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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倚天屠龍記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主評周芷若,兼評其余女子

金庸于他的重頭作品“射雕三部曲”中,分別在每一部里設(shè)計了一個為情所苦而性格扭曲的女子。對于號稱“以寫情為主”的“射雕三部曲”來說,這樣的設(shè)計顯然有作者探討追尋的深意;同時,就如這三部曲的主題不斷深化一樣,這三個女子的性格,也愈趨復(fù)雜豐富。

這三個女人,便分別是《射雕》中的瑛姑,《神雕》中的李莫愁,和《倚天》中的周芷若。

瑛姑顯然是苦的。她的感情,被夾在“男人義氣”之間而飽受摧殘(周伯通和一燈均曾說過類似言語,而致瑛姑于不顧,明顯表現(xiàn)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中國傳統(tǒng)男性思維);她的孩兒,也被卷入武林之爭而成了犧牲品。這些慘事令她變得乖張狠毒,既是情有可原,更是可憐可嘆。然而由于當(dāng)事人之一是那個老頑童,使得這段苦情平添了幾分喜劇色彩,從而沖淡了原有的悲慘凄涼。

到了《神雕》中,金庸塑造出著名的“赤練仙子”李莫愁。在技巧上,金庸傳承了一些《射雕》的要素,比如瑛姑事件中出現(xiàn)的重要道具“四張機”手帕,在李莫愁身上換作了紅花綠葉的錦帕。然而在思想上,金庸顯然有了改變,應(yīng)該可說是更進一步。他剔除了原先影響瑛姑的諸般復(fù)雜恩怨,導(dǎo)致李莫愁性情變化的,只是簡簡單單的“情變”。這個改變,不僅表達出作者對男女情愛的更深理解,也大大加深了李莫愁這個角色的悲劇性,甚至,還在其中表現(xiàn)出一絲女人的共性。

不過,總體而言,李莫愁的性格并不完整。在塑造李莫愁的過程中,金庸采用了和塑造瑛姑時類似的方式,即著重強調(diào)了她作為女人的母性特征(請參照李莫愁面對小郭襄的表現(xiàn))。這樣的手法頗為討巧,較容易獲得讀者認同,但對于角色性格的完整性而言,卻沒有太大幫助。李莫愁固然可以由此獲得一些同情甚至欣賞,但愛情對她的深刻影響,卻也因此而被沖淡了。

同時,金庸也并未給出李莫愁性格轉(zhuǎn)變的詳細過程,我們只能通過李莫愁回憶中的只言片語,來窺探其尚未瘋狂時的少女心態(tài)。因此,這個角色固然鮮明震撼,但也僅止于此。相比之下,瑛姑尚且要從《射雕》走入《神雕》,經(jīng)過兩部書才完成她的業(yè)障修行,而李莫愁卻只在一部《神雕》中曇花一現(xiàn)便遽然殞落,著實不能令人滿意。

相信金庸本人也是不滿意的(或者說他自己最不滿意),因此,周芷若這個形象便誕生了。

周芷若面對的情況,同李莫愁頗為相似,甚至還要更勝一籌。李莫愁對陸展元的感情,看似只是單相思,但當(dāng)年陸展元不但收下了李莫愁的定情信物,兩人亦經(jīng)常笙笛合奏,那么多半還是兩情相悅,之后何沅君出現(xiàn),陸展元才移情別戀。而周芷若戀上的張無忌,比陸展元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狠心短命的小鬼”一面對趙敏“情難自已”,一面又對周芷若“情深意重”,更別提小昭殷離,總之是令身周女子個個傷心,“短命”不一定,“狠心”倒是貨真價實。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世間有關(guān)愛情的種種孽緣憾事,大半都由這八字而來。在這里,李莫愁對應(yīng)的是后面四字,周芷若則遇上了前面半句。實際上,周芷若這個角色,恰恰就是研究李莫愁前半生的最佳依據(jù),金庸在《神雕》里幾筆帶過的“少女李莫愁”,在周芷若身上完整的表現(xiàn)了出來,若將周李二人合在一起,便可以看到不如意的愛情對一個女子的重大影響。而這些,相信也正是金庸創(chuàng)造周芷若的目的。




在我們開始正式探討周芷若之前,不得不先簡單評述一下三個與周芷若息息相關(guān)的人,這三人,均是考察周芷若真情實性的重要參照物,那便是:宋青書,張無忌,紀曉芙。在這里,我不想為這三人占用太多篇幅,尤其張無忌,他足夠我寫上一本書。我只能擇要而寫,若有未盡之處,也只有待日后補足了。

有關(guān)宋青書的部分,可參考我寫的另一篇評論《且說武當(dāng)七俠》。唯一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那篇文章中,我曾將宋青書和楊康進行對比,事后思之,實乃大謬。從身份、地位、武功、性格、感情各方面評判,與宋青書最接近的,甚至可說宋青書所脫胎的,該是《神雕》中的尹志平。二者唯一的區(qū)別是,尹志平在大關(guān)頭把持住了忠義氣節(jié),宋青書卻因感情而被扭曲,一步步偏離了正道。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金庸是在宋青書身上,把尹志平進行了深化,從而加深了這類角色的悲劇性。

