋洚?dāng)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br/>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fēng)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nèi)力深厚,始終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沒落后半步。那少女內(nèi)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 越到下游,江 面越闊,而斜風(fēng)細(xì)雨也漸漸變成狂風(fēng)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shù)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hù)送俞三俠到武當(dāng),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dú)⒌盟S局中雞犬不留?!蹦巧倥溃骸安诲e(cuò)。他沒好好保護(hù)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shí)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gè)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jié)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睆埓渖降溃骸霸趺础趺此麄冇衷┩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br/>
  張翠山氣往上沖,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cuò)。”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鉆進(jìn)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gè)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shù)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shù)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 中擲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diǎn),躍向江 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diǎn)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么安排?”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jìn),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制,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diǎn)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jìn)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jìn)船艙,登時(shí)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gè)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折扇輕搖,神態(tài)甚是瀟灑,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不用答復(fù),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fēng)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qū)γ娴淖灰恢?,說道:“張五俠,請坐?!碧崞饚咨系募?xì)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彼@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shí)張翠山滿腔怒火發(fā)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后梢換一換罷?!睆埓渖綋u頭道:“不用?!碑?dāng)下暗運(yùn)內(nèi)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fā)。那少女道:“武當(dāng)派內(nèi)功甲于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么?”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shí)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見示?!蹦巧倥溃骸安粏味即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dāng)。我早該想到武當(dāng)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xiǎn)鷙粗魯?shù)娜宋铩!睆埓渖铰犓淮鹱约旱膯栐?,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然當(dāng)面贊譽(yù)自己的豐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fā)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么意思。

  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rèn)得這暗器么?”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里。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cuò),是少林派梅花鏢,鏢上喂得有毒?!?br/>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diǎn)了三點(diǎn)。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jì)不許喂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快些設(shè)法解毒要緊?!蹦巧倥娝裆g甚是關(guān)切,說道:“中鏢已二十余日,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shí)不致散發(fā)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睆埓渖降溃骸爸戌S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后,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shí)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nèi)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jīng)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闭f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么?在下內(nèi)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蹦巧倥倘灰恍Γ冻鲱a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中疑團(tuán) 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gè)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dāng)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 托給了龍門鏢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鏢隊(duì)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fā)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睆埓渖焦笆值溃骸肮媚锎蠖鞔蟮?,我武當(dāng)?shù)茏痈屑げ槐M?!蹦巧倥淙坏溃骸澳悴挥弥x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shí)裝作農(nóng)夫,有時(shí)扮作商人,遠(yuǎn)遠(yuǎn)跟在鏢隊(duì)之后,哪知到了武當(dāng)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gè)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br/>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 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彼闷鸩璞?,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dāng)山上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dāng)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竇:‘武當(dāng)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dāng)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唿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br/>
  張翠山點(diǎn)頭道:“姑娘心細(xì),所疑甚是?!蹦巧倥溃骸拔以较朐接X不對,于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dāng)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 。三言兩語,我便沖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gè)三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斗,一個(gè)道士在旁掠陣,其余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yáng),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手臂登時(shí)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身。”說到這里,臉上微現(xiàn)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gè)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fā)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xiàn)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shù)拦诒愠??!睆埓渖近c(diǎn)了點(diǎn)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jǐn)巢贿^,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jì)較?!睆埓渖綇埧谟?,但終于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干么不上武當(dāng)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dāng)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徬徨無計(jì),在道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后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dāng)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diǎn)微末本領(lǐng),也幫不了甚么忙。那時(shí)我急于解毒,便即東還,不知俞三俠后來怎樣了?”張翠山當(dāng)下說了俞岱巖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嘆一聲,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愿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愈,否則……否則……”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回到江 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dú)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fā)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jìn)門便對我猛下毒手?!睆埓渖健班拧绷艘宦?,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rèn)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睆埓渖降溃骸斑@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shù)十人,未免過于狠辣,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蹦巧倥料履榿恚湫Φ溃骸澳阋逃?xùn)我么?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xùn)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jié)交 ?!?br/>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shù)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yīng)了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卷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你治了?!睆埓渖降溃骸澳惚凵现畟诱`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fā)難治?!蹦巧倥藓薜牡溃骸八土诵悦詈茫凑悄愫Φ摹!睆埓渖狡娴溃骸斑?,那少林派的惡人發(fā)鏢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hù)送你三師哥上武當(dāng)山,會遇上這六個(gè)惡賊么?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么?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么?”除了最后兩句有些強(qiáng)辭奪理,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cuò),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bào)大德?!蹦巧倥畟?cè)頭道:“那你認(rèn)錯(cuò)了么?”張翠山道:“我認(rèn)甚么錯(cuò)?”