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shí),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lǐng)丫鬟上好,方進(jìn)來打發(fā)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nèi)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么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nèi)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 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么事,這時(shí)候又跑了來作什么?”小鵲笑向?qū)氂竦溃骸拔襾砀嬖V你一個(gè)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xì)明兒老爺問你話。”說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guān)門,遂一直去了。
這里寶玉聽了,便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shí)四肢五內(nèi)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yù)備明兒盤考??趦?nèi)不舛錯(cuò),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后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 習(xí) 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nèi)現(xiàn)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xué)”“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jīng)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jīng)》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zé)。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于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 得半篇片語,雖閑時(shí)也曾遍閱,不過一時(shí)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zé)的。更有時(shí)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焉能闡發(fā)圣賢之微奧,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dāng)日起身時(shí)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nèi),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或游戲、或悲感,稍能動(dòng)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shí)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 習(xí) 這個(gè),又恐明日盤詰那個(gè);若溫 習(xí) 那個(gè),又恐盤駁這個(gè)。況一夜 之功,亦不能全然溫 習(xí) 。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gè)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gè)個(gè)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diào)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shí),原來是一個(gè)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shí),他怔怔的只當(dāng)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北娙硕及l(fā)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币u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 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guān),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么?!睂氂衤犓f的懇切,只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br/>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后房門跑進(jìn)來,口內(nèi)喊說:“不好了,一個(gè)人從墻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里,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fèi)一夜 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dāng),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gè)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jì),向?qū)氂竦溃骸俺眠@個(gè)機(jī)會(huì)快裝病,只說唬著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fēng)搖的樹枝兒,錯(cuò)認(rèn)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yán),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并不是一個(gè)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fā)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北娙寺犃?,嚇的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xì)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nèi)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 。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xì)查一查,拷問內(nèi)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xì)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碑?dāng)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dú)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nèi)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shí)半刻,或夜里坐更時(shí),三四個(gè)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發(fā)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辟Z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nèi)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guān)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碧酱郝犝f,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彼旎仡^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gè)媳婦到來,當(dāng)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dòng)怒,誰敢狥私,忙至園內(nèi)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nèi)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gè)大頭家,一個(gè)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gè)就是園內(nèi)廚房內(nèi)柳家媳婦之妹,一個(gè)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gè)為首的,余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nèi)。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gè)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辟Z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
十子們,一個(gè)個(gè)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diào)唆主子護(hù)短偏向。我都是經(jīng)過的。況且要拿一個(gè)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gè)。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睂氣O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shí)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nèi)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nèi)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nèi)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nèi)拿著個(gè)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gè)什么狗不識(shí)兒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gè)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只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shí),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fā)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zé)。這丫頭也得了這個(gè)力,若賈母不喚他時(shí),便入園內(nèi)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nèi)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gè)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gè)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gè)字。這癡丫頭原不認(rèn)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gè)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弊笥也陆獠粊?,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zhèn)€說的巧,真?zhèn)€是狗不識(shí)呢。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毙戏蛉说溃骸翱煨莞嬖V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边@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笨牧藗€(gè)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shí),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nèi),心內(nèi)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bào)母親來了,遂接入內(nèi)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么意思?!庇旱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huán)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gè)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么過節(jié)。”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yáng)揚(yáng),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gè)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
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yǎng)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gè)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qiáng)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qiáng)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干凈,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迸赃吽藕畹南眿D們便趁機(jī)道:“我們的姑娘老實(shí)仁德,那里像他們?nèi)媚锪嫜览X,會(huì)要姊妹們的強(qiáng)。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diǎn)兒?!毙戏蛉说溃骸斑B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么呢?!币谎晕戳耍嘶兀骸碍I二奶奶來了?!毙戏蛉寺犃?,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yǎng)病,我這里不用他伺候?!苯又钟刑绞碌男⊙绢^來報(bào)說:“老太太醒了?!毙戏蛉朔狡鹕砬斑厑怼S核椭猎和夥交?。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gè)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里去了?;亓斯媚?,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nèi)暫放著,預(yù)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shí),獨(dú)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庇旱溃骸昂斡脝?,自然是他拿去暫時(shí)借一肩兒。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shí)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zhǔn)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gè)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bǔ)。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崩C桔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闭f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jìn)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jìn)來,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涂了,輸了幾個(gè)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汕山駜河植恢钦l走了風(fēng)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gè)情面,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庇合缺阏f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gè)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繡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蓖踝杭业穆犚娪喝绱司芙^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shí)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桔發(fā)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
十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gè)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zhí)砹诵瞎媚锏氖官M(fèi),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shí)短了這個(gè),少了那個(gè),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崩C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么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fā)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shí),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币幻娼欣C桔倒茶來。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zhǔn)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么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qiáng)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 ,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gè)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nèi)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 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bào)道:“姑娘們來了?!庇悍椒畔聲鹕?。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nèi),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里說話?倒像拌嘴似的?!庇盒Φ溃骸皼]有說什么,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碧酱盒Φ溃骸拔也怕犚娛裁础瘌P’,又是什么‘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碧酱盒Φ溃骸敖憬慵葲]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jìn)來,我倒要問問他?!庇盒Φ溃骸斑@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于他?!碧酱盒Φ溃骸斑@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cái)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里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jìn)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shí)縱有十個(gè)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里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闭l知探春早使個(gè)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里正說話,忽見平兒進(jìn)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qū)神召將的符術(shù)?”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shù),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 ,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逼絻好Φ溃骸肮媚镌趺次??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碑?dāng)時(shí)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逼絻赫溃骸肮媚镞@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jìn)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崩C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里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逼絻旱溃骸岸际悄銈兊牟皇恰9媚锖眯詢?,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蓖踝合眿D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
十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gè)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dāng)?shù)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逼絻旱溃骸叭粽摯耸?,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xiàn)是姑娘的奶嫂,據(jù)姑娘怎么樣為是?”當(dāng)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yīng)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zé)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gè)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gè)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北娙寺犃耍己眯ζ饋?。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gè)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庇盒Φ溃骸罢恰6嗌倌腥松腥绱?,何況我哉?!币徽Z未了,只見又有一個(gè)人進(jìn)來。正不知道是那個(gè),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