至于張無忌,他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方式,與《天龍八部》中的段正淳頗為相似,甚至二人的英雄氣概、俠士風(fēng)范,亦相差不遠。段正淳固然要更加瀟灑精明些,但對待感情的真摯程度,以及讓女子服帖的“乾坤挪移”功夫,這二人可說各有千秋。跟著段正淳的女人,最終無一得到好死,而且她們一生愁多樂少,實也說不上幸福。至于張無忌身邊的女人,雖然《倚天》結(jié)束時她們的一生尚未終結(jié),但只需簡單推想,也知道其后絕不會是“王子公主快樂生活”的童話故事。小昭終生形單影只,自不待言;趙敏周芷若只怕要為了張無忌爭個頭破血流;而愛上幻影狀若癡狂的殷離,看來反是最幸福的(點明殷離心理這部分,作者未免寫得有些太著形跡,但通俗小說就是這樣,你若不寫明白,讀者便看不懂,就像很多人至今依然以為,張無忌最后是和趙敏“大團 圓”了。念及此處,不免要對金庸略感同情,所謂“俏眉眼作給瞎子看”,可嘆可嘆)。

紀曉芙也是一個值得大書而特書的角色,但在這里,我只是要指明作者將她與周芷若比照的意圖。這個角色,從名字到形象,都與周芷若極為相近;而二人的命運,無論是受滅絕寵 愛,還是戀上明教“大魔頭”,以及遭丁敏君妒恨、被滅絕逼迫,更是如出一轍。這兩人的性格,也均是外柔內(nèi)剛,看似柔弱無助,實則綿里藏針,也不怪滅絕青眼有加。然而,金庸向以塑造多樣角色著稱,即使同為大理段式的“四大護衛(wèi)”,《天龍八部》里的“褚古傅朱”,他也務(wù)求與《射雕》中的“漁樵耕讀”相區(qū)別,以這等精益求精的心思,他又怎么會在一本書里塑造兩個完全相同的形象?

只需明白了這點,自不難看出周芷若與紀曉芙的區(qū)別。首先在為人上,紀曉芙便比周芷若真誠得多。她們分別與丁敏君的對手戲,就已將兩人的心計深淺對比得清清楚楚;而面對滅絕師太的逼迫,二人的選擇更是天壤之別。滅絕要求周芷若發(fā)誓時,只是態(tài)度強硬,說了句“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并未真的拿自己或周芷若的性命相要挾,周芷若卻連片刻躊躇也無,當(dāng)即發(fā)誓。反觀紀曉芙,金庸雖以張無忌視角觀察當(dāng)時情況,并未寫明滅絕的詳細言語,但她以性命相逼,卻是顯而易見;何況當(dāng)時楊不悔不過十歲,楊逍遠在昆侖,紀曉芙一死,女兒立刻孤苦無依,她所背負的,顯然不止自己一條命,既為人母,怎么可能不感為難?然而她始終不肯背叛楊逍,卻也不愿欺瞞師父,虛與委蛇,終落得慘死下場,以風(fēng)骨而論,實高出周芷若不知多少。

實際上,在《倚天》這部書里,傳承對比的概念一直貫穿全書。張翠山到張無忌,殷素素到趙敏,殷素素到殷離,紀曉芙到周芷若,紀曉芙到楊不悔,處處皆有體現(xiàn)。同樣的波折磨難,卻誕生出不同的結(jié)果,并非世事滄桑多變,實乃人面桃花,早已大不相同。而在這白云蒼狗之中,那些始終不變的東西,比如武當(dāng)七俠的兄弟之情,才是金庸真正想歌頌的。




終于可以進入正題了。需事先聲明的是,出于篇幅考慮,一些相對簡單的分析我會一筆帶過,有興趣的朋友可翻看小說原文以印證。

周芷若的第一次登場,便已表現(xiàn)出她的“善解人意”:張三豐喂飯不得,周芷若輕輕巧巧一句話,張無忌便乖乖吃下一大碗。待她成年之后,更是處處顯得聰明伶俐,心機深沉。尤其難得的是,她做事四平八穩(wěn),誰也不得罪,看張無忌替銳金旗挨滅絕三掌那一段,周芷若一番話,便使雙方都承了她的情;又如張無忌宋青書盧龍對峙,周芷若一言不發(fā),便使兩個男人都以為她是心向自己。這等左右逢源的功夫,實已到了普通人夢寐以求的爐火純青之境,從這個角度說,周芷若絕對是個天才,而且比張無忌那樣的武學(xué)天才,要更加難得。

不過這些不是本文的重點,正如我在開頭說過的,本文研究的,是愛情下的周芷若,不是權(quán)謀中的周芷若。

我們且看她對張無忌的感情。二人漢水一別后,重聚時已忽忽近十年,張無忌身份未露,但也已表現(xiàn)出對周芷若的特別關(guān)心(此人前一刻尚在對殷離海誓山盟,后一刻便盯著周芷若目不轉(zhuǎn)睛,多情至此,當(dāng)真是無藥可救),周芷若卻只是對此“暗自詫異”,并無其他感覺;待之后張無忌挺身受滅絕三掌,周芷若以言語相助,更多的也只是顧念故人之情,無關(guān)男女情愛(蛛兒急道:“周姊姊,你快勸他別再挨那兩掌,你的說話,他會聽的?!敝苘迫羝娴溃骸八鯐犖业脑挘俊敝雰旱溃骸八闹泻軞g喜你,難道你不知道么?”周芷若滿臉通紅,啐道:“哪有此事?”);而后光明頂大戰(zhàn),張無忌以區(qū)區(qū)一人抵擋六派,當(dāng)真是慷慨豪邁,仁義瀟灑,這等少年英俠,誰不動心?此刻周芷若的心理,想來已有了些變化,多了幾分傾慕之意。

