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呂梅街的兒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十一卷　原子和風(fēng)暴結(jié)為兄弟

一　關(guān)于伽弗洛什的詩的來源的幾點說明。一位院士對這詩的影響

人民和軍隊在兵工廠前發(fā)生沖突以后，跟在柩車后緊壓著（不妨這樣說）送葬行列的頭部的人群，這時已不得不折回往后退，前面擠后面，這樣一來，連續(xù)幾條林蔭大道上的隊伍頓時一片混亂，有如退潮時的駭人情景。人流激蕩，行列瓦解，人人奔跑，潰散，躲藏，有的高聲叫喊向前沖擊，有的面色*蒼白各自逃竄。林蔭大道上的人群有如江河的水，一轉(zhuǎn)瞬間，向左右兩岸沖決泛濫，象開了閘門似的，同時注入那二百條大街小巷。這時，有個衣服破爛的男孩，從梅尼孟丹街走下來，手里捏著一枝剛從貝爾維爾坡上采來的盛開的金鏈花，走到一個賣破爛婦人的店門前，一眼瞧見了柜臺上的長管手|槍，便把手里的花枝扔在街上，叫道：

“我說，大娘，您這玩意兒，我借去用用。”

他抓起那手|槍便逃。

兩分鐘過后，一大群涌向阿麥洛街和巴斯街的嚇破了膽往前奔竄的資產(chǎn)階級，碰到這孩子一面揮動著手|槍，一面唱著：

晚上一點看不見，

白天處處陽光照。

先生收到匿名信，

亂抓頭發(fā)心煩躁。

你們應(yīng)當(dāng)修修德，

芙蓉裙子尖尖帽。

這男孩便是小伽弗洛什。他正要去投入戰(zhàn)斗。

走到林蔭大道上，他發(fā)現(xiàn)那手|槍沒有撞針。

他用來調(diào)節(jié)步伐的這首歌和他信口唱出的其他一切曲子，是誰編的？我們答不上。誰知道？也許就是他編的。伽弗洛什原就熟悉民間流行的種種歌謠，他又常配上自己的腔調(diào)。他是小精靈和小淘氣，他常把天籟之音和巴黎的聲調(diào)和成一鍋大雜燴。他把鳴禽的節(jié)目和車間的節(jié)目組合起來。他認識幾個學(xué)畫的小伙子，這是和他意氣相投的一伙。據(jù)說他當(dāng)過三個月的印刷業(yè)學(xué)徒。有一天他還替法蘭西學(xué)院的院士巴烏爾－洛爾米安辦過一件事。伽弗洛什是個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野孩子。

在那凄風(fēng)苦雨的夜晚，伽弗洛什把兩個小把戲留宿在大象里，卻沒料到他所接待的正是他的親兄弟，他替老天爺行了一件善事。他在晚上救了他的兩個兄弟，早上又救了他的父親，他便是這樣過了那一夜的。天剛亮?xí)r他離開了芭蕾舞街，趕忙回到他那大象里，輕輕巧巧地把兩個孩子從象肚子里取出來，和他們一同分享了一頓不三不四由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早餐，隨即和他們分了手，把他們交給了那位叫做街道的好媽媽，也就是從前多少教養(yǎng)過他自己的那位好媽媽。和他們分手時，他和他們約好晚上在原處相會，并向他們作了這樣一段臨別的講演：“我要折斷手杖了，換句話說，我要開小差了，或者，按照王宮里的說法，我要溜之大吉了。小乖乖們，要是你們找不著爹媽，今晚便回到這里來。我請你們吃夜宵，還留你們過夜?！蹦莾蓚€孩子，也許是被什么警察收留關(guān)進拘留所了，或是被什么江湖藝人拐走了，或者壓根兒就是迷失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巴黎迷宮里了，他們沒有回來。今日社會的底層是充滿了這種失蹤事件的。伽弗洛什不曾和他們再見過面。從那一夜起，過了十個或十二個星期，他還不時搔著頭說：“我那兩個孩子究竟到哪兒去了？”

這時，他手里捏著那支手|槍，走到了白菜橋街。他注意到這條街上只剩下一間商店是開著門的，并且，值得令人深思的是，那是一間糕餅店。真是上蒼安排的一個好機會，要他在進入茫茫宇宙之前再吃一個蘋果餃。伽弗洛什停下來，摸摸自己的褲口袋，搜遍了背心口袋，翻過了褂子口袋，什么也沒有找出來，一個錢也沒有，他只得大聲喊道：“救命??！”

