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初戀：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2.豬頭的愛情

我大醉，想起自己端著泡面，站在陽臺上，看校園的漫天大雪里，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他們互相依靠，一步步穿越青春。

大學(xué)室友有四個，其中睡我上鋪的叫豬頭。

夏天的時候，天氣太熱，壓根兒睡不著。

宿舍的洗手池是又寬又長一大條，豬頭熱得受不了，于是跑過去，整個人穿條褲衩橫躺在洗手池里。那叫一個涼快，他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結(jié)果同學(xué)過來洗衣服，不好意思叫醒他，就偷偷摸摸地洗，沖洗衣服的水一倒，沿著水池差點兒把豬頭淹沒。

豬頭醒過來之后，呆呆照著鏡子，說：“靠，為什么我這么干凈？”

豬頭想買好點兒的電風(fēng)扇，但身上錢不夠。于是他寫了篇小說，投稿給《故事大王》，打算弄點兒稿費。

他激動地將稿子給我看，我讀了一遍，肝膽俱裂。故事內(nèi)容是男生宿舍太骯臟，導(dǎo)致老鼠變異，咬死了一宿舍人。

他問我怎么樣，我沉默一會兒，點點頭說：“尚可，姑且一試?！?/p>

后來稿子被退回來了。

豬頭鍥而不舍地修改，改成男生宿舍太骯臟，導(dǎo)致老鼠變異，咬死了來檢查衛(wèi)生的輔導(dǎo)員。

稿子又被退回來了。豬頭這次暴怒，徹夜不眠，改了一宿，篇幅增加一倍。

這次內(nèi)容是，男生宿舍太骯臟，導(dǎo)致老鼠變異，咬了其中一個學(xué)生。學(xué)生畢業(yè)后成了《故事大王》的編輯，雖然明明是個處男，卻得梅毒死了。

稿子這次沒被退，編輯回了封信給他，很誠懇的語氣，說：“同學(xué)，老子弄死你。”

豬頭放棄了賺錢的夢想，開始打游戲。他花三十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了臺二手小霸王，打《三國志2》。

他起早貪黑地打，一直打到游戲卡出問題，居然活活被他打出來六個關(guān)羽、八個曹操。

那年放假前一個月，大家全身拼湊起來不超過十元。于是餓了三天，睡醒了趕緊到洗手間猛灌自來水，然后躺回床 位保持體力，爭取盡快睡著。

第四天大家餓得哭了。

班長在女生宿舍動員了一下，裝了一麻袋零食，送到我們這兒，希望我們好好活著。當(dāng)時我們看著麻袋，雙手顫抖，拿起一根麻花送進嘴里，淚水橫流。

靠麻袋堅持三天，再次陷入饑餓。我記憶猶新，后半夜豬頭猛地跳下床 ，其他三人震驚地盯著他，問：“你去哪兒？”豬頭說：“我不管我要吃飯。”我說：“你有錢吃飯？”豬頭擦擦眼淚，步伐堅定地走向門口，扭動身體大喊：“我沒有錢，但我不管我要吃飯?！蔽覀?nèi)说菚r罵娘，各種惡毒的話語，罵得他還沒走到門口，就轉(zhuǎn)身回床 ，哭著說：“吃飯也要被罵，我不吃了?！?/p>

清早豬頭不見了。我餓得頭昏眼花，突然有人端著一碗熱湯遞給我。我一看，是豬頭，他咧著嘴笑了，說：“我們真傻，食堂的湯是免費的呀?！?/p>

全宿舍淚灑當(dāng)場。

豬頭喃喃地說：“如果有炭烤生蠔吃該多好呀，多加蒜蓉，烤到吱吱冒水?！?/p>

再后來，豬頭戀愛了。

他喜歡外系一個師姐。

豬頭守在開水房，等師姐去打開水。

但他不敢表白。師姐將開水瓶放在墻邊，一走遠，豬頭就把她的開水瓶偷回宿舍。一個月下來，豬頭一共偷了她十九個水瓶。

作為室友，我們非常不理解，但隱約有點兒興奮，我們可以去賣水瓶了。

一天深夜，豬頭說：“其實我在婉轉(zhuǎn)地示愛。”

我大驚，問：“何出此言？”

