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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悲慘世界

[法] 雨果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三卷 外祖和外孫

一 古老客廳

吉諾曼先生住在塞爾凡多尼街時,他經(jīng)常在幾處極好極高貴的客廳里走動。吉諾曼先生雖然是個資產(chǎn)階級,但也受到接待。由于他有雙重智慧,一是他原有的智慧,二是別人以為他有智慧,甚至大家還邀請他和奉承他。他每到一處就一定要出人頭地,否則他寧可不去。有些人總愛千方百計地左右別人,使人家另眼看待他們,如果不能當(dāng)頭領(lǐng),也一定要當(dāng)小丑。吉諾曼的性*情卻不是那樣,吉諾曼先生在他平時出入的那些保王派客廳里取得了出人頭地的地位,卻絲毫沒有損及他的自尊心。處處都以他為權(quán)威。他居然和德·波納德先生①,甚至和貝奇-皮伊-瓦萊先生②分庭抗禮。

一八一七年前后,他每星期必定要到附近的弗魯街上T.男爵夫人家里去消磨兩個下午,那是一位值得欽佩和尊敬的婦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時期當(dāng)過法國駐柏林大使。T.男爵生前酷愛凝視和顯圣③,在流亡期間他資財蕩盡而死,留下的遺產(chǎn)只是十冊紅羊皮封面的金邊精裝手稿,內(nèi)容是對麥斯麥和他的木盆的一些相當(dāng)新奇的回憶。T.夫人因門第關(guān)系,沒有把它發(fā)表,只靠一筆不知怎么保留下來的微薄年金過日子。T.夫人不和宮廷接近,她說那是一種“相當(dāng)雜的地方”,她過的是一種高尚、寂寞、清寒、孤芳自賞的生活。少數(shù)幾個朋友每星期在她只身獨(dú)守的爐邊聚會兩次,于是組成了一種純粹保王派的客廳。大家在那里喝著茶,隨著各人一時的興致,低沉或興奮,而對這個世紀(jì)、憲章、波拿巴分子、賣藍(lán)佩帶給資產(chǎn)階級的蠹政、路易十八的雅各賓主義等問題發(fā)出哀嘆或怒吼,并且低聲談著御弟,日后的查理十世給予人們的希望。

①德·波納德(Bonald,1754—1840),子爵,法國政治活動家和政論家,保王派,復(fù)辟時期的貴族和教權(quán)主義反動派的思想家之一。

②貝奇-皮伊-瓦萊(BengyAPuyAVallée,1743—1823),制憲議會右派議員,后逃往國外。復(fù)辟時期撰文論述法國社會宗教和政治的關(guān)系。

③指巫術(shù)中定睛凝視鬼魂重現(xiàn)等手法。

大家在那里把那些稱拿破侖為尼古拉的鄙俚歌曲唱得興高采烈。公爵夫人們,世界上最雅致最可愛的婦女,也在那里歡天喜地地唱著這一類的疊歌,例如下面這段指向盟員①的歌:

把你拖著的襯衫尾巴

塞進(jìn)褲子里。

免得人家說那些愛國主義者

掛起了白旗②!

①盟員,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從厄爾巴島回國時號召組織的志愿軍。

②白旗是投降的旗幟,也是法國當(dāng)時王朝的旗幟。

他們唱著自以為能嚇壞人的隱語和無傷大雅而他們卻認(rèn)為有毒的文字游戲如四行詩,甚至是對句來消遣,例如德索爾內(nèi)閣,一個溫和派內(nèi)閣,有德卡茲和德賽爾兩個閣員,他們這樣唱道:

為了從基礎(chǔ)上鞏固這動搖了的寶座,

必須換土壤,換暖室,換格子。①

或者他們改編元老院的名單,認(rèn)為“元老院的雅各賓臭味重得可怕”,他們把那名單上的名字連綴起來,把它們組成一個句子,如Damas,Sabran,Gouvion Saint-Cyr.于是感到樂不可支。

在那種客廳里大家丑化革命。他們都有那么一股味兒,想把同樣的仇恨鼓起來,但是意思相反。他們唱著那可愛的《會好的呵》②:

會好的!會好的!會好的呵!

布宛納巴分子被掛在街燈柱子上。

歌曲就好象是斷頭臺,它不加區(qū)別地今天砍這個人的頭,明天又砍那個人的頭。那只是一種對象的改變而已。

弗阿爾臺斯③案件正是在那時,一八一六年發(fā)生的,在這問題上,他們站在巴斯第德和若西翁④方面,因?yàn)楦グ柵_斯是一個“布宛納巴分子”。他們稱自由主義者為“弟兄們和朋友們”,那是最刻毒的咒罵了。

①de sol(土壤)和Dessolles(德索爾)同音,de serre(暖室)和Deserre(德賽爾)同音,de case(格子)和Decazkes(德卡茲)同音。

②《會好的呵》是一七八九革命時期的一首革命歌曲,其中有一句是“貴族掛在街燈柱子上”。這里,“貴族”被竄改為“布宛納巴分子”。

③弗阿爾臺斯(Fualdès)是一個被暗殺的官員。

④巴斯第德(Bastide)和若西翁(Jausion),被認(rèn)為是暗殺弗阿爾臺斯的兇手。

正和某些禮拜堂的鐘樓一樣,T.男爵夫人的客廳也有兩只雄雞。一只是吉諾曼先生,另一只是拉莫特-瓦羅亞伯爵,他們提到那伯爵,總懷著敬佩的心情湊到人家耳邊說:“您知道?這就是項(xiàng)圈事件①里的拉莫特呀!”朋黨和朋黨之間常有那種奇妙莫測的妥協(xié)。

我們補(bǔ)充這一點(diǎn):在資產(chǎn)階級里,擇交過分隨便往往會降低自己的聲譽(yù)和地位,應(yīng)當(dāng)注意交游的對象是什么樣的人,正好象和身上穿不暖的人相處會失去自己身上的熱一樣,接近被輕視的人也能減少別人的敬意。古老的上層社會就是處在這條規(guī)律以及其他一切規(guī)律之上的。彭帕杜爾夫人②的兄弟馬里尼③常去蘇比斯親王④家里。然而……不,因?yàn)椤ヅ酄柲岚7蛉说慕谈付虐望悽菔抢枞簪薮笤獛浵壬依飿O受歡迎的客人。那個社會,是奧林匹斯⑦,是墨丘利⑧和蓋美內(nèi)親王的家園。一個賊也可以受到接待,只要他是神。

①一七八四年,拉莫特伯爵夫人慫恿一個紅衣主教買一串極名貴的金剛鉆項(xiàng)圈送給王后,她冒稱王后早想得到那項(xiàng)圈。紅衣主教為了逢迎王后,向珠寶商賒來交給拉莫特夫人轉(zhuǎn)給王后。拉莫特夫人把那項(xiàng)圈遺失了,王后沒收到,紅衣主教付不出錢。事情鬧開后激起了人民對王室和僧侶的憎恨。拉莫特夫人在廣場上受到杖刑和烙印,被關(guān)在婦女救濟(jì)院里,繼而越獄逃往英國,在再次被捕時跳樓自殺。

②彭帕杜爾夫人(de la Pompadour,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婦。

③馬里尼(de Marigny,1721—1781),侯爵,王室房舍總管。

④蘇比斯(de Soubise,1715—1787),元帥,嬖臣,彭帕杜爾夫人的忠實(shí)奉承者。

⑤杜巴麗(Du Barry),伯爵,他的妻是路易十五的情婦。

⑥黎塞留(Richelieu,1696—1788),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嬖臣,以貪污出名。

⑦奧林匹斯,希臘神話中眾神所居之山。

⑧墨丘利(Mercure),希臘神話中商業(yè)和盜賊的保護(hù)神。

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已是個七十五歲的老頭,值得重視的只是他那種沉靜嚴(yán)肅的神氣,處處棱角畢現(xiàn)的冷臉,絕對謙恭的舉動,一直扣到領(lǐng)帶的上衣,一雙老交叉著的長腿,一條紅土色*的軟長褲。他的臉和他的長褲是同一種顏色*。這位拉莫特先生在那客廳里是有“地位”的,因?yàn)樗堋坝忻?,而且,說來奇怪但卻是事實(shí),也因?yàn)樗胀吡_亞①。

至于吉諾曼先生,他是深孚眾望的。他是權(quán)威。盡管他舉止佻撻,言語詼諧,但卻有自己的一種風(fēng)度使人敬服,他以儀表勝人,誠懇并有紳士的傲性*,外加他那罕見的高齡。活上一個世紀(jì)那確是非同小可。歲月總會在一個人的頭上加上一層使人仰慕的清輝。

此外,他的談吐完全是一種太古巖石的火花。象這個例子,普魯士王在幫助路易十八回朝后,假稱呂邦伯爵來訪問他,被路易十四的這位后裔接待得有點(diǎn)象勃蘭登堡②侯爺那樣,并還帶著一種極微妙的傲慢態(tài)度。吉諾曼先生表示贊同。

“除了法蘭西國王外,”他說,“所有其他的王都只能算是一省之王?!币惶?,有人在他面前進(jìn)行這樣的回答:“后來是怎樣處理《法蘭西郵報》的主筆的?”“停刊(suspendu)?!薄皊us③是多余的?!奔Z曼先生指出說。象這一類的談話使他獲得地位。

①瓦羅亞(Valois),法國卡佩王室的一支。

②勃蘭登堡(Brandebourg),日耳曼帝國選侯之一,普魯士王國的臣屬。

③suspendu(暫時??┤サ粼~頭成pendu(處絞刑)。

波旁王室回國周年紀(jì)念日舉行了一次大彌撒,他望見塔列朗先生走過,說道:“惡大人閣下到了。”

吉諾曼經(jīng)常由他的女兒陪著同來,當(dāng)時他的女兒年過四十,倒象一個五十歲的人,陪他同來的還有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白凈,紅嫩,生就一雙笑瞇瞇肯和人親近的眼睛,他一走進(jìn)客廳,總聽見在座的人圍著他齊聲贊嘆:“他多么漂亮!真可惜!可憐的孩子!”這孩子就是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個。大家稱他為“可憐的孩子”,因?yàn)樗母赣H是“一個盧瓦爾①的匪徒”。

①盧瓦爾(Loire),法國中部偏東之省。

這位盧瓦爾的匪徒是吉諾曼先生的女婿,我們在前面也已提到過,也就是吉諾曼先生所謂的“他的家丑”。

二 當(dāng)年的一個紅鬼

當(dāng)年如果有人經(jīng)過小城韋爾農(nóng),走到那座宏大壯麗的石橋上去游玩(那座橋也許不久將被一道丑惡不堪的鐵索橋所替代),立在橋欄邊往下望去,便會看到一個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頂鴨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褲,衣衿上縫著一條泛黃的紅絲帶,腳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膚焦黃,臉黝黑,頭發(fā)花白,一條又闊又長的刀痕從額頭直到臉頰,彎腰,曲背,未老先衰,幾乎整天拿著一把平頭鏟和一把修枝刀在一個小院里踱來踱去。在塞納河左岸橋頭一帶,全是那種院子,每一個都有墻隔開,順著河邊排列,象一長條土臺,全都種滿花木,非常悅目,如果園子再大一點(diǎn),就可以叫做花園,再小一點(diǎn),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臨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們先頭說的那個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便住在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個,這些房屋中最簡陋的一所里。他獨(dú)自一人住在那里,孤獨(dú)沉默,貧苦無依,有一個既不老又不年輕,不美又不丑,既不是農(nóng)民又不是市民的婦人幫他干活。他稱作花園的那一小塊地,由于他種的花的艷麗,已在那小城里出了名。種花是他的工作。

