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讓
第四卷 沙威出了軌
沙威腳步緩慢地離開了武人街。
他生平第一次垂頭喪氣地走著,也是生平第一次把兩手放在背后。
直到今天,沙威只采用拿破侖兩種姿勢中表示果斷的那一種:兩臂在胸前相抱;另一種表示猶豫不決的是兩手放在背后,這種姿勢對他是陌生的。現(xiàn)在,發(fā)生了變化,他全身顯得遲鈍憂郁,惶恐不安。
他走進僻靜的街道。
然而是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的。
他抄最近的路朝塞納河走去,到了榆樹河沿后,又沿著河沿,走過格雷沃廣場,距離沙特雷廣場的哨所不遠,在圣母院橋的拐角上停了下來。塞納河在圣母院橋到交易所橋這一邊,和鞣皮制革河沿到花市河沿的那一邊,形成一個有急流經(jīng)過的方形水池。
塞納河的這一處是水手們害怕的場所。沒有比這急流更危險的了,當(dāng)時這水流并不寬,并被現(xiàn)已拆除的橋頭磨坊的一排木樁所堵塞,因而十分湍急。這兩座橋離得如此近,更增加了危險。河水經(jīng)過橋洞時,更是急沖猛瀉,掀起可怕的大浪,就在那兒積聚起來,水位暴漲,波浪象根粗水繩那樣緊抱橋墩,好象想把它們拔去。在這兒掉下去的人是不會再露出水面的,最懂得水性*的人也會沒頂。
沙威兩肘撐在欄桿上,兩手托著下巴,指甲機械地緊縮在他密密的頰須里沉思著。
一件新奇的事,一次革命,一樁災(zāi)禍正在他的心里發(fā)生,他有必要檢查一下自己。
沙威異常痛苦。
幾小時以來,沙威已不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了。他心里十分混亂,這個腦袋在盲目執(zhí)行時是很清晰的,現(xiàn)在則已失去它的清澈,在這塊水晶中已產(chǎn)生了云霧。沙威的良心使他感到他的職責(zé)已具有兩重性*,這一點他已不能對自己掩飾。當(dāng)他在塞納河灘意外地碰到冉阿讓時,他當(dāng)時的心情就好比狼又抓到了它的獵物,狗又找到主人一樣。
在他面前他看見兩條路,都是筆直的,確實他見到的是兩條路,這使他驚惶失措,因為他生平只認得一條直路。使他萬分痛苦的是這兩條路方向相反。兩條直路中的一條排斥另一條,究竟哪一條是正確的呢?
他的處境真是無法形容。
被一個壞人所救,借了這筆債又還了他,這違反自己的意愿,和一個慣犯平起平坐,還幫他忙,以此報答他幫自己的忙;讓別人對自己說“走吧”,自己又對他說“你自由了”;為了個人的原因而不顧職責(zé),這一普遍的義務(wù),但又感到在這些個人的因素中也存在著一種共同的東西,可能還要高一等;背叛社會為了忠于良心;這些妄誕的事他居然都做了,而且還壓在他的心頭,把他嚇呆了。
有件事使他驚愕,就是冉阿讓饒恕了他。還有另一件事把他嚇得發(fā)呆,就是他沙威也饒恕了冉阿讓。
他究竟怎么啦?他在尋找自己而找不到。
現(xiàn)在怎么辦?交出冉阿讓,這是不應(yīng)該的;讓冉阿讓恢復(fù)自由,也不對。第一種情況,是執(zhí)行權(quán)威的人比苦役犯還卑賤;第二種情況是囚犯升高到法律之上,并將法律踩在腳下。這兩種情況對他沙威來說都是有損榮譽的。所有能采取的辦法都是犯罪的。在不可能之前命運也有它的懸崖峭壁。越過這些峭壁,生命就只是一個無底深淵了。沙威就處在這樣一種絕境里。
他的焦慮之一就是被迫思索,這種強烈的矛盾的感情迫使他思索。思考對他是不習(xí)慣的,因而他也特別感到苦惱。
思想里總會有些內(nèi)心的叛變,由于有了這些內(nèi)心的叛變,他又感到非常憤懣。
思考,在他狹隘的公職之外的不論何種論題以及在任何場合下的思考,對他來說都是無益和疲勞的。對剛過去的這一天進行思考是一種折磨。在這樣的沖擊之后,還應(yīng)當(dāng)觀察自己的內(nèi)心,使自己了解自己。
他剛才做的事使他戰(zhàn)栗,他,沙威,違反一切警章,違反一切社會和司法制度,違反所有的法規(guī),認為釋放一個人是對的,這樣做使他自己滿意,他不辦公事而辦自己的私事,這不是壞得無法形容嗎?每當(dāng)他正視他所做的這件不知怎樣稱呼的事時,他渾身發(fā)抖。決定做什么呢?他只有一個辦法:立刻回到武人街,把冉阿讓監(jiān)禁起來。明擺著這是他該做的事。但是他不能這樣做。
有件東西堵著他這方面的路。
有件東西?怎么?難道世上除了審判廳、執(zhí)行判決、警署和權(quán)威之外,還有其他東西嗎?沙威因而煩悶苦惱。
一個神圣的苦役犯!一個不受法律制裁的勞改犯,而這是沙威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讓,一個是嚴懲者,一個是忍受者,兩人都受著法律的管制,而現(xiàn)在兩人竟都高居在法律之上,這難道不可怕嗎?
