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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游劍江湖

梁羽生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jié)綢纓,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回腸。
                                   ——納蘭容若
  一具桐棺,滿堂吊客;縞衣如雪,素蠟搖紅??蘼暢?,紙灰起。號陶大哭的是死者的稚兒,抽噎低泣的是年青的寡婦 ,唏噓嘆息的是吊客和死者的弟子。靈堂上悲慘的氣氛壓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如墜鉛塊。
  死者姓楊名牧,是薊州郡遠近知名的武師。
  本來生老病死,乃是人所必經(jīng),若然福壽全歸,親友也無須這樣悲悼。但這死者楊牧卻沒有經(jīng)過“老”“病”兩關(guān),他是英年早凋,突然間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八歲。
  雖然只有三十八歲,但因他早已是成名的武師,門下已經(jīng)有了六位弟子。
  大弟子閔成龍今年二十二歲,三年前出師,業(yè)已在北京著名的震遠鏢局當了鏢頭。二弟子岳豪二十一歲,去年亦已滿師,因他是富家之子,沒有出去找事,家中閑居,仍然經(jīng)常來探望師父。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都是本鄉(xiāng)人氏,十六七歲年紀,因為住得不遠,日間來師父家中就學,晚上回家住宿。在楊牧家中住下來學武的只有五弟子宋鵬舉和六弟子胡 聯(lián)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四歲。那一晚楊牧突然暴斃,在場的弟子也就只是他們二人了。
  楊牧無甚親人,只有一個孀居的姐姐,嫁在三百里外的保定齊家,三弟子方亮奉師母之 命趕往保定報喪,尚未回來。
  現(xiàn)在在靈堂上為楊牧披麻戴孝的親人只有他的年青貌美的嬌妻 云紫蘿,和他的剛滿七歲的獨子楊華。
  楊牧是個名武師,他的妻子卻是個大家閨秀,弱質(zhì)女流,據(jù)說絲毫不懂武功的。八年前楊牧從江 南游歷歸來,帶回了他的新婚妻子。別人只知他的妻子是蘇州人,書香世家,至于他們是怎樣結(jié)識的,楊牧從來沒有說過,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兩夫妻十分恩愛,八年來從沒人見他們吵過嘴。薊州位于冀北,蘇州地屬江 南,艷羨他們的人,都說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誰想到天妒紅顏,好姻緣霎時間成為泡影!如今是鴛鴦折翼,人隔幽冥!
  云紫蘿本來就是個嬌怯怯的美人,穿了一身淡雅的素服更顯得楚楚可憐。但在她撫棺低泣的當兒,卻有個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這個嘴角掛著冷笑的人是楊牧的二弟子岳豪,他用鄙夷的眼光看了師母一眼,心里想道:“你這假情假義,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但在這靈堂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岳豪的冷笑。
  云紫蘿知書識禮,對人和藹,相夫教子,且能恤老憐貧,鄉(xiāng)人都很敬重她。也正因此,所以楊牧雖然死得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這是“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無人對云紫蘿有所懷疑。
  云紫蘿哭得這么傷心,每一個人都在為她難過。誰不同情她呢?岳豪的冷笑,莫說沒人注意,就是有人注意,也絕想不到他這冷笑是為師母而發(fā)。
  忽聽得有人叫道:“師父,師父!”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奔入靈堂。岳豪又驚又喜,叫道:“大師兄,你回來啦!”這人是在北京震遠鏢局當鏢頭的楊門大弟子閔成龍。
  閔成龍嘶啞著聲音哭喊:“師父,我來遲了!師父呀師父,你為什么不讓我見一見就死了呢?”跪在靈前,手拍棺木,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磕過了頭,閔成龍站起身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問云紫蘿道:“師娘,我?guī)煾甘堑檬裁床∷赖???
  云紫蘿花容慘白,抽泣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大前晚,他,他忽然說是心氣痛,轉(zhuǎn)眼間,他、他就手足冰冷,不會說話了?!?
  閔成龍道:“師父可留有什么遺囑?”
  云紫蘿道:“沒——沒有?!?