人生最后的一個餅，卻吃不到嘴，這確是難受的。

伽弗洛什卻不因此而中止前進。

兩分鐘過后，他到了圣路易街。在穿過御花園街時，他感到需要補償一下那個無法得到的蘋果餃，便懷著無比歡暢的心情，趁著天色*還亮，把那些劇場的海報一張張撕了個痛快。

再遠一點，他望見一群紅光滿面財主模樣的人打他眼前走過，他聳了聳肩，隨口吐出了這樣一嘴富有哲理的苦水：“這些吃利息的，養(yǎng)得好肥?。∵@些家伙，有吃有喝，天天埋在酒肉堆里。你去問問他們，他們的錢是怎么花去的。他們準答不上。他們把錢吞了，這還不簡單！全在他們的肚子里。”

二　伽弗洛什在行進中

捏著一支手|槍，一路招搖過市，盡管它沒有撞針，這對官家來說總還是件大事，因此伽弗洛什越走越帶勁。他大喊大叫，同時還支離破碎地唱著《馬賽曲》：

“全都好。我的左蹄痛得慘。我的風(fēng)濕毀了我，但是，公民們，我高興。資產(chǎn)階級只要穩(wěn)得住，我來替他們哼點拆臺歌。特務(wù)是什么？是群狗。狗雜種！我們對狗一定要恭敬。如果我這槍也有一條狗①，那又多么好。我的朋友們，我從大路來，鍋子已燒燙，肉湯已翻滾，就要沸騰了，清除渣滓的時候已來到。前進，好樣的！讓那骯臟的血澆灌我們的田畝！為祖國，我獻出我的生命，我不會再見我的小老婆了，呢，呢，完蛋了，是的，妮妮！這算什么，歡樂萬歲！戰(zhàn)斗，他媽的！專制主義，我夠了。”

①法語中，狗和撞針是同一個字（chien）。

這時，國民自衛(wèi)軍的一個長矛兵騎著馬走來，馬摔倒了，伽弗洛什把手|槍放在地上，扶起那人，繼又幫他扶起那匹馬。

這之后他拾起手|槍往前走。

托里尼街，一切平靜。這種麻痹狀態(tài)是沼澤區(qū)所特有的，和四周一大片喧雜人聲恰成對比。四個老婆子聚在一家大門口聊天。蘇格蘭有巫婆三重唱，巴黎卻有老媽媽四重唱。在阿爾木伊的荒原上，有人向麥克白①說：“你將做國王。”這句話也許又有人在博多瓦耶岔路口－陰－森森地向波拿巴②說過了。

①據(jù)莎士比亞的同名戲劇，蘇格蘭爵士麥克白在出征歸國途中，遇見三個巫婆，說他將做國王。他便謀害國王，自立為王，但得不到臣民的擁護，死在戰(zhàn)場上。

②指拿破侖第三。

這幾乎是同樣一種老鴉叫。

托里尼街的這伙老婆子只關(guān)心她們自己的事。其中的三個是看門的。另一個是拾破爛的，她背上背個筐，手里提著一根帶鉤的棍。

她們四個仿佛是在人生晚年的枯竭、凋殘、衰頹、愁慘這四只角上，各占一角。

那拾破爛的婦人，態(tài)度謙恭，在這伙立在風(fēng)中的婦人里，拾破爛的問安問好，看大門的關(guān)懷照顧。這是由于墻角里的破爛堆由門房支配，或肥或瘦，取決于堆積人一時的心情。掃帚下也大有出入。

那個背筐拾破爛的婦人識得好歹，她對那三個看門婆微笑，何等的微笑！她們談著這樣一些事：

“可了不得，您的貓兒還是那么兇嗎？”

“我的天主，貓兒，您知道，生來就是狗的對頭。叫苦的倒是那些狗呢?！?br/>
“人也一樣叫苦呢?！?br/>
“可貓的跳蚤不跟人走。”

“這倒不用說它了。狗，總是危險的。我記得有一年，狗太多了。報紙上便不得不把這事報導(dǎo)出來。那時，杜伊勒里宮還有許多大綿羊拉著羅馬王的小車子，您還記得羅馬王嗎？”

“我覺得波爾多公爵更討人喜歡些?！?br/>
“我，我看見過路易十七。我比較喜歡路易十七。”

“肉又漲價了，巴塔貢媽！”

