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數(shù)行,叫他諸事辦妥之后,即到東門外的碧羅山上相會。那碧羅山是個名勝之地,靠近瓦刺京城,山上有幾處人家。張丹楓看信之后,心中暗暗納罕:云蕾從未到過瓦刺京城,人地生疏,怎么會住到碧羅山上?而且又沒寫明住址,找起來豈不麻煩?又想到她急急遷居,定是逃避也先的偵騎,免不了為她擔憂。
云蕾既走,張丹楓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來監(jiān)視的衛(wèi)士果然全已撤走,澹臺滅明給他開門,兩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澹臺滅明道:“前幾日我們被困在府中,真是悶極了,依我的性兒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卻堅決不許?!睆埖餍Φ溃骸斑€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親呢?”澹臺滅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來了正好。他就在書房內(nèi)?!?
張丹楓輕輕走進書房,只見父親正在支頭默坐若有所思。張丹楓叫了一聲“爹爹”,張宗周道:“嗯,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今生難以再見你呢!”眼淚潸然而下。張丹楓道:“不孝兒回來請罪了?!睆堊谥艿溃骸拔衣犲E_將軍說你已到過蘇州了?”張丹楓道:“正是為此請罪,祖先的寶藏和那張地圖我都已發(fā)掘來,但卻送給明朝的于謙,讓他幫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刺了?!睆堊谥艿溃骸澳愕男袨?,我從澹臺將軍口中亦已約略知道,你此舉對中國有功,但咱們張家卻永無機會再爭天下了。”張丹楓默然不語,正想措詞勸說,張宗周又嘆口氣道:“生不愿為上柱國,死猶不愿作閻羅,閻羅點鬼心常忍,柱國憂民事更多。我經(jīng)過了這場巨變,雄心壯志,已漸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煩,你既不愿作開國之君,我亦愿就此終老異國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張丹楓勸道:“爹,落葉歸根,我還是望你重回故土?!睆堊谥苡謬@了口氣揮揮手道:“你日來勞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說?!?
晚飯之后,張丹楓與父親漫步園中,但見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繡檻雕欄,風光如昔。兩父子倚欄相對,久久無言。張丹楓折下一朵梅花,道:“此處梅花開得比往年更好了?!睆堊谥艿溃骸笆敲??你到過蘇州故宮,那里的風光如何?”張丹楓道:“那里已給官家賣出,作為土霸的園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剝落模糊了。”張宗周不勝嘆息。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擔心,那地方又給孩兒贏回來了。”張宗周道:“怎么?”張丹楓將當日與九頭獅子賭快活林之事說了一下,張宗周雖然心事滿懷,也給他引得哈哈大笑。張丹楓道:“為兒不孝,但愿能侍奉爹爹回去,讓爹爹在園中安享晚年?!睆堊谥芨鼑@口氣,神情落漠之極。
張丹楓道:“爹爹正好趁此機會,退出是非之場?!睂⒔裨缗c也先的談話,都告訴了父親,說道:“我已擅作主張?zhí)娴鹪柿艘蚕?,明兒一早遞上辭呈,不再做這勞什子的瓦刺丞相了?!睆堊谥艿溃骸斑@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覺得很疲倦了。當年本就無心做這丞相的。”張丹楓道:“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爹爹,咱們還是重回家園的好。”張宗周又嘆了口氣,低聲吟道:“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這兩句說得好,歸去來兮,是應該歸去的時候了。”張丹楓喜道:“那么爹爹明早遞上辭呈,咱們待明朝的使臣到來,兩國議和之后,便行歸國?!睆堊谥軗u了搖頭,忽地沉聲答道:“我所說的歸去,不是你所說的歸國?!睆埖髡艘徽溃骸霸趺??”張宗周道:“酒闌席散人歸去,富貴繁華一夢空。我在塵世混了六十年,也應歸去了?!甭曊{(diào)蒼涼之極,原來他說的“歸去”指的乃是“撒手歸西”。張丹楓顫聲說道:“爹爹老當益壯,距百年之期尚遠,何為出此不祥之言!”張宗周凄然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睆埖骷钡溃骸敖?南水軟山溫 ,正宜回去頤養(yǎng)?!睆堊谥艿溃骸拔疫€有面目重回江 南嗎?昔日楚霸王不肯渡過烏江 ,他也是不愿重見江 東父老呀!”矛盾苦悶的心情溢于言表。張丹楓道:“這怎么能相比呀?”猶待勸說,張宗周擺擺手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丞相之職可辭,祖先的土地是不愿重踏了?!睆埖鞯溃骸澳敲吹欠裾J為孩兒此次中國之行是做錯了?”張宗周抬首望天,遠處隱隱傳來胡 笳之聲 ,半晌說道:“若然是我年輕四十年,我也會像你這樣干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F(xiàn)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刺的勢力恢復我們大周的國運,這想法是錯的了?!睆埖骷葢n且喜,激動叫道:“爹……”張宗周截著說道:“不必說了。哎,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還得提防他反復才好。呀,我但愿明朝的使臣快快到來。我縱死在瓦刺,也終于忘不了中國呀。聽你所說,于謙是百年難遇的賢臣,但愿中國從此國運昌隆,我能見著他派來的人也好?!?