  一個老者說道:“你的師父暴病身亡,哪有時間立下遺囑?你歇一歇,也讓你的師娘歇歇吧。”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怪責閔成龍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師娘問話。
  這個老者是楊牧的遠房堂叔,他得過云紫蘿的好處,特地來幫忙她料理喪事的。
  閔成龍當作不知,說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師門后事,怎樣安排,我焉能不問?”
  楊大叔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也懂得一些武林規(guī)矩,聽他這么一說,立即就知道他關(guān)心的是什么事了,當下說道:“你的師父雖然沒有立下遺囑,但你既然是大弟子,順理成章,這掌門弟子當然是非你莫屬。你的幾個師弟,料想也不會有人和你爭的?!卑凑瘴淞忠?guī)矩,掌門弟子,可以立長,亦可立幼。但倘若大弟子并無失德之事,十居八九,都是立長。這差不多等于武林中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過因為沒有遺囑,閔成龍自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他再三向師娘盤問,為的就是想師娘說出這一句話。如今這句話由他師父的叔叔說出來,雖不如他所求的美滿,也算得是名份確定了。
  閔成龍給楊大叔說中心事,面上一紅,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尚未安葬,哪里就談得到立掌門一事?”
  岳豪說道:“不,這也是一件緊要事情。俗語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的武林門派也是一樣。師父是一派宗師,豈能無人承繼?大師哥,我們都愿意推戴你做掌門,這儀式待脫了孝服便當舉行。從今以后,我們視你就如同視師父一樣?!蔽ㄒ豢梢院烷h成龍爭做掌門弟子的就是岳豪,岳豪肯這樣低頭服小,倒是頗出閔成龍意料之外。聽了岳豪這番說話,閔成龍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服,卻搖手道:“這事慢慢再談,慢慢再談,師父死了,我,我委實是心煩意亂,也不知怎樣做才好?!闭f到此處,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某一件事的神氣,說道:“啊,對了,師娘,還有一樁緊要的事情我要問你,師父的拳經(jīng)劍譜藏在哪里,這是千萬不可失掉的,請你找出來交 給我吧。”他向師娘索取拳經(jīng)劍譜,顯然已是以掌門弟子自居。
  云紫蘿眉頭一皺,好像是不耐煩閔成龍的羅嗦,也好像是心神不屬的樣子說道:“我沒有見過你師父的什么拳經(jīng)劍譜,如果有的話,一定在你師父的書房之中,你自己去搜查吧?!?
  閔成龍有點感到尷尬,師父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自己就搜查師父的遺物,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正自躇躊,岳豪說道:“事有緩急輕重,咱們做弟子的固然應該守靈,師父的拳經(jīng)劍譜更是應該及早找出來的好。師父也是想咱們替他光大門戶的,萬一失了,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啊!”
  過了大半個時辰,閔、岳二人方始出來,臉上都是一派狐疑的神氣,閔成龍道:“師娘,書房里沒有找著。請問拳經(jīng)劍譜哪里去了?”
  云紫蘿蹙眉說道:“你這么說倒好像是我吞沒了。你們也知道的,我不懂武功,要來何用?”
  岳豪說道:“師娘多疑了,我相信大師哥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麻煩師娘給他找找。”閔成龍連忙點頭,說道:“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
  云紫蘿沒有答話,淚珠兒卻從眼角滴下來了。楊大叔說道:“現(xiàn)在正要出殯,陰陽師選定了這個時辰的,讓你師娘葬了你的師父,明天再給你們找吧。今晚我們還在這里陪你師娘的,料想不至于就有人把它偷走。你們不放心,今晚也可以在這兒呀?!?
  閔成龍面紅耳熱,說道:“對不住,我不知現(xiàn)在就要出殯,打擾師娘了?!痹篮绤s吃了一驚,說道:“什么,不待師父的姐姐和外甥回來,就出殯么?”