“?。〔挥锰崃?。提到肉，真是糟透了。糟到頂了。除了一點筋筋拉拉的肉渣以外，啥也買不到了?！?br/>
談到這兒，那拾破爛的婦人搶著說：

“各位大姐，我這活計才不好干呢。垃圾堆也全是干巴巴的了。誰也不再丟什么，全吃下去了。”

“也還有比我們更窮的呢，瓦古萊姆媽?！?br/>
“是啊，這是真話，”那拾破爛的婦人謙卑地說，“我總算還有個職業(yè)?！?br/>
談話停了一下。那拾破爛的婦人被想夸張的人類本性*所驅(qū)使，接著又說：

“早上回家，我便理這筐子，我做經(jīng)理工作（大概是想說清理工作）。我屋里擺滿一堆又一堆的東西。我把碎布放在籃子里，水果心子、菜幫子放在木盆里，汗衣汗褲放在我的壁櫥里，毛織品放在我的五斗柜里，廢紙放在窗角上，那些能吃的東西放在我的瓢里，碎玻璃放在壁爐里，破鞋破襪放在門背后，骨頭放在我的床底下?！?br/>
伽弗洛什正立在她們背后聽。

“老婆子們，”他說，“你們?yōu)槭裁凑務(wù)危俊?br/>
四張嘴，象一陣排炮，齊向他射來。

“又來了一個短命鬼?！?br/>
“他那鬼爪子里抓個啥玩意兒？一支手|槍！”

“真不象話，你這小化子！”

“這些家伙不**官府便安頓不下來?！?br/>
伽弗洛什滿不在乎，作為反擊，只用大拇指掀起鼻尖，并張開手掌。

拾破爛的婦人嚷起來：

“光著腳的壞蛋！”

剛才代表巴塔貢媽答話的那老婆子，沒好氣，拍著雙手說：

“準出倒霉事，沒錯。那邊那個留一撮小胡子的小壞種，我每天早上都看見他摟著一個戴粉紅帽子的姑娘的胳膊打這兒走過，今天我又看見他走過，可他摟著一支步槍。巴舍媽說上星期發(fā)生了一場革命，在……在……在……一下想不起來了！在蓬圖瓦茲。而這一下你們又瞧見這個叫人作嘔的小鬼拿著一支手|槍！我聽人說，則肋斯定全架起大炮。我們已吃過許多苦頭，現(xiàn)在總算能過稍微安頓一點的日子了，這些壞種卻又要惹麻煩，您叫zheng府怎么辦？慈悲的天主，那位可憐巴巴坐在囚車里打我面前走過的王后！這一切又得抬高煙葉的價錢。真不要臉！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上斷頭臺的，壞蛋！”

“你在用鼻子吸氣，我的老相好，”伽弗洛什說，“擤擤你那煙囪管吧?！雹偎又妥唛_了。

①擤鼻子，在法語中又解釋為“少管閑事”。

走到鋪石街，他又想起了那拾破爛的婆子，獨自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侮辱革命的人，你想錯了，扒墻角旮旯的媽媽。這手|槍，對你是有好處的。是為了讓你能在那背蘿里多裝點好吃的東西。”

他忽然聽到背后有聲音，那看門的婦人，巴塔貢，跟了上來，在遠處舉起一個拳頭喊著說：

“你只是個雜種！”

“那，”伽弗洛什說，“我深深感到不用我操心。”

不久，他走過拉莫瓦尼翁公館，在那門前發(fā)出了這一號召：

“出發(fā)去戰(zhàn)斗！”

他隨即又受到一陣凄切心情的侵擾。他帶著惋惜的神情望著那支手|槍，象要去打動它似的。他對它說：

“我已出發(fā)了，而你卻發(fā)不出。”

這條狗可以使人忘掉那條狗。迎面走來一條皮包骨頭的卷毛狗。伽弗洛什心里一陣難受。

“我可憐的嘟嘟，”他對那瘦狗說，“你吞了一個大酒桶吧？

你渾身是桶箍。”

隨后，他向圣熱爾韋榆樹走去。

三　理發(fā)師的合理憤怒

從前攆走過伽弗洛什以慈父心腸收容在大象肚子里的那兩個孩子的理發(fā)師，這時正在店里替一個曾在帝國時期服役的老軍人刮胡子，他們同時也談著話。理發(fā)師當(dāng)然免不了向那老兵談到這次起義，繼又談到拉馬克將軍，從拉馬克將軍又轉(zhuǎn)到了皇帝。這是一個理發(fā)師和一個士兵的談話。普律多姆當(dāng)時如果在場，他一定會進行藝術(shù)加工，題為《剃刀與馬刀的對話》。