由于堅持工作,遇事留意,勤于灌溉,他居然能繼造物主之后,培植出幾種似乎已被大地遺忘了的郁金香和大麗菊。他能別出心裁,他漚小綠肥來培植一些稀有珍貴的美洲的和中國的灌木,在這方面他超過了蘇蘭日·波丹。夏季天剛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著,修著,薅著,澆著,帶著慈祥、抑郁、和藹的神氣,在他的那些花中間來往奔忙,有時又停下不動,若有所思地捱上幾個鐘頭,聽著樹上一只小鳥的歌唱或別人家里一個小孩的咿呀,或呆望著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象鉆石一樣的露珠。他的飲食非常清淡,喝奶的時候多于喝酒。淘氣的孩子可以使他聽從,他的女仆也常罵他。他簡直膽小到好象不敢見人似的,他很少出門,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窮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誰也不見。他的神甫叫馬白夫,一個老好人??墒牵绻行┍境腔蛲鈦淼娜?,無論是誰,想要見識見識他的郁金香和玫瑰,走來拉動他那小屋的門鈴時,他就笑盈盈地走去開門。這就是那個盧瓦爾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時期,讀了各種戰(zhàn)爭回憶錄、各種傳記、《通報》和大軍戰(zhàn)報,他就會被一個不時出現(xiàn)的名字所打動,那名字是喬治·彭眉胥。這彭眉胥在很年輕時便已是圣東日聯(lián)隊(duì)里的士兵。革命爆發(fā)了。圣東日聯(lián)隊(duì)編入了萊茵方面軍。君主時代的舊聯(lián)隊(duì)是以省名為隊(duì)名的,君主制被廢除后依然照舊,到一七九四年才統(tǒng)一編制。彭眉胥在斯比爾、沃爾姆斯、諾伊施塔特、土爾克海姆、阿爾蔡、美因茨等地作過戰(zhàn),在美因茨一役,他是烏沙爾殿后部隊(duì)二百人中的一個。他和其他十一個人,在安德納赫的古壘后面阻擊了赫斯親王的全部人馬,直到敵人的炮火打出一條從墻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隊(duì)敵兵壓來后他才退卻。他在克萊貝爾部下到過馬爾什安,并在蒙巴利塞爾一戰(zhàn)中被銃子打傷了胳膊。隨后,他轉(zhuǎn)到了意大利前線,他是和茹貝爾保衛(wèi)坦達(dá)谷的那三十個衛(wèi)隊(duì)之一。由于那次戰(zhàn)功,茹貝爾升了準(zhǔn)將,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見貝爾蒂埃在炮火中東奔西突,夸他既是炮兵又是騎兵又是衛(wèi)隊(duì),當(dāng)時彭眉胥便在貝爾蒂埃的身旁。他在諾維親眼見到他的老長官茹貝爾將軍在舉起馬刀高呼“前進(jìn)!”時倒了下去。在那次戰(zhàn)役里,由于軍事需要,他領(lǐng)著他的步兵連從熱那亞乘著一只帆船到不知道哪一個小港口去,中途遇見了七八艘英國帆船。那位熱那亞船長打算把炮沉到海里,讓士兵們藏在中艙,偽裝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卻把三色*旗系在繩上,升上旗桿,冒著不列顛艦隊(duì)的炮火揚(yáng)長而過。駛過二十海里后,他的膽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運(yùn)送部隊(duì)去西西里的英國大運(yùn)輸艦,并且俘虜了那艘滿載人馬直至艙口的敵船。一八○五年,他隸屬于馬萊爾師部,從斐迪南大公手里奪下了貢茨堡。在威廷根,他冒著冰雹般的槍彈雙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傷的第九龍騎隊(duì)隊(duì)長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奧斯特里茨參加了那次英勇的冒著敵人炮火前進(jìn)的梯形隊(duì)伍。俄皇禁衛(wèi)軍騎兵隊(duì)踐踏第四大隊(duì)的一營步兵時,彭眉胥也參加了那次反攻,并且擊潰了那批禁衛(wèi)軍?;噬辖o了他十字勛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圖亞看見維爾姆澤被俘,在亞歷山大看見梅拉斯被俘,在烏爾姆看見麥克被俘。他也參加了在莫蒂埃指揮下攻占漢堡的大軍第八兵團(tuán)。隨后,他改隸第五十五大隊(duì),也就是舊時的佛蘭德聯(lián)隊(duì)。英勇的隊(duì)長路易·雨果,本書作者的叔父,在艾勞的一個墳場里,獨(dú)自領(lǐng)著他連部的八十三個人,面對著敵軍的全力猛攻,支持了兩個小時,當(dāng)時彭眉胥也在場。他是活著離開那墳場的三個人中的一個。弗里德蘭,他也在。隨后,他見過莫斯科,隨后,又見過別列津納,隨后,盧岑、包岑、德累斯頓、瓦朔、萊比錫和格蘭豪森峽道;隨后,蒙米賴、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馬恩河岸、埃納河岸以及拉昂的驚險局面。在阿爾內(nèi)勒狄克,他是騎兵隊(duì)長,他用馬刀砍翻了六個哥薩克人,并且救了,不是他的將軍,而是他的班長。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僅僅從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塊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個伙伴對調(diào)了職務(wù),參加了騎兵隊(duì)伍。他有舊時代所說的那種“雙面手”,也就是說當(dāng)兵,他有使刀槍的本領(lǐng),當(dāng)官,也一樣有指揮步兵營或騎兵隊(duì)的才干。某些特別兵種,比方說,那種既是騎兵又是步兵的龍騎兵,便是由這種軍事教育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他隨著拿破侖到了厄爾巴島。滑鐵盧戰(zhàn)爭中,他在杜布瓦旅當(dāng)鐵甲騎兵隊(duì)隊(duì)長。奪得呂內(nèi)堡營軍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奪來丟在皇上的跟前。他渾身是血。他在拔旗時,劈面砍來一刀,正砍著他的臉?;噬希睦锵矏?,對他喊道:“升你為上校,封你為男爵,獎你第四級榮譽(yù)勛章!”彭眉胥回答說:“陛下,我代表我那成為寡婦的妻子感謝您?!币粋€鐘點(diǎn)過后他倒在奧安的山溝里。我們現(xiàn)在要問:這喬治·彭眉胥究竟是什么人?他正是那盧瓦爾的匪徒。

關(guān)于他的歷史,我們從前已經(jīng)見了一些?;F盧戰(zhàn)爭過后,彭眉胥,我們記得,被人從奧安的那條凹路里救了出來,他居然回到了部隊(duì),從一個戰(zhàn)地急救站轉(zhuǎn)到另一個戰(zhàn)地急救站,最后到了盧瓦爾營地。

王朝復(fù)辟以后,他被編在半薪人員里,繼又被送到韋爾農(nóng)去休養(yǎng),就是說,去受監(jiān)視。國王路易十八對百日時期發(fā)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認(rèn),因而對他領(lǐng)受第四級榮譽(yù)勛章的資格、他的上校銜、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認(rèn)。在他這面卻絕不放棄一次機(jī)會去簽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舊的藍(lán)制服,上街時他老佩上那顆代表第四級榮譽(yù)勛位的小玫瑰紐。檢察官托人去警告他,說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帶榮譽(yù)勛章的不法行為”。當(dāng)這通知由一個非正式的中間人轉(zhuǎn)達(dá)給他時,彭眉胥帶著苦笑回答:“我一點(diǎn)也不了解究竟是我聽不懂法語,還是您不在說法語,事實(shí)是我聽不懂您的話。” 接著,他天天帶上那小玫瑰紐上街,一連跑了八天。沒有人敢惹他。軍政部和省總指揮官寫過兩三次信給他,信封上寫著“彭眉胥隊(duì)長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與此同時,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也用同樣的辦法對待那些由貴人赫德森·洛①送給“波拿巴將軍”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里——請允許我們這樣說 ——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樣的唾沫。

①赫德森·洛(HadsonLowe,1769—1844),監(jiān)視拿破侖的英國總督。

從前在羅馬也有過一些被俘虜?shù)腻忍勘?,拒絕向弗拉米尼努斯①致敬,他們多少有點(diǎn)漢尼拔的精神。

①弗拉米尼努斯(Flaminius,約前228—174),羅馬統(tǒng)帥和執(zhí)政官(前198),在第二次馬其頓戰(zhàn)爭中(前200—197)中為羅馬軍隊(duì)指揮官。

一天早晨,他在韋爾農(nóng)的街上遇見了那個檢察官,他走到他面前問他:“檢察官先生,我臉上老掛著這條刀傷,這不礙事吧?”

他除了那份極微薄的騎兵隊(duì)隊(duì)長的半薪之外,什么都沒有。他在韋爾農(nóng)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獨(dú)自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生活方式是我們先頭已經(jīng)見到過的。在帝國時期,他趁著戰(zhàn)爭暫息的空兒,和吉諾曼姑娘結(jié)了婚。那位老紳士,心里憤恨,卻又只好同意,他嘆著氣說:“最高貴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頭來?!迸砻捡闾莻€有教養(yǎng)、難逢難遇的婦人,配得上她的丈夫,從任何方面說,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丟下一個孩子。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歡樂,但是那個外祖父蠻不講理地要把他的外孫領(lǐng)去,口口聲聲說,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給他,他便不讓他繼承遺產(chǎn)。父親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讓步,愛子被奪以后,他便把心寄托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棄了,既不活動,也無密謀。他把自己的心剖成兩半,一半交給地目前所做的這種怡情悅性*的營生,一半交給他從前干過的那些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他把時間消磨在對一朵石竹的希望或?qū)W斯特里茨的回憶上。

吉諾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無來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里則是個“蠢才”。吉諾曼先生平日談話從來不提上校,除非要譏誚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時影射一兩句。他們已經(jīng)明確約定,彭眉胥永遠(yuǎn)不得探望他的兒子,否則就要把那孩子攆走,取消他的財產(chǎn)承繼權(quán),送還給父親。對吉諾曼一家人來說,彭眉胥是個得瘟病的人。他們要按照他們的辦法來教養(yǎng)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樣的條件也許錯了,但是他謹(jǐn)守諾言,認(rèn)為犧牲他個人不算什么,那樣做還是對的。吉諾曼本人的財產(chǎn)不多,吉諾曼大姑娘的財產(chǎn)卻很可觀。那位沒有出閣的姑奶奶從她母親的娘家承繼了大宗產(chǎn)業(yè),她妹子的兒子自然是她的繼承人了。

這孩子叫馬呂斯,他知道自己有個父親,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誰也不在他面前多話??墒窃谒庾娓割I(lǐng)著他去的那些地方,低聲的交談,隱晦的詞句,眨眼的神氣,終于使那孩子心里有所領(lǐng)悟,有所認(rèn)識,并且,由于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見的那種環(huán)境里的觀點(diǎn)和意見變?yōu)樽约核逃械牧?,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親,便感到羞慚苦悶。