  楊大叔道:“你師父生前厭惡繁文褥禮,死后自該讓他早日入土為安。他姐姐回來,倘有閑言,叫她問我好了。”楊大叔是死者的長輩親屬,有他出頭作主,楊門弟子縱有腹誹,也就不便再說了。
  當下眾弟子扶棺出殯,墳地就在楊家屬后的山上,墓穴早已掘好,墓碑亦已豎立,是云紫蘿親手寫的衛(wèi)夫人體 娟秀隸書。十多個工匠守在那兒,只待棺材放下,便可將墳墓“合龍”。
  九尺桐棺,一堆黃土,生前曾縱橫江湖威震南北的名武師就此長埋。云紫蘿抱著愛子,痛哭夫君,在墓旁幾乎暈厥。
  岳豪心里想道:“才不過兩天功夫,就樣樣準備好了,還有心情書寫墓碑呢!哼,哼,也虧她哭得出這副眼淚?!辈挥X發(fā)出了一聲冷笑。剛才他在靈堂里的冷笑是無聲的,這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聲音雖然并不響亮,在他身旁的閔成龍已聽得清清楚楚。幸好此時正是一片哭聲,他的笑聲夾在哭聲之中,除了閔成龍這個“有心人”之外,旁人可沒有留意聽他。
  閔成龍愕然回顧,岳豪低聲說道:“大師哥,今晚請你到小弟家中,小弟有事奉告?!闭f話之時以袖掩面,說完了話,便哭起來。閔成龍暗暗好笑,心里想道:“我這師弟倒是和師娘旗鼓相當,大家都會假戲真做?!?
  三更時分,閔成龍依約來到岳豪家中,只見除了赴保定報喪的方亮之外,眾人都已在座。閔成龍道:“原來你已約齊了同門了,要商議什么事情?”
  岳豪道:“正是有關(guān)師父這次暴斃之事,要請大師哥給我們作主張?!?
  閔成龍道:“你好像對師娘有點不滿,是么?”
  岳豪冷笑道:“豈止不滿,依我看來,恐怕師父就是給師娘害死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驚,四弟子范魁是忠厚老實的人,忙道:“二師哥,沒有證據(jù),可莫亂說!”
  岳豪義冷笑道:“證據(jù)沒有,蛛絲馬跡,卻是處處可尋。我先問你,你見到師父的遺體么?”
  范魁道:“沒有。那天一早,我來到師父家中,棺材已經(jīng)釘上蓋了?!?
  岳豪道:“是呀!請問為什么要這樣急于釘上棺蓋,不讓我們瞻仰遺容?”
  范魁道:“楊大叔恐怕師娘太過傷心,故此師父死后,便即封棺,不想讓她再見。同時也是恐怕天氣熱,會有尸臭。不過我雖沒有見著師父遺體,五師弟、六師弟那晚卻是在場的?!?
  閔成龍道:“鵬舉,聯(lián)奎,那晚師父暴斃,師娘是不是立即就叫你們進去?師父的面色怎樣,有無瘀黑?七竅有否流血?”
  宋鵬舉、胡 聯(lián)奎不過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給大師兄這一連串的問話嚇住了。五弟子宋鵬舉訥訥說道:“我當時又害怕,又傷心的、沒看清楚。后、后來師娘就叫我們?nèi)ソ袟钍骞?。”六弟子?聯(lián)奎道:“我當時只知道哭,也、也沒想到要去看個清楚。”
  閔成龍斥道:“真是兩個糊涂蛋?!痹篮勒f道:“不過由此也可證明師父之死甚是可疑了。第一,我們幾個人誰都沒有審視過師父的遺體,甚至他們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師娘也要趕快差遣他們出去。第二,從逝世到出殯不過三天,何必這樣著急,是不是作賊心虛?請你們想想?!?
  范魁說道:“師娘哭得那么傷心,你們都見到了,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閔成龍冷笑道:“焉知這不是掩人耳目,做作出來!”
  岳豪卻正容說道:“一點不錯,正是假的?!?
  范魁詫道:“你怎么知道?”心想:“你可不是師娘肚里的蛔蟲?”
  岳豪說道:“我當然知道。這是翠花告訴我的,絕不會假。我偷偷問過她,她說師娘只在靈堂里才哭,回到房里,就半點眼淚也沒有了。還有,師娘每餐都是吃兩碗飯的,師父死了,她這幾天,每餐也仍然是吃兩碗飯!”
  翠花是服侍云紫蘿的丫頭,也頗有幾分姿色。但卻不是云紫蘿從娘家?guī)恚窃篮腊輲熤畷r,買了這個丫頭送給師娘,以求討好師父的。
  范魁說道:“翠花為什么只和你說,不和我說?”
  閔成龍聽他這么一問不覺失笑,說道:“四師弟,我只知道五師弟六師弟這兩個弟子糊涂,不料你比他們還要糊涂!你怎么能和二師哥相比,他和翠花是早就有勾搭的?!?