怎么?難道發(fā)生了如此荒謬絕倫的事后竟無人受到懲罰!比整個社會秩序更強大的冉阿讓自由了,而他沙威,繼續(xù)吃著zheng府的面包!
他的沉思越來越可怕了。
在他的沉思中,他本來也可以責(zé)備自己在把那個暴動者帶到受難修女街去的這件事上是失了職,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點。大錯遮住了小錯。此外,這個暴動者肯定已死,在法律上死者是不被追究的。
冉阿讓,這才是他精神上的負擔(dān)。
冉阿讓使他困惑。他一生中依據(jù)的所有原則在這個人的面前都無法存在。冉阿讓對他沙威的寬宏大量使他感到壓抑。他回想起了另外一些事,過去他以為是謊言的,現(xiàn)在看來是真實的了。馬德蘭先生在冉阿讓后面出現(xiàn),這兩個人的面目重疊起來,變成一個人,一個可敬的人。沙威感到一種可怕的東西侵入了他的心,那就是他對一個苦役犯感到欽佩。去尊敬一個勞改犯,這可能嗎?他因而發(fā)抖,但又無法擺脫。經(jīng)過無效的掙扎,他在內(nèi)心深處只得承認這個卑賤者的崇高品質(zhì)。這真令人厭惡。
一個行善的壞人,一個有著同情心的苦役犯,溫和,樂于助人,仁慈,以德報怨,對仇恨加以寬恕,以憐憫來替代復(fù)仇,寧可毀滅自己而不斷送敵人,救出打擊過他的人,尊崇高尚的道德,凡人和天使他更接近天使!沙威被迫承認這個怪物是存在的。
但情況也不能再這樣延續(xù)下去了。
當(dāng)然,我們再說一遍,他并非毫無抗拒地就向這個使他既憤慨又驚愕的怪物,這個令人厭惡的天使,這個丑惡的英雄投降。當(dāng)他和冉阿讓面對面坐在馬車里時,法制象老虎一樣無數(shù)次在他心里怒吼。無數(shù)次他企圖沖向冉阿讓,抓住他并把他吞掉,這就是說逮捕他。確實,這又有什么困難呢?向經(jīng)過的第一個哨所叫一聲:“這是一個潛逃在外的慣犯!”把警察叫來向他們說:“這個人交給你們處理!”然后把犯人留在那里,自己走開,不問后事如何,自己什么也不再管了。這個人將永遠是法律的囚犯,聽?wèi){法律處理。這有什么不公正的呢?沙威曾這樣對自己說過。他曾想走得更遠,動手逮捕這個人,但就象現(xiàn)在一樣,他沒能做到。每次他的手痙攣地朝著冉阿讓的領(lǐng)子舉起的時候,又好象在一種重負之下掉了下來,他聽見在他思想深處有個聲音向他叫著: “好啊,出賣你的救命恩人。然后叫人把本丟彼拉多①的水盆端過來,再去洗你的爪子?!?br/>
①本丟彼拉多(Ponce-Pilate),猶太巡撫,因祭司長等堅持要處死耶穌,他便叫人端盆水來洗手,表示對此事不負責(zé)任,后來耶穌被判刑釘十字架。
接著他又想到自身,在高尚的冉阿讓面前,他感到他沙威的地位降低了。
一個苦役犯居然是他的恩人!
