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zhèn)b傳做到一百零六回,本打算就此完結,非得有相當機會,決不再繼續(xù)下去的。書中應交代不曾交代,應照應不曾照應的所在,原來還很多,何以不待一一交代清楚,照應妥貼,就此馬馬虎虎的完結呢?這其中的原因,非在下親口招供,無論看官們如何會猜情度理,必也猜度不出。
究竟是什么原因?說起來好笑。在下近年來,拿著所做的小說,按字計數(shù),賣了錢充生活費用。
因此所做的東西,不但不能和施耐庵、曹雪芹那些小說家一樣,破費若干年的光陰,刪改若干次的草稿,方成一部完善的小說。以帶著營業(yè)性質的關系,只圖急于出貨,連看第二遍的工夫也沒有。一面寫,一面斷句,寫完了一回或數(shù)頁稿紙,即勿匆忙忙的拿去換錢,更不幸在于今的小說界,薄有虛聲。承各主顧特約撰述之長篇小說,同時竟有五六種之多。這一種做一回兩回交 去應用,又擱下來做那一種,也不過一兩回,甚至三敷千宇就得送去。既經(jīng)送去,非待印行之后,不能見面,家中又無底稿。每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名、地名,多至數(shù)百,少也數(shù)十,全憑記憶,數(shù)千萬字之后,每苦容易含糊。所以一心打算馬虎結束一兩部,使腦筋得輕松一點兒擔負。不料一百零六回刊出后,看官們責難的信紛至沓來,仿佛是勒逼在下非好好的再做下去不可。以在下這種營業(yè)性質的小說,居然能得看官們的肯眼,在下雖被逼勒得有些著急,然同時也覺得很榮幸。
因此重整精神,拿一百零七回以下的奇?zhèn)b傳與諸位看官們相見。
于今且說柳遲自火燒紅蓮寺之后,雖以救卜巡撫有功,不難謀得一官半職,只因他生性恬淡,從小就悟到人生數(shù)十年,無論什么功名富貴,都是霎霎眼就過去了。惟有得道的人,可以與天無極。加之得了呂宣良這種師傅,更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目中,只一意在家侍奉父母,并努力呂宣良所傳授他的道法。柳家所住的地方,在第一集書中已經(jīng)表明過的,在長沙東鄉(xiāng)隱居山底下。這隱居山本是長沙、湘陰交 界之處的一座大山。斯時正是太平之世,人民都得安居樂業(yè)。每到新年,士農工商各種職業(yè)的人,都及時行樂。不過行樂的方法極簡單,除了各種賭博 之外,就是元宵節(jié)的龍燈,龍燈用黃色的布制成,布上畫成鱗甲。龍頭龍尾用篾扎絹糊,形式與畫的龍頭龍尾無異。
連頭尾共分九節(jié),每節(jié)內都可點燈。由鄉(xiāng)人中選擇九個會舞龍燈并身強力壯的人,分擎九節(jié)。再用一個身手矯捷的人,手舞一個斗大的紅球,在龍頭前面盤旋跳舞,謂之龍戲珠,會舞的能舞出種種的花樣來。配以鑼鼓燈彩,到鄉(xiāng)鎮(zhèn)各人家玩耍。所到之家,必燃放鞭炮迎接。殷實些兒的人家,便安排酒菜款待,也有送錢以代酒菜的。長、湘兩縣的風俗都是如此。每年在這種娛樂中,所耗費的鞭炮酒菜的餞,為數(shù)也不在少。這種龍燈,并非私家制造的,乃由地方農人按地段所組成的鄉(xiāng)社中,提公款制成。每縱橫效里之地,必有一鄉(xiāng)社,每鄉(xiāng)社中必有一條龍燈。因為龍燈太多,競爭的事就跟著起來了。甲社的龍燈,舞到了乙社,與乙社的龍燈相遇,彼此便兩不相讓,擇地競舞起來。甲舞一個花樣,乙也得照樣舞一個,以越快越好。不能照樣舞的,或舞而不能靈捷好看的,就算是輸了。舞這條龍的人,安分忠厚的居多。輸了就走,沒有旁的舉動。若是輕躁兇悍的人居多,輸了便不免惱羞成怒,動手相打起來。每午因舞龍而械斗而受傷的,兩縣之中,總有數(shù)人。舞龍的還容易練習 成為好手,惟有舞球的,非平日練有一身武藝,會縱跳工夫的,不能討好。柳遲所住的地方,與湘陰交 界。因縣界的關系,舞龍爭勝的舉動,比甲社與乙社相爭的更激烈。長沙這邊因會武藝的多些,每次競舞起來,湘陰方面舞紅球的人,多是被比輸了的。湘陰人懷恨于心,也非一日了。大家存心要物色一個有驚人本領的好漢來舞紅球,務必勝過長沙人,方肯罷休。