  岳豪說道:“大師哥,取笑了?!痹掚m如此,卻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態(tài),接下去說道:“為了探查真相,小弟也不能不用一點手段。實不相瞞,翠花給我哄得服服帖帖,什么話都肯和我說的。她還說呢,你別以為師娘是和師父十分恩愛,那是做給外人看的。背地里師娘卻是郁郁寡歡,她從沒有見過師娘獨自和師父相對之時露過臉。倒是有好幾次聽見師娘在房間望偷偷哭泣?!?
  閔成龍裝作恍然大悟的神氣,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師娘一定是嫌師父是個粗魯武夫,不懂溫 柔。更說不定她還另有心上人呢!”
  范魁忍不住說道:“師哥,在沒有找到她謀害師父的證據(jù)之前,師娘畢竟還是師娘。師尊如父,師娘如母,大師哥,你這個話,這個話——”他本來想指責閔成龍不該污蔑師母的清白,但因在大師兄積威之下,終是不敢直言無忌。給大師兄雙眼一瞪,底下的話就嚇得縮回去了。
  閔成龍怒道:“我的話怎么樣,你聽了不舒服是不是?你要做云紫蘿的孝順兒子,你盡管去做吧,可不要拉上我們。不過恐怕你的年紀未免大了一點,做她的、做她的弟弟倒是差不多?!彼緛硐胝f“情郎”二字的,看見范魁一副惶恐的神氣,又覺得自己不該太輕薄,有失掌門師兄的身份,這才改為“弟弟”的。
  岳豪冷笑道:“你口口聲聲師娘師娘,叫得好親熱,怪不得云紫蘿平日那樣疼你!
  范魁說道:“兩位師兄且莫生氣,小弟并非偏袒師娘,不過是據(jù)理直言罷了。二師哥剛才說的那幾點可疑之處,充其量也確實不過只是‘蛛絲馬跡’而已,似乎還不能拿來當作證據(jù)。”
  閔成龍發(fā)了一頓脾氣,仔細想想,范魁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范魁為人忠厚老實,平日對大師兄又十分恭敬,閔成龍發(fā)過了脾氣,也覺得有點抱歉,為了籠絡他,于是哈哈一笑,道:“四師弟,你有時候糊涂得很,有時候卻也頗為少年老成。不錯,咱們要對付云紫蘿,還得找她一些把柄?!?
  岳豪沉吟半晌,說道:“要證實她的罪狀,不外兩端,或找人證,或找物證?!?
  范魁說道:“如果師父當真是給害死的,我也誓必要為師父報仇,可是現(xiàn)在人證物證都無,總不能憑了翠花那幾句捕風捉影的說話,就說是師娘謀害的吧?”
  岳豪說道:“物證并不難找,不過要擔當一點風險,萬一不對……”
  閔成龍道:“老二,爽快說吧,你要找的是什么物證?”
  岳豪說道:“就是師父的尸體!”
  閔成龍吃了一驚道:“你的意思是要開棺驗尸?”
  岳豪道:“大師哥,你以為如何?”
  閔成龍道:“這恐怕不大、不大妥當吧。萬一師父不是中毒死的,這個笑話可就鬧得大了!”
  范魁道:“鬧笑話還不打緊,只怕咱們還要給天下英雄責罵呢。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岳豪說道:“所以我說找物證現(xiàn)在尚非其時,不如先找人證。”
  閔成龍道:“翠花頂多不過能夠證明云紫蘿對師父之死沒有傷心,恐怕不能算是人證?!?
  岳豪說道:“當然不能只是找她!”
  閔成龍怔了一怔,說道:“聽你這么說,好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證。這人是誰,他曾親眼見到云紫蘿謀殺師父嗎?”
  岳豪說:“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曾見什么。不過咱們可以找他問問?!?
  閔成龍聽得莫名其妙、說道:“你這悶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既然什么也不知道,又怎樣去找他來?”
  岳豪忽道:“五師弟、六師弟,師父死的那晚曾經(jīng)鬧過賊,這件事情你們知不知道?”
  閔成龍吃了一驚,詫道:“師父家中竟曾鬧賊,哪個偷兒,這樣大膽?”
