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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也許因?yàn)閼?zhàn)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jī)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fā)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里鐵籠子關(guān)住的野獸,拘束、孤獨(dú),不夠春光盡情的發(fā)泄。春來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后一樁倒不失為好現(xiàn)象,戰(zhàn)時人口正該補(bǔ)充。但據(jù)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shù)目,只怕將來活長。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墒沁@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歸于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fēng)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yuǎn)。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里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xiàn)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典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yīng)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shí)在生活太無聊,現(xiàn)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jìn)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碧K家園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xiàn)在才陰歷二月底,花已經(jīng)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吞靡簧却伴_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發(fā)里發(fā)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沉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兵櫇u看了,會心不遠(yuǎn),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覆看了三遍,正想沉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么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么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xué)生睡了一晚,發(fā)現(xiàn)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nèi)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里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xué)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jié)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jié)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rèn)干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p>

        蘇小姐臉色漸轉(zhuǎn)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dāng)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xué)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quán)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zhuǎn)背說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jīng)玩世不恭,倒向小節(jié)上認(rèn)真,矛盾得太可笑了?!?/p>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么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nèi)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dá)!你說我在小節(jié)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yīng)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tài)度,確不徹底?!?/p>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yàn)殄X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里容得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tài)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們了?!?/p>

        鴻漸忙言過其實(shí)地?fù)?dān)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nèi)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里讀了一年,大學(xué)因戰(zhàn)事內(nèi)遷,她停學(xué)在家半年,現(xiàn)在也計劃復(fù)學(xué)。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jìn)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rèn)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lǐng)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碧菩〗銒趁亩苏膱A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fèi)時、調(diào)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dāng)。古典學(xué)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么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fā)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bǔ)造化的缺陷??偠灾菩〗闶悄Φ俏拿魃鐣锬菢逗蔽铩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jīng)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xué)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jīng)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xué),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干脆什么都不叫他?!?/p>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裊裊空中的余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仿佛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他找出話跟她講,問她進(jìn)的什么系。蘇小姐不許她說,說:“讓他猜?!?/p>

        方鴻漸猜文學(xué)不對,教育也不對,猜化學(xué)物理全不對,應(yīng)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me!難道讀的是數(shù)學(xué)?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說出來,原來極平常的是政治系。蘇小姐注一句道:“這才利害呢。將來是我們的統(tǒng)治者,女官?!?/p>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shí)實(shí),以退為進(jìn),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xué)政治,那真是以后天發(fā)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est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chuàng)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從容思想,發(fā)明新科學(xué),產(chǎn)生新藝術(shù)。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xué)政治,而現(xiàn)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xué)女人。政治舞臺上的戲劇全是反串?!?/p>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p>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后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wù)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qū)區(qū)家務(wù)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zhàn)爭。外交也許更復(fù)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yàn)樯眢w關(guān)系,并不擅長打仗。女人對于機(jī)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zhàn)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發(fā)、抓頭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干國事,更沒工夫生產(chǎn),人口稀少,戰(zhàn)事也許根本不會產(chǎn)生?!?/p>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p>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lǐng)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p>

        唐小姐道:“我并沒有不領(lǐng)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xué)算學(xué)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蘇小姐道:“也許說你這樣一個人肯念算學(xué),他從此不厭恨算學(xué)。反正翻來覆去,強(qiáng)詞奪理,全是他的話。我從前并不知道他這樣油嘴。這次同回國算領(lǐng)教了。大學(xué)同學(xué)的時候,他老遠(yuǎn)看見我們臉就漲紅,愈走近臉愈紅,紅得我們瞧著都身上發(fā)難過。我們背后叫他‘寒暑表’,因?yàn)樗樕錾鼋担硎境鏊畬W(xué)生距離的遠(yuǎn)近,真好玩兒!想不到外國去了一趟,學(xué)得這樣厚皮老臉,也許混在鮑小姐那一類女朋友里訓(xùn)練出來的?!?/p>

        方鴻漸慌忙說:“別胡說!那些事提它干嗎?你們女學(xué)生真要不得!當(dāng)了面假正經(jīng),轉(zhuǎn)背就挖苦得人家體無完膚,真缺德!”