寫至這里,金庸的高妙之處體現(xiàn)了出來:他在這兩個少年男女剛剛開始萌發(fā)愛情的時候,便立刻給與“師門”這一重大挑戰(zhàn),這樣現(xiàn)實乃至殘酷的手法,是在以浪漫為基調(diào)的射雕前兩部曲中從未出現(xiàn)的。郭靖黃蓉對抗“父母之 命”,是在兩人共歷患難、心境合一之后;楊過小龍女挑戰(zhàn)“禮教大防”之前,更已共同生活多年,感情基礎(chǔ)之深再難動搖;本書的張周二人,卻從沒有培養(yǎng)感情的機會,他們的愛情剛剛發(fā)芽,便被置于天下人面前進行試煉。因此毫無懸念的,在“社會”這只巨象面前,個人意志只如螻蟻,瞬間便被碾作齏粉。且看周芷若的心理活動:
……一剎那間心中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念頭:“今日局面已然尷尬無比,張公子如此待我,師父必當(dāng)我和他私有情弊,從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棄徒,成為武林中所不齒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處去覓歸宿之地?張公子待我不錯,但我決不是存心為了他而背叛師門?!?br/>
此時在周芷若心中,“師門”已比“公子”為重了。終究師門于她,是七年的教養(yǎng)大恩,而這位公子,卻僅止于兩三次的眉目傳情;無論是從現(xiàn)實還是感情因素上講,她都不可能重公子而輕師門。

一般讀者閱讀武俠小說,所追求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概,金庸也始終以浪漫的筆調(diào),將這份閱讀快感奉獻給讀者;然而在周芷若身上,金庸卻一反常態(tài),表現(xiàn)出了非常普通且現(xiàn)實的想法,同時周芷若之后的選擇,也正常得順理成章:她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用倚天劍將張無忌刺成重傷——這場個人情感與集體意志的對抗,以后者的獲勝而告一段落。

然而,人類作為感性動物,卻并不完全受“社會”這一群體理性的怪異集合所支配——周芷若真正愛上張無忌,恰恰是在這一劍之后,正如宋青書所想:“她這一劍刺了之后,不論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從她心上抹去了?!比绻f之前的臉紅心跳、欲拒還迎尚是少年人初嘗情花的懵懂興奮的話,那么之后的念茲在茲、患得患失,則顯然是墜入情網(wǎng)乃至情根深種的明證了。

不過,就情節(jié)而言,這一段真正要表達的重點是:張周二人的感情,是以鮮血的洗禮開始的!而這段被染紅的愛情,其后也必將充滿了傷害和痛苦。

在光明頂之后,這兩人的感情并非一路高漲,反而無片刻相聚,等大都重逢時,二人之間已經(jīng)多了一個趙敏(其實還有小昭,容我暫且忽略)。金庸于這一段重逢戲里,特別描寫了周芷若因張無忌身上的“男子氣息”而意亂情迷,可見她始終芳心可可,心系張郎;之后的情勢卻急轉(zhuǎn)直下,滅絕不但將“倚天屠龍”的秘密和盤托出,更是恩權(quán)并施,把周芷若置于一個兩難選擇中。這段前文已論,不再詳述,唯一需要點出的是,此時周張二人的感情,與光明頂時仍無多大區(qū)別,并沒有什么基礎(chǔ),因此周芷若發(fā)毒誓的選擇,便也顯得正常而自然了。

發(fā)誓之后的周芷若,盡管表面上勉強保持冷靜,但以她的性格推想,內(nèi)心只怕也免不了天人交 戰(zhàn)。果然之后面對丁敏君時,她已少了那份綿里藏針的銳氣;而在面對金花婆婆時,她更曾萌生死志(“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還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么都不管的干凈?!保?梢?,當(dāng)把巨大的社會責(zé)任硬推給個人——尤其還是一個女子——的時候,所帶來的壓力,實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在這里,金庸暗示了中國傳統(tǒng)的——確切說是儒家的——男女價值觀。

在《倚天》這本書里,無論是以俠義自命的六大派,還是遭世人誤解的明教,只要是男人,都以“驅(qū)除韃虜,還我河山”為己任;張無忌作為書中男人的代表,盡管自認無德無能,難當(dāng)大任,但只要國家有難,百姓受苦,他自會拋顱灑血,不落人后;甚至殷梨亭,大好的一塊良才美質(zhì),也被灌輸了這種思想;唯一不受此束縛的人是謝遜,然而他只是被更嚴重的魔障所桎梏,并非真的跳出三界外,何況最終拯救他的是佛家,而不是張無忌代表的儒家。

反觀女人們,卻并不像男人一樣期盼什么“社會大同”,而是努力追求個人幸福,其中最鮮明的例子,當(dāng)然是趙敏和殷素素了。然而在這些女人里,唯獨有一人卓爾不群,志向宏偉不讓須眉,那就是形象看似反面的——滅絕師太。