這霎時間,張丹楓覺得與父親距離很近又似很遠,感覺到父親心弦的跳動又似覺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見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澹臺滅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膽,擅闖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聽得“□刺”一聲,一棵花樹,登時斷了,一個灰衣人從花樹叢中直竄出來,澹臺滅明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才穩(wěn)得住身形。張丹楓大吃一驚:誰人有此功力?只聽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楓,你回來了?”張丹楓定晴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師伯董岳,歡喜之極,立刻介紹他與父親相見,陪他回轉(zhuǎn)客廳。
賓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臺將軍,你的鐵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卞E_滅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剛手也更難抵擋了?!睆堊谥艿溃骸靶哼@次在國內(nèi)得師伯照顧,感激不盡?!倍赖溃骸氨謳煹茉谕叽淌?,得你照顧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師弟果然沒有說錯,好在我沒有魯莽行事?!睆埖餍闹幸徽氲溃骸靶叶牭轿业虢氐恼勗?,若是二師伯,只怕一來就要動手了。”
張丹楓道:“師伯見到我的師父了嗎?”董岳道:“見著啦?!睆堊谥艿溃骸爸x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擔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與先生同來?”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語。澹臺滅明道:“也先的衛(wèi)士雖已撤退,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話畢即行。張丹楓道:“澹臺將軍也忒多心,他怕我們有什么話不便在他面前說?!倍赖溃骸安诲e,我所要說的正是他師父的事情。”澹臺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機逸士的對頭。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么?上官這老魔頭不是早已埋名隱世,難道現(xiàn)在又再出山了么?”
董岳道:“他可沒有出山,但我們卻要給他去拜山了?!睆埖鞯溃骸霸趺??”董岳道:“這老魔頭不知怎么打聽到我們幾師兄弟都在瓦刺,派人通知了我,要我們進山去謁他?!睆埖鞯溃骸八@是什么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約是想較考較考我們吧。他是老前輩,既有此命,不可不依的?!睆埖鞒烈髡f道:“可不知澹臺將軍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說,你休提起?!蔽淞种幸?guī)矩,兩派的尊長若有相爭,門人弟子縱有往來,也應避忌。張丹楓對這些規(guī)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見師伯說得如此鄭重,也就不好多所說話。
董岳續(xù)道:“三十年前,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巔,斗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時本有三十年之后重會之約。但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隱居,一在中原,一在蒙邊,彼此不相往來。我也以為這事說過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聽這里的一位武林朋友說,上官天野仍有意踐約。所以我才趕回去通知你的師祖,當時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說你們先到瓦刺去吧。還不知他會不會來呢。”張丹楓道:“我聽師父說過,師祖所創(chuàng)的雙劍合璧的玄機劍法,就是準備對付這老魔頭的,想來他老人家不愿親自出手了。”董岳道:“雙劍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見,三師弟和四師妹雖然聰潁過人,比我強得多,但若說要對付那魔頭,那卻還相差尚遠?!睆埖魃钪p劍合璧的威力,對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愿在師伯面前夸耀自己師父的劍法,亦不出聲。董岳忽道:“丹楓,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說的“小友”,當然指的乃是云蕾。張丹楓心頭一跳,他尚未與父親談過,不愿便即提出,當下拋了一個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掛念她了嗎?”張宗周道:“楓兒,你既與好友同來,就該請他來見我呀。”張丹楓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去找母親嗎?”張丹楓心頭又是一跳:原來董岳亦已見著云蕾了,要不然他不會知道此事。當下歡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猜到云蕾之住到碧羅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張宗周面上現(xiàn)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么朋友?”張丹楓道:“一位肝膽照人的朋友?!睆堊谥艿溃骸凹热蝗绱?,他日你一定要請他到咱們家里來。”張丹楓應了一聲,想起云蕾發(fā)誓不愿見他父親,心中無限凄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頭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從南面峽谷愕羅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約有三日的路程。適才張大人問起天華,他已經(jīng)先去了。”張丹楓問道:“上官天野叫你們何時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確定,總在清明之前。天華先走,是我叫他去先會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時,出來調(diào)解的。你的二師伯呢?聽說他也來了,只是天華和我都還沒見著他?!睆埖鞯溃骸八驼鹑绠叺婪苍谝黄鹉亍!碑斚聦⒆蛞拱l(fā)生之事,約略說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幾天,找到他后和他說話?!睆埖骱龅溃骸澳敲矗魈煳乙蚕茸吡恕!?