他為什么同意這個人讓自己活下去?他在那街壘里有權(quán)被人殺死。他應(yīng)該利用這一權(quán)利。叫別的起義者來幫助他反對冉阿讓,強迫他們槍斃他,這樣還好些。
他極端痛苦,為了失去堅定的信心,他感到自己已被連根拔起。法典在他手里只是一根斷株殘樁了。他得和一種不熟悉的顧慮打交道。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感情,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同,而這法律過去一直是他唯一的尺度。停留在他以往的正直作風(fēng)上已經(jīng)感到不夠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涌現(xiàn)出來并征服了他。一個新天地在他心里出現(xiàn):接受善行又予以報答,這種犧牲精神,仁慈、原宥,出自憐憫的動機而違反了嚴峻的法紀,尊重個人,不再有最終的判決,不再有入地獄的罪過,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淚珠,一種說不清的上帝的正義和人的正義是背道而馳的。他看見在黑暗中可怕地升起了一個生疏的道義的太陽,他感到厭惡,但又眼花繚亂。一只貓頭鷹被迫強作雄鷹的俯瞰。
他對自己說,這原來是真的,事情會有例外,權(quán)力也會變得窘迫,規(guī)章在一件事實面前也可以不知所措,并非一切都可以框進法規(guī)條文中去,意外的事可以使人順從,一個苦役犯的崇高品質(zhì)可以給公務(wù)員的正直設(shè)下陷阱,鬼怪可以成為神圣,命運中就有這種埋伏,他絕望地想起他自己也無法躲避意料不到的事。
他被迫承認善良是存在的。這個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聞所未聞,也行了善。因此他已墮落了。
他覺得自己懦弱,他厭惡自己。
對沙威來說最理想的是,不去講人道、偉大和崇高,而只求無過罷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剛犯了錯誤。
他怎么會到這種地步?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自己也無法對自己說清楚。他兩手捧著頭,但無濟于事,他仍茫然不知如何解答。
他當(dāng)然一直都在使冉阿讓再度伏法,冉阿讓本來就是法律的俘虜,而他沙威,則是法律的奴隸。他從不承認,當(dāng)他抓住冉阿讓時曾有過一瞬間想放他走的想法。他好象是不知不覺地松開了手,放走了他。
各種難解的新問題在他眼前閃過,他自問自答,他的答復(fù)使他吃驚。他自問:“這個苦役犯,這個絕望的人,我追捕他到了迫害他的地步,而我曾倒在他的腳下,他本可以復(fù)仇,也為了泄恨,同時為了自身的安全,他都應(yīng)該復(fù)仇,但他卻赦免了我,讓我活著。他做了什么?盡他的責(zé)任?不是。這是進了一步。而我,我也饒恕了他,我做的又是什么?盡了我的責(zé)任。不是。也更進了一步。這樣說,在職責(zé)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這使他驚惶失措,他的天平也散了架,一個秤盤掉進深淵,另一個上了天;沙威對上面的那個和下面的那個都感到同樣恐怖。他一點也不是所謂的伏爾泰主義者、哲學(xué)家或無神論者,相反地,他本能地是尊敬已成立的教會,他只把它當(dāng)作整個社會的一個莊嚴的部分來認識,公共秩序是他的信條,對他來說這已足夠了;自從他成年當(dāng)了警察,他幾乎把公安警務(wù)當(dāng)作他的宗教,他做密探就象別人做神甫一樣,我們用這些字眼都是從最嚴肅的涵義而言,絲毫不帶諷刺。他有一個上級,吉斯凱先生,迄今為止他從沒想到過另外那個上級:上帝。
這個新長官,上帝,他出乎意外地感到了,因而心情紊亂。
這個出乎意料的出現(xiàn)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拿這個上級怎么辦,他明知下級應(yīng)當(dāng)永遠服從,不能違背命令,不能責(zé)怪,不能爭辯,他知道在一個使他感到過分驚奇的上級面前,下級只有辭職這一條出路。
但怎樣去向上帝遞辭呈呢?
