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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生命冊

李佩甫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八章

你知道“八步斷腸散”么?

“八步斷腸散”是一種毒藥,藥老鼠的,又名為“見風倒”。

在平原的鄉(xiāng)村,這種防治鼠患的毒藥曾遍布于鄉(xiāng)鎮(zhèn)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間,賣老鼠藥的小販在集市上光著膀子、拍著胸脯大聲叫賣,口口聲聲喊著“八步斷腸散——見風倒!見風倒嘍!”

那年月,在鄉(xiāng)村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時分,鼠輩們幾乎天天在房梁處“跑馬”,或是在席棚上開辦“舞會”,吱吱呀呀,跳躍騰挪,肆無忌憚地進行交 配……有時鼠輩們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腳踩空,掉下來一只,嚇得孩子們哇哇叫,偷吃糧食就不消說了,所有裝糧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還有大白天咬傷孩子耳朵或鼻子的……為了對付鼠患,鄉(xiāng)人們想了很多辦法,有養(yǎng)貓的,有用鼠夾的,更多的人是選用“八步斷腸散”。

最初,“八步斷腸散”雖說不是“見風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懾鼠患的。但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后,這種由黃表紙包皮成菱形小包皮、染有紅綠黃三種顏色的藥丸雖然名字響亮,藥效卻大不如前了。老鼠們逐漸有了抗藥性,吃了只是搖搖晃晃地暈上一陣兒,按現(xiàn)在人的說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與后來普遍使用的“毒鼠強”不可同日而語?!岸臼髲姟彪m然名號一般,卻是連人帶牛都可以藥死的。

其實,把老鼠們逼上絕路的也不是“毒鼠強”,而是水泥。無論毒性多么強的鼠藥,最終都會被生命力極為頑強的鼠輩一一識破。而鋼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則是老鼠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最為恐懼的。現(xiàn)在,—代一代的老鼠們正在與水泥賽跑。在城市里,高標號水泥的普遍使用幾乎封堵了鼠們的所有生路。

老鼠思考么?老鼠會思考么?我不知道。

這像是一場不聲不響的戰(zhàn)爭。為了生存,城市的鼠輩們在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首先完成了形體的變異:它們強大的基因信號經過一代一代的傳導,使它們的后輩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來越小,不可思議地完成了肉體的“袖珍化”。鄉(xiāng)村的鼠輩們也緊跟其后……對它們來說,活下來是第一位的。這種默默的、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態(tài)的縮變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好吧,不說老鼠了。

我說過,早年間,在咱們的家鄉(xiāng)無梁,“八步斷腸散”可謂人人皆知。可由于藥效一般,還因為無數(shù)次地被精明的鼠輩識破,咬破紙包皮,聞而不食。而紅綠藥丸于墻角處,卻被孩子拾起誤當糖豆吃……曾使人們一次次大呼上當,戲稱為“慢毒藥”。后來,它又逐漸演化成了—個人的綽號。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退@樣—個綽號?

他是我的小學老師。

一九六二年從城里下放回來的。

老師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男人,卻取了—個很女性的名字。記得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他穿件黑色的四兜干部制服 ,上衣兜里插著一支黑桿鋼筆,脖上圍著一條絳紅色的圍巾,戴眼鏡,鼻梁上有兩片眼鏡托壓出來的紅印,很有學問的樣子。進村時,他肩上扛著鋪蓋卷,手里提著皮箱子,腰半弓著,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只蝦米。天冷,他還流著清水鼻涕,走兩步就停下來,掏出雪白的手絹,很重地哼一聲,揩一下鼻子,磨磨嘰嘰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進了村之后,他雞啄米似的,見人就點頭,他甚至對著一棵樹點頭。他對著代銷點門前的那棵槐樹點了又點……而后嘴里嘟噥了一句,接著又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等他摸到大隊部的時候,天已過午了。

后來才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犯了錯誤才下放回來的。犯的是作風問題。

那一天放工后,大隊部院里圍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風問題”勾起了無梁村人的強烈的探究欲。人們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種作風問題,是不是強奸犯?村里人說:若是個強奸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于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議下,大隊干部集體決定讓他在群眾大會上做個交代,以利于以后的監(jiān)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燈很亮,人到得很齊,連喂牲口的“老料”都來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隊部里,聽杜秋月坦白。這時候,夜空中突然飛來了幾只蝙蝠,蝙蝠在燈影下一墨一墨地飛,像烏云一樣,箭一般從人們頭頂上掠過。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婦女們一個個驚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漢子們也跟著抬起頭,看夜空中飛舞的“夜墨虎”。有人說,怪了,這時候,怎么會有“夜墨虎”呢?

平原的鄉(xiāng)村,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蝙蝠并不多見,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氣異常的時候,才會有蝙蝠出現(xiàn)。要下雪了么?我記得,人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蝙蝠(俗稱“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鹽才變成這樣的,鄉(xiāng)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于是就無端地延恨于“夜墨虎”。人們一個個交 頭接耳相互遞著眼神,而后又用探究的眼光望著這個從城里來的“杜眼鏡”,就好像這個“杜眼鏡”是“夜墨虎”變的。

杜秋月被人帶到了會場中央。他先是揚起頭,很驚訝地看著眾人。大約是看到了墻一樣的人臉……接著,慢慢地,他的頭勾下去了。這一刻,他臉上似有了怯意,老實了許多。面對眾多的鄉(xiāng)人,他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了一躬,而后一聲不吭,就那么彎腰站著。

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人們開始一次次地大聲呼口號……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壯了。人們很興奮,像過年一樣興奮。人們踮著腳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擁動,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手指頭一點一點地,幾乎指到了他的臉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實交代!

他仍然不說。

當口號呼到第三遍的時候,老姑父說,靜靜,靜一靜!

會場上頓時靜下來了,人們的目光全都注視著他……

后來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況下,人的語言不全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眼神也能說話。特別是那些極端的、傷人最深的詞匯,是用眼睛說出來的。在平原的鄉(xiāng)下,就有這么一個詞,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來說話,是“抨擊”或“貶損”的意思。就像是人們眼里生出了許多小石頭,人們用目光“砸磕”他。

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頭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著,他不想說。后來,在鄉(xiāng)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還是說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事,已做過結論了。

轟一下,會場炸了。人們齊聲呵斥他:哪個事?啥事?啥子結論?說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里,在聲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嚇壞了。他再一次彎下腰,哆哆嗦嗦地說:壞分子……我是壞分子。

看他是城里人,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初女人們還略有些顧忌。她們私下里一次次拽吳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話呢?你問你問……吳玉花最恨“作風問題”。于是,她小跑著上去給了“杜眼鏡”一脖兒拐,說:咋當?shù)模空f!

杜秋月哭了,咧著嘴哭了。

人群里—陣騷動。有人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

終于,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說:我,我談過一次戀愛……我……后來,她又談了一個軍人……再后來,她被查出來懷孕了……

人群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他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想象力。人們交 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 !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奶奶的,“高壓 線”你也敢碰?咋談的?咋懷的孕?誰的孩子……說清楚!

