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吉問母親:“我們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走錯了的呢?”
“一生下來”。菲答道。
這個回答夠殘酷。不過的確,當(dāng)梅吉還小的時候,當(dāng)她為被傷害的布娃娃艾格尼斯傷心的時候,就注定要承受她自己的感情之痛,就注定要為那一出生就跟隨她的充滿柔情、包皮容一切、堅持固執(zhí)、無法改變的特性*受盡折磨。
她有自己的伊甸園之期,那是在她還沒有長大,還是一個孩子,她和拉爾夫都可以毫無顧慮的愛著,那時她的看法是簡單的,她可以愛他,可以依賴他;拉爾夫也是一體的,因為孩子梅吉還沒有變成女人梅吉,他也可以愛她,愛那個他一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那個注定是從他的肋骨產(chǎn)生出來的人。結(jié)束從狠毒的瑪麗.卡森的遺囑開始,這個狠毒的老婦人遠(yuǎn)比拉爾夫以為的更加了解他,她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她比他年長那么多,但她如此愛他,她注定得不到他,她痛恨命運的-陰-差陽錯,于是她要報復(fù)。當(dāng)她孤零零的下地獄時,她同樣讓拉爾夫活在人間地獄中,她讓他飽受爭斗之苦,這個爭斗是同他最愛的人梅吉、同他自身、同他的上帝進(jìn)行——都是他最愛的人。拉爾夫也知道,他活得長久就是受懲罰,但是他不得不這樣做,他知道這是一個荊棘,仍然義無反顧地插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里,瑪麗.卡森那個惡毒的蜘蛛在地獄中會樂得笑出聲來吧。
這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男人與女人的戰(zhàn)爭。梅吉爭奪做女人的權(quán)利,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只想有一個家,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可以自己擦掉家具商的灰塵,可以在自己的爐灶上為丈夫做飯,可以自己布置家里的窗簾和家具”。這是很簡單的,大多數(shù)女人都得到了這些,但是梅吉得不到,她需要的人都不需要她,她需要的男人都不需要女人:拉爾夫是一個不需要女人的教士,他為了上帝舍棄了梅吉,他為了一千三百萬磅將梅吉出賣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玫瑰變成灰燼;盧克也不需要女人,他從來沒有想過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女人只是一個插曲,她們只應(yīng)該是一個插曲,而不應(yīng)該是人生的一個組成部分,他不能夠想象他那個男人的世界中出現(xiàn)一個女人。
這很像一場賽跑,在這個故事中,男人們在前面跑著,女人們則拼命追逐著,希望能夠?qū)⑺麄兝刈约旱纳磉叀@瓲柗蜃分鹩篮愕纳系?,他的目的不是男人,永遠(yuǎn)不是一個男人,他希望成為比男人更多的東西,他想成為上帝!他像金星那樣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
盧克呢,他是一個流浪漢,他從來就沒有也不愿考慮世界存在女人這回事,在他看來,女人的存在可有可無,梅吉絕對不能成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個部分,“他喜歡和他那樣有力氣的,不愿受束縛的人在一起,喜歡從一個地方游蕩到另一個地方,要是他被甘蔗弄得過于筋疲力盡,別的什么都干不了的時候,他才需要一個女人,才需要歡樂”,“他是這樣一種男人,如果他能從食品箱里吃到東西,能睡在地板上,他就實在是沒什么可想得了?!叭藗儫o法像感染一個喜歡美好事物的人那樣去感染他,因為他不喜歡美好的東西,他藐視美好、漂亮的東西,它們太柔和了,會使他變得軟弱?!迸烁緵]有足夠的魅力去改變他的生活道路。他似乎不知道女人和男人是有區(qū)別的,需要他所不需要的東西,正如他所需要的東西她不需要一樣。
梅吉因為是一個女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所以她注定凄慘,她自己也知道——“真有意思,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全都是匆匆離去”,怎么能夠不憤恨啊——“為什么你們男人不想想辦法,沒有我們女人也過得下去。這正是你們愿意做的事,對嗎?”拉爾夫無論多么愛梅吉,無論向他所說得那樣——像愛上帝一樣愛著梅吉,他都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一個絕對的唯我獨尊的男人——哦,看哪!赤裸裸的宣言:“我喜歡嬰兒和孩子,一直都是這樣的。欣賞他們對我來說比較容易辦得到,因為我無需擔(dān)負(fù)父親們的那些不愉快的責(zé)任。”
他一直逃避著,逃避著那個作為男人的責(zé)任,逃避著他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梅吉,本來他應(yīng)該品嘗著結(jié)局的,但是他中途抽身離開了,卻由另外一個男人盧克給與那本來應(yīng)該是他給與的梅吉的結(jié)局,可憐的梅吉!亞當(dāng)放棄了夏娃,亞當(dāng)不愿意承認(rèn)夏娃是上帝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屬于他的人!他逃跑了!哦,天哪!上帝創(chuàng)造了夏娃,自己卻反過來引誘亞當(dāng),讓亞當(dāng)拋棄夏娃,多么恐怖的事情!上帝在開玩笑嗎????