張宗周愕然道:“楓兒,你剛回來,怎么又走?”張丹楓道:“師尊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的師父既然前往履險,我怎能不追隨呢?”張宗周想自己的兒子乃是謝天華一手培養(yǎng)成材的,張丹楓所說的自是正理,當下雖覺黯然,卻也不加阻撓。只是問道:“你那匹照夜獅子馬呢?”張丹楓道:“我那位朋友帶它先走了?!睆堊谥堋芭丁绷艘宦暎牡溃骸八瓦@位朋友交 情確是不比尋常?!毙闹性桨l(fā)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張丹楓向張宗周辭行,張宗周道:“我送你們出去?!睌y著兒子的手,緩緩而行,董岳則在澹臺滅明陪伴之下,先到門前相候。張丹楓道:“爹,你回去吧,你還要上朝呢。”張宗周道:“辭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著忙。從此我無官一身輕,只有盼望你回來了。”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掛心,我和師父都會回來的?!睆堊谥艿溃骸爸豢帜慊貋磉@后,又要走了。你回來時,明朝的使臣想亦應當來了?!睆埖鞯溃骸澳銥槭裁床慌c我們一同回去?”張宗周道:“昨夜早已說過,不必多說了?!睆埖骱龅溃骸按笕丝蛇€記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云靖嗎?”
張宗周怔了一怔,張丹楓只覺他的掌心淌汗,微微發(fā)抖。過了半晌,張宗周嘆了口氣,說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還歷歷如在目前,云使臣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條硬漢,我怎會不記得?算起來他回國也有十年了?!睆埖鞯溃骸八麆偺みM國門,便被王振假傳圣旨,將他害死了?!睆堊谥艿溃骸斑@事情我亦聽說。呀,都是我的罪過。想那時我少年氣盛,恨極明朝的天子,連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云靖在冰天雪地的湖邊,牧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來飲冰嚼雪,對朱家天子始終是丹心一片,他雖然是與我作對,我倒很佩服他的。近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難過,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臣,也像云靖一樣,是個鐵錚錚的硬漢?!睆埖骱龅溃骸奥犝f云靖還留下兩個孫兒,一男一女,年歲和我差不多。”張宗周道:“是嗎,但愿能見著他們?!睆埖鞯溃骸叭羧凰麄冇星笾谀愕牡胤剑阍敢鈫??”張宗周道:“你是我所寶貝的兒子,若然要為了他們,舍棄了你,我也情愿?!焙鲇謬@道:“他們?nèi)羧贿€在人世長大成|人,定知他爺爺當年之事,他們一定將我當作仇人,又怎會向我求助?”張丹楓聽他父親所說的話,出于肺腑,心中大慰,只聽得他父親又道:“你怎么知道這兩個孩子下落?”張丹楓本想將他與云蕾之事說知,但一轉(zhuǎn)念間,卻忍著不說,只道:“聽說他們也跟了明師,學成了一身武藝,云靖的孫兒好像還在明朝為官呢,我是聽得江湖上的朋友說的?!睆堊谥芟驳溃骸斑@樣我就安心了。但愿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者,就是云靖的孫兒?!?
說話之間,已到了門邊。張丹楓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后門,只見張宗周淚光瑩然,還倚在門邊凝望。
董岳道:“天華師弟真有耐心遠見,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們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親愿暗助中國,看來也先亦興不起什么波浪了。”
張丹楓道:“師伯,咱們現(xiàn)在上哪兒?”董岳道:“當然是上碧羅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掛念你呢?!睆埖鞯溃骸霸瓉硎悄憷辖兴仙饺プ〉??!倍赖溃骸氨塘_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云蕾在客店居住,終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這位朋友家中暫住。”
兩人腳程甚快,不到一刻就來到了碧羅山。寒冬肅殺,滿山黃葉,但張丹楓心中卻充滿生氣,對著殘冬臘月,卻如看見了明媚的春光 。走上半山,只見山坡上一家人家,土墻木門,倒也齊整,門前倚著一個少女,正是云蕾。張丹楓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來了!”云蕾淡淡應了一聲,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們一眼,搖搖頭道:“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張丹楓道:“我和父親談起當年之事,他甚是后悔?!闭敫嬖V云蕾他的父親是怎樣盼望能見到他們,云蕾冷冷說道:“我也在后悔呢。”張丹楓道:“后悔什么?”云蕾道:“我的爺爺牧馬,我的母親現(xiàn)在給人家放羊,將來若和你一道見著母親,我也不知該怎說好?!睆埖鲊@了口氣。原來云蕾是覺得和他相好,對不起母親,故此后悔。董岳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家伙一見面就唉聲嘆氣,真令我這老頭子莫名其妙,有話進里面去說?!睆埖鲊@氣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同你尋著母親。將來不論伯母怎樣責怪我,我也甘受?!痹评俸龅剜坂鸵恍Φ溃骸柏煿帜阕鍪裁??我的母親生平從不責怪人的。別作得那樣可憐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被陽光驅(qū)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師,甚是豪爽,接他們進門之后,便自去洗剝昨日獵來的一頭黃羊,給他們下酒。