杜秋月有些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號:叫他賠!

人們怔了一下,也跟著呼:叫他賠!

會開到這個時候,會場簡直成了落滿了麻雀的谷子垛。人們圍在一起,一窩兒一窩兒、三五成群,交 頭接耳、嘰嘰喳喳的,越說越亂了。有緊著追問孩子下落的;有追問女人下落的;還有質問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幾回的……最后,人們擁上去,齊伙伙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臉猴氣。不動真格的,他不會說。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聲:停!停停停!亂嚓嚓!胡 嚓嚓!嚓嚓成米飯了。

人們的嚷嚷聲被老姑父制止了。牽涉到軍人,他不想讓杜秋月說得更詳細,就說:老杜,就到這里吧。你好好改造。

人們還想聽,人們意猶未盡,人們希望他說得更詳細些……人們要求說:讓老杜說完嘛。讓老杜說完。

老姑父斷然說:就這吧。散會。

散會后,人們再看老杜,那目光就變了。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沒戴帽子,老杜圍著一條圍脖兒??伤^上有“帽子”,是一頂看不見的“帽子”。此后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凡戴圍脖兒的人,頭上定是有“帽子”的。

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兒是收尿、挑尿。村街里的廁所是男女混用的,識別方式是搭在墻上的褲腰帶。開始老杜不知道“褲腰帶識別法”.挑著尿桶就進了廁所,里邊哇的一聲,他慌慌地退出來,嚇得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后來有人質問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嚇壞了,忙說:不是,真不是。而后人們告訴他:你看墻頭,墻頭搭的若是紅褲腰帶或是絲線編的、有穗穗兒的那種,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繩,或是藍、灰、黑布的帶子,或是皮帶子,那就是“男”了。大遠一看就知道??衫隙攀冀K也沒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別,于是每次進廁所,他都會遠遠地喊一聲:有人么?

老杜在挑尿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備了一個大口罩。老杜是村里唯一戴著口罩挑尿的人。他擔著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老杜,你戴著一個?;\嘴干什么?他鄭重地說: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臟,我有胃氣疼。而后,當他擔著尿擔子拐向菜地的時候又有人問:老杜,你戴個牛籠嘴干什么?他再次解釋說: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臟,我有胃氣疼。就這么一路走,一路問,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進了菜地之后,在菜地干活的婦女們還會問:老杜,你戴一牛籠嘴干什么?他就一次次解釋說: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臟,我有胃氣疼。我真的不是……人們就笑。就這么一天下來,他很自覺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過罷年,到了三四月間,春天里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漿子。架子車軋出的車轍一溝兒一溝兒的,人踩的腳印一窩一窩的,走起來滑溜溜的。當我們光腳在泥水里奔跑的時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卻特意換上了一雙膠底鞋,還穿著襪子。村里人見了,嘆一聲,說:到底是城里人哪。

治保主任看見他,伸手一指說:老杜,你過來,過來。老杜挑著尿擔子過去了。治保主任說:放下,扶住樹。老杜就放下尿擔,看了看樹,天濕,槐樹上生蟲了,黑麻麻一片,他惡心得干嘔了一聲,可他還是扶了。治保主任說:老杜,你把鞋脫了。我送你一雙皮靴。老杜就把鞋脫了一只,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脫了,襪子也脫了。老杜手扶著樹,一只腳金雞獨立,把襪子也脫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踩地上。老杜遲疑了一下,就光腳踩在泥窩里了。治保主任說:那一只。于是,兩只鞋襪都脫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說:褲腿,還有褲腿,扁(在平原,“扁”是折疊的意思)起來。老杜就把褲子扁起來。治保主任說: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擔子。治保主任說:利索吧?老杜兩只腳呼哧呼哧地在泥窩里踩著,拔出來就是兩腿泥。老杜說: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說:巴地吧?不滑了吧?這就對了。泥嚓嚓的,多費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著鞋襪,一肩挑著尿桶,邊走邊點頭說:好。這好。

夏天到了。割麥的時候,老杜戴頂新草帽.穿件白襯衣,領口、袖口處的扣子都系得嚴嚴實實的。到了地里,人們都在看他。有人說:老杜,你這是串親戚呢?他說:不串。我這兒沒親戚。人們轟一下笑了。老杜很尷尬地站在那里。治保主任說:老杜,既然不串親戚,捂那么嚴干什么,脫了吧。眾人都說:那麥芒兒,一天都給你扎爛了。脫脫脫,趕緊脫。老杜看漢子們大多都光著脊梁,遲疑了一下,就脫。脫了襯衣和背心,眾人呀了一聲,只見他一脊梁的紅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過來,用腳先把地上的麥茬踩倒,而后又蹲下來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說:會驢打滾么?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說:驢打滾你都不會?眾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現(xiàn)場做一示范……于是,在一片笑聲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著學驢打滾……治保主任說: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聽話,很認真,他接連在地上打著滾兒,左打,右打,左糙,右糙……眾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治保主任問:還癢么?老杜紅著臉說:不癢了。不癢了。

治保主任豪邁地說:土里有藥。

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脊梁蹲在村街的飯場里吃飯了,他甚至學會了在陽光下捉虱。他蹲在煙炕房的門檻處,在暖暖的陽光下,咯嘣咯嘣地捫一片一片的蟣子。在煙炕房外,老杜也學著把剛烤過的煙葉揉碎,用舊報紙裹了卷煙吸,可他沒學會,老咳嗽。他只是學會了一句話:煙太壯了(在鄉(xiāng)村,“壯”即嗆和辣喉嚨的意思)。過了不久,老杜甚至還學會了揚場,他一邊揚一邊還認真地背口訣:揚出一條線,落下一大片……人們又笑。

秋后,在蘆葦蕩里割葦子時,老杜已可以跟那些婦女們說說笑笑了。秋后的葦葉像刀片一樣,一不小心就把身上割一道血印。女人們一邊教他割葦子一邊問他:老杜,那女的是你的學生吧?老杜先還扭捏著,說:不是。又說……是。也算是。畢業(yè)了。女人們說:說說,咋勾引 人家的?老杜說:是、是她先“那個”我。女人們說:不會吧?人家一姑娘……說說唄。老杜說:有一天,正走著,她突然剝了一塊糖,塞我嘴里了……女人們說:甜么?他說:甜。女人們問:后來呢?把持不住了?他連聲說:沒有。沒有。接著又交代說:就跟她看了一場電影 ,她把手遞到我手心里……女人們問:那還不握???他說:握,握了。女人們追問:軟和么?摳人家手心了吧?他說:沒有。真沒有。汗,我出汗了,女人們說:咋那么不小心,就懷孕了?老杜諾諾地說:“安全期?!彼f是……“安全期”。女人們齊聲問:啥是“安全期”?他說:我,我也……說不好。女人們又連著問:那怎么就讓人告了呢?老杜嘆一聲,搖著頭說:后來,我不知道,她、又談了一個……女人,斗(讀)不懂的。女人們轟地笑了,說:說說,你“斗”了多少女人?老杜也笑,苦笑,說:沒有。就這一個。女人們都替他惋惜,說:你說你,就“斗”一女人,還弄了頂“帽子”,虧不虧?在一片哄笑中,老杜很快就得到了女人們的諒解。女人一向同情弱者。她們一個個都爭著教他些割葦子又不傷手的方法。一個個說:老杜,你真是倒霉呀。