        蘇小姐看他發(fā)急,剛才因?yàn)樗麑μ菩〗阗u開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著急得那樣子!你自己怕不是當(dāng)面花言巧語,背后刻薄人家?!?/p>

        這時候進(jìn)來一個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氣軒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趙先生”,蘇小姐說:“好,你來了,我跟你們介紹:方鴻漸,趙辛楣?!壁w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問蘇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國的那位?”

        鴻漸詫異,這姓趙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許這人看過《滬報》那條新聞,立刻局促難受。那趙辛楣本來就神氣活現(xiàn),聽蘇小姐說鴻漸確是跟她同船回國的,他的表情說仿佛鴻漸化為稀淡的空氣,眼睛里沒有這人。假如蘇小姐也不跟他講話,鴻漸真要覺得自己子虛烏有,像五更雞啼時的鬼影,或道家“視之不見,摶之不得”的真理。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xué)生,本在外交公署當(dāng)處長,因病未隨機(jī)關(guān)內(nèi)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墒撬]向趙辛楣敘述鴻漸的履歷,好像他早已知道,無需說得。

        趙辛楣躺在沙發(fā)里,含著煙斗,仰面問天花板上掛的電燈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鴻漸有點(diǎn)生氣,想不理他不可能,“點(diǎn)金銀行”又叫不響,便含糊地說:“暫時在一家小銀行里做事?!?/p>

        趙辛楣鑒賞著口里吐出來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xué)的是什么呀?”

        鴻漸沒好氣道:“沒學(xué)什么。”

        蘇小姐道:“鴻漸,你學(xué)過哲學(xué),是不是?”

        趙辛楣喉嚨里干笑道:“從我們干實(shí)際工作的人的眼光看來,學(xué)哲學(xué)跟什么都不學(xué)全沒兩樣?!?/p>

        “那么提趕快找個眼科醫(yī)生,把眼光驗(yàn)一下;會這樣?xùn)|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狈进櫇u為掩飾斗口的痕跡,有意哈哈大笑。趙辛楣以為他講了俏皮話而自鳴得意,一時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煙。蘇小姐忍住笑,有點(diǎn)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廝殺似的,悠遠(yuǎn)淡漠地笑著。鴻漸忽然明白,這姓趙的對自己無禮,是在吃醋,當(dāng)自己是他的情敵。蘇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鴻漸”,也像有意要姓趙的知道她跟自己的親密。想來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時候,看兩個男人為她爭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讓趙辛楣去愛蘇小姐得了!蘇小姐不知道方鴻漸這種打算;她喜歡趙方二人斗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dān)心交戰(zhàn)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fù),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dān)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fā)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zhàn)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shí)力,作戰(zhàn)略上的撤退。”

        趙辛楣的父親跟蘇文紈的父親從前是同僚,民國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蘇小姐自小一起玩。趙老太太肚子里懷著他,人家以為她準(zhǔn)生雙胞。他到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傭人每次帶他坐電車,總得為“五歲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賣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卜。在小學(xué)里,他是同學(xué)們玩笑的目標(biāo),因?yàn)檫@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蘇小姐兄妹們游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xiàn)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姐姊妹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氣雖好,頭腦并不因此而壞。他父親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yuǎn)在老子之上?!睆拇怂砸詾檎渭?。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yùn)’呢?!彼鋽嗵K小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yàn)榕嗍空f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后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fā)見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xì),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shí)。她跟辛楣的長期認(rèn)識并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里轉(zhuǎn)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lǐng)使不出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并無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xué)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tài)度。他想把這種獨(dú)裁者的威風(fēng),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tǒng)領(lǐng)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yáng)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里抽的煙卷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zhàn)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里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xì)菌的態(tài)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zhǔn)備等唐小姐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表說:“現(xiàn)在快五點(diǎn)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rèn)識我——唐小姐,請你務(wù)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p>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lǐng)。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yīng)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diǎn)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wù)??!?/p>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斑@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色?!?/p>