豬頭說：“我打算在畢業(yè)前，偷滿她五百二十個水瓶，她就知道這是520（我愛你）的意思了?！?/p>

大家齊齊沉默，心中暗想：我去你大爺?shù)摹?/p>

那時候的男生宿舍，熄燈以后，總有人站在門外，光膀子穿條內(nèi)褲煲電話粥。他們扭動身體，發(fā)出呵呵呵呵的笑聲，竊竊私語。

每張桌子的抽屜里，打廢的IP電話卡日積月累，終于超過了煙盒的高度。

豬頭很憤怒。他沒有人可以打電話。他決定打電話給師姐，師姐叫崔敏。

那頭崔敏的室友接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換宿舍了。

豬頭失魂落魄了一晚上。

第二天，食堂前面的海報欄人頭攢動，圍滿學(xué)生。我路過，發(fā)現(xiàn)豬頭在人群里面。出于好奇，我也擠了進去。

海報欄貼了張警告：某系某級崔敏，盜竊宿舍同學(xué)人民幣共計兩千元整，給予通告批評，同時已交 由公安局處理。

大家議論紛紛。說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去拉豬頭，發(fā)現(xiàn)他攥著拳頭，眼睛里全是淚水。

雖然我不明白他哭什么，但總覺得心里也有些難受。豬頭扭轉(zhuǎn)頭，盯著我說：“崔敏一定是被冤枉的，你相不相信？”

當(dāng)天夜里，豬頭破天荒地去操場跑步。我站在一邊，看著他不惜體力地跑。一圈兩圈三圈，他累癱在草地上。

他躺了半天，掙扎著爬起來，猛然沖向女生宿舍，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他。

后來，豬頭白天曠課，舉著家教的紙牌，去路邊找活兒干。

再后來，在人們奇怪的眼光中，豬頭和師姐崔敏一起上晚自習(xí) 。

到冬天，漫天大雪，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

幾年前曾經(jīng)回到母校，走進那棟宿舍樓。站在走廊里，總覺得推開308，門內(nèi)會團 團 坐著四個人，他們中間有個臉盆，泡著大家集資購買的幾袋方便面，每個人嘴里念念有詞。

我們在網(wǎng)吧通宵，忽而睡覺忽而狂笑。我們在食堂喝二鍋頭，兩眼通紅，說兄弟你要保重。我們步伐輕快，在圖書館，在草地，在水邊喝啤酒，借對方的IP卡打長途，在對方突然哭泣時沉默著，想一個有趣的話題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然后我想起豬頭狂奔在操場的身影，他跑得精疲力竭，深夜星光灑滿年輕的面孔，似乎這樣就可以追到自己心愛的姑娘。

我們朗讀剛寫好的情書，字斟句酌，比之后工作的每次會議都認真，似乎這樣就可以站在春天的花叢永不墜落 。我們沒有秘密，我們沒有顧慮，我們像才華橫溢的詩歌，無須冥思，就自由 生長，句句押韻，在記憶中銘刻剪影，陽光閃爍，邊緣耀眼。

豬頭結(jié)婚前來南京，我們再次相聚。再也不用考慮一頓飯要花多少錢，聊著往事，卻沒有人去聊如今的狀況。因為我們還生活在那首詩歌中，它被十年時間埋在泥土內(nèi)，只有我們自己能看見。

我們聊到宿舍里那段饑餓的歲月，笑成一團 。

豬頭拍著桌子喊服務(wù)員，再來一打炭烤生蠔，多加蒜蓉，烤到吱吱冒水就趕緊上。

他高興地舉起杯子，說：“我要結(jié)婚了，大家干一杯?！?/p>

豬頭的太太就是崔敏。

很快他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小聲地說：“張嘉佳，崔敏沒有偷那筆錢。”

我點頭，我相信。

他說：“那時候，所有人不相信她，只有我相信她。所以，她也相信我?！?/p>

我突然眼角濕潤，用力點頭。

他說：“那時候，我做家教賺了點兒，想去還給錢被偷的女生，讓她宣布，錢不是崔敏偷的。結(jié)果等我賺到費用，那個女生居然轉(zhuǎn)學(xué)了?！?/p>

他說：“那天崔敏哭成了淚人。從此她永遠都是個偷人家錢的女生。”

我有點兒恍惚。

他舉起杯子，笑了，說：“一旦下雨，路上就有骯臟和泥濘，每個人都得踩過去?？墒?，我有一條命，我愿意努力工作，拼命賺錢，要讓這個世界的一切苦難和艱澀，從此再也沒有辦法傷害到她。”

他用力說：“那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以后我也會一直這么做的?！?/p>

我大醉，想起自己端著泡面，站在陽臺上，看校園的漫天大雪里，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他們互相依靠，一步步穿越青春。

十年醉了太多次，身邊換了很多人，桌上換過很多菜，杯里灑過很多酒。

那是最驕傲的我們，那是最浪漫的我們，那是最無所顧忌的我們。

那是我們光芒萬丈的青春。

如果可以，無論要去哪里，剩下的炭烤生蠔請讓我打包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