這年十月間,湘陰縣墟里忽來了一個賣武的山東人,自稱為雙流星趙五。這趙五所使的一對流星,與尋常人所使的完全不同。尋常流星最大的,也不過茶杯粗細,圓的居多,八角的極少。
趙五使的競比萊碗還大,并且是八角的。同時雙手能使兩個。鐵練有一丈多長,比大指頭還粗。
趙五初到湘陰縣城里來,一手托著這們個流星,走向各店家討錢??诜Q路過此地,短少了盤纏,望大家?guī)椭鷰孜模没厣絹砣?。說畢,就舞動兩個流星.看的人只聽得呼呼風響,無不害怕碰在流星上,送了性命,情愿送錢給趙五,求趙五到別家去。若遇了鄙吝之家,不肯送錢的,趙五便舞動雙流星,向街邊石上打去,只打得火星四進,石塊粉碎。再不送錢給他,就舉流星向柜房里亂打,故意做出種種驚人的舉動。有一個店家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趙五到了店門外討錢。這店里的人也不知道趙五的厲害,以為是平常走江湖賣藝的人,懶得理會。各人都端著飯碗吃飯,連正眼也不瞧趙五一下。趕五說了求幫助路費回山東的話,又舞了幾下流星。見吃飯的各自低頭吃飯,毫不理會,趙五不由得氣急起來,雙手舉起兩個大流皇,向上座兩人手中的飯碗打去。真打的巧妙極了,剛剛將兩只飯碗打翻,覆在桌上,并不曾打破半點,連碗中的飯都不曾散落地下。只嚇得同桌的人都立起來,望著趙五發(fā)怔。趙五早已收回了流星,又待向座上的人打去。店里的人方注意這一對斗大的握星,驚的連忙搖手,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過是要討?zhàn)T,我們拿錢給你便了。”趙五聽了這話,雖不再用流星對人打去,但仍不住的舞出許多花樣。只見那個流星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遠忽近,舞得十分好看。街上過路的人,無不停步觀看。
湊巧這店里的老板,就是靠近長沙鄉(xiāng)下的一個紳士,平常因舞龍賽不過長沙人,心中早巳惱恨,多時蓄意要覓一個有驚人武藝的好漢,來舞尤前的紅球。無奈到處留心物色,總是遇不著當意的人。這回看見趙五舞雙流星,不覺觸動了新正拜龍的事。暗想有這種舞流星的本領,若到鄉(xiāng)下去舞龍珠,料長沙人決沒有趕得上的。好在于今已是十月底了,不過一個月后就是新年,我何不與這人商量,留他在此過年?明年正月初間我?guī)锣l(xiāng)去,教他當舞龍珠的人,豈不可以報復歷年的仇恨?想罷,即放下飯不吃了,迎上前,對趙五拱手,請問姓名。趙五見這老板溫 和有禮,忙收了流星,也拱手將姓氏說了。偏巧這老板也姓趙,聽了喜笑道:“你我竟是本家!兄弟在這里開店多年,江湖上賣藝糊口的人,從此地來來往往的,兄弟跟中所見的,也不少了,從來不曾見過有象老兄這般本領的,實在難得,實在令人欽佩。兄弟想委屈老兄到里面坐談一臺,不知老兄可肯賞光?”趙五想不到有人這般優(yōu)待他,豈有拒絕之理?當即被趙老板邀進了里面客室,分賓主坐定。趙老板開口問道:“老兄因何貴干到敝處來的?”趙五道:“兄弟出門訪友,到處為家已有數(shù)年了,并沒有什么謀干的事?!壁w老板又問道:“老兄打算回山東原籍過年嗎?”趙五帶笑,說道:“說一句老實不欺瞞本家的話,我們在外求人幫助盤纏回家,是照例的說法,并非真?zhèn)€要歸家短少了路費。兄弟特地來貴處訪友,尚不曾訪著一個好漢,暫時并不打算就回山東?!?/p>
趙老板問道:“不打算回山東,卻打算到那里去呢?”趙五道:“這倒沒有一定。因為昨日方到湘陰縣來,若是在此地相安,等到過了年再往別處去也說不定。”趙老板喜得脫口而出的說道:
“能在此地過了年再去,是再好沒有的了。”隨即將鄉(xiāng)間新年舞龍燈,與長沙人爭勝的話,及想請趙五舞龍珠的意思說了一遍。趙五聽了,躊躇不肯答應。趙老板猜他不肯答應的原因,必是覺得于他自己沒有利益,遂接著說道:“我們鄉(xiāng)下舞龍燈,所到的人家照例得送酒菜油燭錢。這筆款子總計起來,也有二三百串。平日得了這筆款子,除卻一切開銷外,余錢就存做公款,老兄若肯答應幫忙,馀錢便送給老兄作酬勞之費。不知老兄的意下何如?”趙五這才開了笑顏,連說:
“銀錢是小事,倒不在乎,只是從現(xiàn)在到明年正月,還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的居處飲食,須煩本家照料。”趙老板忙說:“這自然是我的事?!壁w老板既和趙五說妥了,便特地邀集鄉(xiāng)間經(jīng)理每年舞龍燈的人,聚會討論請趙五的事。一般人都因乎日受了長沙人的氣,沒有一個不贊成趙老板的辦法,并情愿在地方公款內提出些錢來,供養(yǎng)趙五。趙五的酒量最大,湘陰人想他替一般人出氣,不惜卑詞厚幣,以求得趙五的歡心。趙五每飲輒醉,醉后就舞流星。趙五的年紀不過三十歲,酒之外并喜嫖窯子,湘陰人也只得拿出錢來,給趙五充夜度資。
喜得為時不久,轉眼就到了新年。趙老板帶著趙五下鄉(xiāng),拿出平日舞的紅球給趙五看。趙五看了,搖頭道:“這東西舞起來有什么好看?不如索性用我的兩個流星,用紅綢包裹起來,舞時倒還好看?!币话闳寺犃?,更加歡喜,召集舞龍的人,練習 了幾日。有了這們一對特別的龍珠舞起來,果然分外精采。從十二日起,趙五便手舞雙流星,率著這條經(jīng)過特別訓練的龍燈出發(fā),向長沙地界舞去。長沙地方舞龍的人,看了這種特別的龍珠,知道是有意請來圖報復的。就是平日以善舞龍珠自豪的人,也自料不是趙五的對手。既是明知賽不過,遂大家議定:這年不舞龍燈,免得受湘陰人的羞辱。以為投入與他們比賽,一方面鼓不起興來,自非罷休不可。不料湘陰人見占了上風,那里肯就此罷手呢?
舊例:各人家對待龍燈,本境的無不迎接。舞龍燈的也無須通知,挨家拜去就是了。外境的謂之客燈,便有接有不接,聽各人家自便??蜔舻孟仁屡扇送ㄖ?,這家答應接燈,舞龍燈的方可進去。辦酒菜接待客燈的極少,因為客燈多是不認識的人,平日沒有感情,用不著費酒菜接待。
這年長沙境內既因有趙五停止舞龍燈,地方各人家自然都商妥了不接待客燈。那知湘陰人不問各人家答應與否,竟照本境龍燈的樣,也挨家舞去。趙五舞著一對流星,到人家東打西敲,只嚇得各家的婦人小孩躲避不迭。有時不留神擋了趙五的去路,趙五是老實不客氣的就舉流星打去。但是他的流星很有分寸,剛剛將擋路的人打倒,并不受傷。然被打的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長沙人如何能受的了這種羞辱呢?于是集合了許多紳士,商議對付的方法。柳遲的父親柳大成,也是地方紳士之一。有一個紳士,對柳大成說道:“湘陰人這回全仗趙五一個人,在我們長沙耀武揚威。
看趙五這廝的本領,委實不錯。非有絕大本領的人,對付這廝不了。聽說你家遲少爺多與奇人往來,想必他的本領已不小亍。這是地方公事,有關我們長沙人的顏面,想請他出來,替我們大家爭回這一口惡氣?!绷蟪蛇€不曾回答,許多紳士已齊聲說道,“不差,不差!我們這地方,周圍數(shù)十里內,誰不知道柳遲,得了異人的傳授,有非常的本領。這事非找他出頭,我們是無法出氣的。去,去,我們一同到柳家去,當面請他出來,料他也卻不過我們的情面?!绷蟪梢姳娙硕歼@們說,自己也不知道柳遲究竟有沒有這種本領,不好怎樣說法,只得答應帶眾紳士來家。
