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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萍蹤俠影錄

梁羽生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寒風(fēng)颯颯,張丹楓與云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凄涼。澹臺滅明搖了搖頭,輕輕嘆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么?”澹臺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為了不讓中華萬里的錦繡河山淪于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xiàn)寶獻(xiàn)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yè)尚自可棄還有什么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臺滅明緊接著道:“祖國河山待你回?!睆埖髅嫔慷蛔儯砂邹D(zhuǎn)紅,澹臺滅明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 南,又從江 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jīng)過無窮劫難所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自己一番壯志,為了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為了要使中國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xiàn),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臺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云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zhuǎn)身便走。背后傳來了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嘆息之聲 。云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著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人,便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著馬頸,想起了與云蕾并馬馳驅(qū)的情景,又不禁凄然淚下。
  澹臺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啦?!睆埖鞯溃骸巴叽叹┏墙氯绾??”澹臺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睆埖鞯溃骸霸趺??”澹臺滅明道:“阿刺知院聯(lián)絡(luò)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愿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 兵之前來到,否則仍恐有變?!睆埖鞯溃骸拔腋赣H呢?”澹臺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xiàn)在專候大明的使者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嗎?”澹臺滅明搖了搖頭道:“現(xiàn)在誰也不敢勸他。他留在瓦刺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只恐必有危險,看來只有你動勸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必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缟蠈汃R,立即趕路。
  一路之上,澹臺滅明都不敢和他提起云蕾,馬行迅速,中午時分,經(jīng)過唐古拉山南面峽谷愕羅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張丹楓曾與云蕾拜會過該族的酋長,草原上有些牧人還認(rèn)識他遠(yuǎn)遠(yuǎn)跟他招呼,張丹楓急忙快馬加鞭,疾馳而過,累得澹臺滅明趕了好一會子才趕得上。
  澹臺滅明不知就里,笑道:“丹楓,你人緣倒很好??!”張丹楓在黯然不語。忽聽得馬嘶之聲 ,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腳步,嘶嗚相應(yīng)。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系著云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jīng)過云蕾的家,云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里。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臺滅明好生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yǎng)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么,怎么你的馬兒……”正想說“怎么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臺滅明大為驚駭,急忙??诓徽Z。只聽得張丹楓長長嘆了口氣,仰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fēng)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nèi)忽然傳出人聲似是屋內(nèi)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臺滅明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澹臺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里不痛快,何苦作賤畜生?”張丹楓痛哭失聲,輕扶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臺滅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臺滅明雖然見張丹楓的狂態(tài),也為他今日的大失常態(tài)而擔(dān)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么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里痛飲一場?!卞E_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睆埖餍Φ溃骸坝芯票惝?dāng)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臺將軍,你今日怎的這么不爽快?”不由分說,將澹臺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么?”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主人翻起了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睆埖鞔舐暯械溃骸按蛄呓飦怼!迸镜膶⒁诲V大銀丟到酒柜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羅唆,俺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小伙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臺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 中云蕾的影子不住晃。
  張丹楓記起初與云蕾締交 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臺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臺滅明連連催道:“好啦,應(yīng)該走啦?!睆埖骺嘈σ宦暦畔戮浦?,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 ,有人叫道:“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后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找得你好苦,卻想不到在這里相見?!笔澍P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云蕾姐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有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笔澍P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云蕾當(dāng)作男子,癡纏云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jīng)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霍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么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們到了云蕾姐姐家中,見到云伯母了。你和云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別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云蕾一同來找她的,后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為他們是找你呢?!睆埖鞯溃骸肮植坏梦疫m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里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笔澍P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們趕出來,你已經(jīng)去得遠(yuǎn)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xiàn)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了,你就算和云蕾姐姐鬧了別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么過其門而不入呢?云伯母多可憐,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云蕾姐姐性情最為和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么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备窀竦匦€不休。澹臺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jīng)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云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jīng)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刺來談和了?!卞E_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道?!敝苌矫竦溃骸澳悴率钩际钦l?”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住問道:“是誰?”周山民道:“就是云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云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己和云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問道:“怎么,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高興還來不及呢!云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所說的倒非虛偽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云重的爺爺當(dāng)年出使瓦刺,牧馬胡 邊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zhuǎn)強(qiáng),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云重一心為國剛強(qiáng)能干,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于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覺云重對自己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云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為國家深慶得人。
