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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迷航之二

往巴塞爾的旅程好似永遠(yuǎn)沒有盡頭?;疖嚸客R粋€小站,我從恍惚的睡夢中驚醒,站上掛著的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這飛馳的巨獸里使我覺得舒適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這單調(diào)的節(jié)奏里永遠(yuǎn)晃過去直到老死。

對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實在是很后悔的,這使我非常不快樂。要是他們家是一座有著樹林圍繞的古堡,每天晚餐時彼此才見一次面,那么我的情況將會舒坦得多了。與人相處無論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親屬關(guān)系,總是使我有些緊張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朧,雨絲橫橫的流散著。我呵著白氣,在玻璃上劃著各樣的圖畫玩。

車子又停了一個小鎮(zhèn),我?guī)缀跸胝酒饋?,從那兒下車,淋著寒冷的雨走出那個地方,然后什么也不計劃,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車一站又一站的穿過原野,春天的綠,在細(xì)雨中竟也顯得如此寂寞。其實還不太晚,還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車的時候走出去,還來得及丟掉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做一個永遠(yuǎn)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沒有做,更別說下車了,這只是一霎間的想法罷了。

我又閉上眼睛,第一次因為心境的凄苦覺得孤單。

當(dāng)火車駛?cè)氚腿麪栜囌緯r,一陣襲上來的抑郁和沮喪幾乎使我不能舉步,那邊月臺上三個正在張望的身影卻開始狂喊著我的名字,沒命的揮著手向我這節(jié)車廂奔來。

對的,那是我的朋友們在喚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記號。他們叫魂似的拉我回來又是為了什么?

我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們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搶先撲了上來。

我微笑的接過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們在迦納利群島鄰居的孩子達(dá)尼埃也撐著拐杖一步一跳的趕了上來。

我揉揉達(dá)尼埃的那一頭亂發(fā)慢慢的說:"又長高了,都比我高一個頭了。"

說完我踮起腳來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

這個男孩定定的看著我,突然眼眶一紅,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雙手緊緊環(huán)住我,什么也不說,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

"不要哭!"我抱住達(dá)尼埃,也親了他一下。

"哥妮!你來扶他。"我將達(dá)尼埃交 給在一邊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這時我自己也有些淚濕,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舉過一只手來繞住我的肩,低頭親吻我。

"累不累?"輕輕的問。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斷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纏上了呢?""你們約好的呀!達(dá)尼埃傷腿你就斷手?"

我們四個人都緊張,都想掩飾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驚駭和疼痛,而時間才過去不久,我們沒法裝作習(xí)慣。在我們中間,那個親愛的人已經(jīng)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著喊起來。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達(dá)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著我的小行李袋跟在我旁邊。

下樓梯時,達(dá)尼埃發(fā)狠猛跳了幾步,拿起拐杖來敲我的頭:"走慢點,喂!"

"死小孩!"我回過頭去改用西班牙文罵起他來。

這句話脫口而出,往日情懷好似出閘的河水般淹沒了我們,氣氛馬上不再僵硬了,達(dá)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開始神經(jīng)質(zhì)的亂笑,推來擠去,一時里不知為什么那么開心,于是我們發(fā)了狂,在人群里沒命的追逐奔跑起來。

我一直沖到安德列阿的小烏龜車旁才住了腳,趴在車蓋上喘氣。

"咦!你們怎么來的?"我壓著胸口仍是笑個不停。

歌妮不開車,達(dá)尼埃還差一年拿執(zhí)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別管,上車好羅!"

"喂!讓我來開!讓我來開嘛!"我披頭散發(fā)的吵,推開安德列阿,硬要擠進(jìn)駕駛座去。

"你又不識路。"

"識的!識的!我要開嘛!"

安德列阿將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搶他已經(jīng)坐在前面了。

"去萊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說。

安德列阿從后視鏡里看我一眼,當(dāng)真把方向盤用力一扭,單手開車的。

"不行!媽媽在等呀!"歌尼叫了起來。

"去嘛!去嘛!我要看萊茵河!"