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說錯(cuò)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干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睆埓渖綋u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dāng)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shù)十人,總是于理不合?!蹦巧倥忝家粨P(yáng),道:“你說我殺錯(cuò)了人?難道發(fā)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少林門徒遍于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dú)⒈M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里,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shí)鏢傷甚重,她內(nèi)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shí)便有性命之憂,當(dāng)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guān)你甚么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gè)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 進(jìn),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睆埓渖侥闷鹨粔K木板,待要拋在江 中,踏板上岸,但轉(zhuǎn)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碑?dāng)下強(qiáng)忍怒氣,回進(jìn)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jì)較,快卷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bào)?!蹦巧倥湫Φ溃骸昂冒?,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hù)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敝灰娝龅卮騻€(gè)寒戰(zhàn),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當(dāng)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蹦巧倥а赖溃骸澳悴徽J(rèn)錯(cuò),我便不要你救?!彼樕揪蜆O白,這時(shí)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tài)。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cuò)了,你殺人沒有錯(cuò)。”那少女道:“那不成,錯(cuò)便是錯(cuò),有甚么算不算的。你為甚么嘆了口氣再認(rèn)錯(cuò),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br/>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 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睆埓渖降溃骸班?,向殷素素姑娘認(rèn)錯(cuò)?!?br/>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一?!疤煨慕舛镜ぁ苯o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rèn)錯(cuò)?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dāng)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點(diǎn)也不用力運(yùn)氣,就當(dāng)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睆埓渖叫牡溃骸霸谶@當(dāng)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毕氲酱颂?,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上登時(shí)發(fā)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正想到了甚么。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zhuǎn)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睆埓渖铰犓鋈桓目?,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dāng)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guān)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余,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zhuǎn)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nèi)力逼出。便在此時(shí),忽聽得江 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睆埓渖轿⒂X怪異,但運(yùn)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這里有個(gè)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惡賊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边@人聲若洪鐘,在江 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yùn)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鉆進(jìn)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運(yùn)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后心拍去,同時(shí)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嘭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打中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dāng)派內(nèi)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余勢不衰,兀自顫動。發(fā)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么?”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cuò)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nèi)臟已盡數(shù)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于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蹦侨舜蟪砸惑@,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瞧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yùn)內(nèi)勁,腹膜上頂,霎時(shí)間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扎傷口,又道:“毒質(zhì)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cè)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dāng)派的張五俠?!蹦侨送撕笠徊剑硎┒Y。說道:“原來是武當(dāng)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nèi)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br/>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jì),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cuò)節(jié),當(dāng)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diǎn)一點(diǎn)頭,不怎么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 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yáng)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待小人護(hù)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余?!币笏厮睾吡艘宦?,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lǐng)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币笏厮乩湫Φ溃骸斑^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dāng)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么好手?”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昆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里,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昆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么,這么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zhuǎn)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dāng)派犯不著牽連在內(nèi)。”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guān),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币笏厮氐溃骸斑@中間的細(xì)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yáng)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闭f道:“發(fā)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zhuǎn)頭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背=瘗i應(yīng)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仆役廝養(yǎng)對主人一般恭謹(jǐn)。殷素素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后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bǔ)一補(bǔ)。”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闭f了這兩個(gè)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jǐn)?shù)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shí)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hù)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wù)一了,須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gè)少林僧,還有那慧風(fēng)和尚,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币笏厮氐溃骸澳怯猩趺聪F??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fēng)突然發(fā)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fā)銀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里尋我的蹤跡,卻哪里尋得著?”張翠山道:“這么一來,少林派便認(rèn)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dāng)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贊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于我?”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dāng),號稱當(dāng)世武學(xué)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誰強(qiáng)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dāng)派和少林派當(dāng)真為此相斗,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币笏厮卣凵容p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 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背=瘗i船上那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后面罷!”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dāng)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睆埓渖叫闹幸粍樱骸疤禚椊??那是甚么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dāng)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 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甚么好腳色?!蓖崎_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shù)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shí)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diǎn)小面子也不給嗎?”巨鯨船艙中鉆出一個(gè)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么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 面這般寬闊,數(shù)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shí)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fēng)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yuǎn),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 之上,風(fēng)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yuǎn),不知他說些甚么。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guān)重大,命水手側(cè)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么?”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么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shù)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鏈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gè)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你干甚么?”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jǐn)S了出去。兩只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同時(shí)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手揮動,鏈聲嗆啷,一個(gè)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系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gè)西瓜特大特重,每個(gè)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jìn)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shí)擊在后桅之上,后桅較細(xì),一擊便斷。