  周山民道:“云重經(jīng)過雁門關(guān)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云蕾回來時,再和他們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睆埖髀牭健霸评佟倍郑碥|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云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wèi)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以滅明奇道:“什么,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臺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臺鏡明的?!卞E_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毙艘恍?,又道:“那幾個女子都是你們澹臺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卞E_滅明心道:“鏡明這小妞 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愿孤身與云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郁悶,若然將鏡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jié),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dān)心?!睆埖鞯溃骸霸趺??”周山民道:“兩國在戰(zhàn)亂之后,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云重雖然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wèi),也得提防發(fā)生意外。在雁門關(guān)內(nèi),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雁門關(guān)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卞E_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刺境內(nèi)出事,他也難以下臺。”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刺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呢?”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后,將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dān)保云大哥平安到達(dá)瓦刺京城!”飛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臺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后,張丹楓回到瓦刺京城,但見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來是他們聞得風(fēng)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刺知院開戰(zhàn),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積起來。張丹楓心中嘆道:“若然天下升平,永無戰(zhàn)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zhàn)氛彌漫,戰(zhàn)機(jī)緊迫,也先更要急于與中國謀和了。看來云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順利締和,并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xiàn)在才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床 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來沒有呢?!?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松了口氣,應(yīng)道:“是我。爹,你沒事么?”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臺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點不舒服,是什么???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什么,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guān)節(jié)又作痛了?!睆埖鞯溃骸盀楹尾徽埓蠓颍俊睆堊谥苄Φ溃骸拔艺f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那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yī)治關(guān)節(jié)疼痛的療法,據(jù)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針灸治療,將它醫(yī)好呢?!迸砗蜕挟?dāng)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有風(fēng)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后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的,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睆埖鞯溃骸斑@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xì)地讀一讀?!睆堊谥艿溃骸芭砗蜕惺俏覀兇笾艿膰鴰煟鲞^兩個天子的師父,學(xué)究天下,當(dāng)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yīng)該仔細(xì)地讀讀?!痹跁干铣槌瞿潜緯?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dāng)年的云靖,那就好了?!闭f著,說著,聲調(diào)忽轉(zhuǎn)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dāng)年之事,心中內(nèi)疚。這霎那間,云澄憔悴的顏容,云重倔強(qiáng)的形貌,云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么?”張丹楓勉強(qiáng)一笑,道:“沒什么,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呢?!彼鸪醣鞠氚言浦爻鍪怪赂嬷赣H,但轉(zhuǎn)念一想,云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后,你就跟他回國。但不準(zhǔn)你作明朝的官?!睆埖鞯溃骸暗隳兀俊睆堊谥艿溃骸拔掖松挥袎糁谢氐浇?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xiāng),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順大地,東風(fēng)吹拂,也難以發(fā)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干,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為自己進(jìn)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好幾個夢,夢中游遍江 南……天亮醒來,鄉(xiāng)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臺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睆堊谥芰⒓磁露鹱哌M(jìn)書房,見澹臺滅明已在那里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臺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著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著馬快,把你撇在后面,實是不應(yīng)該?!睆埖餍膬?nèi)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為了要再匆匆離去?!?
  澹臺滅明道:“啟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睆堊谥艹粤艘惑@,道:“什么?才回來了又要走?”澹臺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jìn)入瓦刺,我們意欲前去接他?!睆堊谥艿溃骸澳阏J(rèn)得明朝的使臣嗎?”澹臺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rèn)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閣老于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fā)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臺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為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臺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胡 須,嘆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為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fù),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zhuǎn)身便走出書房。
  背后隱約聽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睆埖鞑桓一仡^,與澹臺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云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刺京城會見他們。
  云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刺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shù)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只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臺鏡明嘆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 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庇幸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著,渴了只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吃。”云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臺鏡明溫 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里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扎營了?!痹浦孛Φ溃骸皩玻凑袢詹荒茏哌^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習(xí)慣了。早點休息。”澹臺鏡明道:“也沒什么,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xí)慣了?!逼鋵嵥龑γ晒诺臍夂蜻€未習(xí)慣,對云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xí)慣了。云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fēng)流 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guān)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云重選了一處背風(fēng)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后,云重走進(jìn)澹臺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臺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著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刺,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云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云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卞E_鏡明噗嗤一笑,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于心呢?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于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刺的內(nèi)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才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云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為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臺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刺,你實在應(yīng)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痹浦氐溃骸坝陂w老有書信與他,我當(dāng)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為了大明江 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為友,那可辦不到!”