"又不是沒看過,等幾天再去好羅!"達(dá)尼埃說。"可是我沒有什么等幾天了,我會死掉的!"我又喊著。

"別發(fā)瘋啦!胡說八道的。"達(dá)尼埃在前座說。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車墊上假裝睡覺,一手將梳子遞給歌妮:"替我梳頭,拜托!"

我覺著歌妮打散了我已經(jīng)毛開了的粗辮子,細(xì)細(xì)的在刷我的頭發(fā)。

有一年,達(dá)尼埃的母親在迦納利群島死了,我們都在他家里幫忙照顧他坐輪椅的父親。

拉赫全家過幾日也去了群島,我也是躺在沙發(fā)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頭,一面壓低了聲音講話,那時候她才幾歲?十六歲?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聲。

"什么?"

"我們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說完我格格的笑起來。"怎么不早講嘛!"安德列阿喊了起來。

"管它呢!"我說。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羅!明天再去領(lǐng)。"歌妮說。"丟掉好啦!"我愉快的說。

"丟掉?丟掉?"達(dá)尼埃不以為然的叫起來。

"什么了不起,什么東西跟你一輩子哦!"說完我又笑了起來。

哀庭根到了,車子穿過如畫的小鎮(zhèn)。一座座爬滿了鮮花的房子極有風(fēng)味的撲進(jìn)眼里。歐洲雖然有些沉悶,可是不能否認(rèn)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輝。

我們穿過小鎮(zhèn)又往郊外開去。夕陽晚風(fēng)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夢似的透著黃黃的燈光迎接我們回家。樓下廚房的窗口,一幅紅白小方格的窗簾正在飄上飄下。

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發(fā)著的寧靜和溫 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識,我自己的家,也是這樣的氣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車,站在那棵老蘋果樹下,又是遲疑,不愿舉步。

拉赫,我親愛的朋友,正扶著外樓梯輕快的趕了過來。"拉赫!"我撥開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牛悖瑁?!我真快樂!"拉赫緊緊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說著我突然哭了起來。

這一路旅行從來沒有在人面前流淚的,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為什么在她的凝視下使我淚如泉涌?"好了!好了!回來就好!看見你就放心了,謝謝上天!""行李忘在車站了!"我用袖子擦臉,拉赫連忙把自己抹淚的手帕遞給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緊!來!進(jìn)來!來把過去幾個月在中國的生活細(xì)細(xì)的講給我聽!"

我永遠(yuǎn)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愛又善良的神氣,她看著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慟,她清潔樸實的衣著,柔和的語氣,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臉上,一種天使般的光輝靜靜的光照著我。

"我原是不要來的!"我說。

"不是來,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國,我們也是趕著要去接你回來同住的。"

拉赫拉著我進(jìn)屋,拍松了沙發(fā)的大靠墊,要我躺下,又給我開了一盞落地?zé)簦缓笏N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這么溫 馨的家庭氣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著一大疊舒適的暗花椅墊,古老的木家具散發(fā)著清潔而又殷實的氣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著白色荷葉邊的紗簾,綠色的盆景錯落的吊著,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燈光下,一盤素雅的野花夾著未點的蠟燭等我們上桌??拷业臅苌戏胖鴰讉€相框,其中有一張是荷西與我合影,襯著荻伊笛火山的落日,兩個人站在那么高的巖石上好似要乘風(fēng)飛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張兩年前的照片,發(fā)覺安德列阿正在轉(zhuǎn)角的橡木樓梯邊托著下巴望著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給你睡。"達(dá)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講話便是德文和西文夾著來的。"你在這里住多久?"我喊過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過來,是在樓梯邊的客房里。"我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馬上走的,剛剛來怎么就計劃走呢!"

拉赫搬著托盤進(jìn)來說,她嘆了口氣,在我對面坐下來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著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這家人孩子的朋友還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對兩代都那么真誠而自然,雖然表面上看去我們很不相同,其實在內(nèi)心的某些特質(zhì)上我們實是十分相近的。雖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陽臺的落地窗在夜里卻是敞開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樓的木陽臺上放音樂。

"爸爸回來了!"歌妮喊起來。

本是脫了靴子躺在沙發(fā)上的,聽說奧托回來了,便穿著毛襪子往門外走去。

夜色濃了,只聽見我一個人的聲音在樹與樹之間穿梭著:"奧帝,我來了!是我呀!"