拉爾夫和盧克都在追逐什么?或者說全世界的男人都在追逐什么?梅吉知道,因為他們都一樣,“就像是毛茸茸的大飛蛾,在一塊透明的眼睛看不到的玻璃后面,為了追求一團(tuán)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真的飛進(jìn)了玻璃之中,便落在火中燒死了。雖然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蛾子,但是他們不愿意!他們不想僅僅得到這些!又回身去追求那火焰,毫無疑義的撲打著翅膀,直到把自己燒死了事!”
拉爾夫不明白嗎?他用了一生才明白,沒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他告訴雷恩。但是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是荊棘,但每個人都愿意把它插入自己的胸膛中;雖然每個飛蛾都知道那是火,仍然義無反顧地?fù)渖先ァ?
唉,可憐的梅吉!可憐的拉爾夫!我可以原諒拉爾夫,但是不能原諒盧克。拉爾夫一直是痛苦的,他是真的愛梅吉,但他一直不明白,他一直都沒有成熟,他的年齡雖然在增長,但是他的生活一直都是一成不變,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機(jī)會改變他的幻想,改變他對孩子梅吉的幻想——“就像苦行僧穿著馬毛襯衣那樣,須臾不離?!薄辉敢饷鎸⒆用芳呀?jīng)成為女人梅吉這個事實,而梅吉則始終把他當(dāng)作女人愛情的對象,把她的愛給了他。于是他們始終相互矛盾的愛著,兩個相愛的人一直在進(jìn)行著一場令人痛苦的爭斗,用盡了一生的時間,受到了足夠多的折磨!
可憐的梅吉,她是感情的犧牲品,她的一生都被毀壞了,她的一生都在追求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她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得到拉爾夫!天哪!最喜歡的部分是梅吉被盧克事實上拋棄之后獨自一人來到麥克勞特島——離開了菲,離開了哥哥,離開了盧克,離開了那支配著她整個生活的嚴(yán)酷的現(xiàn)實——可憐的梅吉有了一次少有的清醒:她一直畏懼上帝,畏懼他的懲罰,于是她的一生都走著一條筆直而狹窄的小路。她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你不會耽于一個你永遠(yuǎn)得不到的男子和孩子的夢幻”——清醒是短暫的,當(dāng)拉爾夫出現(xiàn)在這個孤島上時,梅吉重新再一次的淪陷了,淪陷在自己的感情和夢幻中,雖然她看起來暫時勝利了——她從上帝那里頭來了拉爾夫的孩子,第一次按照她的愿望而不是他的愿望進(jìn)行——但是最終,她將明白,她仍然失敗了,她的懲罰將以一種令人無法承受的形式到來——從上帝那里頭來的終將還回去。
梅吉是菲的女兒,不愧是菲的女兒——菲同樣是終其一生耽于一個根本不可能得到的男人的幻想,直到帕迪離去時,她才發(fā)現(xiàn),得不到的永遠(yuǎn)不會得到,而那本來得到卻沒有意識到珍惜的離開時,才是最令人心痛的。
唉。到底是母女。
男人們呢?最可恨的是盧克,這個頭腦簡單,自私自利的男人,不能夠原諒他!雖然他不是一個壞人,從來不是一個壞人——如耶穌所說,誰能夠做那個扔石頭的人呢?——但是,他是傷害梅吉最深的,沒有給梅吉帶來任何的安慰,只有索??!
麥卡洛對拉爾夫是同情的,他只是一個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男人罷了,他是善良的,但是面對命運他無能為力,因為他是拉爾夫,所以他只能作為拉爾夫的方式活著,如果放棄上帝得到梅吉那拉爾夫就不成其為拉爾夫了——唉,或者也應(yīng)該這樣來解釋盧克,或許是吧,但誰知道呢?
帕迪這個可憐的男子,作者對他傾注了無限的同情,菲也知道世界上不能夠有比帕迪更好的男人了,但是可憐的他在生前從來沒有得到菲真正的愛,只有他離開時菲好像才意識到她有多么地愛他!帕迪和盧克,是兩個極端,但帕迪在全書中是最短的一個章節(jié),而盧克卻是最長的一個章節(jié)!或許因為世界本來就是上帝的一個錯誤!
而用筆更少,僅僅寥寥數(shù)筆帶過的路迪和安妮應(yīng)該是作者的理想了,男人和女人的理想,雖然他們身體上有缺陷,但是他們的精神好似接近完美。在安妮眼中,呵呵,除了路迪,所有的男人都該死,他們該死!尤其是可惡的盧克,他那么不懂得珍惜梅吉,那樣不可原諒地忽視她!不過安妮又再想,或者不如說是作者在想,“難道是路迪身上那種溫柔、多愁善感、幾乎是女人般的性*格才使他去愛的嗎?”正如拉爾夫身上也有一種女人的東西(不過這種東西很少很少,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他是一個具有男子氣概的人),所以才會愛,才會痛苦掙扎嗎?——因為他是作為一個男人和女人的混合體?——而盧克則根本不會痛苦,因為他身上沒有一點女人的方面,他完全是一個男人,他也只需要生活在男人堆里!