  澹臺鏡明微微一笑,豎起小指頭又在他的額角戳了一下,道:“虧你是大丈夫,氣量如此狹小,還不及我等女流之輩,我們與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們守了幾代的珍寶,結(jié)果還不是都拿了出來獻(xiàn)給朝廷。張丹楓若是記仇,他也不會設(shè)謀劃策,要于閣老去接皇帝老兒回來了。”澹臺鏡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談。云重心頭一震,思潮動蕩,心道:“難道我就不如張丹楓?”這霎那間,羊皮血書的陰影又遮上來,云重心緒紊亂苦惱非常,低下頭只顧把烤熟的羊腿撕開來吃。
  澹臺鏡明正欲再說,忽見云重伏在地下,面色大異,澹臺鏡明奇道:“你做什么?”云重一躍而起,道:“有大隊的軍馬向這邊來!”話猶未了,只聽得嗚嗚的號角之聲 ,接著是尖銳的羽箭破空之聲 ,掠過帳篷。侍衛(wèi)進(jìn)來報道:“前哨發(fā)現(xiàn)有一隊人馬,向咱們這里散開,四面包圍,黑夜之中,不知人數(shù)多少,也不見旗幟番號。請云大人下令如何對付!”云重道:“荒山野谷,來的定然是劫營的強(qiáng)盜,你們十八人離開帳幕,兩個一組,各自掩蔽,一見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衛(wèi)應(yīng)命出去。澹臺鏡明道:“你呢?”云重道:“你們都到我的帳幕中?!卞E_鏡明道:“你不出去嗎?”云重道:“我手持使節(jié),身懷國書,帳幕中有致送瓦刺國君的禮物,如何能擅離此地。你所帶的幾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御敵,不如與我一同鎮(zhèn)守帳中,諒這些山野草賊,也沒有什么能耐?!卞E_鏡明聽了,心中暗暗感激,云重說的要保護(hù)帳中的朝廷禮物固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明言,而澹臺鏡明自己知道的卻正是為了她們。一者怕澹臺鏡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賊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臺鏡明這幾日凍瘡發(fā)作得很厲害,手腳關(guān)節(jié)也隱隱作痛,行動不很利落,故此云重要她留在帳中,禍福與共。
  布置方竣,賊人已大舉襲來,只聽得外面流矢嗤嗤之聲 ,不絕于耳,接著是一片沖殺聲音,四處響起了金鐵交 鳴之聲 ,接著是呼號奔跑之聲 。云重笑道:“這些賊人嘗到厲害了。”云重伏地聽聲的本領(lǐng)甚是高明,聽外面的聲音,已知是賊人受了挫折。
  云重正在與女兵說笑,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篷藍(lán)火,在帳幕外面燒燃起來。云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撲火,帳幕一揭,外面驟的一股勁風(fēng)刮進(jìn),四五個蒙面人一同闖了進(jìn)來。這幾個人借蛇焰箭的響聲作為掩護(hù),居然教云重不能事前發(fā)覺,輕身的功夫,確是不同凡俗。
  這幾個蒙面人身手矯捷,一沖進(jìn)來立刻向云重施展殺手,云重大喝一聲,反手一掌,將一個蒙面人打得飛出帳外。
  云重的大力金剛掌左右開弓,左掌一發(fā),右掌繼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個蒙面人十指一屈,摟頭便抓,竟是大力鷹爪的功夫。云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里一切,那人“噫”了一聲,沉掌一截,在帳幕的牛油燭光之下,只見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顏色,云重吃了一驚,一個飛身旋步,騰的一腳將側(cè)面一個蒙面人踢了一個筋斗,避開了那一抓之勢,這時澹臺鏡明也已拔出佩劍,與另外那幾個蒙面人混戰(zhàn)。
  云重叫道:“提防他們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個蒙面人似乎是個老者,嘿嘿冷笑,與另一個使鋸齒刀的家伙夾攻云重。云重邊打邊瞧,只見澹臺鏡明與那兩個蒙面人也斗得正烈,其中一個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甚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夾以鷹爪功,但掌法怪異,似乎比面前這個老者還勝幾分。澹臺鏡明使開家傳的南岳劍法,輕靈沉穩(wěn),兼而有之,也盡抵擋得住,只是她行動不大方便,跳躍之際,微顯呆滯。那兩個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弱點所在,雙掌一刀,專攻下盤,戰(zhàn)到分際那個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記怪招,掌系面門,澹臺鏡明橫劍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雙掌一伸,就拿澹臺鏡明的纖足。