我從不喚他奧托,我是順著拉赫的喚法叫他奧帝的。奧帝匆匆忙忙穿過庭園,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穩(wěn)又那么重,他的西裝拿在手里,領(lǐng)帶已經(jīng)解松了。

我開了門燈,跑下石階,投入那個已過中年而依舊風(fēng)采迷人的奧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 子給人這樣安全的歡愉。"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奧帝只重復(fù)這一句話,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樣。

拉赫是賢慧而從容的好主婦,美麗的餐桌在她魔術(shù)般的手法下,這么豐豐富富的變出來。外面又開始下著小雨,夜卻是如此的溫 暖親切。

"唉!"奧帝滿足的嘆了口氣,擦擦兩手,在燈下微笑。"好?。牛悖瑁飦砹耍_(dá)尼埃也在,我們總算齊了。"他舉起酒杯來與我輕輕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著我出神。

"來!替你切肉。"我拿過與我并肩坐著的安德列阿的盤子來。

"你就服侍他一個人。"達(dá)尼埃在對面說。

"他沒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達(dá)尼埃仍是羨慕地?fù)u搖他那一頭鬈毛狗似的亂發(fā)。我們開始吃冰淇淋的時候,安德列阿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去城里跳舞。"他說。

我們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兒等什么似的。燈光下看他,實在是一個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問他,又笑了起來。

"有誰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說,在他這個年紀(jì)這樣開口請人已很難得了。

"我們不去,要說話呢!"我笑著說。

"那我一個人去啦!"他粗聲粗氣的說,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門走了。

我壓低聲音問拉赫:"安德列阿幾歲了?"

"大羅!今年開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輕人的風(fēng)氣?"

"不肯走呢!"拉赫笑著說。

如果我是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國,大概也是舍不得離開的吧!

"以前看他們都是小孩子,你看現(xiàn)在歌妮和達(dá)尼?!?我笑著對拉赫說,那兩個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再過五年我跟歌妮結(jié)婚。"達(dá)尼埃大聲說。

"你快快出來賺錢才好,歌妮已經(jīng)比你快了!"我說。"孩子們長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著這一對孩子。

"怎么樣?生個火吧?"奧帝問我們。

其實這個家里是裝了暖氣的,可是大家仍是要個壁爐,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納利群島,對這種設(shè)備最是歡喜。

對著爐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搖椅里織著毛線,奧帝伸手來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講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Echo,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這么碰到了痛處,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拿起墊子來壓住臉。

"迦納利群島不該再住了,倒是想問問你,想不想來瑞士?"

"不想。"

"你還年輕,那個海邊觸景傷情,一輩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氣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維也納。"我輕輕的說。。

"箱子還在車站,明天走得了嗎?"

"火車站領(lǐng)出來就去飛機(jī)場。"

"票劃了沒有?"

我搖搖頭。

"不要急,今天先睡覺,休息幾天再計劃好了。"拉赫說。"西伯爾還要來看你呢!"達(dá)尼埃趕快說。

"誰叫你告訴他的?"我嘆了口氣。

"我什么?烏蘇拉、米克、凱蒂和阿爾瑪他們?nèi)紱]說呢!"達(dá)尼埃冤枉的叫了起來。

"誰也不想見,我死了!"我拿墊子又蒙住臉。"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這兒多少朋友為你們痛哭,你就不會躲著不肯見他們了。"拉赫說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這里死了,這里,你看不見嗎?"我敲敲胸口又嘆了口氣,眼淚不干的流個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奧帝喝一杯白蘭地。"奧帝慈愛的對我舉舉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這是一個愉快又清潔的臥房,達(dá)尼埃去客廳架了另外一個小床 ,別人都上樓去了。

我穿著睡袍,趴在臥室的大窗口,月光靜靜的照著后院的小樹林,枝丫細(xì)細(xì)的映著朦朦的月亮,遠(yuǎn)天幾顆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靜,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風(fēng)將它吹了進(jìn)來。

我躺在雪白的床 單和軟軟的鴨絨被里,仿佛在一個照著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飄進(jìn)了夢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開房門輕輕的喊我。

"誰?"