滅絕顯然是生錯了性別,而且無論她怎樣努力,在男人(甚至包括其他女人)眼里最多也只是個怪物,而這,才是導(dǎo)致她性情暴戾的真正原因。滅絕的失敗是早已注定的:想在這個男權(quán)社會中爬上權(quán)力高塔,結(jié)果也只有跌個粉身碎骨。然而她并未死心,將這個志向——連帶壓力——傳遞給了周芷若。周芷若作為滅絕愛徒,固然深受師父影響,但其本質(zhì)仍是個普通船夫的遺女,在發(fā)毒誓之前,“個人幸?!痹谥苘迫粜睦锏谋戎?,仍是要大于“社會幸福”的;滅絕雖然在天平上為后者增加了一些砝碼,但尚未改變周芷若的命運——因為真正決定周芷若能否獲得“個人幸?!钡?,是一個叫張無忌的男人。

然而,深具諷刺意味的,更帶有悲劇性的是,在這周芷若心中矛盾、難以決斷的時刻,偏偏是這個張無忌,一步步扼殺了周芷若的“個人幸福”,并使她下了決定。




金庸將西方戲劇理論融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當(dāng)中,并結(jié)合他以前編導(dǎo)電影 的經(jīng)驗,誕生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描寫手法,其中最為讀者熟悉的,便是在同一個場景中,通過不同人物的角度來觀察同一件事情。例如《天龍八部》中的聾啞山珍瓏棋局,當(dāng)段延慶被丁春秋引得將要自盡之時,金庸逐一描述玄難、蘇星河、慕容復(fù)、鳩摩智、段譽、王語嫣等在場眾人的想法,就如一臺攝像機,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記錄下他們的言談舉止和心理活動。這種寫法,既可以增加情節(jié)張力,烘托場景氣氛,更能在比照中襯托出人物性格,可說有一舉多得之效,是金庸使用最多也是最為純熟的技巧之一。

然而在《倚天》的某個段落中,金庸卻一反常態(tài),將這種技巧棄而不用。這一段所在的回目,乃是用張無忌的心境作題,叫做“四女同舟何所望”。

這個題目取得極盡巧妙。事實上金庸在回目方面的遣詞造句之精致,在近現(xiàn)代武俠小說領(lǐng)域中除了還珠樓主外無人能比。老版《倚天》用的本是四字回目,顯然有同《射雕》、《神雕》一致的用意,但在修訂版中,金庸幾番斟酌,終于舍棄了追求一致的觀感,而改用“柏梁臺體”的七言古詩為題。這些古詩中多用典故,平仄相和,句句押韻,讀來抑揚頓挫,與以前的四字回目相比更顯古樸,且有余音繞梁之感,不由得令人歡喜贊嘆。

說回這“四女同舟”。從字面上來看,這個回目所講的事其實只占這章的四分之一,然而這部分的精彩程度,卻遠遠勝過前面張無忌和風(fēng)云三使的連番打斗。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那么當(dāng)四個女人和她們愛著的男人一同登場時,這臺戲必將精彩萬分,而我們的張大教主也“不負眾望”,在四個女子之間不斷添柴加火:他先是“情致纏綿 的抱著殷姑娘”;接著為了安慰趙敏,又“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深情款款的叮囑”;之后殷離傷重,說起胡 話,更將他以前“娶妻”的誓言盡數(shù)當(dāng)眾道出。而這時的張無忌,恰恰剛做了一個四女同娶的美夢,正暗示了這場感情激蕩達到空前的高|潮。

這樣的場面,本是通過比襯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進而豐富人物性格的絕佳機會。例如《天龍八部》中,在描述鐘靈對段譽的感情時,曾將書中幾個主要女性角色放在一起,品評幾個女子的愛情觀:
……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凄然欲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shè)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br/>
這一段曾被多人評過,其精妙之處已不必提;何況正如前文所說,這種比襯,恰是金庸最擅長的技巧。而在《倚天》這個段落中,四個主要女性角色均身處一船,比之上文的憑空假設(shè),可說是有更加“得天獨厚”的客觀優(yōu)勢。

然而金庸竟以莫大的寫作定力,強自忍住,舍長用短,生生將這一段留白,實是令人欽佩無已。那么我們不妨來看看,金庸在這里的留白,究竟都留了些什么。

這四個女子對張無忌的鐘情之由固然各不相同,但用情之深卻絕對不相上下,只不過趙敏是忠于本性的狂士,能夠?qū)⒏星楹翢o顧忌的表達出來而已,其他三女雖然口上不講,卻并不說明心中無念。因此,當(dāng)趙敏因張無忌抱著殷離而直言“不想活了”之時,在小昭和周芷若心里,只怕不會比趙敏好過多少;同樣,張無忌當(dāng)眾和趙敏調(diào)情,以及殷離昏迷中吐露海誓山盟,在她們也均如晴天霹靂。然而,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最擅長在這種場合插入閑筆的金庸,卻偏偏沒有寫小昭和周芷若此時的心理活動,甚至連她們臉上的表情都未提一字。不寫小昭,尚可說是因為之后要揭穿她身份,為了保留懸念,勉強解釋得通,但周芷若就不同了。事實上,周芷若自這章被張無忌救出后,便極少被提及,即使偶爾講到,也只寥寥數(shù)筆匆匆?guī)н^。這種刻意的留白,被當(dāng)時的矛盾沖突掩蓋得不露痕跡,從而使粗心的讀者,很輕易便忽略過去了。