老杜戴著“帽子”呢,老杜很低調。這一點正是村里女人們喜歡的。她們先是教他做飯,而后又教他學會了破篾子、編席,甚至還教他站在滾動著的石磙上碾篾子。老杜的水蛇腰半彎著,站在石磙上總是保持不住平衡,老杜的眼鏡架摔壞了,用線纏著,讓人看了很親切……在村里,老杜一行一動都會惹女人笑,常笑得女人們直不起腰來。

后來,村里人都說老杜進步很快。老杜先是曬黑了,也耐凍了。那一年,割完蕩里的葦子,村里“打平伙兒”時,在眾人的攛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伙兒”是編席窩兒一年一度的慶祝方式,村村如此。一般都是割完葦子的時候,由公家收席點預支一些錢(這錢在交 席的時候由各家分攤著扣除),買上一扇豬肉,再由村里出些白菜、粉條、豆腐之類,在刈過的蘆葦蕩里就地壘灶,支上大鍋燉了:再買上幾壇便宜的紅薯干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來熱鬧一番……這幾乎算是男人們的節(jié)日。村里漢子們喝了酒就玩“頂?!?,一對一,頭頂頭,看誰把誰頂敗了,勝者有獎:好酒者額外獎三碗酒;好肉者額外獎三碗豬肉燉粉條。那天,漢子們嗷嗷叫著,鬧著……老杜先是在一旁看著,紅薯干酒性烈,他已在眾人的攛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個勁地傻笑。這時,有人叫道:老杜,上來,頂—個!讓老杜頂—個!

老杜先是一怔,擺著手說:不行,我、不行……可是,眾人一擁而上,還是把他給推出來了。誰也沒想到,當老杜站到篝火前時,先是還扭捏著,推讓著,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著腰,挺直了腰桿,頭發(fā)一甩,揚起脖兒,紅著一張酒臉,兩眼一閉,啊的一聲,竟朗聲背起詩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日正則兮,字余日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這下子,眾人傻了。漢子們一個個互相看著,問: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搖著頭說:乖乖,大學問哪!老杜大學問!有的說:是啊,老杜學問深著呢。不簡單,真不簡單……只有治保主任說:毬,毬哩學問。

往下,老杜朗誦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只見他不時地揚起手臂,舞動著,比畫著,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唱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娉以贛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苣。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呀,人們瞪大著眼睛,全都傻傻地望著他。人們聽不懂,人們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么……人們只是猜測:這就是“學問”哪,大學問!鄉(xiāng)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個拍手叫好??墒?,老杜卻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會兒,“哇”一聲哭起來了。一個五尺漢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聲大哭!人們互相看著,說:這、這是咋啦?這時候,女人們擁上來,亂紛紛地說: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于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里去了。

這年的冬天,到老杜煙炕屋去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一旦閑下來,就說:走,找老杜“噴空兒”去。于是,老杜住的煙炕屋就成了漢子們“噴大空兒”的地方。在平原,“噴大空兒”就是諞閑話的意思。這在上層叫做“清議”或者“交 流”,在民間就是“噴空兒”了。天南地北,販夫走卒,皇帝老兒,說到哪里,就是哪里……當然,這里邊也有長見識的含義。人們相互間熟了,熟不拘禮,來了就往屋角里、門檻上一蹲,聽老杜“噴空兒”。

這時候,人們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頭上還戴著“帽子”呢。老杜說:……我準備給中央寫封信。是時候了,我看可以解放臺灣了。人們都瞪大眼睛望著他。老杜說:你們知道么?吳庭艷,南越的吳庭艷被擊斃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啥子吳庭艷,是干啥的?有人馬上說:你懂個毬!聽人家老杜說。老杜說:這個,吳庭艷么,是南越的總統(tǒng)……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還有一個消息,大好消息。你們知道么?美國出大問題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問:肯尼迪是誰?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誰呢?聽老杜說唄……老杜說:總統(tǒng),美國總統(tǒng)。這個肯尼迪,還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tǒng),死了,被刺了。美國黑人也不斷地上街游行示威……所以我說,是時候了。

白天里,老杜依舊去挑尿。有人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問:老杜,你那信,給中央的信,寫了么?這時候,老杜大約意識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說: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說:是,那是。你這么大學問,給中央上書,可不是小事……老杜說:那是。路上再碰上誰,就有人打招呼說:老杜,夜里可早點吃飯,再給說說美國的事。美國,那啥子“丁”啊……老杜說:馬丁,馬丁·路德·金,是黑人領袖……

一天,當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隊部去看報紙(大隊部里有一份《人民日報》)的時候,老姑父見了老杜,說:老杜,聽說你要給中央寫信?老杜一怔,說:我,我是說,那個啥,解放臺灣……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頭,光頭,什么也沒有說。老杜臉色變了,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無梁村婦女們一個跟—個學,突然都圍起了絳紅色的圍巾。那些在城里有親戚的年輕姑娘,還專門托人從城里捎回了很艷的玫瑰紅圍巾。過年時,村街里走著一片紅,石磙上晃著一片紅……很喜慶。只有老杜不再圍圍巾了。他怕村里人說他。老杜的圍巾束在了腰里,他說這樣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于表現(xiàn)好,就派到村里的小學教課去了。

老杜大概很愿意當教師。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來了。他特意到鎮(zhèn)上去理了發(fā),梳了個偏分式,還上了些頭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換上了他的四個兜的干部制服 ,腳上換了一雙皮鞋,那皮鞋原來一直在箱子里放著,還是雙三接頭的,他咔咔地走在學校院門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腳。老杜扶了扶眼鏡,說:同學們早……我們都愣愣地望著他,一時像傻了似的,肅然起敬。

當治保主任在學校門口碰上老杜的時候,他“喲”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飛出來,他說:老杜,螞蟻上樹了?還穿上皮嘎了?神氣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趕忙解釋說:主任,給學生上課,那個……得注重儀表。

治保主任看著他,說: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鄭重地說:我作為教師,儀表要整潔。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里哼一聲,說:好,一表好。你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還有,你不是要上書么?到時候,老蔡說了,得審審。

老杜啞了。

當年,小學校長苗國安也是無梁的女婿。當他在校長室第一眼看見老杜時,竟有些手忙腳亂。他先是下意識地忙把“扁”起來的褲腿捋下去,接著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只腳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覺得不妥,莊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老杜,進來吧。

當杜老師從校長室里出來時,就顯得不那么神氣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只是一個臨時的代課老師。據說,苗校長還特意點了他一句,說: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著“帽子”呢。老杜惶然說:知道。我知道。他夾著兩本小學課本,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從校長室走出來。一路走一路搖著頭,嘴里不滿地、嘟嘟噥噥地說:我大學畢業(yè),讓我教小學三年級,太小兒科了吧!