"達(dá)尼埃!已經(jīng)早晨九點了。"

我不理他,翻過身去再睡。

"起來嘛!我們帶你去法國。"

我用枕頭蒙住了頭,仍是不肯動。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帶我回到昨夜的夢里不要再回來吧!

我閉著眼睛,好似又聽見有人在輕喚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溫 柔的對我低語:"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過這么一個親人,曾經(jīng)這樣捧住我的臉,看進(jìn)我的眼睛,嘆息似的一遍又一遍這樣輕喚過我,那是我們的秘密,我們的私語,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來過了?是他來了?夜半無人的時候,他來看我?在夢與夢的夾縫里,我們?nèi)匀幌嘁罏槊?,我們依舊悄悄的通著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沒有哭,我很歡喜,因為你又來了。

我只是在靜靜的等待,等到天起涼風(fēng),日影飛去的時候,你答應(yīng)過,你將轉(zhuǎn)回來,帶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臺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我都不覺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著頭?不睡了便起來吧!"她甜蜜的聲音清脆的吹了過來,

我望著她微笑,伸著懶腰,窗外正是風(fēng)和日麗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們?nèi)セ疖囌绢I(lǐng)出了行李便往飛機(jī)場開去。

"現(xiàn)在只是去劃票,你是不快走的羅!"歌妮不放心的說。

"等我手好了帶你去騎摩托車。"安德列阿說。"就為了坐車,等到你骨頭結(jié)起來呀!"我驚嘆的笑起來。"這次不許很快走。"達(dá)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機(jī)場瑞航的柜臺上,我支開了三個孩子去買明信片,劃定了第二天直飛維也納的班機(jī)。

那時我突然想起三歲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 ——"一江 春水向東流",片中的母親叫孩子去買大餅,孩子回來母親已經(jīng)跳江 了。

為什么會有如此的聯(lián)想呢?

我收起機(jī)票對迎面走來的安德列阿他們笑。

"喂喂!我們?nèi)シ▏桑?我喊。

"車頂上的大箱子怎么辦?過關(guān)查起來就討厭了。"安德列阿說。

"要查就送給海關(guān)好羅!"我說。

"又來了!又要丟掉箱子了,那么高興?"達(dá)尼埃笑了起來。

"放在瑞士海關(guān)這邊嘛!回來時再拿。"我說。"那有這樣的?"歌妮說。

"我去說,我說就行,你賭不賭?"我笑說。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給他查嘛!我是要強(qiáng)迫他們寄放的。"于是我們又?jǐn)D上車,直往法國邊界開去。

那天晚上,等我與維也納堂哥通完電話才說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輩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頭來看看她。

"還是太快了,你一個人回去過得下來嗎?"奧帝問。"我喜歡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奧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寫字。"我笑著說。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較穩(wěn)當(dāng)。"歌妮說。"寫字已經(jīng)是不得已了,坐辦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點,不要賺更多錢了!"我喊起來。

"為什么不來瑞士又不回臺灣去?"達(dá)尼埃問著。"世界上,我只認(rèn)識一個安靜的地方,就是我海邊的家,還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靜簡單的過完我的下半輩子。"火光照著每一張沉默的臉,我丟下?lián)芑疸Q,拍拍裙子,笑問著這一家人:"誰跟我去萊茵河夜游?"

爐火雖美,可是我對于前途、將來,這些空泛的談話實在沒有興趣,再說,談又談得出什么來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聽聽萊茵河的嗚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發(fā)覺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無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沒有見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鋼琴的哥哥,還有也是學(xué)音樂的曼嫂,還有只見過照片的小侄兒,去維也納的事便這樣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這么一想,可以長長的睡眠在夢中,便又有些歡喜起來。

雖然下午便要離開瑞士,還一樣陪著拉赫去買菜,一樣去銀行,去郵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樣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國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籃回來,發(fā)覺一輛紅色的法國"雪鐵龍"廠出的不帶水小鐵皮平民車停在門口。

這種車子往往是我喜歡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畫書里瑪法達(dá)的爸爸便有這樣一輛同樣的車。它是極有性格的,車上的人不是學(xué)生就是那種和氣的好人。

"我想這是誰的車,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你的嘛!希伯爾!"