  這時(shí)兩船相隔兩丈有余,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桿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yáng)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shí)破了一個(gè)大洞,海水涌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diǎn),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shí),左手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shí),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shí)之間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gè)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yùn)勁回拉??畮茁曧?,巨鯨船船板碎裂,兩只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yáng)帆轉(zhuǎn)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xué)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jīng)受得起?這人于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xiǎn)毒辣,十分工于心計(jì),實(shí)是邪教中一個(gè)極厲害的人物?!被匮劭匆笏厮貢r(shí),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 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shí)已在江 海相接之處,江 面闊達(dá)數(shù)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yuǎn)。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沖,登時(shí)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 ,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fā)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家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yīng)道:“謹(jǐn)尊貴客之命!”船身側(cè)過,斜搶著向上游駛?cè)?。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dāng)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里,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終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gè)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干么?”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于蛇蝎,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shí),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 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shí),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墻,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shí)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艙,關(guān)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gè)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bǔ)衫背的破裂之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后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涌起伏,卻哪里看得進(jìn)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gè)巨浪涌來,船身傾側(cè),艙中燭火登時(shí)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庇谑峭崎_后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wěn)穩(wěn)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gè)多時(shí)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fēng)順?biāo)?,舟行更遠(yuǎn),破曉后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 口的東海之中,是個(gè)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shù)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 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gè)老者。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甭曇袈L,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dāng)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dāng)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睆埓渖街t遜了幾句。殷素素笑道:“你兩個(gè)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gè)心想:‘啊喲,不好,武當(dāng)派的人也來啦,多了個(gè)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硪粋€(gè)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結(jié)交 呢?!艺f啊,你們想說甚么便說甚么,不用口是心非的?!卑攭酃恍?。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币笏厮芈犓@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shí)對張翠山的神態(tài)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shí)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贊自己的內(nèi)功,當(dāng)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家伙早就到啦,還有兩個(gè)昆侖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gè)小子飛揚(yáng)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yáng)名天下,卻這么謙光??梢娪幸环直臼?,便有一分修養(yǎng)……”他剛說到這里,忽聽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么行徑了?”話聲一歇,轉(zhuǎn)出兩個(gè)人來。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jì),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蹦莾蓚€(gè)昆侖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fā)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一個(gè)人目不轉(zhuǎn)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gè)看了她一眼,急忙轉(zhuǎn)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昆侖派的武學(xué)高手。想昆侖派威震西域,武學(xué)上有不傳之秘,高蔣兩位更是昆侖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dāng)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彼@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沒有聽見他說些甚么,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gè)傻瞪,一個(gè)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癡如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侖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shù)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dāng)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彼f這三人姓名時(shí)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dāng)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zhuǎn),秋波流動,梨渦淺現(xiàn)。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tài)親近,胸頭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shí),好像聽說過,武當(dāng)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笔Y濤道:“不錯(cuò),好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笔Y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dāng)派怎么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shí)便要發(fā)作,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巖的兇手,這兩個(gè)昆侖弟子年紀(jì)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dāng)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么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 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gè)膿包,一聽到昆侖派的名頭,心里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F(xiàn)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shí)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背=瘗i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shí)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睆埓渖揭姲壮晌粔鲗簣?zhí)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yuǎn)越好,說道:“小弟想獨(dú)自走走,各位請便?!币膊淮魅嘶卮?,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王盤山是個(gè)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有個(gè)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么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yáng)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gè)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磥硖禚椊桃咽俏淞种幸粋€(gè)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dāng)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xì),日后武當(dāng)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 之聲 ,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zhí)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昆侖派劍術(shù)大有獨(dú)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shí),還和一個(gè)號稱‘劍圣’的昆侖派名家交 過手,這機(jī)緣倒是難得?!