當(dāng)他在那種環(huán)境中漸漸成長時,那位上校,每隔兩三個月,總要偷偷地、好象一個擅離指定住處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來一次,趁著吉諾曼姑奶奶領(lǐng)著馬呂斯去望彌撒時,他也溜去待在圣穌爾比斯教堂里。他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驚膽戰(zhàn),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轉(zhuǎn)頭來,所以不動也不敢呼吸,眼睛盯著那孩子。一個臉上掛著刀痕的鐵漢竟能害怕那樣一個老姑娘。

正因?yàn)槟菢?,他才和韋爾農(nóng)的本堂神甫,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這位好好神甫是圣穌爾比斯教堂一位理財神甫的兄弟。理財神甫多次瞥見那人老覷著那孩子,臉上一道刀痕,眼里一眶眼淚。看神氣,那人象個好男子,哭起來卻又象個婦人,理財神甫見了,十分詫異。從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里。一天,他到韋爾農(nóng)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橋上,遇見了彭眉胥上校,便認(rèn)出他正好是圣穌爾比斯的那個人。理財神甫向本堂神甫談起這件事,并且隨便找了一個借口同去訪問了上校。這之后就經(jīng)常往來了。起初上校還不大肯說,后來也就無所不談了,本堂神甫和理財神甫終于知道了全部事實(shí),看清彭眉胥是怎樣為了孩子的前程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從此以后,本堂神甫對他特別尊敬,特別友好,上校對本堂神甫也引為知己。一個老神甫和一個老戰(zhàn)士,只要彼此都誠懇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為莫逆之交的。他們在骨子里原是一體。一個獻(xiàn)身于下方的祖國,一個獻(xiàn)身于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點(diǎn)就沒有了。

馬呂斯每年寫兩封信給他的父親,元旦和圣喬治節(jié)①,那種信也只是為了應(yīng)應(yīng)景兒,由他姨母不知從什么尺牘里抄來口授的,這是吉諾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親回信,卻是滿紙慈愛,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里一塞,從來不看。

①圣喬治(Saint Georges,3—4世紀(jì)),相傳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為軍人。彭眉胥是軍人,故重視圣喬治節(jié),節(jié)日在四月二十三日。

三 愿爾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廳是馬呂斯對世界的全部認(rèn)識。那是唯一可以讓他窺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陰-暗的,對他來說,從縫隙里來的寒氣多于暖氣,暗影多于光明。那孩子,在初進(jìn)入這怪社會時還是歡樂開朗的,但不久后便郁悶起來了,和他年齡尤其不相稱的是-陰-沉起來了。他被包圍在那些威嚴(yán)怪誕的人中,心情嚴(yán)肅而驚訝地望著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廳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貴婦人,有叫馬坦 ①的,有叫挪亞②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稱為利未③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稱為康比茲④的。那些矜莊古老的面孔,出自遠(yuǎn)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腦子里和所背誦的《舊約》攪渾了,那些老婦人圍繞著一爐即將熄滅的火,團(tuán)團(tuán)坐在綠紗罩的燈光下,面目若隱若顯,神態(tài)冷峻,頭發(fā)斑白或全白,身上拖著另一個時代的長裙袍,每件顏色*都是-陰-森慘淡的,她們偶然從沉寂中說出一兩句既莊嚴(yán)又峻刻的話;那時,小馬呂斯驚慌失措瞪著眼望著她們,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婦人,而是一些古圣先賢,不是現(xiàn)實(shí)的人,而是鬼影。

①馬坦(Mathan),《圣經(jīng)·列王紀(jì)下》十一章中亞他利雅崇信的巴力神之祭司。

②挪亞(Noé),乘方舟避洪水的人類遠(yuǎn)祖。

③利未(Lévi),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長。

④康比茲(Cambyse),公元前六世紀(jì)的波斯王。

在那些鬼影中還有著好幾個教士和貴族,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古老的客廳里,一個是沙斯內(nèi)侯爺,德·貝里夫人① 的功德秘書②;一個是以筆名查理-安東尼發(fā)表單韻抒情詩的瓦洛利子爵;一個是波弗爾蒙王爺,相當(dāng)年輕,頭發(fā)卻已花白,帶一個漂亮、聰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絲絳鑲邊的朱紅絲絨袍的女人,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為之惴惴不安;一個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茲侯爺,是法蘭西最善于掌握禮節(jié)分寸的人;一個是德·阿芒德爾伯爵,一個下巴圓嘟嘟的老好人;還有一個是德·波爾·德·吉騎士,盧浮宮圖書館,即所謂國王閱覽室的老主顧。德·波爾·德·吉先生,年紀(jì)不大,人卻老了,禿頂,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歲時,被當(dāng)作頑固分子關(guān)在苦役牢里,和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米爾波瓦的主教鎖在一起,那主教也是個頑固分子,不過主教的罪名是拒絕宣誓③,而他本人的則是逃避兵役。當(dāng)時是在土倫。他們的任務(wù)是夜晚到斷頭臺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處決的尸體和人頭。他們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馱在背上,他們的紅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紅帽子——后面有塊血?dú)?,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這一類的悲慘故事在T.夫人的客廳里是層出不窮的,他們并且在不斷咒罵馬拉以后,更進(jìn)而鼓掌稱頌特雷斯達(dá)榮。有幾個怪誕不經(jīng)的議員常在那里打惠斯特④,迪波爾·德·沙拉爾先生,勒馬尚·德·戈米古先生,還有個以起哄著名的右派,柯爾內(nèi)-唐古爾先生。欽命法官德·費(fèi)雷特穿著一條短褲,露著一雙瘦腿,有時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時路過此地,也到那客廳里走走。他是阿圖瓦伯爵的冶游之交,他不象亞里斯多德那樣對康巴斯白⑤屈膝承歡,而是反過來叫吉瑪爾蛇行匍伏,使千秋萬代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欽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個哲人出了口氣。

①德·貝里(de Berry),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

②功德秘書,在公爵府里管理救濟(jì)捐助等事的人。

③當(dāng)時的革命zheng府曾勒令教士宣誓遵守憲法。

④惠斯特(whist),一種紙牌游戲。

⑤康巴斯白(Campaspe),亞歷山大的寵姬。

至于教士,一個是哈爾馬神甫,和他合編《雷霆》的拉洛茲先生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誰沒有五十歲?除了那些嘴上沒毛的!”一個是勒都爾納爾神甫,御前宣道士;一個是弗來西努神甫,當(dāng)時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舊道袍,并還缺幾個紐扣;還有一個是克拉弗南神甫,圣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還有教皇的一個使臣,當(dāng)時叫做馬西主教的那個尼西比大主教,日后才稱紅衣主教,他以那個多愁的長鼻子著名;另外還有一個主教大人,他的頭銜是這樣的:巴爾米埃利,內(nèi)廷紫衣教官,圣廷七機(jī)要秘書之一,利比里亞大教堂的議事司鐸,圣人的辯護(hù)士,這是和謚圣①有關(guān)的,幾乎就是天堂部門的評審官;最后還有兩個紅衣主教,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和德·克雷蒙-東納先生。德·拉呂澤爾納紅衣主教先生是個作家,幾年后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樣為《保守》定稿的榮譽(yù);德·克雷蒙-東納先生是圖盧茲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兒德·東納侯爺家里來休假,他那侄兒當(dāng)過海軍及陸軍大臣。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一個快樂的小老頭兒,常把他的道袍下擺掀起扎在腰里,露出下面的紅襪子,他的特點(diǎn)是痛恨百科全書和酷愛打彈子。德·克雷蒙-東納的宅子在夫人街,當(dāng)年,每當(dāng)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過的人常會停下來聽那些彈子相撞的聲音和那紅衣主教的說笑聲,他對他的同事,教廷樞密員克利斯特的榮譽(yù)主教,柯特萊大人喊道:“記分,神甫,我打串子球②。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由他一個最親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里去的,那朋友叫德·羅克洛爾先生,曾當(dāng)過桑利斯的主教,并且是四十人③之一。德·羅克洛爾先生以身材高大,并以常守在法蘭西學(xué)院里而著名。圖書館隔壁的那間廳房是當(dāng)時法蘭西學(xué)院舉行會議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從那扇玻璃門見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頭上新?lián)淞朔?,穿著紫襪子,經(jīng)常站著,背對著門,顯然是為了好讓人家看見他那條小白領(lǐng)。所有那些教士,雖然大都是宮廷中人兼教會中人,卻已加強(qiáng)了T.夫人客廳里的嚴(yán)肅氣氛,再加上五個法蘭西世卿德·維勃雷侯爺,德·塔拉魯侯爺,德·艾爾布維爾侯爺,達(dá)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諾亞公爵,那種富貴氣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諾亞公爵雖然是摩納哥親王,也就是說,雖然是外國的當(dāng)朝君主,但對法蘭西和世卿爵位卻異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問題都要從這兩點(diǎn)考慮。因此他常說:“紅衣主教是羅馬的法蘭西世卿,爵士是英格蘭的法蘭西世卿?!贝送?,由于在這一世紀(jì)沒有一處不受革命的影響,這封建的客廳,正如我們先頭說過的,便也受資產(chǎn)階級的支配。吉諾曼先生坐著頭把交椅。

①教皇在謚某人為圣者之先,應(yīng)開會審查他的著作和事跡并加以討論。在討論中,由兩個“律師”,一個叫上帝的律師,一個叫魔鬼的律師,進(jìn)行爭辯。再由教皇決定是否授予圣者稱號。

②串子球,彈子戲中以一球連撞其他兩球之術(shù)語。

③法蘭西學(xué)院有院士四十人。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會的英華薈萃之處。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會被那些人拒絕。名氣總離不了無zheng府狀態(tài)。如果夏多勃里昂來到那里,大家也會把他當(dāng)作杜善伯伯。幾個歸順分子①在這正統(tǒng)派的客廳里卻被通融,可以進(jìn)去。伯尼奧②伯爵在那里便是受到禮遇的。

現(xiàn)在的“貴族”客廳已不象當(dāng)年的那些客廳了。今天的圣日耳曼郊區(qū)已有了市井氣。所謂保王,說得好聽一點(diǎn),也只能說是侈言保王了。

T.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屬于上層社會,他們的嗜好是細(xì)膩而高亢,隱在極為有禮的外貌下。他們的習(xí)氣有著許許多多不自覺的文雅細(xì)致,那完全是舊秩序死而復(fù)蘇的故態(tài)。那些習(xí)氣,尤其是在語言方面,好象顯得有些奇特。單看表面現(xiàn)象的人還以為那是外省的俗態(tài),其實(shí)只是些朽木敗絮。一個婦女可以被稱為“將軍夫人”?!吧闲7蛉恕币膊皇墙^對不用的。那位可愛的德·萊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維爾公爵夫人③和謝弗勒茲公爵夫人④,她才肯放棄她的公主頭銜,樂意接受這種稱呼。德·克來基侯爵夫人也一樣,自稱“上校夫人”。

①歸順分子,指原來擁護(hù)拿破侖后又歸順路易十八王朝的人。

②伯尼奧(Beugnot.1761—1835),帝國zheng府的官員,路易十八的大臣。

③朗格維爾(Longueville,1619—1679)公爵夫人,曾從事政治活動并組織文學(xué)座談客廳。

④謝弗勒茲(Chevreuse,1600—1679〕公爵夫人,也以從事政治活動著名。

當(dāng)時在杜伊勒里宮中,人們和國王閑談時當(dāng)面稱他為“國王”,把國王兩字作為第三人稱處理,從來不說“您陛下”,這種過分講究的語言,便是那個小小的上層社會中人發(fā)明的,他們認(rèn)為“您陛下”這種稱呼已被那個“篡位者玷污了”。