我笑著往一個留胡 子的瘦家伙跑過去,我的好朋友希伯爾正與達(dá)尼埃坐在花園里呢!

"怎么樣?好嗎?"我與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簡短的說,又上去與拉赫握握手。

"兩年沒見了吧!謝謝你送給荷西的那把刀,還有我的老盆子,也沒寫信謝你!"我拉了椅子坐下來。

希伯爾的父母親退休之后總有半年住在迦納利群島我們那個海邊。跟希伯爾我們是掏垃圾認(rèn)識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門就是他住在那兒度假時翻出來送我們的。這個朋友以前在教小學(xué),有一天他強(qiáng)迫小孩子在寫數(shù)學(xué),看看那些可憐的小家伙,只是悶著頭在那教室里演算,一個個屈服得如同綿羊一般,這一驚痛,他改了行,做起舊貨買賣來,再也沒有回去教書。別人說他是逃兵,我倒覺得只要他沒有危害社會,也是一份正當(dāng)而自由 的選擇和興趣。

"Echo,我在報上看見你的照片。"希伯爾說。"什么時候?"我問。

"一個月以前,你在東南亞,我的鄰近住著一個新加坡來的學(xué)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報給我看,問我是不是。"達(dá)尼埃搶著接下去說:"希伯爾就打電話來給拉赫,拉赫看了剪報又生氣又心痛,對著你的照片說——回來!回來!不要再撐了。"

"其實也沒撐——"說著我突然流淚了。

"嘿嘿!說起來還哭呢!你喜歡給人照片里那么擠?"達(dá)尼埃問。

我一甩頭,跑進(jìn)屋子里去。

過了一會兒,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來?。∧阍谧鍪裁??"

"在洗頭,燙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應(yīng)著。"吃中飯啦!"

我包著濕濕的頭發(fā)出來,希伯爾卻要走了。

"謝謝你來看我。"我陪他往車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舊貨,去我那兒挑一樣年代久的帶走?"

"不要,真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著我的兩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說。

"對,這就是我想說的。"希伯爾點點頭,突然有些傷感。"再見!"我與他握握手,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無限溫 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發(fā)的轉(zhuǎn)身走了。就算是一個這樣的朋友,別離還是悵然。

下午三點多鐘,歌妮和奧帝已在機(jī)場等我們了。我們坐在機(jī)場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點,這塊你吃!"拉赫把她動也沒動的蛋糕推給我。

"等一下我進(jìn)去了你們就走,不要去看臺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著蛋糕。

"我們?nèi)タ矗缓澳恪?

"看也不許看,免得我回頭。"

"好好照顧自己,不好就馬上回來,知道嗎?"拉赫又理理我的頭發(fā)。

"這個別針是祖母的,你帶去羅!"拉赫從衣領(lǐng)上拿下一個花別針來。

"留給歌妮,這種紀(jì)念性的東西。"

"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帶去好了!"拉赫又說。

我細(xì)心的把這老別針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說什么了。"聽見了!不好就回來!"奧帝又叮嚀。

"不會有什么不好了,你們放心!"我笑著說。"安德列阿,你的骨頭快快結(jié)好,下次我來就去騎摩托車了。"我友愛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著苦笑。"七月十三號迦納利群島等你。"我對達(dá)尼埃說。"一起去潛水,我教你。"他說。

"對——。"我慢慢的說。

擴(kuò)音器突然響了,才播出班機(jī)號碼我就彈了起來,心跳漸漸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紅。"怎么這樣呢!來!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親親她的臉。

"奧帝!拉赫!謝謝你們!"我緊緊的抱著這一對夫婦不放。

安德列阿與達(dá)尼埃也上來擁別。

"很快就回來哦!下次來長住了!"拉赫說。

"好!一定的。"我笑著。

"再見!"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將這些親愛的臉孔在我心里印過一遍,然后我走進(jìn)出境室,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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