  岳豪說道:“這是上半夜的事情,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
  胡 聯(lián)奎道:“我那晚睡得很沉,什么也不知道:“
  宋鵬舉道:“我倒是聽得屋頂好像有瓦片碎裂的聲音,跑出來看,只見到翠花,她笑我庸人自擾,無事失驚,屋頂上跑過的只是一只貍貓?!?
  岳豪笑道:“這是師父不準她張楊出去,她才只好這樣說的。你這傻瓜怎的連貍貓和夜行人的聲音都分別不出來,就這樣相信她了?!?
  宋鵬舉道:“何以師父不許她說實話?”
  岳豪說道:“那晚將近三更時分,翠花聽得哎唉一聲,一條黑影從她窗前閃過。不久師父師娘就出來了,叫她不要驚慌,說是有個小偷來過,師父不愿意難為他,因此只把他趕跑了事。至于為何不許她張楊出去,這我就不知道了?!?
  范魁心想:“這有什么難猜?!闭f道:“這也許是師父為了顧全名武師的體面吧。”
  閔成龍道:“不對。你還沒有深知師父的為人,他平生自負名滿江湖,最忌給別人小視。他也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樣的寬宏大量的人,這個偷兒竟然不知他的名聲,跑來偷他,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他為了顧全體面,就一定要狠狠懲戒他的。甚至把他殺了滅口都有可能。因為放走了偷兒,別人不知,只當他是連一個小偷都捉不住,豈不更失了名武師的體面?而且就算博得別人寬大的稱贊,但以師父的名聲,小偷竟會不知,說出去也不光采。我深知師父的為人,這樣的事情他是決不能容忍的?!?
  范魁聽得毛骨驚然,心道:“不,不!師父的為人決不會是像大師哥說的這樣可怕的!”
  岳豪笑道:“恕我胡 亂套用一句成語,這倒是英雄所見略同了。那么大師哥,依你來看,這小偷當然不是師父存心放的了?”
  閔成龍道:“除非是另有隱情,否則就是這偷兒的本領(lǐng)高強,師父也拿他不住。”
  岳豪說道:“這偷兒上半夜來,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師父師娘又要瞞著偷兒來過這件事情,這種種都是可疑之處。”
  范魁道:“難道、難道你說咱們的師父竟傷在這偷兒之手么?”
  岳豪大笑道:“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一個小小的偷兒,焉能傷得咱們的師父?剛剛相反,是咱們的師父把他傷了?!?
  閔成龍道:“喔,這么說我剛才講的那兩個可能現(xiàn)在就只剩下一個了。不是師父捉不到這個小偷,而是其中另有隱情!”
  岳豪說道:“我現(xiàn)在就要查究是什么隱情,還要盤問那個小偷那天晚上見到什么?!?
  閔成龍喜道:“原來你說的人證就是這個小偷,你已經(jīng)把他擒獲了么?”
  岳豪說道:“虧得黃龍幫的丁舵主相助,昨晚已把這小偷尋獲。這偷兒也不能說全無本領(lǐng),他的腳已經(jīng)給師父打跛了,居然還敢和黃龍幫的十多個人動手,黃龍幫大約有幾個人傷在他的手下,故此把他也打得遍體鱗傷。昨晚送來的時候,他奄奄一息,無法進行盤問,我趕忙請了大夫給他治傷,剛才我的家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能夠吃得下三大碗稀飯了?!?
  原來岳豪因為家中富有,不惜錢財,是以和許多幫會中人都有結(jié)交 ,這個小偷就是他暗中出了重賞,這才請得黃龍幫為他追緝的。
  閔成龍道:“他能夠吃得下三碗稀飯,一定能夠開口說話了,快快把他提來盤問他的口供吧?!?
  岳豪吩咐下去,過了一會,兩名健仆,把那小偷押來。只見這小偷面色蠟黃,手腳都有傷痕,衣裳血漬斑斑,委實傷得不輕。但一對眼睛,還是炯炯有神,他傷得這樣重,押解他的那兩名健仆兀是不敢放心,依然用粗繩縛住他的雙手。
  岳豪叫仆人退下之后,親手給這小偷解開捆縛,扶他坐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偷道:“我做到下三濫的小偷,說出名字,辱沒祖宗。”
  岳豪道:“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你告訴我,你何以會跑到我?guī)煾傅募抑行懈`的?你不知道他是北五省鼎鼎大名的楊武師么?”