他們在那里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對時代冷嘲熱諷,不求甚解。遇事大驚小怪,轉(zhuǎn)相驚擾。各人把自己僅有的一點(diǎn)知識拿來互相夸耀?,斖寥隼俳讨虮幽岬垄凇C@子向瞎子通消息。他們同聲否認(rèn)科布倫茨以后的那段時期。于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祜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③,流亡回國的人也天經(jīng)地義,正在他們二十五歲的少壯時期。

①瑪土撒拉(Mathusalem),猶太族長,挪亞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歲,見《舊約》。意即老壽星。

②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傳說中人物,在一個山洞里睡了五十九年,神叫醒了他,要他回雅典去教化人民。他的睡和醒常被用來比喻人在政治生活中的窮通進(jìn)退。

③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七九三年被斬決,他的兒子路易十七在一七九五年死在獄中,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拿破侖遜位后回國,其時距路易十七之死已二十年,但路易十八不以一八一五年為他登位的第一年,而看作他登位的第二十年。

一切都是雍容爾雅的,什么都進(jìn)行得不過火,談話的聲音好象也只是一陣陣清風(fēng),陳列的書報和那客廳正相稱,都好象是些貝葉經(jīng)。他們中也有些青年,不過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廳伺候的仆人的服裝也是灰溜溜的,主仆賓客全是些過了時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卻又不甘心走進(jìn)墳?zāi)沟纳駳狻1J?,保持,保全,這差不多就是全部詞典的內(nèi)容了,問題卻在于氣味是否好聞。在那一小撮遺老遺少的意見里,確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見解,總發(fā)出防蛀藥草的味兒。那是一個僵尸世界。主人是涂了防腐香油的,仆人們是填了草料剝制的。

有個流亡歸國、家財敗落了的寶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個女用人了,卻還老這么說:“我的侍從們。”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廳里干些什么呢?他們做極端派①。

①極端派是極端保王派的簡稱。路易十八時期,有部分人企圖完全恢復(fù)舊秩序,恢復(fù)貴族和僧侶在革命前的財產(chǎn)和政治地位。但是路易十八鑒于國內(nèi)上升的資產(chǎn)階級力量,不敢操之過激,采取比較溫和的政策。極端保王派對此不滿,他們在政治斗爭中的表現(xiàn)是既保王又反對國王的妥協(xié)政策。

做極端派,這話,雖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許還沒有消滅,可是它在今天已沒有意義了。讓我們來解釋一下。

走極端,就是走過頭。就是假借王位抨擊王權(quán),假借祭臺抨擊教權(quán),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帶的東西,就是不服駕馭,就是為了燒烤異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問題而和砍柴人爭吵,就是為了偶像不大受抬舉而指責(zé)偶像,就是由于過分尊敬而破口謾罵,就是覺得教皇沒有足夠的教權(quán),國王沒有足夠的王權(quán),黑夜的光也太強(qiáng)了,就是為了白色*對云石、雪花、天鵝和百合不滿,就是把自己擁護(hù)的對象當(dāng)作仇敵,就是過分推崇,以致變成反對。

走極端的精神是王朝復(fù)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征。

從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維萊爾先生上臺前這一短短時期,歷史上沒有什么事物可與之相比。這六年是非常時期,既喧囂又沉悶,既歡騰又-陰-郁,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時卻又滿天昏黑,密密層層的災(zāi)云禍影在天邊堆積并慢慢消失在過去里。在那樣的光明和那樣的黑影里,有那么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輕快又憂愁,既少壯又衰頹,他們擦著自己的眼睛,沒有什么能比還鄉(xiāng)更象夢醒那樣,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著法蘭西,法蘭西也報以冷笑。街上滿是些怪好玩的老貓頭鷹似的侯爺,還鄉(xiāng)的人和還魂的鬼,少見多怪的以前的貴族,老成高貴的世家子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嘻笑,也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哭泣,笑是笑他們自己能和祖國重相見,哭是哭他們失去了當(dāng)年的君主制。十字軍時代的貴族公開侮辱帝國時代的貴族,也就是說,佩劍的貴族,已經(jīng)失去歷史意義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戰(zhàn)友的子孫蔑視著拿破侖的戰(zhàn)友。劍和劍,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彼此相互辱罵,豐特努瓦的劍可笑,已只是一塊銹鐵;馬倫哥的劍丑惡,只是一把馬刀①而已。昔日否認(rèn)昨日。人的情感已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可恥了。有一個人曾稱波拿巴為司卡班②。那樣的社會現(xiàn)在已不存在了。應(yīng)當(dāng)著重指出,那樣的社會絕沒有什么殘余留到今天。當(dāng)我們隨意想起某種情景,使它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的想象中時我們會感到奇怪,會感到那好象是洪水以前的社會。確切的是連社會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沒了。它已消滅在兩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么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應(yīng)破壞淹沒的一切,它能多么敏捷地擴(kuò)展了使人驚奇的視野!

這便是那些遙遠(yuǎn)愚憨時期的客廳的面貌,在那里馬爾坦維爾③被認(rèn)為比伏爾泰更有才華。

那些客廳有它們自己的一套文學(xué)和政治。他們推重菲埃魏④。阿吉埃先生為人們所敬仰。他們評論柯爾內(nèi)先生,馬拉蓋河沿的書刊評論家。拿破侖在他們的眼里完全是個來自科西嘉島的吃人魔鬼。日后在歷史里寫上布宛納巴侯爵先生,王軍少將,那已是對時代精神所作的讓步了。

①劍是貴族用的,馬刀是士兵用的。

②司卡班(Scapin),莫里哀所作戲劇《司卡班的詭計》中一個有計謀的仆人。

③馬爾坦維爾(Martainville,1776—1830),保王派分子,極右派報紙《白旗報》的創(chuàng)辦人。

④菲埃魏(Fiévée,1767—1839),法國反動作家,新聞記者,曾主編《論壇》。

那些客廳的清一色*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從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幾個空論派①在那些地方露臉。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苗頭。那些人的態(tài)度是自命為保王派,卻又以此而內(nèi)疚。凡是在極端派自鳴得意的地方,空論派都感到有些慚愧。他們有眼光,他們不開口,他們的政治信條具有適當(dāng)?shù)淖载?fù)氣概,他們自信能夠成功。他們特別講究領(lǐng)帶的白潔和衣冠的整飭,這確是大有用處的??諅惻傻腻e誤或不幸,在于創(chuàng)造老青年。他們擺學(xué)究架子。他們夢想在專制和過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種溫和的政權(quán)。他們想用一種顧全大局的自由主義來代替破壞大局的自由主義,并且有時還表現(xiàn)了一種少見的智力。人們常聽到他們這樣說:“應(yīng)當(dāng)原諒保王主義!保王主義干了不少好事。它使傳統(tǒng)、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發(fā)展。它是忠實(shí)、勇敢、有騎士風(fēng)度、仁愛和虔誠的。它來把君主國家千百年的偉大混在——雖然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偉大里。它的錯誤是不認(rèn)識革命、帝國、光榮、自由、年輕的思想、年輕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紀(jì)。但是它對我們所犯的這種錯誤,我們是不是就沒有對它犯過呢?革命應(yīng)當(dāng)全面了解,而我們正是革命事業(yè)的繼承者。攻擊保王主義,這是和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的。

①空論派是代表大金融資產(chǎn)階級利益的,他們既反對封建專制,又害怕人民得勢,基佐(Guizot)是他們的主要代表。

多么大的過錯!多少嚴(yán)重的盲目行動!革命的法蘭西不尊敬歷史的法蘭西,那就是說不尊敬自己的母親,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貴族在九月五日以后①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國時代的貴族在七月八日后②所受的待遇一樣。他們對雄鷹③不公平,而我們對百合花也不公平。人們總愛禁止某種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這種舉動究竟有什么用?我們嘲笑德·伏勃朗④先生擦去耶拿橋上的N⑤!他干的是什么事?正是我們自己所干的事。布維納的勝利屬于我們,正如馬倫哥的勝利屬于我們是一樣的。百合花是我們的,N也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民族遺產(chǎn)。為什么要貶低它們的價值呢?我們不應(yīng)把過去的祖國看得比現(xiàn)在的祖國低。為什么不接受全部歷史?為什么不愛整個法蘭西?”

空論派便是那樣批判和保護(hù)保王主義的,保王主義者卻因受到批判而不滿,卻因受到保護(hù)而怒氣沖天。

極端派標(biāo)志著保王主義的第一階段,教團(tuán)⑥則是第二階段的特點(diǎn)。強(qiáng)橫之后,繼以靈活。我們簡略的描寫到此結(jié)束。

①九月五日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無雙”議院。第一帝國崩潰,極端保正派實(shí)行白色*恐怖。一八一五年眾議院的選舉是在瘋狂的白色*恐怖下進(jìn)行的,這一議院被稱為“無雙”議院,通過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處以死刑。這一殘酷的迫害就連 “神圣同盟”的領(lǐng)|導(dǎo)|人都認(rèn)為是不好的統(tǒng)治手段,故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這一議院。

②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聯(lián)軍護(hù)送下回到巴黎。

③鷹是拿破侖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

④德·伏勃朗(de Vaublanc,1756—1845),保王派首腦人物之一。

⑤N是Napoléon(拿破侖)的第一個字母。

⑥圣母教團(tuán)成立于一八○一年,于復(fù)辟期間得到發(fā)展,并從事反動的政治活動,一八三○年隨著波旁王室的傾覆而瓦解。

本書作者,在這故事的發(fā)展中處于現(xiàn)代史中這一奇怪時期,他不能不走進(jìn)這個已成陳跡的社會,順便望一眼,把它的特點(diǎn)敘述幾筆。不過他敘述得很快,并無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懷念應(yīng)當(dāng)正視的往事,因?yàn)樗鼈兒退哪赣H有關(guān),使他和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此外應(yīng)當(dāng)指出,那個小小的社會自有它的偉大處。我們不妨報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視它,也不能仇視它。那是往日的法蘭西。

馬呂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胡亂讀了一些書。他從吉諾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來時,他的外祖父便把他托付給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完全昏庸的老師。這智力初開的少年從一個道婆轉(zhuǎn)到一個腐儒手里。馬呂斯讀了幾年中學(xué),繼又進(jìn)了法學(xué)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熱而冷峻。他不大愛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種輕浮狠鄙的作風(fēng)使他難受,他對父親冷漠-陰-沉。

那孩子是內(nèi)熱外冷、高尚、慷慨、自負(fù)、虔誠和勇往直前的,他嚴(yán)肅到近于嚴(yán)厲,純潔到象尚未開化。

四 匪徒的結(jié)局

馬呂斯讀完他的古典學(xué)科恰好是在吉諾曼退出交際社會的時候。老頭兒辭別了圣日耳曼郊區(qū)和T.夫人的客廳,遷到沼澤區(qū),定居在受難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里。他的用人,除門房以外,還有那個接替馬依名叫妮珂萊特的女仆和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那個氣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馬呂斯剛滿十七歲。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看見外祖父手里捏著一封信。