三人坐定,云蕾道:“三師伯和師父昨天已經(jīng)走了?!倍勒f道:“我已與丹楓說過,我還要在這里逗留幾天,待尋見你的二師伯和畢道凡之后,再趕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會。你們尋到了云蕾的母親后,也要即時趕往,也許咱們老幼兩代,都要合斗那老魔頭呢!”云蕾道:“那老魔頭就這樣厲害嗎?”董岳道:“咱們合斗他,我看也還沒有把握必勝呢?!痹评俚溃骸叭绱苏f來,豈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還要厲害?”董岳一怔,道:“什么老婆婆?”云蕾想起謝天華的話,說是此事除了師祖之外,只有大師伯知道,立即問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夠用竹葉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師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當下將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與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這位老前輩還在人間,尚未忘情當年之事。她既然現(xiàn)身,將來或許也會插手,事情只恐怕更麻煩了。”云蕾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董岳道:“她和咱們的祖師與那個老魔頭大約都有過一段淵源。只是咱們做小輩的不便談論,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痹评俨桓以賳?,心中更是納悶。
吃過了午飯,方交 中午,云蕾思母情切,催張丹楓收拾,辭別了主人和大師伯,先行動身。那匹照夜獅子馬被云蕾帶到此地,多日不見主人,見張丹楓走近,便昂首長嘶表示親熱。張丹楓手撫馬頸,笑道:“又用得著你了?!迸c云蕾各自跨上寶馬,絕塵而去。
時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風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蓋白茫茫一片,與原野相連,分辨不出。路上絕少行人,張丹楓在馬前揚鞭,高聲放歌道:“但得兩心如白雪,不教半點染塵埃?!痹评俚溃骸八嵝悴?,你再風呀云呀的一吟,風雪一來,那就更冷得難行了?!睆埖餍Φ溃骸霸俅蟮娘L雪也冷不了我的心?!闭f話之間,風雪果然來了。
雪片紛飛,朔風怒號,儼如有萬馬奔騰之勢,張丹楓與云蕾逆風奔馳,衣襟上、馬鞍上盡是雪花,張丹楓索性解開衣紐披襟迎風,揚鞭顧盼,大呼痛快。云蕾忽道:“咦,你聽,這是風聲還是嘯聲?”張丹楓側耳細辨音響,奇道:“風聲中夾雜著清嘯之聲 ,還有馬蹄追逐的聲音呢。而且發(fā)嘯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們上前看看?!?
張、云二人放馬飛跑,跑了片刻,只見前面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團 黑影滾來滾去,正是兩條大漢在雪地上□打。旁邊還有三騎健馬,馬上騎客是兩個女人和一個身軀魁梧的大漢。
張丹楓道:“似乎是我們認識的朋友。”再放馬走了半里之地,勒著馬頭,向前一看,原來前面那幾個人正是黑白摩訶和他們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打的是黑摩訶。張丹楓叫了一聲,再看清楚時更奇怪了,和黑摩訶□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內(nèi)總管康超海!
只見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飾,衣裳已被黑摩訶抓裂幾處,更顯得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之色。康超海的氣力遠不及黑摩訶,就在張丹楓勒馬而觀的時候,只見他又被黑摩訶摔了一個筋斗。張丹楓正自奇怪他們?yōu)槭裁创蚣埽灰娍党Kち艘唤疃?,立刻翻身起來拔出一柄馬刀,狠狠地向黑摩訶劈去,口中罵道:“惡強盜,膽怪在太歲頭上動土,偷我的東西,趕快還來,萬事皆休,否則就一刀將你劈了!”黑摩訶哈哈大笑拔出綠玉寶杖,反手一迎,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康超海的馬刀碰了一個缺口。黑摩訶笑道:“我還未見過太歲哩,你好好和我說,還有商量,你若想逞強,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還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話說之間,兩人手底都不放松,瞬息之間已換了三四招。張丹楓十分奇怪,黑白摩訶所做的珠寶買賣,規(guī)模之大,世無匹敵,何至于要偷康超海的東西?但看那黑摩訶杖法雖然凌厲,卻是未下殺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讓。
張丹楓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訶的對手,心道:“此人雖行為卑鄙,但總算和我有一面之雅,不知他何故與黑白摩訶發(fā)生糾紛,不如我上前替他們調(diào)解吧?!笨v馬上前,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康超海驚叫一聲,連連后退。
白摩訶駐馬觀斗,這時也看清楚是張丹楓來了,歡喜之極叫道:“大哥,是張公子來了!”黑摩訶叫道:“張公子來得正好,你把那幾件寶貝給他瞧瞧,看他認得么?”張丹楓道:“什么寶貝?”康超海見是張丹楓,心中更是吃驚,但又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急忙叫道:“這兩個強盜,偷盜了我的寶貝,丹楓,你給我主持公道!”