澹臺鏡明飛腳便踢,被他抓著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臺鏡明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同伴手舞單刀摸出飛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云重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去,不惜與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這一掌有開山劈石之勢,若然硬碰,云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斷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后一閃,另一個蒙面人的鋸齒刀剛到,被云重左手抓著刀柄,硬拖過來,右掌一劈,立刻將他劈得頭顱破裂。
  兩邊動作都是快如閃電,云重擺脫了那兩個蒙面人,正欲奔前,忽聽得慘叫一聲。原來澹臺鏡明雖因凍瘡發(fā)作,關(guān)節(jié)作痛,輕功受了影響,但根底還在,她被那個蒙面人抓著足根一送,就借這一送之勢,一觸帳頂,立刻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凌空下刺。這一劍有如鷹隼俯啄,又狠又準(zhǔn),使單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劍刺穿了咽喉。飛索拋出,也剛好彈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個蒙面人剛剛站起,云重的掌勢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來,那蒙面人哪里敢接,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后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后夾攻,掌挾腥風(fēng),硬抓云重的肩頭,云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覺肩頭微痛,迫得縮肩沉肘,掌鋒一偏雖是仍然打中那個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饒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幾乎爬不起來。
  云重躍出兩步,無暇追擊那個被自己打傷的蒙面人,先來察看澹臺鏡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聲,抓起那個受傷的同伴,立刻沖出帳幕。
  澹臺鏡明已自行解了繩索,笑盈盈站了起來笑言道:“好險!”云重道:“沒什么嗎?”澹臺鏡明道:“沒什么。”云重眉頭一皺,道:“你把靴子脫了,嗯,將襪子也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腳板。”澹臺鏡明面上一紅,道:“干什么?”云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莊,受了紅發(fā)妖龍的毒掌所傷,是你服侍我,現(xiàn)在該輪到我來服侍你了?!卞E_鏡明道:“我隔著靴襪,被他抓了一下,就受傷了么?”意頗不信,脫開靴襪一看只見腳板上果然有金錢般大小的紅印。云重道:“好厲害。幸好有靴襪隔著。”拿起澹臺鏡明的佩劍,在紅印周圍劃了一個圓圈,將毒血擠出,敷上了行軍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兒看傷勢如何,再替你治?!痹浦卣f得甚似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卻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對癥的解藥,雖然毒血已經(jīng)擠出,這藥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殘留的毒氣,會在里面作怪,雖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殘廢。
  澹臺鏡明卻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無限欣慰。云重的小心服侍,關(guān)切之情,溢于辭表。澹臺鏡明大為感動,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張丹楓來,他雖然稍為粗魯,但對我的一片真誠,卻也不在張丹楓對云蕾之下。”笑對云重說道:“你不要只顧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賊抓了下呢?!痹浦卮鸬溃骸拔掖┯凶o(hù)身的鎖子黃金甲,不妨事的?!睂?zhàn)袍脫下了一看只見護(hù)身甲也被抓裂了一處,幸而未傷皮肉。澹臺鏡明咋道:“這蒙面人好厲害,功力比暗算我的那個高得多?!?