“馬呂斯,”吉諾曼先生說,“你明天得到韋爾農(nóng)去一趟?!?br/>
“去干什么?”馬呂斯說。

“去看你父親?!?br/>
馬呂斯顫了一下。他什么全想到過,卻沒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親的一天。任何事都不會那樣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應(yīng)當(dāng)指出,那樣使他不自在。一向疏遠(yuǎn)慣了的,現(xiàn)在卻突然非去親近不可。那不是一種苦惱,不是,而是一樁苦差事。

馬呂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還有其他的動機(jī),他一向確切認(rèn)為他的父親,那個刀斧手——吉諾曼先生在心平氣和的日子里是那樣稱呼他的——從不愛他,那是明擺著的,否則他不會那樣丟了他不管,交給旁人。他既然感到?jīng)]有人愛他,他對人也就沒有愛。再簡單沒有,他心想。

他當(dāng)時驚駭?shù)骄瓜氩怀鍪裁磥韱柤Z曼先生。他外祖父接著又說:

“據(jù)說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br/>
停了一會,他又說:

“你明天早上走。我記得,噴泉院子好象有輛車,早晨六點(diǎn)開,晚上到。你就乘那輛車好了。他說要去就得趕快?!?br/>
接著,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團(tuán),往衣袋里一塞。馬呂斯本可當(dāng)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親身旁的。當(dāng)時布洛亞街有輛夜間出發(fā)去魯昂的公共馬車,經(jīng)過韋爾農(nóng)??墒羌Z曼先生和馬呂斯,誰都沒有想到去打聽一下。

第二天,夜色*蒼茫中馬呂斯到了韋爾農(nóng)。各家的燭光正一一燃起。他隨便找個過路人問彭眉胥先生的住處。因?yàn)樵谒乃枷肜锼呛屯觞h同一見解的,他也并不承認(rèn)他父親是什么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給他看。他拉動門鈴,有個婦人拿著一盞小油燈,走來開了門。

“彭眉胥先生住這兒?”馬呂斯說。

那婦人立著不動。

“是這兒嗎?”馬呂斯問。

那婦人點(diǎn)點(diǎn)頭。

“我可以和他談?wù)剢???br/>
那婦人搖搖頭。

“我是他的兒子,”馬呂斯接著說,“他等著我呢?!?br/>
“他不等你了。”那婦人說。

他這才看出她正淌著眼淚。

她伸手指著一扇矮廳的門。他走了進(jìn)去。

在那廳里的壁爐上燃著一支羊脂燭,照著三個男人,一個立著,一個跪著,一個倒在地上,穿件襯衫,直挺挺躺在方磚地上。躺在地上的那個便是上校。

另外那兩個人,一個是醫(yī)生,一個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禱。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腦炎。剛得病時,他已感到吉少兇多,便寫了封信給吉諾曼先生,去接他的兒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馬呂斯到達(dá)韋爾農(nóng)的那個傍晚,上校的神志已開始昏迷了,他推開他的女仆,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道:“我兒子不來!我要去找他去!”接著他走出自己的臥室,倒在前房的方磚地上。他剛剛才斷氣。

早有人去找醫(yī)生和神甫。醫(yī)生來得太遲了,神甫來得太遲了。他兒子也一樣,來得太遲了。

從那朦朧的燭光中,可以看到在躺著不動、顏色*慘白的上校的臉上,有一大顆從那死了的眼里流出的淚珠。眼睛已失去神采,淚珠卻還沒有干。那是哭他兒子遲遲不到的眼淚。

馬呂斯望著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會面的那個人,望著那張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臉,那雙睜著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頭白發(fā),強(qiáng)壯的肢體,肢體上滿是黝褐色*的條痕,那都是些刀傷,滿是紅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彈孔。他望著那道又長又闊的刀痕給那張生來慈祥的臉添上一層英勇的氣概。他想到這個人便是他的父親,而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他一動不動,漠然立著。

他所感到的凄涼,也只是他在看見任何其他一個死人躺在他面前時所能感到的那種凄涼。

屋子里的人個個在悲傷,悲傷到不能自已。用人在屋角里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念著祈禱,醫(yī)生在揩著眼淚,死者也在掉淚。

醫(yī)生、神甫和那婦人從悲痛中望著馬呂斯,誰都不說一句話,惟有他,才是外人。馬呂斯,無動于衷,只感到自己的樣子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里的,他讓它掉到地上,借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jīng)]有力氣拿住帽子了。

同時他又感到有些后悔,覺得自己那種行為可恥。不過,這能說是他的過錯嗎?他不愛他的父親,還有什么可說的!

上校什么也沒有留下來。變賣家具的錢幾乎不夠付喪葬費(fèi)。那用人找到一張破紙,交了給馬呂斯。那上面有上校親筆寫的這樣幾句話:

吾兒覽:皇上在滑鐵盧戰(zhàn)場上曾封我為男爵。王朝復(fù)辟,否認(rèn)我這用鮮血換來的勛位,吾兒應(yīng)仍承襲享受這勛位。不用說,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

在那后面,上校還加了這樣幾句話:

就在那次滑鐵盧戰(zhàn)役中,有個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納第。多年以來,我仿佛記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個村子里,謝爾或是孟費(fèi)郿,開著一家小客店。吾兒如有機(jī)會遇著德納第,望盡力報答他。

馬呂斯拿了那張紙,緊緊捏在手里,那并不是出自他對父親的孝心,而是出自對一般死者的那種泛泛的敬意,那種敬意在大家的心里總是那么有威力。

上校身后毫無遺物。吉諾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劍和一身軍服賣給了舊貨販子。左右鄰居竊取了花園,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其他的植物都變成了荊棘叢莽,或者枯死了。

馬呂斯在韋爾農(nóng)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時。安葬以后,他便回到巴黎,繼續(xù)學(xué)他的法律,從不追念他的父親,仿佛世上從不曾有過那樣一個人似的。上校在兩天以內(nèi)入了土,三天以內(nèi)便被遺忘了。

馬呂斯在帽子上纏了一條黑紗,僅如此而已。

五 望彌撒具有使人成為革命派的功用

馬呂斯一直保持著幼年時養(yǎng)成的那些宗教習(xí)氣。在一個星期日,他到圣穌爾比斯去望彌撒,那是一座圣母堂,是他從小由他姨母帶去做禮拜的地方。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時來得散亂沉重些,無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張烏德勒支①絲絨椅上,在那椅背上有這樣幾個字:“本堂理財神甫馬白夫先生?!睆浫鰟傞_始,便有一個老人過來對馬呂斯說:

①烏德勒支(Utrecht),荷蘭城市,以紡織品著名于世。

“先生,這是我的位子?!?br/>
馬呂斯連忙閃開,讓老人就座。

彌撒結(jié)束后,馬呂斯站在相隔幾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過來對他說:

“我來向您道歉,先生,我剛才打攪了您,現(xiàn)在又來打攪您,您一定覺得我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釋一下?!?br/>
“先生,”馬呂斯說,“不用了?!?br/>
“一定得解釋一下,”老人接著說,“我不愿在您心里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視這個位子。我覺得在這位子上望彌撒來得好些。為什么?讓我向您說清楚。就是在這位子上,一連好多年間,每隔兩三個月,我總看見一個可憐的好父親走來望他的孩子,這是他唯一可以看見他孩子的機(jī)會和辦法,因?yàn)?,由于家庭達(dá)成的協(xié)議,不許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么時候把他那孩子帶來望彌撒,他便趁那時趕來。那小的并不知道他父親在這里。他也許還不知道他有一個父親呢,那天真的娃兒!他父親,惟恐人家看見他,便待在這柱子后面。他望著他的孩子,只淌眼淚。他心疼著他的孩子呢,可憐的漢子!我見了那種情形,這里便成了我心上的圣地,我來望彌撒總愛待在這地方,這已成了習(xí)慣了。我是本堂的理財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愛待在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個岳丈,一個有錢的大姨子,還有一些親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伙子都威嚇?biāo)?,不許他這做父親的來看他孩子,否則,便不讓他的孩子繼承遺產(chǎn)。他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天能有錢,幸福,只好犧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們父子是為了政治上的見解不同。政治上的見解我當(dāng)然全都贊同,但有些人確也太沒止境了。我的天主!一個人決不會因?yàn)榈竭^滑鐵盧便成了魔鬼。我們總不該為這一點(diǎn)事便硬把父親撇開,不讓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個上校。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想是的。他當(dāng)年住在韋爾農(nóng),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當(dāng)神甫,他好象是叫朋瑪麗或是孟培西什么的。我的天,他臉上有一道好大的刀傷?!?br/>
“彭眉胥吧?”馬呂斯面無人色*,問了一聲。

“一點(diǎn)不錯。正是彭眉胥。您認(rèn)識他嗎?”

“先生,”馬呂斯說,“那是我的父親。”

那年老的理財神甫兩手相握,大聲說道:

“??!您就是那孩子!對,沒錯,到現(xiàn)在那應(yīng)當(dāng)是個大人了。好!可憐的孩子,真可以說您有過一位著實(shí)愛您的父親!”

馬呂斯伸出手臂攙著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對吉諾曼先生說:

“我和幾個朋友約好要去打一次獵。您肯讓我去玩一趟,三天不回家嗎?”

“四天也成!”他外公回答說,“去吧,去開開心?!?br/>
同時,他擠眉弄眼,對他的女兒低聲說:

“找到小娘們了!”

六 遇見個理財神甫的后果

馬呂斯去了什么地方,我們稍后就會知道。

馬呂斯三天沒有回家,接著他又到了巴黎,一徑跑到法學(xué)院的圖書館里,要了一套《通報》。

他讀了《通報》,他讀了共和時期和帝國時期的全部歷史,《圣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所有其他各種回憶錄、報紙、戰(zhàn)報、宣言,他飽啖一切。他第一次在大軍戰(zhàn)報里見到他父親的名字后,整整發(fā)了一星期的高燒。他訪問了從前當(dāng)過喬治·彭眉胥上級的一些將軍們,其中之一是H.伯爵。他也看過教區(qū)理財神甫馬白夫,馬白夫把韋爾農(nóng)的生活、上校的退休、他的花木、他的孤寂全給他談了。馬呂斯這才全面認(rèn)識了那位稀有、卓越、仁厚、猛如獅子而又馴如羔羊的人,也就是他的父親。

在他以全部時間和全部精力閱讀文獻(xiàn)的那一段時間里,他幾乎沒有和吉諾曼一家人見過面。到了吃飯時他才露一下面,接著,別人去找他,他又不在了。姑奶奶嘟囔不休。老吉諾曼卻笑著說:“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是找小娘們的時候了!”老頭兒有時還補(bǔ)上一句: “見鬼!我還以為只是逢場作戲呢,看樣子,竟是一場火熱的愛了。”

這確是一場火熱的愛。

馬呂斯正狂熱地愛著他的父親。

同時他思想里也正起著一種非常的變化。那種變化是經(jīng)多次發(fā)展逐步形成的。我們認(rèn)為按階段一步步把它全部敘述出來是有好處的,因?yàn)檫@正是我們那時代許多人的思想轉(zhuǎn)變過程。