柳遲正在書房中做日常的功課,忽從窗眼里看見來了這們多紳士,以為是尋常會議地方事務,不與自己相干的,便懶得出來周旋。只見自己父親竟引著一大群紳±,直走到自己書房門口來了,只得起身迎接。一個年老的紳士在前,向柳遲拱手說道:“我們長沙人于今被湘陰人欺負到這一步了,你遲少爺學了一身本領,也忍心不出來替我們大家出出氣嗎?”柳遲突然聽了這番話,那里摸得著頭腦呢?望了那老紳士怔了一怔,說道:“湘陰人如何欺負我們長沙人?我因不大出門,不得知道?!绷蟪勺尡娂澥孔?,即將湘陰人越境舞龍燈的情形說了一遍道:“諸位紳士說你多與奇人往來,必有本領可以對付這趙五,好替長沙人爭回這口惡氣。你究竟有沒有這種能耐,你自己知道。若自信有力量能對付趙五,就不妨遵諸位紳士的命,出來想想對付的方法,如果自問沒有這般能耐,這也不是一件當耍的事,須得謹慎?!绷t笑對眾紳士說道:“柳遲還是一個小孩子,那里有這種大本領?實在辜負了諸位老先生一番獎惜的盛意。不過湘陰人這種舉動,也未免太使人難堪了。長沙人每到新年,照例是要舞龍燈的。今年因見湘陰人請了個趙五,情愿停止龍燈不舞,就算是認輸退讓了。得了這樣的上風,尚不知足,還只管在長沙境內橫沖直擅,情形也實在可惡。不過依柳遲的愚見,讓人不為怕人。我們已因讓他不舞龍燈,好在明日就是元宵了,不如索性再讓他一日。照例龍燈舞到元宵日為止,忍過明日便沒事了,趙五既是山東人,不能每年來湘陰幫助他們舞龍燈,到明年看他們湘陰人又仗誰的勢?我們長沙人是與湘陰人爭勝,不是與山東人爭勝。他們借山東的人材來比賽,究竟不但不能算湘陰人勝了,反為丟盡了湘陰人的臉,不理會他最好?!北娂澥柯犃肆t這話,也覺有理,便各自散歸家去了。
元宵日,趙五帶著龍燈,到長沙境內舞的更起勁。無如長沙人都存心不與他們計較,元宵已過,以為此后可以不再受湘陰人的羞辱了。想不到十六日早起,舞龍燈的鑼鼓又響進長沙界來了。
地方紳士見湘陰人這們得寸進尺的趕人欺負,不由得都怒不可遏。大家商議,仍主張找柳遲出頭設法。于是又同到柳遲家來,仍由前日那老紳士開口對柳遲說道:“我們前日因遲少爺說讓人不是怕人,教我們索性再忍耐一日,我們也知道遲少爺少年老成,不愿多事,就依遵了,忍辱讓他們湘陰人在長沙鬧元宵,毫不與他們計較。鄆知道他們湘陰人竟得寸進尺,今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鬧元宵的尤燈,今日巳大鑼大鼓的舞進境內來了。似這般受人欺辱,我等斷乎不有再忍了,只得再來求遲少爺出頭。如果遲少爺定不肯出頭,我們也只好鳴鑼聚眾,務必把湘陰人打出境去,就打死幾個人也說不得了?!绷t聽了,也吃驚似的問道:“過了元宵還來舞龍燈嗎?是不是仍由趙五舞著雙流星在前頭開路呢?”老紳士點頭道:“若沒有趙五那廝,湘陰人就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是這般來耀武揚威,我們也不至來求遲少爺出頭了?!?/p>
梆遲沉吟了一會,說道:“我科湘陰人雖因往年舞龍燈賽不過我們,心中有些懷恨,今年我長沙人既為不能與他們比賽,停止舞龍燈,他們的上風也占盡了,何苦今日還來舞呢?這不是畫蛇添足的舉動嗎?湘陰紳士中也不少明理的人,何以干出這種無味的事來呢?這其中恐怕尚有旁的緣故。倒不可不派人去湘陰打聽打聽。”那老紳士道:“無論他們有什么緣故,其存心來侮辱我們長沙人,是毋庸疑議的了。于今請遲少爺爽利些說一句:到底肯不肯為地方出頭,對付趙五?”柳遲道:“我沒有不肯出頭之理.不過我出頭也未必能對付趙五?,F(xiàn)放著一個武藝極高強的好漢在這里,諸位老先生何以不去請他出來呢?”不知柳遲口中所說的這個武藝極高強的好漢,究竟是什么人?且待第一百零八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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