        “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rèn)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么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p>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lǐng)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jìn)大學(xué)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學(xué)的黃璧、蔣孟是,你不記得么?現(xiàn)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yuǎn)遠(yuǎn)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談了些學(xué)校舊事,鴻漸看她并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yīng)酬呢?!?/p>

        蘇小姐道:“我并沒有應(yīng)酬,那是托詞,因?yàn)樾灵箤δ闾珶o禮了,我不愿意長他的驕氣?!?/p>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yīng)該對你那樣好?!边@時空氣里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愿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姐擱在沙發(fā)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沒有什么。我在這兒望你,你為什么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p>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yīng)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愿觸犯她們,以后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xué)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diào)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jìn)之區(qū),中學(xué)女孩子已經(jīng)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墒沁@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shí),因?yàn)闆Q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妝飾??桃獯虬绲呐⒆?,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新興趣,發(fā)現(xiàn)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心里并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jié)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jù),合嚴(yán)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的摔一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桿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jī)訓(xùn)了幾句?;丶沂中耐苛思t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xì)細(xì)算賬,微笑從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只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yīng)。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后說:“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yǎng)成的好習(xí)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說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xué)衙門里上司的官派,一轉(zhuǎn)念,忍住不說,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暄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沙發(fā)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發(fā),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間的一個繡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無及,因?yàn)樯蛱砩嫌幸还晌兜溃难岳锏难欧Q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里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涂的濃胭脂給唾沫進(jìn)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說話常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tài)柔姿。她身體動一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一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說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一扭兩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里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zhàn)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zhàn)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么?可是你們是最后的勝利者?!麤]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兵櫇u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

        趙辛楣專家審定似的說:“回答得好!你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滬報》上發(fā)表的外國通訊里,就把我這一段話記載進(jìn)去,趙先生沒看見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問。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個揮手姿勢,嬌笑道:“提我那東西干嗎?有誰會注意到!”

        辛楣忙說:“看見,看見!佩服得很。想起來了,通訊里是有遷都那一段話——”

        鴻漸道:“我倒沒有看見,叫什么題目?”

        辛楣說:“你們這些哲學(xué)家研究超時間的問題,當(dāng)然不看報的。題目是——咦,就在口邊,怎么一時想不起?”他根本沒看那篇通訊,不過他不愿放棄這個掃鴻漸面子的機(jī)會。

        蘇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時候也許還逃躲在鄉(xiāng)下,報都看不見呢。鴻漸,是不是?題目很容易記的:《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前面還有大字標(biāo)題,好像是:《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沈太太,我沒記錯罷?”

        辛楣拍大腿道:“對,對,對!《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題目美麗極了!文紈,你記性真好!”

        沈太太道:“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虧你記得。無怪認(rèn)識的人都推你是天才?!?/p>

        蘇小姐道:“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p>

        唐小姐對鴻漸道:“那是沈太太寫給我們女人看的,你是‘祖國的兄弟們’,沒注意到,可以原諒。”沈太太年齡不小,她這信又不是寫給“祖國的外甥女、侄女、侄孫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給它攀上姊妹。

        辛楣為補(bǔ)救那時候的健忘,恭維沈太太,還說華美新聞社要發(fā)行一種婦女刊物,請她幫忙。沈氏夫婦跟辛楣愈親熱了。傭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開,蘇小姐請大家進(jìn)去用點(diǎn)心,鴻漸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著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趙辛楣談得拆不開;辛楣在傷風(fēng),鼻子塞著,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蘇小姐問長問短,意思要“蘇老伯”為他在香港找個位置。方鴻漸自覺本日運(yùn)氣轉(zhuǎn)好,苦盡甘來,低低問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現(xiàn)在好了沒有?”

        唐小姐道:“我好得很多,并沒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見你喝了一口湯,就皺眉頭就匙兒弄著,沒再吃東西?!?/p>

        “吃東西有什么好看?老瞧著,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給你看,所以不吃,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別當(dāng)真,我并沒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么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

        “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來了有點(diǎn)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還不夠利害么?”