不管怎樣,他總是回到這點上來,對于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他犯了可怕的違法的罪行。他對一個判了刑潛逃的慣犯熟視無睹。他釋放了一個苦役犯。他從法律那里扣下一個屬于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這件事,所以他對自己也不了解了。他對是否還是他自己也沒有了把握。他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感到的只是頭暈?zāi)垦!F駷橹顾强苛嗣つ康男叛錾钪?,由此而產(chǎn)生一種黑暗的正直。現(xiàn)在這一信仰已經(jīng)失去,所以這一正直也不復(fù)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消逝了。他不愿接觸的真理嚴酷地折磨著他。今后他得做另外一種人了。他感到一種奇特的痛苦,一種良心在除去蒙蔽后的痛苦。他見到了他所不愿見到的事。他感到自己空虛、無用,和過去的生活脫了節(jié),被撤了職,毀了。權(quán)力在他思想里已經(jīng)死去,他沒有理由再活著。
他被感動了,這是多么可怕的遭遇!
是花崗石,但又猜疑!是法律模子中澆鑄出來的一整個主懲罰的銅像,然而忽然在銅質(zhì)-乳-房下發(fā)覺有一個怪誕而不順從的東西,差不多象顆心!居然以德報德,雖然直至今日人們?nèi)哉J為這種德是種惡!是看門狗卻舔人!是冰塊,但卻融化了!本是鐵鉗,卻又變成一只手!忽然感到手指松開了!松了手,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個勇往直前的人迷了路,正在往后退。
被迫來承認這一點:正確無誤不是肯定有效的,教條也可能有錯,法典并不包括一切,社會不是盡善盡美的,權(quán)力也會動搖,永恒不變的也可能發(fā)生破裂。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可能有錯,法庭可能錯判!在無邊無際的象碧色*玻璃的蒼穹上看到了一條裂痕!
沙威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個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極大震動①,越出常軌的靈魂,是在無法抗拒的情況下被扔出去的正直,它筆直地和上帝相撞而撞碎了。當(dāng)然這是很奇特的。治安的司爐,權(quán)力的司機,騎著盲目的鐵馬在一條直硬直硬的路上奔馳,竟能讓一道光打下馬來!不可轉(zhuǎn)移,直達,正確,幾何學(xué)般的嚴格,被動和完備,竟然也會屈服了!火車頭也有通往大馬士革②的途徑!
①極大震動,原文為“方布”(Fampoux)。“方布”是法國一地名,一八四六年七月八日火車在此出軌,引起極大震動,因該線路通車還不到一個月。
②大馬士革(Damas),敘利亞首都?!按篑R士革的途徑”一事見《圣經(jīng)·新約》,耶穌門徒圣保羅說,當(dāng)他去大馬士革時,見到了幻影,使他原來是基督信徒的迫害者變成了基督的信徒。這是比喻一道突然的光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見解。
上帝永遠存在于人的心里,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止火星熄滅,它命令光要記住太陽,當(dāng)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識真正的絕對,人性*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xiàn)象,可能是我們內(nèi)心最壯麗的奇跡,沙威能理解它嗎?沙威能洞察它嗎?沙威能有所體會嗎?肯定不能。但在這種不容置疑的不理解的壓力下,他感到自己的腦袋開裂了。
這一奇跡沒能使他改變面貌,反而使他受害。他忍受著這一變化,很惱火,對所有這一切他只感到要活下去極其艱難,他覺得從今以后好象他的呼吸都要不舒暢了。
在他頭上出現(xiàn)了不認識的事物,對此他是不習(xí)慣的。
直到目前為止,在他上方所見到的是一個清晰、簡單、透徹的平面,沒有一點不知道或模糊的地方;沒有什么不是確定的,調(diào)整好的,連接的,清楚的,準確的,劃清區(qū)域的,有限制的,有范圍的;一切皆可預(yù)測;權(quán)力是一個平正的東西,本身不會傾覆,在它面前不會暈頭轉(zhuǎn)向。沙威只在下面才見過不知道的東西。不正當(dāng)、意外、那種無秩序的混亂缺口、滑入深淵的可能性*,這些都是屬于下層的,屬于叛亂者,屬于壞分子和卑賤的人。現(xiàn)在沙威向后仰起頭來,他忽然驚訝地見到從未見過的事出現(xiàn)了:上面有了深淵。
怎么啦!徹底被摧毀了!完全被打亂了!還依據(jù)什么呢?