那段歷史,他剛讀到時就使他感到震驚。

最初的效果是眼花繚亂。

直到那時,共和國、帝國,在他心里還只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只是暮色*中的一架斷頭臺,帝國,只是黑夜里的一把大刀。他現(xiàn)在仔細(xì)觀看,滿以為見到的只不過是一大堆凌亂雜沓的黑影,可是在那些地方使他無比驚訝又怕又樂的,卻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維尼奧①、圣鞠斯特、羅伯斯庇爾、卡米爾·德穆蘭、丹東和一個冉冉上升的太陽:拿破侖。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被陽光照得兩眼昏眩,向后退卻。漸漸地,驚恐的心情過去了,他已習(xí)慣于光輝的照耀,他已能注視那些動態(tài)而不感到暈眩,能細(xì)察那些人物也不覺得恐懼了,革命和帝國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輝煌燦爛地羅列著,他看出那兩個階段中每件大事和每個人都可概括為兩種無比偉大的行動,共和國的偉大在于使交還給民眾的民權(quán)獲得最高的地位,帝國的偉大在于使強(qiáng)加給歐洲的法蘭西思想獲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見從革命中出現(xiàn)了人民的偉大面貌,從帝國中出現(xiàn)了法蘭西的偉大面貌。他從心坎里承認(rèn)那一切都是好的。

①維尼奧(Vergniaud,1753—1793),國民公會吉倫特黨代表,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被捕,上斷頭臺。

他的這種初步估計確是太過于籠統(tǒng)了,他一時在?;笾泻鲆暳说氖挛?,我們認(rèn)為沒有必要在此地一一指出。我們要敘述的是個人思想的發(fā)展情況。進(jìn)步是不會一蹴而就的。無論是對以前或以后的問題,我們都只能這樣去看,把這話一次交代清楚后我們再往下說。

他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在這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國,也不了解自己的父親。無論祖國或父親,他都沒有認(rèn)識,他真好象是甘愿讓云霧遮住自己的眼睛?,F(xiàn)在他看得清楚了,一方面,他敬佩,另一方面,他崇拜。

他胸中充滿了懊喪和悔恨,他悲痛欲絕地想到他心中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只能對一冢孤墳去傾訴了。唉!假使他父親還活著,假使他還能見著他父親,假使上帝動了慈悲憐憫的心讓這位父親留在人間,他不知會怎樣跑去,撲上去,對他父親喊道:“父親!我來了!是我!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一樣!我是你的兒子!”他不知會怎樣抱住他的白頭,要淌多少眼淚在他的頭發(fā)里,要怎樣瞻仰他的刀傷,緊握著他的手,愛慕他的衣服,吻他的腳!唉!這父親,為什么會死得那么早,為什么還沒有上年紀(jì),還沒有享受公平的待遇,還沒有得到他兒子一天的孝養(yǎng),便死去了呢!馬呂斯心中無時不在痛泣,無時不在悲嘆。同時他真的變得更加嚴(yán)肅了,真的更加深沉了,對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也更加有把握了。真理的光隨時都在充實(shí)他的智慧。他的內(nèi)心好象正在成長。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壯大起來了,那是他前所未有的兩種新因素——他的父親和祖國促成的。

正好象人有了鑰匙便可以隨處開門一樣,他從頭分析起他以前所仇視的,深入研究他以前所鄙棄的,從此以后他能看清當(dāng)初別人教他侮蔑咒罵的那些事和人中間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了。他以往的那些見解都還只是昨天的事,可是在他看來,仿佛已過去很久了,當(dāng)他想起時,他便感到憤慨,并且會啞然失笑。

自從他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他對拿破侖的看法也自然改變了。

可是這方面的轉(zhuǎn)變,我們得指出,不是沒有艱苦過程的。

別人在他做孩子時,便已把一八一四年的黨人①對波拿巴所作的定論灌輸給他了。復(fù)辟王朝的所有偏見、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侖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侖更甚于羅伯斯庇爾。它相當(dāng)巧妙地把國力的疲憊和母親們的怨憤拿來作為口實(shí)。于是波拿巴幾乎成了一種傳說中的怪物,而且,一八一四年的黨人,為了要把它描繪在人民的幻想中——我們前面說過,人民的幻想是和孩子的幻想相似的——便給他捏了一連串形形色*色*的騙人的臉譜,從兇惡而不失威嚴(yán)直到兇惡得令人發(fā)笑,從提比利烏斯到馬虎子,樣樣齊全。因此,人們在談到波拿巴時,只要以憤恨為基礎(chǔ)也可以痛泣也可以狂笑。在馬呂斯的思想里,對“那個人”——當(dāng)時人們是這樣稱呼他的——從來就不曾有過其他的看法。那些看法又和他堅強(qiáng)的性*格結(jié)合在一起。在他心里早就有個憎恨拿破侖的頑固小人兒了。

①一八一四年歐洲聯(lián)軍攻入巴黎,拿破侖遜位,王朝復(fù)辟。這里所說黨人,指保王黨人。

在讀歷史時,尤其是在從文件和原始資料中研究歷史時,那妨礙馬呂斯看清拿破侖的障眼法逐漸破了。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廣大無比的形象,于是開始懷疑自己以前對拿破侖及其他一切是錯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來,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還幾乎是不樂意的,到后來便心曠神怡,好象有一種無可抗拒的誘惑力在推引著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臺階,接著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級,最后來到光明燦爛令人振奮的梯級了。

有天晚上,他獨(dú)自待在屋頂下的那間臥室里。他燃起了燭,推開了窗,兩肘倚在窗前的桌子上,從事閱讀。種種幻象從天空飛來,和他的思想交織在一起。夜是多么奇異的景象!人們聽到無數(shù)微渺的聲音而不知來自何處,人們看見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象一塊熾炭似的發(fā)著光,天空是黑暗的,群星閃爍,令人驚悸。

他讀著大軍的戰(zhàn)報,那是些在戰(zhàn)場上寫就具有荷馬風(fēng)格的詩篇。在那里,他偶爾見到他父親的名字,也處處見到皇帝的名字,偉大帝國的全貌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好象有一陣陣?yán)顺痹谒刂信炫?,直往上涌,他有時仿佛感到他父親象陣微風(fēng)從他身邊拂過,并且還在他耳邊和他說話。他的感受越來越奇特了,他仿佛聽到鼓聲、炮聲、軍號聲和隊(duì)伍行進(jìn)的整齊步伐,騎兵在遠(yuǎn)處奔馳的馬蹄聲也隱約可辨,他不時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望著那些巨大的星群在無邊無際的穹蒼中發(fā)光,他又低下頭來看他的書,在書中他又看到另一些巨大的形象在雜亂地移轉(zhuǎn)。他感到胸中郁結(jié)。他已經(jīng)無法自持了,他心驚膽戰(zhàn),呼吸急促,突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受著什么力量的驅(qū)使,他立了起來,把兩只手臂伸向窗外,睜眼望著那幽暝寥寂、永無極限、永無盡期的邈邈太空大吼了一聲:“皇帝萬歲!”

從那時起,他已胸有成竹了??莆骷蔚某匀四Ч怼①灾?、暴君、奸|婬*胞妹的禽獸、跟塔爾馬學(xué)習(xí)的票友、在雅法下毒的兇犯、老虎、布宛納巴,那一切全破滅了,在他心里都讓位于茫茫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處豎著一座云石的愷撒像,容光慘淡,類似幽靈。對馬呂斯的父親來說,皇上還只是個人們所愛戴并愿為之效死的將領(lǐng),而在馬呂斯心目中卻不單是那樣。他是命中注定來為繼羅馬人而起的法蘭西人在統(tǒng)御宇宙的事業(yè)中充當(dāng)工程師的。他是重建廢墟的宗師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員會的繼承者,他當(dāng)然有污點(diǎn),有疏失,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莊嚴(yán)的,在污點(diǎn)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惡中也還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承天之命來迫使其他國家臣服大國的。他還不只是那樣,他是法蘭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劍征服歐洲,以他所放射的光征服世界。馬呂斯覺得波拿巴是個光芒四射的鬼物,他將永遠(yuǎn)立在國境線上保衛(wèi)將來。他是暴君,但又是獨(dú)裁者,是從一個共和國里誕生出來并總結(jié)一次革命的暴君。拿破侖在他的心中竟成了民意的體現(xiàn)者,正如耶穌是神意的體現(xiàn)者一樣。

我們可以看出,正和所有新皈依宗教的人一樣,他思想的轉(zhuǎn)變使他自己陶醉了,他急急歸向,并且走得太遠(yuǎn)了。他的性*格原是那樣的,一旦上了下行的斜坡,便幾乎無法煞腳。崇拜武力的狂熱沖擊了他,并且打亂了他求知的熱情。他一點(diǎn)沒有察覺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時也在胡亂地崇敬武力,就是說,他把他所崇拜的兩個對象,神力和暴力,同時并列在他的崇敬心左右兩旁的兩個格子里了。他在旁的許多問題上也多次發(fā)生過錯誤。他什么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出錯的機(jī)會原是常有的。他有一種大口吞下一切的魯莽自信的勁兒。他在新走上的那條道路上審判舊秩序時,也正和他衡量拿破侖的光榮一樣,忽略了減尊因素。

總之,他向前邁進(jìn)了極大的一步。在他從前看見君權(quán)傾覆的地方,他現(xiàn)在看見了法蘭西的崛起。他的方向變了。當(dāng)日望殘陽,而今見旭日。他轉(zhuǎn)了個向。

種種轉(zhuǎn)變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他家里人卻一點(diǎn)也沒有察覺。

通過這次隱秘的攻讀,他完全蛻去了舊有的那身波旁王黨和極端派的皮,也擺脫了貴族、詹姆士派①、保王派的見解,成了完全革命的,徹底民主的,并且?guī)缀跏菗碜o(hù)共和的。就在這時,他到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鋪里,訂了一百張名片,上面印著:“男爵馬呂斯·彭眉胥”。

①詹姆士派(Jacobites,“詹姆士”之拉丁文為Jacobus),指一六八八年被資產(chǎn)階級引用外力趕下王位的英王詹姆士二世的黨徒,此處泛指一般保王黨人。

這只是他父親在他心中引起的那次轉(zhuǎn)變的一種非常自然的反應(yīng)。不過,他誰也不認(rèn)識,不能隨意到人家門房里去散發(fā)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由于另一種自然反應(yīng),他越接近他的父親、他父親的形象,越接近上校為之奮斗了二十五年的那些事物,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遠(yuǎn)了。我們已提到過,長期以來,他早已感到吉諾曼先生的性*格和他一點(diǎn)也合不來。他倆之間早已存在著一個嚴(yán)肅的青年人和一個輕浮的老年人之間的各種不和協(xié)。惹隆德①的嬉皮笑臉冒犯著刺激著維特的沉郁心情。在馬呂斯和吉諾曼之間,當(dāng)他們還有共同的政治見解和共同意識時,彼此似乎還可以在一座橋梁上開誠相見。一旦橋梁崩塌,鴻溝便出現(xiàn)了。尤其當(dāng)馬呂斯想到,為了一些荒謬絕頂?shù)膭訖C(jī)把他從上校的懷里奪過來、使父親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親的,正是這吉諾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憤懣心情。