  談話之間,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頭撲滅,過了片刻,只聽得□殺之聲 漸漸靜止,只有在空中呼嘯的羽箭之聲 ,還在此起彼落。衛(wèi)士進(jìn)來報道:“托云大人的洪福,賊人已經(jīng)退了。”云重道:“都退了嗎?”衛(wèi)士道:“他們似乎是扼守著四面的高地只向我們放箭,卻不沖過來了。”云重道:“他們強(qiáng)攻不成,想是要困斃我們,你們?nèi)砸⌒模豢伤尚?。有人受傷沒有?”衛(wèi)士道:“只有兩人受了箭傷,一人受了刀傷都不嚴(yán)重?!痹浦氐溃骸皩⑺麄兎鲞M(jìn)帳來,叫女兵替他們包裹傷口?!痹浦厮鶐У氖藗€侍從,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衛(wèi),個個武功高強(qiáng),一可當(dāng)百,所以比對之下,損失甚微。
  女兵們手忙腳亂,剛剛替三個受傷的戰(zhàn)士扎好傷口,只聽得衛(wèi)士又進(jìn)來報道:“賊兵在山頭上燒起火堆,黑煙沖天,不知何故?”話猶未了,又聽得外面尖銳的號角之聲 響了起來。
  號角急響,但卻并無賊人沖來。云重道:“不好,他們點燃烽火,吹起號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曉之前,還有一場惡斗?!苯须S從們?nèi)园匆郧暗膽?zhàn)斗部署,兩人一組,散在帳幕四邊。
  賊兵的號角響了一陣又停下了,只有火煙隨風(fēng)飄來,外邊一片寂靜。云重上前仔細(xì)察視澹臺鏡明問道:“好一點么?”澹臺鏡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豎,忽道:“我看這些賊兵,不是普通的強(qiáng)盜?!痹浦兀骸霸趺??”澹臺鏡明道:“若然是志在偷營劫物的普通強(qiáng)盜,他們也不必蒙著面孔了?!痹浦氐溃骸澳阋詾槭敲晒疟??休說也先不敢如此膽大妄為,那三個被我們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檢查過了,都是漢人。”澹臺鏡明道:“那他們?yōu)楹我芍婵??蒙古境?nèi),又怎會有這許多漢人強(qiáng)盜?”云重眉間一皺,忽地說道:“他們是怕被我們認(rèn)得,用毒手傷你的那個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里見過似的?!卞E_鏡明道:“你再想一想?!痹浦氐溃骸芭段矣浧鹆耍鞘俏以谛霰任?,奪武狀元之時,所見過的。只是那時來比武的舉子甚多,我又沒有和他交 手,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
  歇了一歇,云重嘆息道:“可惜剛才沒有將他擒著?!眲倓傉f到此處,帳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壓,凹隱下來,云重大驚躍起。只見帳篷陡地裂開一個大洞,一個人丟了下來,正是那個傷了澹臺鏡明的蒙面家伙。云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與我相戲?”忽見從裂口處又躍進(jìn)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將惡賊擒來怎說相戲?”澹臺鏡明喜極而呼,原來來的竟是張丹楓。
  云重睜大了眼,做聲不得,心道:“張丹楓端的神出鬼沒不可思議?!睆埖鞯溃骸澳銓⑺拿婢呃乱豢?。”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張丹楓點了穴道,摔倒地上,動彈不得。云重拉下他的面具,原來卻是沙無忌。云重記得他在校場比武之時被鐵臂金猿的師倒陸展鵬打下擂臺的,當(dāng)時只以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舉子,卻料不到他是縱橫兩國邊境的大賊。
  云重怒氣沖沖,道:“張兄,你把他穴道解開,待我審問他?!睆埖饕恍?,道:“他們已來了援兵,還有高手相助,就要再來進(jìn)攻,哪有時間容你細(xì)細(xì)審問?”澹臺鏡明知道張丹楓智計多端,沙無忌又是他所擒來必知底細(xì),立刻說道:“張大哥,咱們?nèi)松?,只恐不耐久。還要請你設(shè)法?!睆埖鞯溃骸霸菩郑蔷驼埶∥颐熳运],借箸代籌了?!痹浦卮藭r對張丹楓亦是甚為佩服,道:“請你施令便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云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更為危險?”澹臺鏡明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痹浦啬蛔髀?。張丹楓道:“你將要交 與瓦刺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沖出,保你毫無傷損,而且可立大功。”
  云重半信半疑,瞧了澹臺鏡明一眼,澹臺鏡明道:“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我能走路?!币卉S而起。張丹楓道:“原來是澹臺妹子受了傷么?既能走動,便走無防,過一個時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選了一匹好馬,將厚絨包著馬蹄,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馬背上。云重也叫侍衛(wèi)出去傳令,一個傳遞,不一會,十八名隨從都集中起來,卷起帳篷,背起傷者,悄悄地隨著張丹楓撤走。臨走之時,張丹楓叫他們在每匹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馬負(fù)痛狂嘶齊向敵人的陣地沖去,威勢極是嚇人,黑夜之中,敵人只以為他們反攻偷襲,慌忙迎戰(zhàn)。張丹楓趁著敵人混亂之時,已帶著眾人躡手躡腳地排成一條散兵線從西邊的一條小路沖出。