可是,雖然只讓他教小學三年級,他還是很高興。那天,當他站在講臺上的時候,他的頭忽地一下就揚起來了,他揚頭的姿態(tài)瀟灑極了!他的頭偏著往上一揚,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三個大字:杜秋月。而后,他用粉筆點著黑板上的字,朗聲說:同學們,認識這三個字么?杜、秋、月。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紅樓夢》詩句里:一輪明月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那個“月”!說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上了兩道粉筆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兩行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寫后,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清了清喉嚨,大聲問:知道這是誰的詩么——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隱。

說完,他站在講臺上,望著下邊,怔怔的……

我們傻乎乎地望著他,幾乎是傻對傻。他遲疑了片刻,突然說:哦,你們,三年級是吧?不明白是吧?你們,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小……以后,以后會明白的?,F(xiàn)在,上課。今天,今天講……他翻開小學課本。

我們齊聲喊道:小貓釣魚!

他說:那就小貓釣魚。

從此,杜秋月就成了我們的三年級二班的老師。我們私下里都叫他“杜眼鏡”。杜眼鏡教我們語文、算術、美術、音樂兼體育。上課時,杜眼鏡喜歡用粉筆頭“點名”。在課堂上,要是哪位同學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截粉筆頭,把粉筆頭拿在眼鏡片前,晃晃,以瞄準的姿勢,“叭”地射出去??伤偸前逊酃P頭射偏,而后再來一次……十不抽一會射在腦門上,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杜眼鏡上課與別的老師不同,他會不時地改變上課的方式。有一次上課鐘聲響過之后,他竟然把我們全班學生帶到學校的操場上,講的卻是算術課。

那天上午,他把一塊小黑板綁在籃球架的橫梁上,讓我們在操場上列隊站好,而后他突然跑了……我們就那么列隊站在操場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同學問:這不是算術課么?有的說:改體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匆匆地從操場后邊繞過來,推來了一輛破自行車,那是從老姑父那里借的。他把車子扎在我們面前,大聲問:同學們,這是什么?

我們大聲說:洋驢!那時候,我們把自行車叫做“洋驢”。放學后,我們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齊聲喊道:騎洋驢,戴手表,老子不干你吃吊!

他說:這叫自行車,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知道上海在哪里么?

我們大聲說:不知道。

于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幅中國地圖,在地圖上標出了上海的位置……而后又給我們講起了上海。他說: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接下來,他從上海講到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這才開始講自行車的構造和原理,講大齒輪和小齒輪之間的關系……講著講著,鐘聲響了,別的班都下課了。全校的學生都轟一下圍上來,看他一個人講課。

看這么多的學生都圍過來聽他的課,杜眼鏡一定是興奮極了。他不但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解,竟然還親自蹲下來,現(xiàn)場給我們作示范。在眾人的觀摩下,他一會兒蹲下,一會兒又站起.一邊呼呼地攪動著那輛自行車的腳蹬子,讓車輪飛快地旋轉起來,一邊在小黑板上寫上大齒輪與小齒輪的轉速比率……

老實說,這節(jié)課太新鮮了!同學們都很興奮。這時,他說:誰愿意上來試試?于是,全班同學都舉了手,一個個都躍躍欲試。他就一一點名,批準我們班的學生每人上去絞上一圈,蹲下來仔細觀察小齒輪與大車輪的轉動,來計算大車輪與小齒輪的速度之變化……那時候,自行車很少,我們看著這輛自行車,都眼饞著想上去騎一騎。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他說:好,破個例吧。我給你們破個例。于是,他又一個個喊著我們的名字,由他扶著后架,讓我們每人上前學騎一圈兒。那時,操場上一片笑聲,學生們高喊著:歪了,歪了!驢歪了……還沒等到課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輛自行車就摔壞了……這天下午,到了上自習 課的時候,他又趕忙推到鎮(zhèn)上去修,據說被老姑父逮著臭罵了一頓。

由于他課上得好,同學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他幾乎成了我們追隨的榜樣,我們光著腳學他“咔咔”地走路,學他揚頭的姿勢,頭一揚,再一甩……可誰也學不像。下課后,我們甚至學他用粉筆頭相互“射擊”,可誰也射不出他那樣的效果,因為我們沒有“眼鏡”。

上體育課他喜歡領著我們打籃球。在那個簡易的球場上,杜老師的投籃動作十分優(yōu)雅。他的三步上籃像表演雜技,他噔、噔、噔跑上三步,而后飛身上籃,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飛一樣,手腕子一翻,準確地把籃球扣在籃里,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后來,杜老師的頭昂得越來越高了。他見了苗校長也不再點頭了,就那么夾著課本昂昂地走過去,連苗校長都吃驚地望著他。冬天里,他又圍上了他的紅圍巾。每每圍巾的一頭脫落下來時,那揚脖兒的一甩簡直神氣極了!有幾天,他走路時嘴里總是哼唱著什么,腳下就像是裝了彈簧似的,一彈一彈地走。有時候他還會像籃球場上三步上籃似的,突然來一跳躍或是滑步……可見他心里是多么高興!

可是,杜眼鏡又差一點犯錯誤,犯男女關系錯誤。在老師們的竊竊私語里,我們知道:在我們學校,有一個綽號叫“別針”的高年級女學生,偷偷地喜歡上了他。據說,這個號稱“別針”的鄰村姑娘,總喜歡在胸口上別—個大別針。那個別針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裝飾品,也成了她的雅號。有一段時間,她總在我們教室門前晃來晃去,下了課就追著杜眼鏡提問題,說:杜老師,你等等……后來,她每天早早地從家里溜出來,偷偷地把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在杜老師的講桌里。當講桌的抽屜里放夠六個雞蛋的時候,杜眼鏡才發(fā)現(xiàn)……于是他就給我們上了一堂關于雞蛋的圖畫課,講的是一個外國大畫家畫蛋的故事。他說,外國有一個名叫“達達奇”的人,他從畫雞蛋開始最后畫成了一個世界著名的大畫家……在我的童年記憶里,他說的的確是“達達奇”,我們記住了這個“達達奇”??梢恢钡胶芏嗄赀^去了,我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其實不叫“達達奇”,而是達·芬奇。我記得,那一堂課的后半節(jié)我們全班都畫了雞蛋,雖說是照葫蘆畫瓢,可我們卻沒有一個畫得像雞蛋。這就注定我們成不了畫家,因為我們很少吃雞蛋,那是“銀行”。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杜老師周圍出現(xiàn)了一些日光,像黑螞蟻一樣的目光。有老師私下里提醒我們說:離他遠一些,他戴著“帽子”呢??蛇€是有學生接近他,我們都喜歡他。