①惹隆德(Géronte),法國戲劇中一種頑固可笑、以老前輩自居的人物形象。

由于對他父親的愛,馬呂斯心中幾乎有了對外祖父的厭惡。

我們已經(jīng)談到,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流露出來。不過,他變得越來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開口,也很少待在家里。姨母為了這些責(zé)備他,他表現(xiàn)得非常溫順,總推說是由于學(xué)習(xí)、功課、考試、講座,等等。那位外祖父卻總離不了他那萬無一失的診斷:“發(fā)情了!準(zhǔn)錯不了。”

馬呂斯不時要出門走動走動。

“他究竟是去些什么地方?”那位姑奶奶常這樣問。

他旅行的時間總是很短的,一次,他去了孟費(fèi)郿,那是為了遵從他父親的遺言,去尋找滑鐵盧的那個退役中士,客店老板德納第。德納第虧了本,客店也關(guān)了門,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為了這次尋訪,馬呂斯四天沒回家。

“老實(shí)說,”那位外祖父說,“他真舍得干。”

有人好象覺察到,他脖子上有條黑帶掛著個什么,直到胸前,在他的襯衫里面。

七 短布裙①

①短布裙,指貧寒人家的年輕姑娘。

我們曾提到過一個長矛兵。

那是吉諾曼先生的一個侄孫,他一向遠(yuǎn)離家庭,在外地過著軍營生活。這位忒阿杜勒·吉諾曼中尉具有人們所謂漂亮軍官的全部條件。他有“閨秀的腰身”,一種拖曳指揮刀的瀟灑風(fēng)度,兩頭翹的胡子。他很少來巴黎,馬呂斯從來不曾會過他。這兩個表兄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而已。我們好象曾提起過,忒阿杜勒是吉諾曼姑奶奶心疼的人,她疼他,是因?yàn)樗撇灰娝?。眼睛瞧不見,心里便會對那人想象出無數(shù)的優(yōu)點(diǎn)。

一天早晨,吉諾曼姑奶奶力持鎮(zhèn)靜才捺住了心頭的激動,回到自己屋里。馬呂斯剛才又要求他外祖父讓他去作一次短期旅行,并說當(dāng)天傍晚便打算動身。外祖父回答說:“去吧!”隨后,吉諾曼先生轉(zhuǎn)過背,把兩條眉毛在額頭上聳得高高的,接著說:“他外宿,屢犯不改?!奔Z曼姑娘回到自己的屋里,著實(shí)安不下心來,又走到樓梯上,她狠狠地說了這么一句:“未免太過火了?!崩^又問這么一句:“究竟他要去什么地方呢?” 她仿佛窺到了他心中某種不大說得出口的隱秘活動,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婦女,一次幽會,一種密約,如果能拿著眼鏡湊近去看個清楚,那倒也不壞。刺探隱情,有如初嘗異味。圣潔的靈魂是絕不厭惡這種滋味的。在虔誠篤敬的心曲深處也常有窺人隱私的好奇心。

因此她被一種要摸清底細(xì)的輕微饑渴所俘虜了。

這種好奇心所引起的激動有點(diǎn)超出她的慣例。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她便專心于自己的手藝,她開始剪裁層層棉布,拼繡那種在帝國時期和王朝復(fù)辟時期盛行的許多車輪形的飾物。工作煩悶,工作者煩躁。她在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好幾個鐘頭,房門忽然開了。吉諾曼姑娘抬起她的鼻子,那位忒阿杜勒中尉立在她面前,正向她行軍禮。她發(fā)出一聲幸福的叫喊。人老了,又素來靦腆虔誠,并且又是姑媽,見到一個龍騎兵走進(jìn)她的繡房,那總是樂意的。

“你在這里!”她喊著說。

“我路過這兒,我的姑姑?!?br/>
“快擁抱我吧?!?br/>
“遵命!”忒阿杜勒說。

他上前擁抱了她。吉諾曼姑奶奶走到她的書桌邊,開了抽屜。

“你至少得在我們這兒待上整整一星期吧?”

“姑姑,我今晚就得走。”

“瞎說!”

“一點(diǎn)也沒說錯。”

“留下來,我的小忒阿杜勒,我求你。”

“我的心想留下,但是命令不許可。事情很簡單,我們換防,我們原來駐扎在默倫,現(xiàn)在調(diào)到加容,從老防地到新防地,我們得經(jīng)過巴黎。我說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姑姑?!?br/>
“這一小點(diǎn)是補(bǔ)償你的損失的?!?br/>
她放了十個路易在他手心里。

“您的意思是說這是為了使我高興吧,親愛的姑姑。”

忒阿杜勒再次擁抱她,她因?yàn)樽约旱牟弊颖凰姺系慕鹁€邊微微刮痛了一點(diǎn)而起了一陣快感。

“你是不是騎著馬帶著隊(duì)伍出發(fā)呢?”她問他。

“不,我的姑姑,我打定主意要來看看您。我得到了特殊照顧。我的勤務(wù)兵帶著我的馬走了,我乘公共馬車去。說到這兒,我想起要問您一樁事?!?br/>
“什么事?”

“我那表弟馬呂斯·彭眉胥,他也要去旅行嗎?”

“你怎么知道的?”他姑姑說,這時她那好奇心陡然被搔著最癢處了。

“來這兒時,我到公共馬車站去訂了一個前廂座位。”

“后來呢?”

‘有個旅客已在車頂上訂了個座位。我在旅客單上見到了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馬呂斯·彭眉胥?!?br/>
“那壞蛋!”姑姑喊著說?!肮?!你那表弟可不象你這樣是個有條理的孩子。到公共馬車?yán)锶ミ^夜,這成什么話!”

“跟我一樣。”

“你,那是為了任務(wù),而他呢,只是為了胡鬧?!?br/>
“沒有想到!”忒阿杜勒說。

到此,吉諾曼大姑娘感到有事可做了,她有了個想法。假如她是個男子,她一定會猛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她急忙問忒阿杜勒:

“你知道你表弟不認(rèn)識你嗎?”

“不知道,我見過他,我,但是他從來不曾注意過我。”

“你們不是要同車趕路嗎?”

“他坐在車頂上,我坐在前廂里。”

“這公共馬車去什么地方?”

“去萊桑德利?!?br/>
“馬呂斯是去那地方嗎?”

“除非他和我一樣半路下車。我要在韋爾農(nóng)轉(zhuǎn)車去加容。

馬呂斯的路線,我可一點(diǎn)也不知道。”

“馬呂斯!這名字多難聽!怎么會有人想到要叫他馬呂斯!

而你,至少,你叫忒阿杜勒!”

“我覺得還不如阿爾弗雷德好聽?!蹦俏卉姽僬f。

“聽我說,忒阿杜勒?!?br/>
“我在聽,我的姑姑?!?br/>
“注意了?!?br/>
“我注意了?!?br/>
“準(zhǔn)備好了?”

“準(zhǔn)備好了。”

“好吧,馬呂斯時常不回家?!?br/>
“嗨嗨!”

“他時常旅行?!?br/>
“啊?。 ?br/>
“他時常在外面過夜?!?br/>
“呵呵!”

“我們很想知道這里面是些啥玩意兒。”

忒阿杜勒帶著一個富有閱歷的人的那種鎮(zhèn)靜態(tài)度回答說:

“無非是一兩條短布裙吧。”

隨即又帶著那種表示自信的含蓄的笑聲說道:

“個把小姑娘罷了?!?br/>
“顯然是這樣?!惫媚棠膛d奮地說,她以為聽到了吉諾曼先生在談話,無論是那叔祖或侄孫在談到小姑娘這幾個字時,那語調(diào)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于是她的看法也就不容抗拒地就此形成了。她接著又說:

“你得替我們做件開心事兒。你跟著馬呂斯。他不認(rèn)識你,你不會有什么困難。既然這里有個小姑娘,你想方設(shè)法去看看她,回頭寫封信把這小小故事告訴我們,讓他外公開開心。”

忒阿杜勒對這種性*質(zhì)的偵察工作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那十個路易卻使他很感動,而且覺得這種好處今后還可能會有。他便接受了任務(wù),說道:“您喜歡怎樣就怎樣吧,我的姑姑?!备謱ψ约赫f:“這下我變成老保姆了?!?br/>
吉諾曼姑娘吻了他一下,說道:

“忒阿杜勒,你是決不會搞這些的,你是遵守紀(jì)律的,你是門禁制度的奴隸,你是一個安分盡職的人,你決不會離開你的家去找那樣一個貨色*的?!?br/>
那龍騎兵做了個得意的丑臉,正如卡圖什聽到別人稱贊他克己守法。

在這次對話的當(dāng)天晚上,馬呂斯坐上公共馬車,絕沒有想到有人監(jiān)視他。至于那位監(jiān)視者,他所做的第一樁事便是睡大覺。這是場地地道道的酣睡。阿耳戈斯①打了一整夜的鼾。天剛蒙蒙亮?xí)r,公共馬車上的管理人喊道:“韋爾農(nóng)!韋爾農(nóng)車站到了!到韋爾農(nóng)的旅客們下車了!”忒阿杜勒中尉這才醒過來。

①阿耳戈斯(Argus),希臘神話中之百眼神,他無論晝夜總有五十只眼睛不閉。

“好,”他喃喃地說,人還在半睡狀態(tài),“我得在此地下車。”

隨后,他的記憶力一步一步地清楚起來了,這是醒來的效果,他想到了他的姑姑,還有那十個路易,以及要就馬呂斯的所作所為作出報告的諾言。這都使他感到可笑。

“他也許早已不在這車上了,”他一面想,一面扣上他那身小軍服上的紐扣。“他可能留在普瓦西了,也可能留在特利埃爾,他如果沒有在默朗下車,也可能在芒特下車,除非他已在羅爾波阿斯下車,或是一直到帕西,從那兒向左可以去到埃夫勒,向右可以去拉羅什-蓋榮。你去追吧,我的姑姑。我得對她寫些什么鬼話呢,對那個好老太婆?”