確信的事物都崩潰了。
怎么?這個社會的弱點可以被一個寬宏大量的壞人找到!怎么?法律的忠實的勤務(wù)員能看到自己處于兩種罪行之中:讓人逃脫之罪和逮捕這人之罪!zheng府對職員所下的命令并不都是確實可靠的!在職責(zé)中能出現(xiàn)走不通的路!怎么這些都是確實的!難道一個屈服在刑罰之下的過去的匪徒,竟能挺起腰板,最后倒有理了?這難道可以相信?難道在有些情況下法律在改變面貌的罪人面前應(yīng)當(dāng)退卻,而且還表示歉意?
是的,確實如此!沙威見到了!沙威接觸到了!他非但不能否認,他還參預(yù)了。這是事實??膳碌氖?,真實的事實能有這樣畸形的變化。
如果讓事實來履行自己的職責(zé),它們就只限于成為法律的論據(jù),但這些事實是上帝送來的。現(xiàn)在無zheng府狀態(tài)是否也將從天而降呢?
就這樣,在這種夸大了的痛苦和沮喪的錯覺中,本來還可以限制和改正他的印象的一切都消失了,社會、人類、宇宙,從此在他眼前只剩下一個簡單而丑惡的輪廓,就這樣刑罰、被審判過的事、法律所賦予的權(quán)力、最高法院的判決、司法界、zheng府、羈押和鎮(zhèn)壓、官方的才智、法律的正確性*、權(quán)力的原則、一切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據(jù)的信條、主權(quán)、司法權(quán)、出自法典的邏輯、社會的絕對存在、大眾的真理,所有這一切都成了殘磚破瓦、垃圾堆和混亂了;沙威他自己——秩序的監(jiān)視者、廉潔的警務(wù)員、社會的看門猛犬——現(xiàn)在已被戰(zhàn)敗,敲打翻在地了;而在這一切的廢墟上,卻站著一個人,頭上戴著綠帽①,上面有著光環(huán);他的思想竟混亂到了這種程度,這就是他心靈中可怖的幻影。
①苦役犯戴綠帽。
這能容忍嗎?不能。
要是有反常的現(xiàn)象,這就是個例子。只有兩條出路,一條是堅決去找冉阿讓,把犯人送進牢獄,另一條……
沙威離開了欄桿,這一次他仰著頭穩(wěn)步走向沙特雷廣場一個角落里的哨所,那里以一盞燈籠為記。
到了那里,他從窗外看見一個警察,于是便走了進去,單憑他們推開警衛(wèi)隊的門的方式,警衛(wèi)人員就認得出他們自己的人。沙威說了自己的名字,把證件遞給警察看,在哨所里燃著一支蠟燭的桌旁坐下。桌上有一支筆、一個鉛制墨水缸和一些紙張,這是為可能需要的筆錄以及夜間巡邏寄存物品時備用的。
這張桌子,總配上一把麥秸坐墊的椅子,這是一種規(guī)定,所有警衛(wèi)哨所中都配備齊的;桌上還固定不變地有著一個裝滿了木屑的黃楊木碟子和一個硬紙盒,裝滿了封印用的紅漿糊,這種桌子屬于低級警官所用的格式。zheng府的公文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沙威拿起筆和一張紙開始寫字,下面就是他寫的內(nèi)容:
為了工作,有幾點提請注意:
第一:我請求警署署長過目一遍。
第二:當(dāng)被拘押者從預(yù)審處來到時,是赤著腳站在石板上等待搜查。很多人回獄后就咳嗽,這樣便增加了醫(yī)藥的開支。第三:跟蹤一個可疑的人時,在一定的距離要有接替的警察,這是好的,但在重要的場合,至少要有兩個警察相互接應(yīng),因為如遇到某種情況,一個警察在工作中表現(xiàn)軟弱,另一個便可監(jiān)視他和替代他。