據說,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那個綽號叫“別針”的女同學躲在年級教研室拐彎處一截矮墻后邊,突然攔住他,問:杜老師,雞蛋你吃了么?杜老師怔怔地站在那里,說:雞蛋?“別針”說:雞蛋。他說:噢,噢。是這么回事。我還以為……這不好吧?她說:我家有三只母雞,一只蘆花,一只鏊子黑,一只生產雞。有時兩只下蛋,有時三只下蛋。早起,雞蛋是我一個個兒拾的,家里人不知道。我娘說雞蛋補氣血……他說:噢。噢。謝謝。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站住了,說:你以后,不要這樣。這樣不好……可是,“別針”從墻后跑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師一定是嚇壞了,他閉著兩眼,喃喃地一迭聲地說:別,別別,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皠e針”說:是我愿意的。我愿意。我愿意。杜老師說:別,別,別……“別針”說: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鏡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渾身抖著;那“別針”也軟得像一攤泥,吊在他的脖子上,兩人都像篩糠一樣抖著……據說,就快要出事時,還是苗校長的一聲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長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大咳了一聲,把“別針”給嚇跑了。

這天夜里,苗校長把杜眼鏡叫到了校長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頓。杜眼鏡嚇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再后,苗校長對人說,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著他們呢……是苗校長挽救了杜眼鏡。要不,“別針”家是鄰村一大姓,本族人口眾多,若是她的家人知道了,會把他打飛的。

此后不久,苗校長又跟“別針”談了話。從此,“別針”不再到學校里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他終于找回了自尊。

在鄉(xiāng)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藏在心底里的、有著悠久歷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隱隱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墒?,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而后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tài),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zhèn)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沖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只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合面打的,帶有一股子發(fā)了霉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糊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zhèn)上中學將要畢業(yè)的高年級學生。鎮(zhèn)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每人戴著—個“紅袖章”。

從鎮(zhèn)上中學趕來的學生里,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后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wèi))。吳小屯把戴著紅袖章的袖子往上一捋,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講臺上,一只手按著杜老師的脖梗兒,另一只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么“夢”。

這時候,大隊部里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響亮,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只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lián)想到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可我們現(xiàn)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個戴上它的人氣沖牛斗!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只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晌也桓遥菛|西太神圣了!于是,我們自覺自愿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后面,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后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的。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皮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zhèn)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坐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xiàn)場示范,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只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后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沖,把頭發(fā)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后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xiàn)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高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zhèn)上去游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制。

屁墩說:你包皮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檔里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鎮(zhèn)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里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個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里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于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里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里搬來幾捆谷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檻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么?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嘆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敢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斗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臺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后,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墻邊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里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么?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 。

這寡婦 是老姑父給介紹的。寡婦 姓劉,王家莊的,小名劉歡,大名劉玉翠。劉玉翠長得還算周正,就是個吊梢眼,顴骨高些,按平原鄉(xiāng)村的說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個月前死在了煤礦上。

那時候煤礦上雖然經常死人,因為工資高,還是有人爭著去。按規(guī)定,死在煤礦上的工人可以領到三百元撫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還可以讓一個直系親屬接班。據說,在葬禮上,劉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來了。為的是爭一張紙,那是一張“招工表”。寡婦 劉玉翠和婆家兄弟為爭這個頂替死人的“待遇”,與婆家人鬧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鍋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說她吊梢眼,是個克星,妨男人??蓜⒂翊洳蛔R趣,大概她很想離開村子,到礦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礦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頂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當炊事員,這是好活兒),于是招來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對。劉玉翠雖然要強,可她畢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勢眾,這張“招工表”到底也沒爭到手,劉玉翠還被婆家人打得滿臉是血,趕出了家門……劉玉翠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狀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開會時碰上了這個告狀的寡婦 。那天她穿著漿過的月白布衫,頭上扎白孝繩兒,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樣還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三說兩說,就把她帶回村里來了。

而后趕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時,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兩人是在大隊部里見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讓老杜換身衣裳再去跟人見面。老杜執(zhí)意不肯,放下尿擔子就來了。進了門,老杜半彎著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說:你坐吧。老杜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女人。他坐下后,說:我得說清楚,我犯過錯誤。她說:我知道。老杜說:我戴著帽子呢。她說:我知道。老杜說:如今我不在學校教書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說: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說什么了。

劉玉翠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歡有文化的人。兩村相距三里地,劉玉翠曾見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樣子,見過他穿著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園里的樣子。男人走了,從一個“煤黑子”身邊改嫁給了一個“白鏡子”,劉玉翠滿心愿意。她說:你的情況支書都說了,我也不嫌你啥。不過,我有個要求。老杜說:你說。劉玉翠說:別瞎胡 想,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老杜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還挑什么呢,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張羅下,選了個日子,把相鄰的兩座廢了的煙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貼上了紅“囍”字,湊合著擺了一桌酒席,就算是把事辦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覺時,女人很聽話,也很配合。老杜讓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覺得這就是“文化”。聽房的村人都很驚異,在煙炕房外,眾人聽見兩人一晚上都在“犁地”,一聲聲喊著: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開玩笑說:玉翠,你牽了幾頭牲口啊,就犁了一夜 地?

劉玉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等過了些日子,經女人們的嘴一傳兩傳的,村里人才明白了兩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覺時,女人還聽話,兩人親熱時,叫怎樣就怎樣。興奮時,老杜順嘴喊出一個字:“l(fā)i?!彼X得新鮮,暢快,也順音兒跟著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說:不是這個……她問他是哪個?老杜不說。后來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后,劉玉翠終于明白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便罵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腳!就再也不喊了,咬緊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兩人再睡時,悶悶的。

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氣,臭烘烘的。再說,她嫁過來后才知道,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爺”。老杜離開學校后,很失落。終日里一句話不說,悶悶的?;丶襾恚拖袷且粋€需要牽線的木偶,你拽一拽繩子,他動一動,你不拽那繩子,他就坐著不動。

以前,老杜的日子過得很湊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 給了女人。劉玉翠也的確能干,每天都能給他做一頓熱飯吃。不過,第一天生火時,她就把老杜帶來的一個箱子上的鎖給撬開了。打開箱子后,把里邊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的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來,一怔,說:你怎么把書給燒了?她說:沒有火引子。老杜說:那是書,不是火引子。劉玉翠說:你要不看書,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說,都是這些書惹的禍。書—燒,什么也不想,咱好好過日子。老杜愣了好—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從杜老師家里偷出了一疊散了頁的書,那本書的書皮已經被撕掉了,書里邊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書的名字是《修辭學發(fā)凡》。