張丹楓問:“你有什么寶貝?”跳下馬來正想上去勸解,只聽得黑摩訶大笑道:“是啊,你有什么寶貝?你昨日不矢口否認身有寶物,怎么現(xiàn)在又說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楓,那真是我的寶貝?!睆埖鞯溃骸澳隳睦飦淼膶氊悾俊卑啄υX拿出一個黃布包裹,遞給張丹楓道:“你瞧都在里面,我看那幾件寶物,來路不正,敢情也是這□偷來的,你給我們瞧瞧,給我們認認這幾件寶物的來歷?!?
張丹楓心念一動,這黃布包袱乃是他見過的。明軍在土木堡被圍之時,康超海陣上私逃,到一家農(nóng)家投宿,恰好被張、云二人撞見,他背上背的就是這個黃包袱,里面都是金元寶,當時曾被張丹楓擲于階下,他拾起來就逃跑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金元寶怎會放在黑白摩訶心上?”解開包里,忽見寶光外露,原來除了十幾錠金元寶之外,還有好幾件異寶奇珍!
一件是尺余長的碧玉珊瑚,通體晶瑩,毫元瑕疵,比云蕾送給石翠鳳做聘禮的那支珊瑚還要名貴得多。一支是嵌有兩顆“貓兒眼”寶石的頭簪,簪上有“孝欣皇后”幾個籀文篆字。另一樣是鎮(zhèn)紙用的寶石獅子。還有一樣就更名貴了,竟是正統(tǒng)皇帝的龍紋漢玉私章,有“正統(tǒng)皇帝之印”幾個金文刻字,那是僅次于國璽的寶物。另外還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項鏈,都在價值連城的大內(nèi)寶物。
張丹楓冷冷一笑,道:“你哪里來的這些寶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歷年賞賜我的?!睆埖骼湫Φ溃骸盎噬线B他的私章和皇后的頭簪都賞給你嗎?”這時張丹楓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時,把皇帝隨身攜帶的珍寶一古腦兒偷了,以至連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與皇帝留念的頭簪都一同盜去。剛從土木堡逃出之時他還不敢包在包袱內(nèi),所以當時張丹楓沒有發(fā)現(xiàn)。
張丹楓所料不差,那些珍寶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統(tǒng)皇帝身上的。那時他以為中國必被瓦刺所滅,天下定將大亂,所以他想偷了這些珍寶,然后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不料后來也先兵敗新皇登基,康超海做賊心虛,而且他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都給張丹楓收服,投了于謙,對他臨陣私逃的行為很是不齒。他生怕師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統(tǒng)皇帝的寶物故此把心一橫,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購置牧場,安享余生,但那些寶物卻又難以脫手。他又想獻給也先,在瓦刺求一官半職的,正自躊躇不定,卻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訶,黑白摩訶做了幾十年的珠寶買賣,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寶物,對他的來歷甚是懷疑,當時本想向他收買,但康超海矢口否認,黑摩訶一時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將他的寶物以及黃布包袱內(nèi)的金元寶都盡行偷了。
此時康超海被張丹楓質(zhì)問,頓時口啞,答不出話來。張丹楓道:“虧你是大內(nèi)總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難之際,棄他而逃已是該死,還敢偷內(nèi)府的寶物!”黑摩訶大笑道:“果然你也是偷來的。哈,你還是什么大內(nèi)總管嗎?好,吃我一杖吧!”天摩杖法一展,有如天風海雨,逼十人而來,倏地便下殺手??党J┱蛊缴绢I,使盡吃奶氣力,擋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馬刀給黑摩訶一杖打飛,杖頭下戳,眼看就要插進他的丹田要穴。張丹楓心有不忍,叫道:“饒他一命,廢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訶一杖下戳,杖頭一偏,便在他的肩頭重重擊了一記,可憐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練的金鐘罩也給破了,武功盡廢,只能像常人一樣的了。
張丹楓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天大的造化,以后好好做人吧?!笨党5灭埩诵悦睦镞€敢說話,急急落荒而逃,他從懷有重寶變成身無一文的窮漢,武功又廢,后來只好在牧場替人做工,勞碌一生,郁郁而死。