  每個人都有輕功的底子,馬蹄包上厚絨,走路也無聲音,又是在混亂之中,敵人竟沒發(fā)覺。走了一陣,云重奇道:“這條路怎么沒有敵人把守?”張丹楓笑道:“這條路沒有出口,是個絕地,有十來個哨兵給我結(jié)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來越險了?!眱膳陨绞揍荆G棘遮道,張丹楓手持寶劍,牽著馬匹,領(lǐng)先開道,眾侍從都是一身武功,披荊斬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風(fēng)高,只有幾點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覺得外面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似乎是兩山之間的峽谷。
  云重噓了口氣,道:“沖是沖出去了,但縱馬之計,只能騙過一時,前面有大山擋路,黑夜之中如何越過?終須給他們發(fā)覺?!睆埖餍Φ溃骸拔艺麄兊酱说貋?。”指揮眾人搶上高地埋伏。過了一刻,只見火光蜿蜓,有如長龍,果然是賊兵發(fā)現(xiàn),追蹤前來。張丹楓待敵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發(fā),四面山鳴谷應(yīng),黑夜之中,敵人不知道他們躲在何方,四處亂撲,驟然間,忽聽得呼號救命之聲 四起。張丹楓喝道:“將石頭滾下,打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盤大的巖石,尋常人數(shù)人推之不動,云重的侍從卻個個都有數(shù)百斤氣力,一聲令下,大石紛紛向山下滾去?;鸢压庵校灰娰\兵在草地上掙扎亂滾,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來。亂石一滾,壓在身上,更是慘不忍睹。
  云重仔細(xì)看時,只見草地上泥漿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層層涌起。原來下面竟是一個大沼澤,上面覆著綠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賊人陷在沼澤之中,已是難于掙扎出來,給石頭滾中的更是斷手折足,立遭沒頂。云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剛才竟是從沼澤邊緣通過,要不是張丹楓熟識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臺鏡明道:“饒了他們吧。”張丹楓下令停止?jié)L石,卻對云重笑道:“嘍兵呵恕,首惡難饒。我和你去捉他們一兩個人。澹臺妹子,你在這里稍待片刻?!?
  張丹楓帶云重從山坡繞出,這時從沼澤中掙扎得脫的賊兵已是潰不成軍,紛紛逃走,張、云二人悄悄掩出,只見適才那蒙面老漢和另一個蒙面人殿后,一路吆喝,要亂軍聚合。張丹楓與云重陡地跳出,張丹楓向那蒙面老者一劍刺去疾若飄風(fēng),那老者向旁一閃,呼的一掌橫掃,豈知張丹楓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劍鋒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頭,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劍,立刻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張丹楓一把抓著他的衣領(lǐng),像麻鷹捉兔一樣將他提起來。云重?fù)湎蚰敲擅嫒?,反手一掌也正打著,卻聽得聲如敗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來他里面穿有護(hù)身的犀牛皮套。云重一掌將他的皮套震裂,左右開弓,第二掌跟著連環(huán)疾掃,那人哼了一聲,駢指向云重腰間一戳,迅即反身一腳,腳尖上挑云重的手腕。這兩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龍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連接兩招卻教人非閃避不可,云重只得撤掌護(hù)身,那人溜滑之極,立刻逃跑。
  張丹楓擒了那個蒙面老者,轉(zhuǎn)過身來對個正著,那人猛發(fā)一拳,張丹楓將蒙面老者往前一擋,一個閃身,左手一揚(yáng),只聽得那蒙面老者殺獵般地喊將起來,中間雜有尖銳的叫聲,卻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發(fā)。張丹楓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卻已經(jīng)被同伴的拳頭打得暈死去了。
  云重指著那逃人的背影道:“這人的武功最強(qiáng),只稍遜于我輩,在今晚來暗襲的敵人中,以他最為高明了。張兄何故放他逃走?”張丹楓笑道:“當(dāng)捉便捉,當(dāng)放便放,這個人嘛,還是放他逃走的好?!痹浦赜X他故弄玄虛,頗為不悅,但又怕他另有神機(jī)妙算,只有不再詰問。