有一段時間,“運動”不那么緊了。又有人來煙炕屋聽老杜“噴空兒”,聽他說“尼克松訪華”的事……這時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愛面子,就埋怨老杜,說:你看看,說起來你也是個文化人,家里連個坐的凳兒都沒有。說的次數(shù)多了,老杜氣了,就說: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來一些舊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還特意去鎮(zhèn)上的書店里買了一套最新樣式的家具書,回來就比葫蘆畫瓢做起來……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實實在在讓女人滿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個月,終于做成了兩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兩手血泡,卻勉強做成了兩把。這兩把小椅太不像樣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沒有弧度,還歪歪斜斜的,勉強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卻剛扎好就散了架……氣得劉玉翠掂著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條村街,逢人就說:看看,都看看,這是人做的活么?老杜覺得臉上無光,一時惱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兩人還撕扯著打了—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著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陽光下曬暖兒,跟人“噴大空兒”。有時候,也學著鄉(xiāng)人擰一支旱煙抽,大聲咳嗽著,大口吐痰。到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大聲喊:老杜,吃飯了。這時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來,劉玉翠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幫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氣個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兩手面,從灶屋里跑出來,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氣呼呼地說:孩子屙了,你不會把把?他問:怎么把?劉玉翠沒辦法,就趕忙把手洗出來,把孩子從床 上拉起來,蹲在門外,給他做示范……有時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來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鍋里熬的玉米面粥潽出來了……再喊:老杜,芝麻稈!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惡狠狠說:老杜,添柴燒鍋呀,你還不如那個死鬼,死鬼還能給我燒個鍋!你木頭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許多話語是省略的。這是一種默契。比如,滴星兒了么?這是問外邊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頭。這是要他把掛在梁上的籃子取下來。比如,你是秋娘?這是說他像蟬一樣懶,叫他起床 呢……老杜與劉玉翠始終也沒有達成默契。沒有默契也可以過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過得湊合。劉玉翠惱的時候,就罵他。罵他就像罵一個三歲的孩子,有時候,兩人也打架,可吃虧的總是老杜。的確,在生活上,有錯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xiāng)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讓請罪就請罪吧。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著老杜彎著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著頭,蝦一樣弓著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著語錄。于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每次請罪后,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么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弄得老杜沒有辦法,后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里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里帶回了—個消息:說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里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里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么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里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么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系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后來,再到飯場里吃飯時,村里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眾人都這么說,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窮,沒什么可送的,就打發(fā)劉玉翠去村里借。劉玉翠聽說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fā)工資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里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里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里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里跑。漸漸,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么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干活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里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 上發(fā)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fā)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搟了酸湯面葉。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老杜昏昏沉沉地在床 上躺著,他做了—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xiàn)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 前看著他,而后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太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嘆—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嘆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 ,洗了把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于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么。

就這么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只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里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后伸出手來,他手里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表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面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他在奔波中把僅有的一點臉面丟盡了。后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那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里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里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里。我驚訝地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志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晌乙粋€還未畢業(yè)的學生,能幫他什么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了,說:你說吧。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著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么?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么?你嘗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著哭著,他擦了擦眼里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著,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托了一個人,這個人答應幫忙的。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著他。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接著,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于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一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著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他一臉祥和地騎著一輛新的女式“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xiàn)在開著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他自行車上挎著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著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邊。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著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著。他先是去了菜市場,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而后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里的百貨大樓門前。他在停車處扎了車子,而后走進百貨大樓。五分鐘后,他出來了,手里提了幾卷衛(wèi)生紙,他把買的衛(wèi)生紙放在后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xù)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著過去了,沒有下車。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墒形覍僭壕o挨著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么一直跟著他。等我跟著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蹤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鐘。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特別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寢室里等著我呢,我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拼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著,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找他了。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著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說:找上面?我說:對,上面。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弟。

此后,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著那輛從老姑父那里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里來。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寢室門前,而后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來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里坐著,很沉默。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著。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幾次,劉玉翠從屋里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里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說著,給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著不吭,很沉痛的樣子。最后,劉玉翠說:爺,你也別心里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切╁X,只當肉包皮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么?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彎下腰,勾著頭,對著劉玉翠背誦道:我有罪。我是個罪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起來……劉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這又不怨你。

此時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淚流滿面,痛得不成樣子。劉玉翠嚇壞了,忙說:老杜,老杜,你這是咋的了?我可沒讓你請,是你自己要請的……老杜擺擺手,什么也不說。

這天夜里,老杜進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認得似的:那煙炕房的屋頂被煙熏得很黑;墻頭上,曾經掛煙桿用的穿桿眼上塞著一窩一窩的麥秸;房梁上掛著一個黑黢黢的竹籃子,籃子是防老鼠的“氣死貓”,籃子里放著兩匣串親戚用的點心,還有一包皮熬好的豬油……而后,他斜靠在床 上,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這邊,劉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鍋碗瓢盆,回房后,看著老杜,也愣住了……后來,她對人說,她早就看著老杜不對勁。老杜的魂走了,老杜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這天夜里,吹了燈,老杜突然說:平了。

劉玉翠驚喜地扭過身來,看著他,說:老天,給你平反了?

老杜說:平了。

劉玉翠說:我的爺,你咋不早說呢?真平了?

老杜點點頭,說:明兒就可以辦戶口了。

劉玉翠說:證呢?

老杜說:啥證?

劉玉翠說:平反的證,讓我看看。

老杜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張紙,給了劉玉翠……劉玉翠又忙把燈點上,拿著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看了又看,還在燈前照了照,說:真不容易呀,到底給平了……而后說:給我念念。

老杜臉色陡然變了,厲聲說: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說著,他忽一下把那張紙從她手里奪過來,重新疊好,裝在貼身的衣兜里。

劉玉翠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兩人重新躺下來,背對著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燈,劉玉翠睡著睡著,突然一猛子坐起來,一拍床 ,說: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說:我先過去,你……跟孩子,回頭再說吧。

劉玉翠說: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會……不要俺娘倆了吧?

老杜沉默了—會兒,說:不會。

劉玉翠說:我想你也不會,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說:睡吧。

劉玉翠說: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倆哪……不管咋說,俺跟你這么多年了…

老杜說:睡覺。睡覺。

劉玉翠用腳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倆,我可不依你!

老杜說:現(xiàn)在剛平反,沒房子沒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來接你。

劉玉翠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而后,劉玉翠回身摟住他,很溫 柔地說:妞她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應著,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馬,卻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說:一股子蒜氣。去,刷刷牙。

劉玉翠很不情愿地從床 上爬起來,嘴里嘟噥說: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將就吧……可她還是去了。這一夜 ,劉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見人就謝,對村人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他還流著淚說,是無梁改造了他。無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還說,這些年,這些日子,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老杜走后,劉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著望著,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腳罵道:上當了。這么多年,我養(yǎng)了個白眼狼啊!

村里人都勸她說:咋會呢?老杜這人,不會。

一年后,老杜回來了。

老杜是回來離婚的。

據說,老杜執(zhí)意要離婚,是因為一張報紙……村里人都說:瞎掰。沒有人因為一張報紙鬧離婚,這不過是—個借口。

老杜回來先去拜見了老姑父,給老姑父送了煙酒。后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餅干糖果之類,還挨個敬煙……人們都說:不賴,不賴。老杜終于熬出頭了。

老杜這次回來變得更謙虛了。雖然平反了,他已經是國家的人了,可他還穿著他平時穿的那身衣服,顯得很邋遢。連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老杜,你如今是國家干部了,該置置裝,換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說。

后來劉玉翠說,他是裝的。那時老杜已學會說假話了。老杜原來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臉紅,現(xiàn)在老杜說假話臉也不紅了。劉玉翠憤憤地說:他練出來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給她下了個套兒。老杜先不說離婚,只說是給劉玉翠娘倆轉戶口。

那時候劉玉翠還不知道老杜會騙她。最初,劉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 都沒睡好覺。

那天早上,她還特意梳梳頭,換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兒一樣,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時候,她見人就說:要轉戶口了。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時候你們可去呀,都去……張揚得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說了這些后來成為笑柄的“打嘴話”之后,她就高高興興地跟老杜到鎮(zhèn)上去了。

在鎮(zhèn)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老杜先領著劉玉翠扯了兩塊做衣服的布料。劉玉翠說:花這錢干啥?老杜說:得花,這些年苦了你了。說得劉玉翠心里軟乎乎的。

在鎮(zhèn)上的一家飯館里,老杜要了四個硬實菜:扣肉、蒸蛋羹、油炸花生、紅燒魚,還有兩碗米,都是劉玉翠最愛吃的。等劉玉翠吃得滿嘴流油的時候……老杜攤牌了。

老杜說:翠,有些事,咱得慢慢來,一步一步來。

劉玉翠打了一個飽嗝兒,說:你,啥意思?