康超海走后,黑白摩訶重與張丹楓施禮相見,彼此大笑。張丹楓道:“你們從哪里來?”黑摩訶道:“我剛從印度做了一趟買賣回來,前日才經(jīng)過唐古拉山。”張丹楓心頭一動道:“那是愕羅族的地方啊,你們有見著酋長嗎?”白摩訶笑道:“我們是買賣人,哪有閑功夫去拜會酋長。倒是另有一些貴人去拜會他了,酋長這幾天正忙著呢?!睆埖鞯溃骸笆裁慈巳グ輹俊焙谀υX道:“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嗎?”白摩訶道:“聽說也先要收買他,共同對付阿刺,我也是在路上聽得朋友說的,看來瓦刺將有內(nèi)亂,我們的同行怕戰(zhàn)亂之中會有損失,都準備南下。呀,你的父親是瓦刺宰相,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張丹楓道:“聽到一點風聲。”眼珠一轉(zhuǎn),忽道:“你們將那兩件寶物,圖章和玉簪讓給我吧。家父在瓦刺京城還有點產(chǎn)業(yè),都折價與你交 換吧?!焙谀υX大笑道:“不賣不賣!”這兩樣東西,一件是國寶,一件是皇后的東西,張丹楓想贖回來將來送還正統(tǒng)皇帝,聽黑摩訶說不賣,甚是失望。只聽得黑摩訶又笑道:“賣是不賣,但可以送給你,反正是拾來的。不止是那兩件寶物,這黃布包袱里面的都送與你!”張丹楓道:“什么,這怎么行?”黑摩訶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許你仗義疏財嗎?上次蒙你發(fā)還我們輸?shù)舻牡叵聦毑?,這幾件東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請你收下了。”張丹楓眼珠一轉(zhuǎn)笑道:“好,既然兩位這樣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氣,全收下了。我還要請你們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訶平生對誰都不買帳,唯獨佩服張丹楓,當下便說道:“你說吧,天大的事情,我們兄弟也能為你擔當?!睆埖魑⑿Φ溃骸耙膊皇鞘裁创笫?,請你們順便替我?guī)б环庑拧!焙谀υX道:“送給誰的?”張丹楓道:“你們此行,大約要經(jīng)過阿刺知院管轄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訶道:“不錯,你是要送信給阿刺嗎?”張丹楓道:“正是?!甭猛緵]有紙筆,張丹楓就用寶劍在一塊羊皮上刺出字跡,“寫”好了一封信,又取了兩件珍寶,交 給黑摩訶道:“就煩你們將這封信和這兩件珍寶,送給阿刺?!焙谀υX隨手收下,當下與張丹楓告別,分頭趕路。
云蕾問道:“大哥,你寫的是什么信?”張丹楓道:“替愕羅酋長與阿刺相約聯(lián)盟的信?!痹评僭尩溃骸澳阍趺粗楞盗_酋長會與阿刺聯(lián)盟?”張丹楓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了,三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兩人的坐騎,都是世所罕見的寶馬,雖風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后,果然趕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兩人放緩繩□,慢慢走進峽谷。
云蕾放眼舊游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記憶,云蕾指點沿途景物,說是在那棵大樹下曾和鄰家的女伴捉迷藏,那個大石邊,曾是她經(jīng)常坐臥的地方,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顯得既是興奮,又是悲涼。張丹楓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還哭什么?”云蕾揩了眼淚,道:“我是太高興了。嗯,嗯,你說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見她?”張丹楓道:“有什么不好,怕媽媽笑話你嗎?”云蕾道:“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睆埖鞯溃骸爸灰悴话盐耶斪鞒鹑耍敢惨欢〞⑽耶斪髦蹲涌创??!痹评僖幌肽赣H是個極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張丹楓的事詳細給她說個清楚,她一定不會怪責,只要母親允許,就不怕哥哥阻撓,想到此處,不覺展眉一笑。張丹楓道:“你笑什么?”云蕾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難道還不高興嗎?”
忽而想起媽媽現(xiàn)在正在酋長家做飼馬的傭婦,不知受盡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覺悲從中來,笑容頓斂,愁鎖眉端。
張丹楓作了一個鬼臉,笑道:“忽哭忽笑,何苦來哉!”云蕾給他逗得又是展顏一笑,道:“你也是這樣的啊?!睆埖鞯溃骸澳敲丛蹅兪窃絹碓较嘞窳恕!痹评傩用骘w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說笑了,咱們快去見酋長?!?