因此,若要解讀這四個女子的命運,便須將這一段研讀透徹,因為決定她們之后走上不同道路的,正是這短短六天的同舟共濟。

先說小昭。以小昭溫 軟的性格,看著張無忌在自己眼前和其他女子溫 存,只怕早已柔腸寸斷,傷心欲絕。然而,就如金庸賦予她的奴婢身份一般,小昭是個被動的女子,她不會像趙敏那樣主動追求,更不會如周芷若那樣奮起反抗,她所能做的,正如很多普通人一樣,“眼不見心不煩”、“三十六計走為上著”、“打不過還跑不過么”,等等諸如此類,總之就是逃避。

這里要插一句,金庸為小昭的離去,設(shè)置了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也就是所謂波斯明教。這其實是金庸最愛玩的把戲——將角色的真實意圖,掩蓋在表面的合理情節(jié)之下。金庸本人雖然吸收了西方心理學(xué)及戲劇理論等知識,但這位海寧查家的后人,從本質(zhì)上講仍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而中國文人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他們不會啊啊大叫,也不會滿篇都是悲戚哀怨,而是通過景物(或是女人,在他們看來也是一種景物)來表達心中的愁思。從東方文化來看,這是一種含蓄之美,且一直倍受推崇。

金庸在他的小說中也使用了這樣的手法。比如張翠山和殷素素,這兩個人一見面就已在互相吸引(有意者請翻看原文),但金庸仍給這場“正邪通婚”安排了一個大媒——謝遜,又為他們找了一個世外桃源——冰火島,使這段愛情看似有些勉強,從而將這二人本性上的互相吸引掩蓋淡化了。小昭的段落亦是如此,她以前也曾數(shù)次目睹張無忌解救其他女子,這尚可說是張無忌俠義為懷,但這一次張無忌對著趙敏“深情款款”,則顯然和“俠義”沒什么關(guān)系;何況殷離一番吐露,表明已和張無忌有海誓山盟,更襯得小昭的感情猶如鏡花水月,只怕不消片刻她便已心如死灰。既然如此,難道她還會繼續(xù)以奴婢身份留在張無忌身邊,受那無窮無盡的煎熬么?這波斯明教的出現(xiàn),實可說得上是恰到好處。

再看周芷若。周芷若的性格和小昭有三分相似,都是外圓內(nèi)方,因此當(dāng)張無忌和趙敏調(diào)情之后,她二人分別借機向趙敏發(fā)作了出來,聯(lián)系前文,這兩段讀來很有味道:
趙敏問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會這門武功么?”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師也不會喪身于萬安寺中了。”滅絕師太所以逝世,根源出于趙敏,周芷若對她痛恨已極,日日夜夜風(fēng)雨同舟,卻從來跟她不交 一語。此刻趙敏正面相詢,便頂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溫 文,這般說話,已是生平對人最不客氣的言語了……
……趙敏又問:“令尊是誰?女兒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聞天下的高手?!毙≌训溃骸凹腋嘎衩[姓,何勞郡主動問?難道你想削我?guī)赘割^,逼問我的武功么?”她小小年紀,口頭上對趙敏竟絲毫不讓,提到削指之事,更顯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敵愾同仇之心。

但是,周芷若是滅絕師太的愛徒,更繼任了峨嵋掌門,這將她從身份上,進而從本質(zhì)上與小昭區(qū)別開來。即使是在萬安寺發(fā)毒誓之前,周芷若也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柔弱女子,何況此刻她已得知“倚天屠龍”的秘密,有了反抗的資本?盡管此前周芷若確曾萌生死志,然而這“死志”的條件之一,是張無忌一心一意待她好;可這時張無忌的眼睛,不是盯著殷離便是看著趙敏,再加上旁邊還有個小昭,難道要讓她堂堂峨嵋掌門,同這三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爭寵 不成?

所以殷離是非死不可的。即使單從感情上講,周芷若第一個要除去的,也必是殷離而非趙敏。要理解這一點,需先明白張無忌的為人。從道德上講,張無忌是個真正的君子,心口如一,不擅作偽,且最重然諾。因此,當(dāng)殷離吐露張無忌的“海誓山盟”時,他心里又羞又窘,自然而然便“滿臉通紅”,表現(xiàn)了出來;而之后他的心情由尷尬轉(zhuǎn)為感動,同樣并不掩飾,“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雖然金庸刻意不寫,但我們自可推想,細心如三女者,怎會忽略這個情景?而以她們的聰敏機智,又怎會猜不到張無忌的想法——此刻在他的心里,必已將殷離當(dāng)作妻子。這種感情,可要比他對趙敏的輕薄調(diào)情更重得多了。

周芷若自然能分清這之間的輕重緩急:逼走趙敏可緩,解決殷離卻急;否則待張殷二人木已成舟,她的幸福就要高飛遠走了(其實就算周芷若不動手,以趙敏積極的性格和狠辣的手段,只怕也不會容殷離活下去)。她之后的一切行為,當(dāng)是起于此時的決心,而這個決心,則是張無忌幫她下的。