老杜說:本來,是給你們娘倆一塊辦的?,F(xiàn)在只能一個一個辦了。你看先辦誰的?

劉玉翠一怔,說:你不是說都轉么?

老杜說:我是想都轉,可人家不給辦。

劉玉翠急了,說:你送啊。、該花的錢得花。

老杜說:你以為我沒送,我天天給人送禮,腿都跑斷了,才批了這一個。咱慢慢來,你看行不行?

劉玉翠蒙了,她說:那那那……先、轉孩子吧、

老杜說:我也覺得孩子的前程要緊,你說呢?接著,他義說:你放心,接下來就給你辦。

劉玉翠愣愣的……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一時想不清楚。

在飯館里吃了飯,他又領著劉玉翠去轉女兒的戶口。也許老杜早已打點過了,女兒的事辦得很順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個個都蓋上了。

從派出所出來,在鎮(zhèn)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裝著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說:對了,有件事,咱也順便辦了吧。劉玉翠沒有多想,問:啥事?老杜說:辦了我再告訴你。這事與分房有關,辦了我就可以在城里分房子了。劉玉翠說:到底啥事呀?老杜說:你別問了,就是證明一下,我在鄉(xiāng)下沒有房子。劉玉翠說:就這事呀?老杜說:就這事。而后他又特意囑咐說:進去后,你啥也別說。人家問你同意不同意,你說同意就行了。

于是,劉玉翠糊里糊涂地就跟老杜進了另一間屋子……

再后來,劉玉翠逢人就說:這人真陰哪!他就是個慢毒藥,一點一點地誆我!

老杜肯定事先就給鎮(zhèn)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兒厚禮,所以離婚手續(xù)辦得非常順利。民政助理是寢辦合一。老杜進屋后,先讓劉玉翠在外間等著.而后側著身子從兜里掏出兩張紅顏色的結婚證書交 上去,說:劉助理,忙著呢。民政助理朝外邊瞥了一眼,只象征性地問了一句:來了……都沒意見吧?劉玉翠探頭朝里間望了望。沒等劉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兩張藍顏色的離婚證拿出來,照著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蓋上了。而后,老杜說了聲:謝謝。出了里間,拽上劉玉翠就走。

出了鎮(zhèn)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話說盡了。他說:玉翠,你放心,我會對得起你們娘兒倆的。就是那個啥了,我也會對你好一輩子。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薩心腸。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這一輩子,要說對不起,就對不起你了。我會還報你的。右我吃的,就有你娘兒倆吃的。你信么?我月月給你寄錢……劉玉翠一輩子都沒聽過這么多的好話,她迷迷糊糊地跟著老杜往車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車開走后,劉玉翠把手伸進衣兜里,這才發(fā)現(xiàn)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裝著的不光是三百塊錢,還有一張藍色的離婚證書。

劉玉翠哇一聲哭了?,F(xiàn)在她終于明白老杜說的“那個了”是什么意思。

老杜離婚是有原因的。

據說,老杜在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里,無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報紙上的文章,是“l(fā)i”寫的,那文章的題目叫《月是故鄉(xiāng)明》這文章最后一句寫的是:家鄉(xiāng)的月,你好么?就是這么一句“家鄉(xiāng)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產生了離婚的念頭。

老杜很想回到從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fā)i”。許多年過去了,“l(fā)i”一直是他心中的—個結。每每回憶與“l(fā)i”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選擇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節(jié),是最浪漫最有詩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憶就像陳年老酒一樣,使他沉醉。

老杜離婚后,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到處去打聽“l(fā)i”的下落。他寫了無數(shù)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學……可等他找到“l(fā)i”的時候,“l(fā)i”已經是人家的女人了?!發(fā)i”已經調北京去了,如今已經是很有身份的人了。老杜拿著地址,坐了一夜 火車趕到北京,在北京的一家賓館里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滿心期望著能見上“l(fā)i”一面。那么多年過去了,為什么就不能見上一面呢?可“l(fā)i”很決絕,“l(fā)i”不愿見他……最后,老杜只收到了經別人轉達的—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老杜在北京的街頭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 ,差點死在那里……他的心碎了。雖然沒有見到他的“l(fā)i”,可他也決不愿再回到過去了。

可劉玉翠也不是吃干飯的。劉玉翠不甘心就這么輕易地跟他離了。劉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劉玉翠決不罷休。

往下,就是“麻雀戰(zhàn)”和“游擊戰(zhàn)”了。

那天,劉玉翠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時都快哭斷氣了,她悔呀!她腸子都悔青了……

劉玉翠一回村就讓村里人給圍上了。劉玉翠的哭訴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們都說,這老杜怎么這么陰哪,他怎么能干這樣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給他張羅著湊錢跑事兒,家家都給他湊東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餅、核桃、花生,還有小磨香油……當年在村里挑糞挑尿的一個人,狗都不如的一個人,現(xiàn)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這啥人哪!

于是,三天后,劉玉翠帶著一群村人擁到城里的師范學院,告老杜來了。無梁人一群一群地圍著學校的門口,大聲喊著:大流氓 杜秋月滾出來!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嚇得躲起來了。無梁人先是在學校大門口吆喝,而后又沖進了校長辦公室,一個個爭著訴說杜秋月的劣跡,把老杜說得一塌糊涂。人們拍著校長的辦公桌說:這是個大流氓 ??!