張、云二人駿馬雕鞍,舉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進峽谷便有人跑去報告酋長,說是有如此這般的兩個陌生人進來。云蕾在前帶引,到了酋長門前說出來意,立刻有人進去通報,酋長門前,張燈結彩,顯然是招待著貴賓。張丹楓等了一陣,酋長便派人喚他們進去。
張、云二人將馬匹交 給下人料理,便隨著“哈那”(替酋長管事的仆人)進去。哈那將他們帶進一間房子,房中燒著兩個“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請他們“上炕”(北方習 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燒火,燃料或是馬糞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 ,有客人來時,便請他們坐在炕上取暖。),說道:“酋長正在前廳招待賓客,吩咐你們在此等候,他叫‘吹忠’來接待你們,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吹忠’說?!贝抵夷耸且粋€部落中的“法師”,權力僅在酋長之下,酋長派吹忠來接待他們,已算是十分看重。
云蕾急于想見酋長問母親的消息,聽說酋長不能接見他們甚是失望,聽到外面馬嘶之聲 ,正是張丹楓和自己那兩匹馬的叫聲,不覺想道:“不知這兩匹馬是不是我母親去照料?呀,我們在這暖和的房子里做酋長的賓客,她卻在馬廄里替我們飼馬?!毙闹杏粲舨粯罚诳簧?,不發(fā)一言。
張丹楓卻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招待他們的那個“哈那”聊天。張丹楓問道:“酋長招待什么賓客?”哈那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他們不是早就來了嗎?”哈那答道:“是呀,他們已經(jīng)來了七天。”張丹楓道:“那么為何現(xiàn)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說不說。張丹楓微微一笑摸出一錠金子,道:“你在這里辛苦了,這錠金子送給你買酒喝?!惫翘媲蹰L管事,平時所得的賞賜最多是一兩錠小銀,幾曾見過這么大的一塊金子?禁不住眉開眼笑,接過金子,連連道謝,不待張丹楓再問,便自行告訴他道:“聽說今天酋長準備和也先訂盟,現(xiàn)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舉行儀式?!?
張丹楓心中一驚,暗道:“幸喜來快一步?!鼻蹰L指定來接待他們的那位“吹忠”還未見到,張丹楓忽然站起來說道:“那么真是巧極了,我們也是太師派來的人,正好趕得及見見他們。我們的太師見他們久不回來,所以派我們來問訊呢。”又掏出兩錠金子,道:“請你代我們獻給吹忠,作為敬神的禮金。請他不必等候我們了。明日我再去拜會他?!惫且姀埖鞒鍪珠熅b之極,心道:“敢情他們真是也先派來的人,要不然哪有這樣闊氣?!北愕溃骸澳敲次艺埵厩蹰L,叫他派人帶你進去?!睆埖鞯溃骸安槐卦袤@動這么多人了,我們自己會進去。你還要在這里等候吹忠呢?!眴柮髑皬d所在,不待分說,便和云蕾跨出房門。哈那受了張丹楓的金子,又被他拿話唬著竟然不敢攔阻。
張丹楓和云蕾走出房門,急奔向前廳,酋長家中的仆人不知他們的來歷,只道是酋長請來的,都沒有阻攔。兩人一直走進客廳,只見里面燭光明亮,酋長正在向兩位貴人敬酒。
驟然之間,見張丹楓與云蕾走進,廳上諸人,無不相顧詫異,也先的使者見這兩人衣服華麗,器宇不凡,以為是酋長邀請來的賓客,被張丹楓眼光一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點首為禮。酋長因此也誤會他們是貴賓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張丹楓微微一笑,將一封信遞給酋長,未待酋長發(fā)問,又將那件碧玉珊瑚與寶石獅子,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這兩件東西是皇帝隨身所攜帶的大內(nèi)奇珍,一取出來,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長眼都定了。只聽得張丹楓微笑說道:“這點薄禮,敝主人請酋長一定要賞面收下。”酋長道:“怎敢當太師再賜重禮。”他還以為送禮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見具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驚,尷尬之極。張丹楓朗聲說道:“敝上請王爺 即答盟約,共擊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兩個使者又驚又怒,登時跳起來道:“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咱們都是同行,你們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币蚕鹊氖拐吲溃骸澳愀襾砥茐脑蹅兊拿思s。請王爺 發(fā)命令,將這兩人擒下,獻給太師。”酋長躊躇不決,張丹楓笑道:“請王爺 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刺之后,你焉能獨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這□好生大膽,竟敢公然挑拔,詆毀太師,王爺 請速下令,將這兩人擒下了?!鼻蹰L見那兩個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悅,冷冷說道:“我自有分數(shù)。不勞兩位費神?!睆埖饔治⑿φf道:“目下情勢,也先兵強,阿刺力弱,助強抑弱事情甚易。不過呀,王爺 可有否想到:力強者難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處么?”酋長心中一怔:這正是他七日以來,遲遲未答復也先訂盟的原因。這時一聽張丹楓這兩句話,有如被利針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此話說得當真不錯!也先兵力比我強數(shù)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臉,我是毫無辦法抵擋。阿刺兵力與我差不多,他要聯(lián)合各族酋長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后,彼此還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兩個使者見酋長眼光閃爍,顯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變,這兩人都是也無帳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時氣起,不待思量,便雙雙拔刀來斬張丹楓。張丹楓做了一個鬼臉,把手一引,輕輕一閃,閃到酋長背后,那兩口刀收勢不及幾乎砍到酋長身上。酋長勃然大怒,喝道:“給我拿下這兩個兇徒!”也先的兩個使者怒道:“誰敢拿我?”呼呼兩刀將酋長衛(wèi)士的兵刃打飛,就想闖出廳去,陡然間忽覺腿彎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張丹楓面前,張丹楓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后恭?”酋長的衛(wèi)士搶上前來,一下就把這兩名使者踢翻綁個結實。這兩個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還不知道這是張丹楓的暗算。
酋長命令衛(wèi)士將也先的兩個使者帶下,關禁起來,毅然說道:“好,我與你們的知院訂盟。”他雖然畏懼也先,但事到如今,勢成騎虎,也不由他不與阿刺聯(lián)盟,以圖自保了。
張丹楓與酋長當下歃血為盟,云蕾在旁邊看得暗暗發(fā)笑,心道:“丹楓真是神妙莫測,古怪之極!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騙得酋長這么相信。”其實張丹楓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訶帶信之時,已將訂劃寫在羊皮之上托他交 給阿刺了,這盟約阿刺將來必然承認,所以他這使者倒并不是純屬假冒。
訂盟之后,酋長就用酒席招待他們。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親,酒難下咽,客套一番之后,急忙問道:“請問王爺 ,有沒有這樣一位飼馬的老大娘?”將母親形貌,憑自己的記憶,約略描述。酋長見貴客忽然問起一位飼馬的大娘,十分驚詫,想了一想,說道:“好像有這么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楚了。待我問問管理馬房的哈那?!?