第四:不能理解為何要對瑪?shù)聶鑳?nèi)特監(jiān)獄作出特別規(guī)定,禁止犯人有一張椅子,付出租費也不準許。
第五:在瑪?shù)聶鑳?nèi)特監(jiān)獄食堂的窗口只有兩根欄桿,這樣女炊事員的手就可能讓犯人碰到。
第六:有些被拘押者,被人稱作吠狗的,他們負責(zé)把其他被拘押者叫到探監(jiān)室去,他們要犯人出兩個蘇才肯把名字喊清楚。這是種搶劫行為。
第七:在紡織車間,一根斷線要扣犯人十個蘇,這是工頭濫用職權(quán),斷線對紡織品無損。
第八:拉弗爾斯監(jiān)獄的訪問者要經(jīng)過孩子院才能到埃及人圣瑪麗接待室,這件事不好。
第九:我們在警署的院子里,確實每天都能聽到警察在談?wù)撍痉ü賹弳栂右煞傅膬?nèi)容。警察應(yīng)是神圣的,傳播他在預(yù)審辦公室里聽到的話,這是嚴重的不守紀律。
第十:亨利夫人是一個正派的女人,她管理的監(jiān)獄食堂十分清潔,但讓一個婦女來掌握秘密監(jiān)獄活板門的小窗口則是錯誤的。這和文明大國的刑部監(jiān)獄是不相稱的。
沙威用他最靜穆工整的書法寫下了這幾行字,不遺漏一個逗號,下筆堅定,寫得紙在重筆下沙沙作響。在最后一行的下面他簽了字:
沙威
一級偵察員
于沙特雷廣場的哨所
一八三二年六月七日
凌晨一時許
沙威吸干紙上墨跡,象書信一樣把紙折好,封好,在背面寫上“呈zheng府的報告”,并把它放在桌上,就走出哨所。那扇有鐵柵欄并鑲了玻璃的門在他后面關(guān)上了。他又斜穿沙特雷廣場,回到了河岸邊,機械而準確地回到那才離開了一刻鐘的原來的地點。他用臂肘以同樣的姿勢靠在原先的石面欄桿上,好象沒有走動過似的。
黑暗幽深,這是午夜后象墳?zāi)拱悖帲臅r刻,一層烏云遮住了星星。天上是-陰-沉沉的厚厚的一層。城里的房屋已經(jīng)沒有一盞燈火,也沒有過路的人;目光所及之處路上和岸邊都空無人影;圣母院和法院的鐘樓好象是黑夜所勾勒出來的輪廓。一盞路燈照紅了河岸的邊石,那些橋的影子前后排列著在迷霧中都變了形。雨使河水上漲。
沙威憑倚的地方,我們還記得,正在塞納河急流的上方,可怕的漩渦筆直的就在它下面,漩渦旋開又旋緊,形成了一個無休止的螺旋形。
沙威低下頭,望了望。一片漆黑,什么也辨別不清。聽得見浪花聲,但見不到河流。偶爾,在這使人暈眩的深淵處出現(xiàn)一線微光,模模糊糊,象蛇一樣蜿蜒著,水就有這種威力,在烏黑的夜里,不知從哪兒得到光線,并使它變成水蛇。光線消失了,一切又變得模糊不清。無邊遼闊的天地好象在這里開了一個口子,下面的不是水而是深谷,河的堤壩陡峭,模糊不清,與水氣相混,忽然隱而不見,就象無限空間的絕壁一樣。
什么也看不見,但能感到水那含有敵意的冷氣和乏味的石頭的潮氣。一陣惡風(fēng)從深淵中直吹上來。能想象而看不到的河流的上漲,波濤凄涼的嗚咽聲,高大-陰-慘的橋拱,在想象中掉進了這憂郁的虛空之中,整個-陰-影都充滿了恐怖。
沙威一動不動地呆了幾分鐘,望著這個黑暗的洞口,他好象在專心注視著前面的虛空。水聲汩汩,忽然他脫下帽子,放在石欄邊上,片刻后,一個高大黑色*的人影,站著出現(xiàn)在欄桿上方,遠處遲歸的行人可能把他當(dāng)作鬼怪,這人影俯身塞納河上,繼又豎起身子,筆直地掉進了黑暗中,立即發(fā)出潑刺刺落水的低沉的聲音,只有-陰-間才知道這個消失在水中黑影的劇變的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