后面的發(fā)展盡在周芷若掌握之中,及至她與張無忌大婚,一切均是水到渠成,其間最精彩的,當(dāng)數(shù)她利用韓林兒上演的自殺戲,逼得張無忌自己提出成婚要求,手腕高妙,令人欽佩不已。不過這部分最值得一提的,卻是周芷若在張無忌面前表現(xiàn)出的兩次“心狠手辣”:一次是屠殺 蒙古水師官兵,另一次則是有心將關(guān)東采參客滅口。前一次尚可說是謝遜提議,周芷若作為晚輩不便違抗,后一次卻是周芷若主動提出。這兩段已暗示出周芷若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漸漸表現(xiàn)出滅絕的“遺傳”。不過更重要的是,這里金庸將周芷若和謝遜置于同樣的立場。

謝遜是什么人?他至情至性,一意孤行,與儒士代表張翠山義結(jié)金蘭,對立中有著統(tǒng)一,是個典型的狂士。但周芷若不是狂士,甚至從她身上看不出絲毫與謝遜相近的地方,前面已經(jīng)說了,她深受滅絕影響,背負著“兼濟天下”的夢想,再加上外圓內(nèi)方的性格,其實更像是一個儒士??墒侵袊畲蟮拇笕蹇追蜃釉?jīng)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边@樣一句話,便將女人成為儒士的路切斷了。所以女人想在男權(quán)社會中發(fā)揮光熱,只有成為黃蓉、殷素素、趙敏那樣的狂士。

但在這里,周芷若喪失了成為狂士,進而成為一個所謂“正?!迸说臋C會。詳讀全書我們當(dāng)可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趙敏在張無忌面前肆意妄為時,張無忌不是寬容大度,就是心懷矛盾勉強阻止,頂多也只是拿阿大阿二或玄冥二老這樣的角色出出氣;但當(dāng)周芷若第一次想這么做時,張無忌卻大怒喝斥,“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只因張無忌早已將周芷若視作自己的同類,以君子的道德標準去衡量要求,卻忘了對方的女子身份。就這樣,周芷若欲儒不儒,想狂難狂,萬般無奈,只得走上二者夾縫中的畸形道路。

當(dāng)然這些周芷若自己是意識不到的,何況就算她意識到了也一樣身不由己。實際上,與張無忌一步步將她導(dǎo)向悲劇境地的情況正相反,周芷若此刻的心情可說是極其幸福的。因為在她看來,她最大的兩個人生目標——個人幸福和社會幸?!尤豢梢越柚蛷垷o忌結(jié)合而同時獲得!魚與熊掌可以兼得,這該是怎樣的賞心樂事?更何況,這也是她個人情感和社會準則首次一致的時候(也是唯一一次),之前她一直只能對張無忌“芳心暗許”,現(xiàn)在卻可以明目張膽的嫁給他,無論正派還是明教都極為支持,始終困擾她的陰霾,至此總算一掃而空。

于是,當(dāng)這周芷若與幸福近在咫尺的時刻,張無忌給了她致命一擊——大婚當(dāng)日,舍周追趙?!靶聥D素手裂紅裳”,一切盡化泡影。

這之后的周芷若,便開始與李莫愁的形象重疊了。盡管滅絕賦予她的責(zé)任和理想使她不會像李莫愁那樣采用瘋狂極端的手段報復(fù)社會,但這并無法改變其作為感情失敗的“怨婦”的本質(zhì)。誅殺杜百當(dāng)夫婦不過是周芷若走向極端的血祭(杜氏夫婦與她何怨何仇?只是收留了張趙二人而已,但在周芷若眼里自然該殺),而整個峨嵋派也受她影響,變得陰森狠辣,在屠獅大會上草菅人命,絲毫不以為意(司徒夏胄二人與峨嵋何怨何仇?只是據(jù)理力爭,表示反對而已,但在峨嵋派眼里自然也是該殺)。其中曾寫到:“群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于男子?!边@“蠻不講理”四字,當(dāng)真是將怨婦的特征點得再清楚不過。

但實際上,就如“蠻不講理”這四個字包含了中國千百年來男性對女性的所有認知與蔑視,周芷若乃至整個峨嵋派所走向的極端,也并不只是感情宣泄的極端,而是挑戰(zhàn)男性社會的極端,是“女流之輩”以“蠻不講理”的方式對抗“群雄”的極端。無論是滅絕的遺愿還是張無忌的情變,都將她們一步步推上了這條道路。而屠獅大會,正是這些女人的戰(zhàn)場,倚天劍和屠龍刀的真正碰撞,是直至此刻才發(fā)生的。




有關(guān)屠獅大會,我亦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論過,這里不再重復(fù)。至于周芷若,作者的手法仍與之前一樣,極少描寫她的心理活動,始終只是通過旁人的視角來觀察其言語行為,此處有一段極具代表性:
……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見識過無數(shù)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fēng)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dāng)真有妖法不成?還是有甚么怪物附體?”