钡淞秩耸繉W(xué)習(xí) 武功之時(shí)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gè)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guī)矩,只望了一眼,轉(zhuǎn)身便欲退開。但他這么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shí)若再避開,反落了個(gè)偷看的嫌疑,于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臺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边€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shù)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并非練習(xí) 劍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笔Y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于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斗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diǎn)斑斑。師兄弟倆越斗越狠,到后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贊幾句高則成,又贊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癡,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qiáng),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shí)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舍命惡斗,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bào)復(fù)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shí)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后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nèi)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fā)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昆侖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么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張翠山只覺一只溫 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shí)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并不驕傲,只說:‘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f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肚f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dāng)山時(shí),張三豐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gè)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dāng)兒發(fā)此感慨,實(shí)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yuǎn),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币笏厮芈犓浴肚f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當(dāng)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yuǎn)橋、三師兄俞岱巖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yuǎn),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shí),俞岱巖說道:“咱們跟師父學(xué)藝,越學(xué)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yuǎn)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dāng)?!彼芜h(yuǎn)橋和張翠山都點(diǎn)頭稱是。這時(shí)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yuǎn),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dāng)世除了張三豐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gè)人當(dāng)?shù)闷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斌@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么?”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xué)遠(yuǎn)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币笏厮匚⑿Φ溃骸啊蜃硬揭嗖剑蜃于呉嘹?,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睆埓渖铰犓谩肚f子》中顏回稱贊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guī)煾覆挥帽家萁^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jī),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時(shí)光之過。忽聽得遠(yuǎn)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shí)已到,請去入席罷?!睆埓渖交剡^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余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gè)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lián)璧合的小情人 ,大感贊嘆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shí)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zhuǎn)過身來,當(dāng)先領(lǐng)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睆埓渖轿⑽⒁徽牡溃骸斑@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殷素素?fù)屔蠋撞剑统=瘗i并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gè)昆侖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后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jìn)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dāng)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gè)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后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币笏厮夭⒉蛔叩焦瓤谙嘤?,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dāng)下作揖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舉步走進(jìn)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lǐng)到來之時(shí),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dǎo)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xué)后進(jìn),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卑攭鄣溃骸拔洚?dāng)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睆埓渖接浿鴰煾钙綍r(shí)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xùn),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jiān)意辭讓。高則成和蔣濤使個(gè)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qiáng),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于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fēng),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xué)幾招昆侖派的劍法,準(zhǔn)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shí)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dāng),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fā)作,這時(shí)乘機(jī)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手?jǐn)r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diǎn)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里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里罷?!睆埓渖饺f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過于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gè)首席,那真不錯(cuò)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dāng)派的威風(fēng)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眱扇藢ν谎?,大剌剌的坐下。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后摔跌??偹銉扇宋涔Σ蝗?,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shí)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fù),把天鷹教當(dāng)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里,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yáng)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昆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diǎn)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fā),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shí)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dāng)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這么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gè)大力士中有一個(gè)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gè)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xiǎn)地。白龜壽朗聲道:“兩位昆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么一喝,登時(shí)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么牽纏?!碑?dāng)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shí)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gè)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dāng)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gè)溫 文蘊(yùn)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里,對這位“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后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shí)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dāng)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fàn)栃⌒〉某隽诵┏?,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shí)便要嫁禍于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于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后躍避開,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shí)候也不容細(xì)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guān)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dāng)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墒菑埲S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shù),實(shí)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dāng)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yùn)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shí)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shí)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wěn)穩(wěn)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膩y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dāng)?sh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jià)一片彩聲,良久不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xiǎn)些做了錯(cuò)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dāng)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dāng)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闭f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yán)之氣懾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zhí)煜赂髀酚⑿鄞髸禚椛剑故緦毜?,只是此舉籌劃費(fèi)時(shí),須得暇以時(shí)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 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瞧一瞧寶刀的面目?!