朱絲亭呢,我想,她是做為怎樣成為一個女人不受傷害的典型被塑造的——她是天生的,因為她是盧克的孩子,她是克利里、阿姆斯特朗、奧尼爾血統(tǒng)混合的結(jié)果——她不需要感情,不需要人來愛,她從小就顯現(xiàn)出來這樣子的特性*,她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能力,不論是誰,甚至是她的母親——她只愛她的弟弟戴恩——那個被作為耶穌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承擔(dān)人類罪孽的圣人——不過她也為這種愛受盡了痛苦??此趺凑f吧:“我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愛任何人!倘若你愛人們,他們就會使你痛苦之極。倘若你需要人們,他們也會使你痛苦之極。告訴你吧,人們就是這樣!”哦,朱絲亭,這個不需要人愛的人,這個生活在愛以外的人,沒有什么能夠傷害的了他——但是那個至圣至善的耶穌般的人物戴恩對此感到無比的痛心,他能夠感到她的痛苦,能夠感到她生活在愛的圓圈之外的痛苦——她不愿意承認(rèn)愛,她是無比的強(qiáng)大的,她不需要任何人!——戴恩—這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是以他的死給了朱絲亭以前沒有得到的愛嗎,他是用這種方式來報答她嗎?
作者是因為媚俗嗎?朱絲亭應(yīng)該嫁給雷恩嗎?哎,雷恩——rain——雨——對于荒漠般的澳大利亞生命般的東西——朱絲亭是不是到底也要承認(rèn)雷恩是她那生命荒漠中的雨呢?——雷恩可以承受得住如此大的責(zé)任嗎?雷恩能夠存在的嗎?看雷恩怎么對待他的前一任妻子的吧,“那些有點雄心的男人對他們的女人都是不好的”,而他之所以愛朱絲亭是因為她身上那種男人般的東西,那種他的妻子永遠(yuǎn)不會有的特性*,而朱絲亭嫁給雷恩之后還能夠這樣嗎?——或者,我們把朱絲亭和雷恩當(dāng)作一個理想吧,當(dāng)作一個故事的童話般的結(jié)尾吧,就好像那種王子和公主最終都會結(jié)婚的故事一樣,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普遍愿望,這是童話讓人對人類未來充滿希望的辦法——不過,我想如果是昆德拉筆下的薩比娜看到的話,肯定會說朱絲亭是一個大大的傻瓜,要說這又是一個無比媚俗的故事!——不過,總要理解,那可憐的梅吉應(yīng)該得到一點安慰,否則人生還有什么呢?德羅海達(dá)的生活應(yīng)該結(jié)束,這里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絕望啊,是走入死胡同的生活——男人們都不要結(jié)婚,都是另外一個盧克,女人們的路也都走到了盡頭,他們還有什么可以想念的呢?留一個飄泊在外的朱絲亭吧,這樣,德羅海達(dá)還不至于完全死去。
這里面,最幸福的是誰呢?戴恩。這個至圣至善的人,他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他是梅吉從上帝那里頭來的人,最終又回到了上帝那里去——雖然他是上帝給梅吉和拉爾夫的一個懲罰,一個宿命般的懲罰——看那段他對上帝的祈禱吧:“主啊,傾聽我的聲音吧,請你的耳朵俯就一聞我的祈求。請不要轉(zhuǎn)過臉去,哦上帝,不要轉(zhuǎn)過臉去。因為你是我至高無上的君主,我的主。我的上帝,我是你卑微的仆人。在你的眼睛中,只有一件東西是有價值的,那就是仁慈德行。你并不計較你仆人的美貌惑丑陋。對于你,只有感情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你能治愈一切,你是我懂得了內(nèi)心的平和?!薄吧系郯?,人生是孤寂的。我祈禱,但愿人生的痛苦不久就會結(jié)束。他們不理解,我資質(zhì)得天獨厚,卻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如此多的痛苦,可你是理解的,你的撫慰就是一切,是她在支持著我。無論你需要我做什么,哦,上帝,我都將俯首聽命,因為我熱愛你。倘若我斗膽對你有什么要求的話,那就是你的存在使我永遠(yuǎn)獎其他的一切忘卻……”
他離開得那么早,他不會在經(jīng)歷人生這一切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了,梅吉也正因為此心里平靜了——生活中有比死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而戴恩將不再經(jīng)歷這一切,這樣的生活——他已經(jīng)被上帝召回去了。
玫瑰花是美麗的,但最終它變成灰燼,只剩下荊棘,我們把它刺進(jìn)胸膛,在荊棘刺進(jìn)的那一瞬,沒有意識到死亡之來臨,被驅(qū)趕著,歌唱著,直到生命耗盡,再也唱不出一個音符。但是,當(dāng)把荊棘刺進(jìn)胸膛時,我們是知道的,明明白白的,但我們卻依然這樣做,把玫瑰花變成灰燼,把荊棘刺進(jìn)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