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4日15:02
這條巷子很短,巷頭看到巷尾,不過五十米。而且巷子還挺丑的,一棵綠色的樹都沒有。我只是散步,看見這一戶的大紅門上貼著“售”字,包皮里剛好放了個相機,就“咔嚓”拍了張照片。從來沒問過賣房子的事,也從來沒這樣拍過照。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回到了辦公室。
幾個小時之后,竟然又想起這件事,于是拿出相機,打開照片,把號碼抄下來,請小春打電話去詢問房子多少錢。小春就在我眼前打電話。她是個滿臉笑容的甜蜜女孩兒,歡歡喜喜客客氣氣地問:“請問……”但是沒說幾句話,臉就變了顏色。
她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業(yè)務員說,是職業(yè)道德,一定要講清楚……”
“兇宅?”
她點頭。一個七十歲的老兵,被討債的人活活打死在房間里頭。
“喔,”我興高采烈地說,“好啊,約他今晚去看房子?!?/p>
“晚上?”小春睜大了眼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涼風颼颼的,我們走進巷子里,沒有樹的巷子在昏昏的路燈下看起來像廢棄的工廠畸零地。業(yè)務員小伙子在停機車,路燈把他的影子夸大地投在墻上。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大門是斜的?!奥窙_,”他一邊開鎖一邊說,“大門對著巷口,犯沖?!蔽仪那目戳搜勐房冢惠v摩托車“咻”地一下閃過,車燈的光無聲地穿進巷里又倏忽消失。
進了大門,原來是露天的前院,加了塑料頂棚,遮住了光,房間暗暗的。業(yè)務員開了燈,都是日光燈,慘白慘白的,照著因潮濕而粉化脫落的墻面,我們的人影像浮動的青面獠牙。小春小聲地問:“什──什么時候的事?”
“七年前了,”業(yè)務員說,一面皺著鼻子用力在嗅。小春緊張,急促地問,“你在聞什么?在聞什么?”
“沒有啦,”業(yè)務員停下他的鼻子,說,“只是感覺一下而已?!?/p>
“感覺什么?你感覺什么?”小春克制不住情緒,幾乎就要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說:“總共有三個臥房,請問老兵住哪一個房間?”
業(yè)務員站得遠遠的,遙遙指著廚房邊一個門,說:“那個。就在那個房間里?!?/p>
我走進他指的房間,聽見他在跟小春說:“他們把他綁起來,兩只手用膠帶纏在后面,嘴巴用抹布塞住,然后打他踢他,最后用他自己的夾克套住頭,把他悶死。鄰居都聽見慘叫,可是沒有人下來?!?/p>
房間大概悶久了,有逼人的潮氣,墻角長了霉,暈散出一片污漬,有一個人頭那么大。
“很便宜啊,”業(yè)務員這回是對著我說的,但仍舊站得遠遠的,“很便宜啊,才一千萬?!?/p>
我走出霉菌長得像人頭的房間,問他:“老兵叫什么名字?”
業(yè)務員說:“名字滿奇怪的,叫莫不谷。”
姓“莫”名“不谷”?這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啊?!对娊?jīng)·小雅·四月》: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 寧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fā)發(fā)。民莫不谷,我獨何害?
以《詩經(jīng)》命名的一個孩子,在七十歲那年,死于殘暴。
一個星期以后,我和十個教授朋友聚餐,都是核子工程、生化科技、物理動機方面的專家。我把看房子的故事說了,然后問:“反對我買的舉手?”
八個人堅決地舉起手來,然后各自表述理由──有一個世界,我們?nèi)馍碛|不到、肉眼看不見的世界,可能存在,不能輕忽。三四個人,開始談起自己親身“碰觸”的經(jīng)驗: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處不無魂魄之漂泊……
另外兩個默不作聲,于是大家請他們闡述“不反對”的理由。眾人以為,看吧,正宗的科學家要教訓人了。然而,一個認真地說:“鬼不一定都是惡的。他也可能是善的,可以保護你,說不定還很愛你的才氣,跟你做朋友。”另一個沉思著說:“只要施點法,就可以驅(qū)走他。而且,你可以不在那里住家,把它當會客的地方,讓那里高朋滿座,人聲鼎沸,那他就不得不把地方讓給你了?!?/p>
又過了一個星期,和一位美國外交 官午餐。我把過程說完,包皮括我的科學家朋友的反應,然后問他的意見。外交 官放下手里的刀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直直地注視著我說:“我的朋友,這有什么好猶疑的?當然不能買啊。你不怕被‘煞’到嗎?”
倒是小春,從那時起,就生病了。后來醫(yī)生說,她得了憂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