闭f著揮了揮手。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yīng),轉(zhuǎn)身走進(jìn)西首一個(gè)大山洞中。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shí)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沖起一丈來高。八個(gè)人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用長桿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shí)大感炙熱。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gè)大鐵錘。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yáng)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zhuǎn)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jìn)山洞,回出來時(shí),一人手中橫托一個(gè)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hù)衛(wèi)。那舵主將包裹交 給常金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里,舉目向眾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xì)了!”說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gè)疑團(tuán) :“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 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刀口上擊落。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桿,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當(dāng)之聲 也聽不到半點(diǎn),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shí),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fā)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gè)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dāng)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背=瘗i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樹向外倒去。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cái)?,只是那刀?shí)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后,仍穩(wěn)穩(wěn)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fēng),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 不絕,其余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jìn)了烈焰沖天的大鐵鼎中。大樹倒塌之聲 尚未斷絕,忽然遠(yuǎn)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桿上都懸有座旗。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桿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嘭之聲 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桿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風(fēng)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初時(shí)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只同時(shí)遭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yuǎn),奔去的十余人卻無一回轉(zhuǎn)。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蹦嵌嬷鲬?yīng)命而去。白龜壽強(qiáng)作鎮(zhèn)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盡數(shù)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劃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fā),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個(gè)血人出現(xiàn)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gè)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白龜壽道:“是只獅子?”他聽到是只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個(gè)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卑攭鄣溃骸澳惚Wo(hù)殷姑娘?!彼撬廊サ亩嬷魑涔Σ蝗?,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gè)硬手,但一轉(zhuǎn)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對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鵬點(diǎn)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里!”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后緩步走出一個(gè)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發(fā),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fā)光,手中拿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么一站,威風(fēng)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fā)而來了,他是誰???可沒聽師父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shù)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一個(gè)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gè)外號,叫作‘金毛獅王’?!睆埓渖胶鸵笏厮貙ν艘谎郏耄骸斑@人神態(tài)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卑攭勐犓哉Z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fā)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lián)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崩事曊f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兒在這里瞧瞧?!敝x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yuǎn)觀,不可碰動?!敝x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shí)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說著轉(zhuǎn)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無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shí)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過去。謝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后揮出,當(dāng)?shù)囊宦暰揄?,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迅速無倫。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時(shí)飛轉(zhuǎn),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cái)烂?。他在錢塘江 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shí)何等神威,這時(shí)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過去。兩人去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只數(shù)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同時(shí)壓倒。大鐵鼎余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gè)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尸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shí)不少,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也頗有不如。當(dāng)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fā)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聲 ,點(diǎn)頭贊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dāng)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責(zé),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dāng)下凜然說道:“你要?dú)⒈銡ⅲ瞻椎呢M是貪生怕死之輩?”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幾個(gè)人物?!蓖蝗婚g右手一揚(yáng),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qiáng)勁,繼續(xù)激飛出去。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這一下擲刀取鞘,準(zhǔn)頭之巧,手法之奇,實(shí)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名揚(yáng)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伙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彼牭弥x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是惶恐。謝遜道:“你可知我?guī)煾甘钦l?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么好事?”元廣波囁嚅道:“這個(gè)……謝前輩……”他實(shí)是一點(diǎn)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yáng)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 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般無恥小人。給我站出來!”最后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gè)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zhàn)。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平常,??慷钧}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張登云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樣的東西?!焙I撑蓭捅娙巳藬y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幾下,說道:“咱們每個(gè)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dāng)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shù)倒入他肚里。