        “不是那個。我以為你跟趙先生一定很熱鬧,誰知道什么都沒有?!?/p>

        “抱歉得很,沒有好戲做給你看。趙先生誤解了我跟你表姐的關(guān)系——也許你也有同樣的誤解——所以我今天讓他挑戰(zhàn),躲著不還手,讓他知道我跟他毫無利害沖突?!?/p>

        “這話真么?只要表姐有個表示,這誤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許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將不如激將,非有大敵當(dāng)前,趙先生的本領(lǐng)不肯顯出來??上覀冞@種老弱殘兵,不經(jīng)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軍呢?”

        “不,簡直是拉來的夫子?!闭f著,方鴻漸同時懊惱這話太輕佻了。唐小姐難保不講給蘇小姐聽。

        “可是,戰(zhàn)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助弱小民族的。”

        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顧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賞臉?”唐小姐躊躇還沒答應(yīng),鴻漸繼續(xù)說:“我知道我很大膽冒味。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湊個數(shù)目?!?/p>

        “我沒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說——她跟你怎么說呀?”

        “她并沒講什么,她只講你善于交際,認(rèn)識不少人?!?/p>

        “這太怪了!我才是不見世面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呢?!?/p>

        “別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借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yīng)了罷!”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說話里都是文章。這樣,我準(zhǔn)來。明天晚上幾點(diǎn)鐘?”

        鴻漸告訴了她鐘點(diǎn),身心舒泰,只聽沈太太朗朗說道:“我這次出席世界婦女大會,觀察出來一種普遍動態(tài):全世界的女性現(xiàn)在都趨向男性方面——”鴻漸又驚又笑,想這是從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該到現(xiàn)在出席了婦女大會才學(xué)會——“從前男性所做的職業(yè),國會議員、律師、報館記者、飛機(jī)師等等,女性都會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樣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會學(xué)家在大會里演講,說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職業(yè)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還是新近的事實(shí),可是已有這樣顯著的成績。我敢說,在不久的將來,男女兩性的分別要成為歷史上的名詞?!壁w辛楣道:“沈太太,你這話對。現(xiàn)在的女性真能干!文紈,就像徐寶瓊徐小姐,沈太太認(rèn)識她罷?她幫她父親經(jīng)營那牛奶場,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辦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來!”鴻漸跟唐小姐說句話,唐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小姐在說:“寶瓊比她父親還精明,簡直就是牛奶場不出面的經(jīng)理——”看不入眼鴻漸和唐小姐的密切,因道:“曉芙,有什么事那樣高興?”

        唐小姐搖頭只是笑。蘇小姐道:“鴻漸,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p>

        鴻漸也搖頭不說,這更顯得他跟唐小姐兩口兒平分著一個秘密,蘇小姐十分不快。趙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輕鄙表情道:“也許方大哲學(xué)家在講解人生哲學(xué)里的樂觀主義,所以唐小姐聽得那么樂。對不對,唐小姐?”

        方鴻漸不理他,直接對蘇小姐說:“我聽趙先生講,他從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場的,我說,也許趙先生認(rèn)為她應(yīng)該頭上長兩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則,外表上無論如何看不出的?!?/p>

        趙辛楣道:“這笑話講得不通,頭上長角,本身就變成牛了,怎會表示出是牛奶場的管理人!”說完,四顧大笑。他以為方鴻漸又給自己說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厲,決不先退,盤算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發(fā)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鴻漸目的已達(dá),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蘇小姐告別容易些。蘇小姐因?yàn)轼櫇u今天沒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門,臨走還要向火爐前烤烤手。

        鴻漸道:“蘇小姐,今天沒機(jī)會多跟你講話。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請你吃晚飯,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趙辛楣請!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顧,菜也許不如他會點(diǎn)?!?/p>

        蘇小姐聽他還跟趙辛楣在慪氣,心里寬舒,笑說:“好!就咱們兩個人么?”問了有些害羞,覺得這無需問得。

        方鴻漸訥訥道:“不,還有你表妹?!?/p>

        “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

        “請過她了,她答應(yīng)來——來陪你?!?/p>

        “好罷,再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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