正在這時,一條黑褲子從車頂上下來,出現(xiàn)在前車廂的玻璃窗上。

“這也許是馬呂斯吧?”中尉說。

那正是馬呂斯。

一個鄉(xiāng)村小姑娘,站在車子下面,混在一群馬和馬夫當(dāng)中對著旅客叫賣鮮花:“帶點(diǎn)鮮花送給太太小姐們吧?!?br/>
馬呂斯走到她跟前,買了她托盤中最美麗的一束鮮花。

“這下子,”忒阿杜勒一面跳下前車廂,一面說,“我可來勁了。這些花,他要拿去送給什么鬼女人呢?除非是個頂頂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簇這么出色*的花。我一定要去看她一眼?!?br/>
現(xiàn)在已不是受人之托,而是出自本人的好奇心,正如那些為自身利益追蹤的狗一樣,他開始跟在馬呂斯后面。

馬呂斯一點(diǎn)沒有注意到忒阿杜勒。一些衣飾華麗的婦女從公共馬車上走下來,他一眼也不望,仿佛周圍的任何東西全不在他眼里。

“他真夠鐘情的了!”忒阿杜勒想。

馬呂斯朝著禮拜堂走去。

“妙極,”忒阿杜勒對自己說。“禮拜堂!對呀。情人的約會,配上點(diǎn)宗教色*彩,那真夠味兒。通過慈悲天主來送秋波,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了。”

馬呂斯到了禮拜堂前不往里走,卻朝后堂繞了過去,繞到堂后墻垛的角上不見了。

“約會地點(diǎn)在外邊,”忒阿杜勒說,“可以看到那小姑娘了。”

他踮起長統(tǒng)靴的腳尖朝著馬呂斯拐彎的那個墻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大吃一驚,停著不動了。

馬呂斯,兩手捂著額頭,跪在一個墳前的草叢里。他已把那簇鮮花的花瓣撒在墳前。在那墳隆起的一端,也就是死者頭部所在處,有個木十字架,上面寫著一行白字:“上校男爵彭眉胥”。馬呂斯正在失聲痛哭。

那“小姑娘”只是一座墳。

八 云石碰花崗石

這便是馬呂斯第一次離開巴黎時來到的地方。這便是他在吉諾曼先生每次說他“外宿”的時候來到的地方。

忒阿杜勒無意中突然和一座墳相對,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心中有一種尷尬奇特的感受,這種感受是他不能分析的,在對孤冢的敬意中攙雜著對一個上校的敬意。他連忙往后退,把馬呂斯獨(dú)自一個丟在那公墓里,他在后退時是有紀(jì)律的。好象死者帶著寬大的肩章出現(xiàn)在他眼前,逼得他幾乎對他行了個軍禮。他不知該對他姑母寫些什么,便索性*什么也不寫。忒阿杜勒在馬呂斯愛情問題上的發(fā)現(xiàn)也許不會引起任何后果,如果韋爾農(nóng)方面的這一經(jīng)過不曾因那種常見而出之偶然的神秘安排而在巴黎立即掀起另一波折的話。

馬呂斯在第三天清早回到他外祖父家里。經(jīng)過兩夜的旅途勞頓,他感到需要去作一小時的游泳才能補(bǔ)償他的失眠,他趕緊上樓鉆進(jìn)自己的屋子,急急忙忙脫去身上的旅行服和脖子上那條黑帶子,到浴池里去了。

吉諾曼先生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樣,一早便起了床,聽到他回來,便用他那雙老腿的最高速度連忙跨上樓梯,到馬呂斯所住的頂樓上去,想擁抱他,并在擁抱中摸摸他的底,稍稍知道一點(diǎn)他是從什么地方回來的。

但是那青年人下樓比八旬老人上樓來得更快些,當(dāng)吉諾曼公公走進(jìn)那頂樓時,馬呂斯已經(jīng)不在里面了。

床上的被枕沒有動過,那身旅行服和那條黑帶子卻毫無戒備地攤在床上。

“這樣更好?!奔Z曼先生說。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客廳,吉諾曼大姑娘正坐在那里繡她的那些車輪形花飾。

吉諾曼先生得意洋洋地走了進(jìn)來。

他一手提著那身旅行服,一手提著那條掛在頸上的帶子,嘴里喊道:

“勝利!我們就要揭開秘密了!我門馬上就可以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了!我們摸到這位不動聲色*的風(fēng)流少年的底兒了!他的戀愛故事已在這里了!我有了她的相片!”

的確,那條帶子上懸著一個黑軋花皮的圓匣子,很象個相片匣。

那老頭兒捏著那匣子,細(xì)看了很久,卻不忙著把它打開,他神情如醉如癡,心里又樂又惱,正如一個餓極了的窮鬼望著一盤香噴噴的好菜打他鼻子下面遞過,卻又不歸他享受一樣。

“這顯然是張相片。準(zhǔn)沒錯。這玩意兒,素來是甜甜蜜蜜掛在心坎上的。這些人多么傻!也許只是個見了叫人寒毛直豎丑極了的騷貨呢!今天這些青年的口味確實(shí)不高!”

“先看看再說吧,爸?!蹦抢瞎媚镎f。

把那彈簧一按,匣子便開了。那里,除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以外,沒有旁的東西。

“老是那一套,”吉諾曼先生放聲大笑,“我知道這是什么。

一張定情書!”

“??!快念念看!”姑奶奶說。

她連忙戴上眼鏡,打開那張紙念道:

吾兒覽:皇上在滑鐵盧戰(zhàn)場上曾封我為男爵。王朝復(fù)辟,否認(rèn)我這用鮮血換來的勛位,吾兒應(yīng)仍承襲享受這勛位。不用說,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

那父女倆的感受是無可形容的。他們仿佛覺得自己被一道從骷髏頭里吹出的冷氣凍僵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只有吉諾曼先生低聲說了這么一句,好象是對他自己說的:

“這是那刀斧手的筆跡?!?br/>
姑奶奶拿著那張紙顛來倒去,仔細(xì)研究,繼又把它放回匣子里。

正在這時,一個長方形藍(lán)紙包從那旅行服的一只衣袋里掉了出來。吉諾曼姑娘拾起它,打開那張藍(lán)紙。這是馬呂斯的那一百張名片。她拿出一張遞給吉諾曼先生,他念道:“男爵馬呂斯·彭眉胥?!?br/>
老頭兒拉鈴,妮珂萊特進(jìn)來了。吉諾曼先生抓起那黑帶、匣子和衣服,一股腦兒丟在客廳中間的地上,說道:

“把這些破爛拿回去?!?br/>
整整一個鐘頭在絕無聲息的沉寂中過去了。那老人和老姑娘背對背坐著,各自想著各自的事,也許正是同一件事。

一個鐘頭過后,吉諾曼姑奶奶說:

“出色*!”

過了一會,馬呂斯出現(xiàn)了。他剛回來。在跨進(jìn)門以前,他便望見他外祖父手里捏著一張他的名片,看著他進(jìn)來了,便擺出豪紳們那種笑里帶刺、蓄意挖苦的高傲態(tài)度,喊著說:

“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你現(xiàn)在居然是爵爺了。我祝賀你。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馬呂斯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回答說:

“這就是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br/>
吉諾曼先生收起笑容,厲聲說道:

“你的父親,是我。”

“我的父親,”馬呂斯低著眼睛,神情嚴(yán)肅的說,“是一個謙卑而英勇的人,他曾為共和國和法蘭西光榮地服務(wù),他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時代中一個偉大的人,他在野營中生活了一個世紀(jì)的四分之一的時間,白天生活在炮彈和槍彈下,夜里生活在雨雪下和泥淖中,他奪取過兩面軍旗,受過二十處傷,死后卻被人遺忘和拋棄,他一生只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他過于熱愛兩個忘恩負(fù)義的家伙,祖國和我!”

這已不是吉諾曼先生所能聽得進(jìn)去的了。提到“共和國”這個詞時,他站起來了,或者,說得更恰當(dāng)些,他豎起來了。馬呂斯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在那老保王派臉上所產(chǎn)生的效果,正如一陣陣從鼓風(fēng)爐中吹到熾炭上的熱氣。他的臉由-陰-沉變紅,由紅而紫,由紫而變得烈焰直冒了。

“馬呂斯!”他吼著說,“荒唐孩子!我不知道你父親是什么東西!我也不愿知道!我不知他干過什么!我不知道這個人!但是我知道,在這伙人中,沒有一個不是無賴漢!全是些窮化子、兇手、紅帽子、賊!我說全是!我說全是!我可一個也不認(rèn)識!我說全是,你聽見了沒有,馬呂斯!你明白了嗎,你是爵爺,就和我的拖鞋一樣!全是些替羅伯斯庇爾賣命的匪徒!全是些替布—宛—納—巴賣命的強(qiáng)盜!全是些背叛了,背叛了,背叛了他們的正統(tǒng)的國王的叛徒!全是些在滑鐵盧見了普魯士人和英格蘭人便連忙逃命的膽小鬼!瞧!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假使您的令尊大人也在那里面,那我可不知道,我很生氣,活該,您的仆人!”

這下,馬呂斯成了熾炭,吉諾曼先生成了熱風(fēng)了。馬呂斯渾身戰(zhàn)栗,他不知道怎么辦,他的腦袋冒火了。他好象是個望著別人把圣餅滿地亂扔的神甫,是個看見過路人在他偶像身上吐唾沫的僧人。在他面前說了這種話而不受處罰,那是不行的。但是怎么辦呢?他的父親剛才被別人當(dāng)著他的面踐踏了一陣,被誰?被他的外祖父。怎樣才能為這一個進(jìn)行報復(fù)而不冒犯那一個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卻又不能不為父親雪恥。一方面是座神圣的孤墳,一方面是滿頭的白發(fā)。這一切在他的腦子里回旋沖突,他頭重腳輕,搖搖欲倒,接著,他抬起了眼睛,狠狠盯著他的外祖父,霹雷似的吼著說:

“**波旁,**路易十八,這肥豬!”

路易十八死去已四年,但是他管不了這么多。

那老頭兒,臉原是鮮紅的,突然變得比他的頭發(fā)更白了。他轉(zhuǎn)身對著壁爐上的一座德·貝里公爵先生①的半身像,用一種奇特的莊重態(tài)度,深深鞠了一躬。隨后,他從壁爐到窗口,又從窗口到壁爐,緩緩而肅靜地來回走了兩次,穿過那客廳,象個活的石人一樣,壓得地板嘎嘎響。在第二次走回來時,他向著他那個象一頭在沖突面前發(fā)呆的老綿羊似的女兒彎下腰去,帶著一種幾乎是鎮(zhèn)靜的笑容對她說:

①德·貝里公爵先生,當(dāng)時法國國王查理十世的兒子,保王黨都認(rèn)他為王位繼承人。

“象那位先生那樣的一位爵爺和象我這樣的一個老百姓是不可能住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的。”

接著,他突然挺直身體,臉色*發(fā)青,渾身發(fā)抖,橫眉切齒,額頭被盛怒的那種駭人的光芒所擴(kuò)大,伸出手臂,指著馬呂斯吼道:

“滾出去?!?br/>
馬呂斯離開了那一家。

第二天,吉諾曼先生對他的女兒說:

“您每隔六個月,寄六十皮斯托爾①給這吸血鬼,從今以后,您永遠(yuǎn)不許再向我提到他?!?br/>
①皮斯托爾(pistole),法國古幣,相當(dāng)于十個利弗。

由于還有大量余怒要消,但又不知怎么辦,他便對著他的女兒連續(xù)稱了三個多月的“您”。

至于馬呂斯,他氣沖沖地走出大門。有件應(yīng)當(dāng)提到的事使他心中的憤慨更加加重了。在家庭的變故中,往往會遇到這類-陰-錯陽差的小事,使情況變得更復(fù)雜。錯誤雖未加多,冤仇卻從而轉(zhuǎn)深了。那妮珂萊特,當(dāng)她在外祖父吩咐下,匆匆忙忙把馬呂斯的那些“破爛”送回他屋子里去時,無意中把那個盛上校遺書的黑軋花皮圓匣子弄丟了,也許是掉在上頂樓去的樓梯上了,那地方原是不見陽光的。那張紙和那圓匣子都無法再找到。馬呂斯深信“吉諾曼先生”——從那時起他便不再用旁的名稱稱呼他了——已把“他父親的遺囑”仍在火里去了。上校寫的那幾行字,原是他背熟了的,因此,他并無所失。但是,那張紙,那墨跡,那神圣的遺物,那一切,是他自己的心。而別人是怎樣對待它的?

馬呂斯走了,沒有說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身邊帶著三十法郎、一只表、一個裝日常用具和衣服的旅行袋。他雇了一輛街車,說好按時計值,漫無目的地向著拉丁區(qū)走去。

馬呂斯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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