  余姚張登云全家在一夜 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件疑案。張登云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我姓謝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睆堥_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兇惡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dāng)張翠山?!敝x遜道:“嗯,你是武當(dāng)派張五俠,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么?”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guī)煾缬後穾r受傷的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敝x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幾轉(zhuǎn),蜷曲成一團(tuán) 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敝x遜道:“服甚么解藥?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么?”只見謝遜捧起酒壇,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干干凈凈。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個(gè)數(shù)百斤的大鐵錘連續(xù)打到一般,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nèi)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幾晃,昏暈在地。謝遜轉(zhuǎn)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凈胃中的毒鹽,再以內(nèi)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質(zhì)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nèi)功之深,這些微毒質(zhì)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zhuǎn)念一想,終是不敢發(fā)作,重又坐下。謝遜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 口搶劫一艘遠(yuǎn)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灰,道:“不錯(cuò)?!敝x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jié)我也不來怪你。但你將數(shù)十名無辜客商盡數(shù)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奸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麥鯨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干的,我……我可沒有?!敝x遜道:“你手下人這般窮兇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干何異?是哪幾個(gè)人干的?”麥鯨身當(dāng)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 六,那天的事,你們?nèi)齻€(gè)有份罷!”刷刷刷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余地,立時(shí)中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當(dāng)時(shí)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么?”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jì),總能逃走,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lǐng)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好,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幾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里的人個(gè)個(gè)害死?”麥鯨忙道:“其實(shí)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rèn)輸就是?!敝x遜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認(rèn)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gè)……這個(gè)比武,勝負(fù)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xué)武的,手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武功的婦孺良善。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gè)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里,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shù)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dāng)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動。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dú)⑺?,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yīng)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兇,袖手不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gè)個(gè)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彼f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和成了兩團(tuán) 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yōu)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dāng)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yáng),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氣,當(dāng)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鉆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凝神靜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fā)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敝x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gè)字。過三拳登時(shí)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gè)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gè)字如此害怕?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進(jìn)攻,他若運(yùn)氣發(fā)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碑?dāng)下朗聲道:“在下執(zhí)掌神拳門,平生學(xué)的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幾招?!币膊淮x遜有猶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yáng)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么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yùn)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gè)折扣。他兩拳擊出,謝遜隨手化解。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gè)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xué)之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這時(shí)麥鯨面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機(jī)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gè)女舵主頭發(fā)上拔下一根銀釵,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準(zhǔn)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gè)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于不敗之地。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shí),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這一拳勢如風(fēng)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后,他都預(yù)伏下異常厲害的后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三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shí)如中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bào)應(yīng),已是遲了?!倍啡婚g雙目如電,射向昆侖派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面蒼白,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jù)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shù)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應(yīng)得。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么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么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qiáng)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睆埓渖降溃骸叭酥愑谇莴F ,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qiáng)欺弱,又與禽獸 何異?”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dāng)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么?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么?”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 ,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敝x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岳飛是大忠臣,為甚么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么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于異族之手,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敝x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惡,以致受此無窮災(zāi)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xué)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qiáng)扶弱。謝前輩英雄無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xué)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dāng)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xué)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xué)武是末。在他心中,從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么好?為甚么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dāng)然之義,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shí)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了?!敝x遜凄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嘿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dāng)真是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么?”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巖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shù),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八個(gè)字,自己實(shí)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嘆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當(dāng)為,至于為禍?zhǔn)歉?,本也不必?jì)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豐先生武功冠絕當(dāng)世,可惜緣慳一面。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豐也不過如此,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fā)作,說道:“我恩師學(xué)究天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qiáng),非后學(xué)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shí)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蹦闹x遜卻并不發(fā)怒,淡淡的道:“張三豐先生開創(chuàng)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dú)特造詣。武學(xué)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傆幸蝗?,我要上武當(dāng)山去領(lǐng)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么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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