周芷若當(dāng)然是鬼,那個溫 婉柔弱的周芷若早已被張無忌殺死了(周芷若在向滅絕發(fā)誓后曾萌生死志,此處思之更增感慨);她也確然是被怪物附體了,只不過作為男性代表的張無忌只會“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而永遠不會理解這“怪物”是什么。

讀者被代入張無忌的視角,一直看不到周芷若的想法,也同樣很難理解這個角色,至多也只會隱約覺得,她是因愛生恨,在報復(fù)張無忌而已。包括宋青書的存在,也只是被視為她進行報復(fù)的工具。但是,在經(jīng)過這么多章之后,金庸猛然插入一記“閑筆”,首次正面描述周芷若心里的想法,這一筆雖然簡短,卻宛若石破天驚,使周芷若的悲劇性更加深刻,請看:
(俞蓮舟)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里?!?br/>
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只注意到了后面周芷若擊傷張無忌時的“心中柔情忽動”,卻忽視了這句更加重要的“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里”;然而偏偏是這句話,才使其形象真正深刻復(fù)雜起來。周芷若在被張無忌當(dāng)眾拋棄之后,終于依靠九陰真經(jīng)的武功揚眉吐氣,“天下英雄莫能當(dāng)”,離滅絕師太的夢想不過一步之遙,此刻她卻以極其冷靜的態(tài)度面對死亡,顯然早已預(yù)料到自己的失敗,悲慘凄涼之意盡出。

不過,這句話最重要的地方,是她對俞蓮舟的稱呼——“二叔”。若以武林輩分而論,周芷若稱俞蓮舟為“師兄”或“師伯”,均無不可;若以人物關(guān)系而論,周芷若確然可以將稱呼變得親近些,但倘若她跟著張無忌叫,那么該稱俞蓮舟為“二伯”才是!為什么卻偏偏要叫“二叔”?

是不是哪里搞錯了?我們來簡單分析一下。首先,這個想法出現(xiàn)于周芷若自忖必死的時刻,顯然情真意切。我所說的情真意切,不僅僅是指她沒有欺瞞別人,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是在欺騙自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她腦中閃現(xiàn)的必是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其次,我前面也已說過,金庸出身于書香門第,江 南世家,雖不敢說琴棋書畫樣樣皆能,但“伯仲叔季”這等輩分排行的小問題,對他而言不過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自然,絕不可能弄錯。最后,金庸曾花十年潤色校對,認真細致,所以“出現(xiàn)筆誤”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那么,周芷若之所以稱俞蓮舟為“二叔”,最大的可能只有一個:她是跟著宋青書叫的!難道在她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作了宋青書的妻子?

這確然令人難以索解。周芷若對張無忌“故尺情深”,那是眾目皆睹;她并未與宋青書真正成婚,更不用提行房,這段婚姻徒有虛名,也是毋庸置疑;后面張無忌主動提出為宋青書療傷,周芷若“臉色蒼白異?!保邦H有怨懟之意”,可見在她的感情上,宋青書的分量還是不及張無忌的;更重要的是,在她之前幾次所處的兩難境地中,“世俗”和她自己的“真情”始終是對立的,她一方面想忠于自己的感情,一方面卻又顧忌世俗的眼光,難作取舍,若以宋青書張無忌二人為例,則前者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天下知聞,后者是她心目中的情郎(同樣天下知聞)。無論怎么看,周芷若與宋青書的結(jié)合都并非心甘情愿。由于作者始終沒把周芷若的內(nèi)心完全展現(xiàn)給讀者,那么我妄自揣測,這一聲“二叔”,恐怕只是因為這段“徒有虛名”的婚姻,只是因為這個“名義上”的丈夫。

這實在是很可怕。在屠獅大會的決戰(zhàn)當(dāng)中,在這“天下英雄莫能當(dāng)”的最高峰,在這挑戰(zhàn)男權(quán)地位的風(fēng)口浪尖,作為挑戰(zhàn)者的周芷若的內(nèi)心深處,卻已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世俗觀念所影響!當(dāng)社會規(guī)則的潛移默化已經(jīng)根深蒂固到骨子里的時候,已經(jīng)變作人本性的一部分的時候,原本滅絕所代表且為之奮斗的,那個自由 單純的人性,還可能存在么?

當(dāng)然,最終的發(fā)展均如讀者所愿:李莫愁必將毀滅,周芷若也一定會失敗。只不過,就如李莫愁的毀滅系由自己導(dǎo)致,周芷若也并非敗在張無忌手中——直到殷離的“鬼魂”出現(xiàn),她才真正服輸。所謂“鬼魂”,顯然是代表周芷若的心魔,而空聞的那一番“超度活人”的玄機,自然也是在暗示這個寓意。不過對照前面的內(nèi)容,這樣的處理未免草率,也太過理想化,與全書的現(xiàn)實風(fēng)格不符,想來是作者當(dāng)時受佛教典籍影響過多所致。

顯然金庸自己也有所感悟,因此在新版中將這一段的不協(xié)調(diào)大大削弱。老版《倚天》的結(jié)尾,周芷若由于這“心魔”的震撼而大徹大悟,出家為尼,算是徹底服輸了;而在新版中,周芷若先是擄走趙敏,安排下誑騙張無忌的機關(guān),之后又與張無忌擊掌為誓,給他套上了一道枷鎖,這才偃旗息鼓、暫且罷斗(更不用說之前她的九陰內(nèi)功被張無忌無意中廢掉,已少了繼續(xù)斗爭的本錢)。全書最終在周芷若的一聲淺笑低吟中結(jié)束,比之瑛姑最終的擺脫魔障修成正果,以及李莫愁的烈焰焚身情歌絕唱,大有“故事雖已完結(jié),生活還將繼續(xù)”的無奈意味。這一段改動可說極為恰當(dāng)。據(jù)說金庸在最新版的改編中,欲將四個女子都留在張無忌身邊,我當(dāng)然更加歡迎;不過就我個人而言,目前的這一個版本就已心滿意足了。