片刻之后,管理馬房的哈那已被酋長傳來,云蕾又問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不錯,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大娘?!痹评俅笙?,急道:“請那位老大娘出來,我們渴欲與她一見。”云蕾本想說明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親,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想等到相認之后,再向酋長說明原委免得酋長難為情。
那管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頭,半晌說道:“這位老大娘到府中飼馬,那是七年前之事了,嗯,她現(xiàn)在--”云蕾心頭一跳,叫道:“她現(xiàn)在怎么了?”哈那驚異之極,看了云蕾一眼道:“她現(xiàn)在已不在這兒了。三年前她離開這兒,聽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慘,不過嘛,現(xiàn)在聽說倒好了點兒?!?
哈那絮絮不休地還待說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來道:“好,我們現(xiàn)在就想去見那位老大娘,王爺 ,咱們告辭了?!鼻蹰L和哈那都是驚詫之極,格于禮節(jié),不便向貴賓盤問。酋長道:“要我派人給你帶路嗎?”云蕾道:“我自己認得。”匆匆一禮,便與張丹楓告辭出門。等他們?nèi)チ酥?,管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為相似。
云蕾和張丹楓取了馬匹,覓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聲神情興奮之極,淚珠滴了下來,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陣,云蕾猛地勒往馬□,道:“轉(zhuǎn)過這條小溪,前面那家黃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門前的梅花還是像舊時一樣。山坡后的松樹也還沒有斬伐,小時候媽媽常在松林里唱歌給我聽。”張丹楓跳下馬來,一笑道:“苦盡甘來,伯母今天見到你,不知該多高興呢!”
云蕾望見家門,心中無限辛酸,倏時間,兒時情事,都一一涌上心頭,不自覺地唱起小時候母親教她的牧羊小調(diào):
我隨著媽媽去牧羊,
羊兒吃草吃得歡,
山坡的花兒開得香,
媽媽的歌兒唱得響,
我的小心肝真歡暢。
哎呀,天邊盤旋著大兀鷹,
它要抓去咱們的小綿羊,
小綿羊躲躲閃閃真可憐。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綿羊靠在母親身旁,
你也靠著親娘,
哪一處地方都沒有母親的身邊安全。
兀鷹抓不去小綿羊,
也沒有誰能搶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邊唱一邊走近家門,張丹楓眼角也不覺潤濕了。忽聽得呀的一聲,那兩扇破門忽地打開,一個包著頭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來,顏容憔悴,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衣裳雖然還算干凈,但卻釘上無數(shù)補釘。云蕾淚如泉涌,飛奔上前,抱著那個大娘。那老大娘淚下如雨,攬著云蕾,顫聲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淚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那老大娘道:“湊近一點讓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寶貝,小心肝!”可憐云蕾的母親,當年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突然夫蹤,哭得淚都幾乎干了,視力模糊,雖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見一團 黑影,她連女兒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張丹楓心中無限難過,想道:“將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這個樣子,呀,這都是我家的罪過。”他一路來時,所想好的千言萬語,所想好的安慰她們母女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墒窃评俸退哪赣H正在抱頭相哭好像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張丹楓這個人。
這一瞬間,張丹楓只覺得比云蕾還要加倍酸苦,忽聽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聽見了嗎?”屋內(nèi)又走出一個人來,云蕾抬頭一看,不覺呆了。
只見這人面上交 叉著幾道傷痛,一蹺一拐地走了出來,原來是跛了一足,頭發(fā)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神氣極是駭人。云蕾驟眼之間,幾乎認不出他是誰來,聽得母親喊他做“阿蕾的爹”,心頭卜通一跳,這才從丑陋的顏容隱約看出她父親當年的面貌。正是:
艱難歷劫余生在,父女重逢最斷腸。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