  那小偷道:“不知道:“看這情形,他根本就不愿意回答岳豪的問話。
  岳豪柔聲說道:“只要你肯說實話,不加隱瞞,我就把你放了?!毙⊥档溃骸澳阋艺f什么?”
  岳豪道:“那晚你在我?guī)煾讣抑锌稍娭裁???
  小愉道:“什么人也沒見著,我就給暗器打傷了。怎么樣,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吧?你的師父師娘厲害得很呀!”
  岳豪道:“既然我的師父打傷了你,何以他會放你走呢?”
  小偷冷冷說道:“我怎樣知道,為何你不去問你師父?”
  閔成龍怒道:“你是存心詛咒我們嗎,我的師父已經(jīng)死了!”小偷顯出有點詫異的神色,失聲叫道:“楊牧死了?”
  雖然這個小偷對岳豪的每一個問題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避免正面答復,但岳豪卻已從他的話中,找到了一個破綻,此際聽他說得出師父的名字,不禁更起疑心,心里想道:“師父武功超卓,當然是厲害得很的了;可是師娘絲毫不懂武功,她又有什么厲害呢?這偷兒說我?guī)熌飬柡Γ氡厥怯兴姸迫?,并非單純指武功的,這是第一個破綻。他說不識我?guī)煾复竺?,如今卻又知道,這又是一個破綻!大師哥料得不錯,那晚之事,必有蹊蹺!但可恨他不肯吐露真情,卻怎么辦?”
  岳豪越發(fā)放寬面色,勸誘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雖然不知道他的來歷,但也可以猜想得到你一定是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人,而且和我的師父是相識的。那晚你到找?guī)煾讣抑袨榱耸裁矗娏耸裁?,你愿意給我知道嗎?說出來我絕不會準為你的,我要替你醫(yī)好了傷,送你出去。不過如果你仍是什么話都不肯說,那我只好將你交 給黃龍幫了?!?
  岳豪威脅利誘,以為可以套取得到口供,不料這小偷聽 他的一大篇說話,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眨了眨眼,淡淡說道:“你猜錯了,高人高帽,給我戴一點也不適合。我只是一個小偷,我什么也不知道:“
  岳豪心頭火起,正要罵他不識抬舉,忽聽得閔成龍喝道:“什么人在外面偷聽 ?”推開窗門,一抖手飛出了三枚錢鏢。原來他聽得有人從屋頂跳下來,料想決不會是岳豪的家人。
  閔成龍的錢鏢已得師父真?zhèn)?,不料發(fā)出之后,有如泥牛入海,一去無蹤,絲毫不聞聲音,也不知有否打中來人。閔成龍大吃一驚,連忙拔劍出鞘,剛剛打開房門,只聽得他的三師弟方亮的聲音說道:“是楊師姑來了!”閔成龍開始放下了心,心道:“師父的姐姐外號辣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這接暗器的功夫只怕師父也比她不上。”
  閔成龍、岳豪二人趕忙出去迎接,只見院子里有三個人,除了師父的姐姐“辣手觀音”楊大姑和他們的三師弟方亮之外,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楊大姑微笑道:“成龍,你不愧是楊門的大弟子,這三環(huán)套月的錢鏢絕技使得已經(jīng)很不錯了。杰兒,把錢鏢還給你的閔師兄吧?!?
  那少年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排列著三枚磨利了邊的銅錢。
  閔成龍這才知道這個少年原來就是師父的外甥齊世杰。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本來以為是師姑“辣手觀音”接下他錢鏢,不料竟是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
  方亮說道:“我和師姑今日趕到,以為可以趕得上送殯,不料師父已經(jīng)下葬,見不著了。我們是剛從靈堂出來的。師姑急著要見你,所以我特地把師姑帶來,也無暇叫二師哥的家人通報了?!?
  楊大姑迫不及待地便即問道:“成龍,你師父是怎樣死的?云紫蘿為什么這樣著急就把我的弟弟埋葬,也不讓我見他一面?”原來楊大姑對她弟弟之死,亦已是起了疑心。
  閔成龍暗暗歡喜,說道:“師姑,有你老人家來了,這就好了。我們正在查究師父的死因呢,請進里面說話。”
  楊大姑踏進密室,一眼看見那個小偷,不覺“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說:“你怎么也在這兒,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模樣?”