“先生，”那理發(fā)師說，“皇上騎馬的本領(lǐng)高明吧？”

“不高明。他不知道從馬上下來。但也從沒有跌下來過?！?br/>
“他有不少好馬吧？他應(yīng)當(dāng)有不少好馬吧？”

“他賜十字勛章給我的那天，我仔細看了看他那牲口。那是一匹雌的跑馬，渾身全白。兩只耳朵分得很開，脊梁凹。細長的頭上有一顆黑星，脖子很長，膝骨非常突出，肋寬，肩斜，臀部壯大。比十五個巴爾姆①稍高一點。”

①巴爾姆（palme），意大利民間的一種長度計算單位，隨地區(qū)而異。

“好漂亮的馬?！崩戆l(fā)師說。

“是皇帝陛下的牲口?！?br/>
理發(fā)師感到在聽到這樣的稱號之后稍稍肅靜一下是適當(dāng)?shù)?。他這樣做了以后，接著又說：

“皇上只受過一次傷，不是嗎，先生？”

老軍人以一個當(dāng)時目擊者所應(yīng)有的平靜莊嚴口吻回答說：

“腳跟上。在雷根斯堡戰(zhàn)場。我從沒有見過他穿得象那天那樣講究。他那天潔凈得象個新的蘇。

“您呢，退伍軍人先生，您總免不了要常常掛點彩吧。”

“我，”那軍人說，“??！沒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在馬倫哥我脖子后給人砍了兩刀，在奧斯特里茨右臂吃過一顆槍彈，在耶拿左邊屁股也吃過一顆，在弗里德蘭挨了一刺刀，刺在……這兒，在莫斯科河，胡亂挨了七、八下長矛，在呂岑一顆開花彈炸掉了我的一個手指…… 啊！還有，在滑鐵盧，一統(tǒng)打在我的大腿上。就這些。”

“這有多好，”理發(fā)師帶著鏗鏘的語調(diào)高聲贊嘆著，“死在戰(zhàn)場上，有多好！我說句真心話，與其害病，吃藥，貼膏藥，灌腸，請醫(yī)生，搞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躺在一張破床上慢悠悠地死去，我寧肯在肚子上挨一炮彈！”

“您不怕難受?！蹦擒娙苏f。

他的話剛說完，一種爆破聲，好不嚇人，震撼著那店子。櫥窗上的一大塊玻璃突然開了花。

“啊，天主！”他喊著說，“當(dāng)真就來了一顆！”

“一顆什么？”

“炮彈?！?br/>
“就在這兒。”那軍人說。

他拾起一顆正在地上滾著的什么，是一顆圓石子。

理發(fā)師奔向碎了的玻璃，看見伽弗洛什正朝著圣約翰市場飛跑。他從理發(fā)店門前走過時心里正想著那兩個小朋友，抑制不住要向他問好的愿望便朝著他的玻璃櫥窗扔了塊石頭。

“您瞧見了！”那臉色*已由白轉(zhuǎn)青的理發(fā)師吼著說，“這家伙為作惡而作惡。難道是我惹了他，這野孩子？”

四　孩子驚遇老人

這時，圣約翰市場的據(jù)點已被繳械，伽弗洛什走來，正好和安灼拉、古費拉克、公白飛、弗以伊率領(lǐng)的人會了師。他們或多或少是武裝了的。巴阿雷和讓·勃魯維爾也找到他們，便更壯大了那支隊伍。安灼拉有一支雙響獵槍，公白飛有一支國民自衛(wèi)軍編了番號的步槍，從他那件沒有扣好的騎馬服里還露出兩支手|槍，插在腰帶上。讓·勃魯維爾有一支舊式馬槍，巴阿雷是一支短槍，古費拉克揮動著一根去了套子的帶劍的手杖。弗以伊握著一把出了鞘的馬刀走在前面，喊著：“波蘭萬歲！”①他們走到了莫爾朗河沿，沒有領(lǐng)帶，沒有帽子，喘著氣，淋著雨，眼睛閃閃發(fā)光。伽弗洛什態(tài)度從容，和他們交談起來。

①當(dāng)時波蘭正全國起義，爭取獨立。

“我們?nèi)ナ裁吹胤剑俊?br/>
“跟著我們走?！惫刨M拉克說。

巴阿雷走在弗以伊的后面，象急流中的一條魚，蹦蹦跳跳。他穿了一件鮮紅的坎肩，說話全沒忌諱。他那坎肩驚動了一個過路人，那人喪了膽似的大聲說：

“紅黨來了！”