  兩人回轉(zhuǎn)原來的地方,還未到一頓飯的時刻。澹臺鏡明贊道:“好極!關(guān)公杯酒斬華雄亦不過如斯!”張丹楓道:“好啦,今夜沒事了,他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啦。至于你我,可還有些未了之事,云兄,現(xiàn)在是該你升堂審問了。”叫眾人搭起帳篷,各自歇息,他和云重、澹臺鏡明三人卻用冷水噴醒那個蒙面老漢,扛進(jìn)帳幕。
  張丹楓早料到是誰,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無忌的父親沙濤。張丹楓冷笑道:“你叛友求榮,通番賣國,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兩國之間,豈不是又給你攪起一場戰(zhàn)事?”云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與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將我們殺害?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有你苦吃?!鄙碀械溃骸拔彝耆珶o意將你們殺害,更非想挑起兩國干戈。”云重道:“那你為何帶領(lǐng)嘍兵前來偷襲?”沙濤道:“這、這……”訥訥不敢出口。張丹楓冷笑一聲,道:“你說不說?”駢起雙指,向沙濤脅下一戳,沙濤頓感有如千百銀針刺體,痛苦難當(dāng),道:“你饒了我吧,我說,我說。”張丹楓向他的相應(yīng)穴道一拍,解了這獨門點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虛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濤道:“是也先指使我的?!痹浦爻粤艘惑@,道:“胡說?!鄙碀溃骸耙蚕缺疽饨形覀儗⒛銚锶?,然后再由他派兵救回。偽作是官軍打賊,這樣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對他感恩戴德?!痹浦匾粫r之間尚想不通,張丹楓笑道:“這計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風(fēng),叫你掃盡顏面。”澹臺鏡明道:“他將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于是俘虜?shù)纳矸?,說話也不響啦。”張丹楓道:“這樣,在締和之時,他便也占盡便宜提出屈辱的條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來啦。當(dāng)然這都是他的一廂情愿?!痹浦刈屑?xì)一想,自嘆腦筋遲鈍,不及張丹楓和澹臺鏡明的心思靈敏。
  張丹楓道:“也先派來的官兵,和你們在什么地方相約碰頭?”沙濤道:“就在前山山口。”張丹楓道:“果然你并無虛言,好,饒你不死?!痹谒砩吓牧藘上?,將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氣力全都破去,叫他終身殘廢,縱有毒掌,也不能運用傷人。又將沙無忌提來,也依法炮制,將他們二人推出帳外,叫他們自己覓路逃生。
  云重道:“明兒如何應(yīng)付瓦刺的官兵?”張丹楓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自能應(yīng)付??傊憬^不會丟臉便是?!卞E_鏡明道:“張大哥神機(jī)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么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云重也有許多疑惑,想請張丹楓解釋,張丹楓一笑擺手道:“天機(jī)不可泄漏,明兒一早,你們?nèi)贾?,何必著急。云兄,你們都該睡啦?!?
  云重滿肚皮納悶,正想去睡,張丹楓忽道:“我?guī)缀跬艘皇?,你且等一會兒。澹臺妹子,你的腳感覺如何?”澹臺鏡明試走兩步,道:“好像有點不能用勁?!本砥鹧澞_一看,云重驚呼道:“腿肚子都紅腫啦,丹楓,你不是說有辦法包她治好?”張丹楓道:“不錯,但要你給她來治。”取出一枚銀針道:“你在她腳跟涌泉穴刺兩針,再在尾閭的鳳尾穴刺兩針,明兒一早,紅腫便消,好,你不必著忙,我再詳細(xì)教你針灸之法。”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遍,又道:“瓦刺氣候不好,許多人都會得關(guān)節(jié)疼痛之癥,我這針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痹,連腳跛了都能治好,云兄,你不可不學(xué)。”云重心道:“她又不是腳跛,要你這樣羅唆?”對張丹楓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煩,道:“改日再學(xué)也不遲?!睆埖鞯溃骸胺菍W(xué)不可!你怕麻煩是不是?好,我將這秘本都交 給你啦。澹臺妹子,你非督著他學(xué)不可。”摸出一本書,將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云重的手中。云重大為奇怪。正是:
  深心君不識,好意后來知。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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