后來,校長把老杜“請”到了校長室。校長是老杜昔日的同學,這位同學拍著桌子說: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趕緊擦干凈了。要是處理不好,你就別來上課了。

聽校長這么一說,老杜傻了。老杜本以為他只要離了婚,就與劉玉翠一刀兩斷了。可他沒想到,劉玉翠竟會追到城里來,接著跟他鬧。這么一鬧,反倒更堅定了老杜的決心。既然到了這一步,他是絕不回頭了。他決定換個地方,調走。

最初,老杜還是蠻有信心的,他說: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可他沒想到,劉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戰(zhàn)。無論他調到哪里,劉玉翠就追到哪里,一次次找單位的領導告他……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后,可以說,老杜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整日里東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沒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學校附近的民房里。為了躲避劉玉翠,他只有不斷地提著他那只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給學生上課,他上班的路線是固定的。劉玉翠卻很自由 (那時地已經分了,她把地包皮給了人家),想什么時候逮他,就什么時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出門先四下看了,然后才惶惶地走出來??伤謺r常被劉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開初老杜還想“流氓 ”一下,老杜想反正已離了婚了,你還能怎么著?老杜說:你是誰呀?你走,我不認識你。劉玉翠當著眾人說: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老婆!老杜說:你是誰老婆?我不認識你!劉玉翠說:你不認識我?你敢說你不認識我?有種你把褲子脫了,我告訴你我是誰!大家都來看看,他屁股上有塊胎記!我是誰?一床 上睡了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誰……老杜急了,說:你不是說我是流氓 么?我就流氓 了。咋?劉玉翠說:好。你流氓 。你流氓 是吧?那你脫,當眾把褲子脫了!你脫一個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 的?脫脫脫,你脫呀!

老杜一看這招不靈,扭頭就走。劉玉翠在后邊追著他……追得老杜一點辦法也沒有。接著就不停地賠不是,說好話。老杜求告說:翠,玉翠,姑奶奶,你饒了我吧。咱倆已經離了,咱倆沒感情。劉玉翠說:你是個騙子?;槭悄泸_著離的。你要想離,這話你早說呀。你早干什么呢?一床 上睡了這么多年,到這會兒,你平反了,成了國家的人了,你說沒感情?老杜哀求說:那時候,那時候,不也、也成天吵架么?你還、還讓我請罪……劉玉翠說:那時候?你還有臉說那時候?那時候你是“壞分子”,你還戴著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棄過你么?請罪,誰讓你請罪了?那是你自愿的。你是人么?你干的這叫人事么?你要有一點良心,你會騙著我離婚么?老杜說: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這行了吧?你放過我吧……可不管他說什么,劉玉翠死纏著他。

后來老杜一看見劉玉翠,扭頭就跑。他在前邊跑,劉玉翠在后邊追,邊追邊喊:抓賊啊,抓賊呀……老杜一邊跑著一邊解釋說:我不是賊,真不是賊……

老杜實在是沒辦法了,他為躲避劉玉翠曾先后換過三個單位。從這個城市里調到那個城市,而后又從市里調到了省里。每一次調動他都要請客送禮,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換—個地方,很快就被劉玉翠找到了。劉玉翠見人就訴說老杜騙著離婚的事,說他當年挑尿時的事……弄得老杜里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順心,他夜夜失眠,后來得了偏頭疼的病。一站在講臺上就頭暈,腦子里一片空白,還住過一段醫(yī)院。更要緊的是,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他一直是東躲西藏,與劉玉翠周旋,竟然沒能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據說,在考場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記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詩人,忘記了他是什么“主義”的詩人。他看著手里的卷子,卻滿眼都是劉玉翠……他丟的時間太久了,過去學的那些漢字,都在鄉(xiāng)下就著烙餅吃了。這讓他十分羞愧。他先是從師范學院調到一所中學,而后又從中學調到小學,就這么調來調去的,居然連小學教師的資格也荒掉了。到后來,他完全成了一個病人,他腦子壞了,課上得不好,名聲也不好,學校有意見,學生家長更有意見……沒有多久,就讓他提前退休了。

終于有一天,老杜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路上,還是劉玉翠把他送進了醫(yī)院……

后來,我在省城一個街角見到了他。他一個人在街邊上坐著,一頭蒼老的白發(fā),褲腿高高地“扁”著,一只腳光著,一只腳趿拉著一只布鞋,另一只鞋在屁股下墊著,身邊放著一個破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煙、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他就那么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著,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里還大聲地日罵著……我的老師,曾經能通篇背誦《離騷》的老師,現(xiàn)在卻完全是一副鄉(xiāng)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復婚了。

無比頑強的劉玉翠,終于在城里扎下來了……在常年的奔波和斗爭中,劉玉翠越鬧勁頭越足。開初,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那就是她過不好,也決不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過舒服了。據說,她女兒長大了,早已參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勸過她,算了。離就離了,別再鬧了??伤灶B強地堅持著。她說:不行。我豁出來了,我就是要跟他鬧。我得讓他知道,離了我劉玉翠,他一天也過不好!

然而,正因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訴說、央求、控訴……她對學校周邊的環(huán)境也越來越熟悉了。后來,為了生存,她一邊跟老杜做斗爭一邊還兼做著小生意。先是給一個在學校門口賣羊肉串的人當幫工(給人往鐵釬子上穿羊肉),又兼著給學校打掃衛(wèi)生當鐘點工,同時掙兩份工錢。后來遇上了機會,居然在學校門口盤下了一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生意還很紅火。

待追到省城后,她先是賣了市里的小店,倒騰了一筆錢,而后在中學門口租了個賣文具、書籍的小賣部。一個內心有支撐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邊堅持跟老杜做斗爭一邊做著生意,活得很充實。在城市里奔波的時間長了,見的世面多了,她也在逐漸地修飾自己,包皮括對老杜的控訴方式也有所改變。她不再大聲嚷嚷了,也不是張口就罵,她的聲音逐漸低下來,說得很客觀,很有分寸,這就贏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就此,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后來竟擴展成了—個有三間門面的書店,賣一些正版和盜版的書籍。

如今,劉玉翠的穿著也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經是雇了四個營業(yè)員的小老板了,一套淡藍色的西裝裙,頭發(fā)燙成了卷卷兒,腳下是一雙高跟皮鞋,鮮艷地在店里站著,聽雇來的小姑娘甜絲絲地叫她:劉經理。

據說,劉經理在省城已買下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下了戶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老杜得了腦中風住進醫(yī)院后,窮困潦倒,身邊也沒有什么人,著實也離不開劉玉翠了。

如今,劉玉翠劉經理跟人談生意時,時常笑瞇瞇地對那些書商說:你別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

據說,劉玉翠也時常去美容店里做做美容。她臉上糊著一層面膜,躺在美容椅上,閉著眼對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說: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學畢業(yè),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后才回來的。人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學問也好,學校都爭著要他。就是個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會到城里來……

可是,當她回到店里,她望著窗外老杜坐的地方,鼻子里哼一聲,伸手一指,對那些小姑娘說:看見了吧?那就是一廢物,我養(yǎng)活了一個廢物。不過,他可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當年,風流 著呢,帥著呢,后頭跟一群女大學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兒坐著呢……啥人哪,當年還鬧著跟我離婚哪。真不是東西。啊呸!接著,她又對那些小姑娘說:你們可不能叫他“廢物”。我能叫,你們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們說:是。

老杜坐在馬路牙子上,晃著一頭白發(fā),揮著手,大聲日罵著:……腐敗呀。太腐敗了!得用老包皮(宋代的府尹包皮拯)的虎頭鍘裝上電動機,鍘個小舅!

我告訴你—個秘密:我手里至今還握有老姑父寫給我的五張“白條兒”,兩張寫在煙紙盒上,是要我?guī)投爬蠋熍苁碌?;另外三張寫在信紙上,是要我?guī)蛣⒂翊浯螂x婚官司的……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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