“紅黨，紅黨！”巴阿雷反擊說，“怕得可笑，資產(chǎn)階級。至于我，我在虞美人跟前一點也不發(fā)抖，小紅帽①也不會引起我恐怖。資產(chǎn)階級，相信我，把怕紅病留給那些生角的動物②去害吧?！?br/>
他瞧見墻角上貼著一張布告，那是一張世界上最不礙事的紙，巴黎大主教準許在封齋節(jié)期間吃蛋類的文告，是給他的那些“羔羊”們看的。

巴阿雷大聲說：

“羔羊，豬崽的文雅稱號?！?br/>
他順手把那文告從墻上撕下來。這一行動征服了伽弗洛什。從這時起，伽弗洛什開始注意巴阿雷了。

“巴阿雷，”安灼拉指出，“你不該這樣。那布告，不動它也可以。我們今天的事不是針對它的，你把你的火氣花得太不值得了。留點力氣吧。不到時候不浪費力量，無論是人的精力還是槍的火力?！?br/>
“各人的脾胃不同，安灼拉，”巴阿雷反駁說，“主教的那篇文章叫我生氣，我吃雞蛋不用別人準許。你的性*格是內(nèi)熱外冷的，我呢，愛圖個痛快。我并沒有消耗力量，我正來勁呢，我撕那布告，以赫拉克勒斯的名義③！正是要開開胃。”

①小紅帽是十七世紀法國作家貝洛寫的一篇童話《小紅帽》里的主角。

②頭生角猶如說戴綠帽子。生角的動物也指牛，牛見了紅色*就激怒。

③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里的英雄，曾完成十二項艱巨的工作。

赫拉克勒斯這個詞引起了伽弗洛什的注意。他素來喜歡隨時尋找機會來豐富自己的知識，加以那位布告撕毀者是值得欽佩的。他問他說：

“赫拉克勒斯是什么意思？”

巴阿雷回答說：

“那是拉丁語里的該死?！?br/>
在這里，巴阿雷認出一個白凈臉黑胡須的年輕小伙子在一個窗口望著他們走過，那也許是ABC社的一個朋友吧。他向他喊道：

“快，槍彈！para　bellum?！?br/>
“美男子！確是?！辟じヂ迨舱f。他現(xiàn)在懂拉丁語了①。

①Para　be11um，準備戰(zhàn)斗，bellum（戰(zhàn)斗）和法語bel　homme（美男子）發(fā)音相同。

一長列喧鬧的人伴隨著他們，大學(xué)生、藝術(shù)家、艾克斯苦古爾德社的社員們、工人、碼頭工人，有的拿著棍棒，有的拿著刺刀，有幾個和公白飛一樣，褲腰里插著手|槍。夾在這一群人里往前走的還有一個老人，一個顯得很老的老人。他什么武器也沒有。他那神氣仿佛是在想著什么，但卻仍奮力前進，唯恐落在人后。伽弗洛什發(fā)現(xiàn)了他。

“這是什么？”他問公白飛。

“是個老人?！?br/>
這是馬白夫先生。

五　老人

我們先談?wù)劷?jīng)過。

當(dāng)龍騎兵沖擊時，安灼拉和他的朋友們正走到布爾東林蔭大道的儲備糧倉附近。安灼拉、古費拉克、公白飛和另外許多人，都沿著巴松比爾街一面走一面喊著：“到街壘去?！弊叩嚼椎霞＝謺r，他們遇見一個老人，也在走著。

引起他們注意的是那老人走起路來東倒西歪，象喝醉了酒似的。此外，盡管那天早晨總在下雨，而且也下得相當(dāng)大，他卻把帽子捏在手里。古費拉克認出了那是馬白夫先生。他認識他，是因為他曾多次陪送馬呂斯直到他的大門口。他早知道這個年老的有藏書癖的教會事務(wù)員，一貫愛好清靜，膽小怕事，現(xiàn)在看見他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中，離馬隊的沖擊才兩步路，幾乎是在炮火中，在雨里脫掉帽子，走在流彈橫飛的地區(qū)，不免大吃一驚。他向他打了個招呼。這二十五歲的起義戰(zhàn)士便和那八十歲的老人作了這樣一段對話：

“馬白夫先生，您回家去吧?！?br/>
“為什么？”