  小偷苦笑道:“楊大姑,想不到在這里見著你。你問你師侄吧!”
  岳豪又驚又喜,心道:“終于找到一個知道他的來歷的人了”。問道:“師姑,他是誰?”
  楊大姑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嗎,他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妙手神偷快活張呀!”
  閔、岳二人都是大吃一驚,岳豪心想:“幸虧我剛才沒有得罪他?!痹瓉磉@人名叫張逍遙,論武功未算得是第一流人物,論妙手空空的絕技卻是天下無雙。本來以他的武功造詣雖然尚未攀得上第一流,但在江湖上亦已是有名的人物,他卻偏偏“不務正業(yè)”,有鏢局請他做總鏢頭他不干,有綠林大盜請他入伙他不干,卻干上了小偷這一行。他認為偷兒最是逍遙快活,所以取了個名字叫做逍遙,外號就叫做“快活張”。
  岳豪說道:“師父死的那晚,他曾經(jīng)到過師父家中。是黃龍幫的丁舵主知道我們要查究師父死因,特地將他請來的。”
  楊大姑露出詫異神色,不先問他的原因,卻道:“小張,以你的本領(lǐng)而論,我的弟弟擒你,不足為奇,你卻怎的會跌翻在黃龍幫的手里?這不是陰溝里翻船嗎!”
  外號“快活張”的神偷張逍遙聽得楊大姑這么一問,可就不怎么“快活”了,只見他苦笑說道:“齊夫人,到底是你有眼力,也多謝你看得起我。你說得不錯,我的本領(lǐng)縱然不濟,也總不至于折在黃龍幫的手里,不過是誰把我打傷的你卻猜錯了?!?
  楊大姑道:“不是我的弟弟嗎?”
  快活張道:“是你弟弟的夫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為驚詫。楊大姑道:“什么,是我的弟婦把你傷的?”方亮、范魁等人不約而同地說道:“這可就奇怪了,師娘是不會武功的呀!”
  快活張冷笑道:“不會武功?我給一樣東西你們看看?!闭f罷摸出一枝銀替,遞給楊大姑,說道:“我就是給你的弟婦用這銀簪打著了環(huán)跳穴的?!睏畲蠊媒舆^來一看,只見銀簪上還有血漬,果然是云紫蘿的東西。在師父家中寄宿的五弟子宋鵬舉也認出來了,說道:“不錯,師娘平日插在頭上的正是這枝銀簪?!?
  快活張苦笑道:“這你相信了吧,若不是你的弟婦用暗器傷了我,我焉能在陰溝里翻船。六姑,請你恕找說句無禮的話,你知道我是素來恩怨分明的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手,你于我有恩,你的弟婦卻于我有怨,這支銀簪請你讓我留著,我要親手奉還你的弟婦?!痹捴兄饧词且獔笤谱咸}這一簪之仇了。
  楊大姑道:“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正要查究我弟弟的死因,倘若當真是這小賤人害的,這個仇也就不用你報了?!?
  快活張道:“你報你的大仇,我報我的小仇,并不相干。不過——”說了這兩個字,似乎有所顧慮,欲說還休。
  楊大姑道:“小張,先夫在日,和你也總算得是個朋友,你對我總該實說吧,不過什么?”原來快活張是得過楊大姑丈夫的恩的,楊大姑深知快活張的脾氣,倘若逼問他的口供,他定然寧死也不肯說,故而必須動以情義。
  快活張道:“大姑,我可是實話實說,云紫蘿雖然打傷了我,不過,依我看來,你的弟弟卻未必是她害的?!?
  岳豪冷笑道:“云紫蘿詐作不懂武功,這許多年來我們都給她蒙在鼓里,只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云紫蘿的為人是何等陰沉可怕了。除非師父不是死于非命,否則兇手不是她還有何人?”
  楊大姑搖了搖手,說道:“岳豪,你且先別胡 亂猜疑,小張會給咱們說明真相的。小張,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到我弟弟家中,那天晚上,你看見什么,聽見什么。又何以你認為不是云紫蘿害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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