《神雕》中,金庸在絕情谷的高|潮戲中將李莫愁的悲劇作了一定程度上的升華。李莫愁倘若能將她的“對尋常男人絲毫不假辭色”堅持到底,那么就算她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總也是個有風(fēng)骨有格調(diào)的怨婦;但她卻在走投無路之時與公孫止同流合污,這段虛情假意的“稍假辭色”,便使讀者(特別是男性讀者)在同情她遭遇的同時,又不免要鄙薄其為人了。相比之下,周芷若所做的事其實也差不多,都是在無法從某個男人身上獲得幸福的時候,帶著自暴自棄且憤世嫉俗的想法投向一堆牛糞的懷抱,但她在讀者中所獲得的評價,卻要比李莫愁高得多了。

其實以金庸的寫作能力,要讓一個角色被讀者討厭,實是易如反掌。比如楊康設(shè)計殺害“江 南五怪”,郭芙斬斷楊過臂膀,林平之殺死岳靈珊,石萬嗔害死程靈素,慕容復(fù)對包不同痛下毒手,等等等等,總之只需金庸“妙筆生恨”,讀者便無不對此角色咬牙切齒。但唯獨對著周芷若,金庸始終筆下留情。殷離雖曾遭到周芷若毒手加害,卻并未死去;峨嵋派在書末的一些倒行逆施,無論濫殺無辜還是殺人滅口,均非周芷若親自下手;甚至直到最后,金庸還特意點出,周芷若始終保持著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盡管周芷若也曾殺過一些諸如杜百當(dāng)夫婦、蒙古水師等人,但作者并未將血腥的屠殺 過程直接展現(xiàn)給讀者,何況那些人都和死在峨嵋手下的司徒千鐘、夏胄一樣,只是不受讀者重視的龍?zhí)捉巧o@然金庸一直約束筆桿,刻意不破壞她清純的玉女形象。從技巧上而言,倒可和《天龍八部》中的阿紫相映成趣。

此外,盡管我曾在本文開頭將周芷若稱為“少女李莫愁”,但通過這些探討當(dāng)可看出,金庸賦予周芷若的意義,早已遠遠超出了這五個字,李莫愁的形象不過是周芷若的一個側(cè)面而以。實際上,僅僅以這一萬余字,是遠遠不足以徹底剖析周芷若這個角色的,本文所做的,也只是嘗試通過射雕三部曲的傳承性,來解讀周芷若悲劇性的一面罷了,至于其他方面,囿于能力和篇幅,只得暫不展開。

在這意盡詞窮、該當(dāng)收筆的時刻,我有意以《倚天》中最聰明的女子作為本文結(jié)尾。通觀全書,誰能擔(dān)得“最聰明”這個稱號?不是趙敏芷若,亦非殷素素或紫衫龍王;她們雖然擅長騙人,卻稱不得聰明。真正有智慧的女子,是那明教左使之女、武當(dāng)六俠之妻,殷門楊氏不悔者也。從書中來看,楊不悔與張無忌曾經(jīng)同甘共苦,交 情非同尋常,原本最有機會成為“教主夫人”,何況她身為楊逍之女,近水樓臺,機會也遠較他人為多;然而她卻最早退出這場情斗漩渦,毅然投向殷梨亭,可說極有眼光。其實兩人成年重逢后,本有機會再續(xù)前緣,但那時張無忌只是對楊不悔匆匆招呼,卻將更多心思放在看似孤苦無依、受楊氏父女疑忌的小昭身上,登時便令楊不悔看穿其多情的本性。待楊不悔突然表示愿嫁殷梨亭的時候,張無忌再“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已是為時晚矣。金庸在這里以一句看似毫不經(jīng)意的“眼邊隱隱猶有淚痕”,點出了張無忌當(dāng)時的失戀心態(tài),可說相當(dāng)巧妙。張無忌為何要哭?楊不悔終身有托,對方又是堂堂武當(dāng)六俠,多年遭受相思折磨,無論怎樣都該為他們感到高興才是,即使考慮到“輩分不合”,至多也只是個“哭笑不得”罷了。張某人縱有蓋世武功,在情場上還是要敗下陣來,不過他這唯一一次敗績,是輸在《倚天》奇人殷梨亭手里,倒也算不枉了。

至于楊不悔,她舍棄了前程大好的“教主夫人”,卻轉(zhuǎn)而陪伴一個大她一倍的老男人,看似不值,但實際上她獲得的是殷梨亭的全心全意,比之小昭的形單影只、殷離的壯若癡狂、趙敏芷若得到的三心二意,以及她們輾轉(zhuǎn)反復(fù)提心吊膽的感情生活,顯然要幸福多了。作女人不一定要學(xué)楊不悔,但生女兒的話,卻當(dāng)如不悔這般勇氣眼光兼?zhèn)洌娇闪罾细笇拺岩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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