“這兒會出亂子呢?！?br/>
“好嘛。”

“馬刀對砍，步槍亂蹦呢?！?br/>
“好嘛?！?br/>
“大炮要轟?！?br/>
“好嘛。你們?nèi)ナ裁吹胤?，你們這些人？”

“我們?nèi)グ褄heng府**在地上?！?br/>
“好嘛。”

他立即跟著他們往前走。從這以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步伐忽然穩(wěn)健起來了，有些工人想攙著他的胳膊走。他搖搖頭，拒絕了。他幾乎是走在行列的最前列，他的動作是前進，他的神情卻仿佛是睡著了。

“好一個硬骨頭老家伙！”大學(xué)生們在竊竊私語。消息傳遍了整個隊伍，有人說，這人當(dāng)過國民公會代表，也有人說，這老頭投票判處國王死刑。

隊伍走進了玻璃廠街。小伽弗洛什走在前面大聲歌唱，用以代替進軍的號角。他唱道：

月亮已經(jīng)上來了，

我們幾時去森林？

小查理問小查麗。

嘟，嘟，嘟，去沙圖。

我只有一個上帝、一個國王、一文小錢、一只靴。

百里香上有朝露，

飛來兩只小山雀，

喝了香露還要喝。

吱，吱，吱，去巴喜。

我只有一個上帝、一個國王、一文小錢、一只靴。

可憐兩只小狼崽，

醉得象那畫眉鳥，

老虎在洞里笑它們。

咚，咚，咚，去默東。

我只有一個上帝、一個國王、一文小錢、一只靴。

你發(fā)誓來我賭咒，

我們幾時去森林？

小查理問小查麗。

噹，噹，噹，去龐坦。

我只有一個上帝、一個國王、一文小錢、一只靴。

他們朝著圣美里走去。

六　新戰(zhàn)士

隊伍越走越壯大。到皮埃特街時，一個頭發(fā)花白的高大個子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古費拉克、安灼拉、公白飛，都注意到他那粗獷大膽的容貌，但是沒有人認識他。伽弗洛什忙著唱歌，吹口哨，哼調(diào)子，走在前面領(lǐng)路，并用他那支沒有撞針的手|槍的托子敲打那些商店的板窗，沒有注意那個人。

進入玻璃廠街，他們從古費拉克的門前走過。

“正好，”古費拉克說，“我忘了帶錢包，帽子也丟了?！?br/>
他離開隊伍，三步當(dāng)兩步地跑到他樓上的屋子里。他拿了一頂舊帽子和他的錢包。他又從一些穿臟了的換洗衣服堆里拿出一只相當(dāng)大的、有一只大提箱那么大的方匣子。他跑到樓下時，看門女人叫住他。

“德·古費拉克先生！”

“門房太太，您貴姓？”古費拉克頂撞她說。

一下把那看門女人搞傻了。

“您知道的嘛，我是看大門的，我叫富旺媽媽?！?br/>
“好，如果您再叫我做德·古費拉克先生，我就要叫您德·富旺媽媽?，F(xiàn)在，您說吧，有什么事？有什么話要說？”

“有個人找您。”

“誰？”

“我不知道。”

“在哪兒？”

“在門房里?！?br/>
“見鬼！”古費拉克說。

這時，從門房里走出一個工人模樣的小伙子，瘦小個子，皮色*枯黃，還有斑點，穿一件有洞的布褂子，一條兩旁都有補丁的燈芯絨褲子，不象男人，象個穿男孩衣服的女孩，說起話來，天曉得，一點也不象女人的聲音。這小伙子問古費拉克說：

“請問馬呂斯先生在嗎？”

“不在?！?br/>
“今晚他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br/>
古費拉克又加上一句：

“我是不會回來的了?！?br/>
那小伙子定定地望著他，問道：

“為什么？”

“因為。”

“您要去什么地方？”

“這和你有什么相干？”

“您肯讓我給您背這匣子嗎？”

“我要去街壘呢。”

“您能讓我跟您一道去嗎？”

“隨你便，”古費拉克回答說，“街上誰都可以走。街面上的石塊是大家的。”

他隨即一溜煙跑去追他那些朋友了。趕上他們，他把匣子交給他們中的一個背著。足足過了一刻鐘以后他果然發(fā)現(xiàn)那小伙子真跟在他們后面來了。

隊伍不一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們已經(jīng)說過，它是讓一陣風(fēng)吹著跑的。他們走過了圣美里，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圣德尼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