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盡頭是同情心,馬蒂奧和朱莉婭的盡頭是尼古拉。
《燦爛人生》里有一個鏡頭是這樣的:防暴警察馬蒂奧的同事魯伊奇被左翼示威者打成了癱瘓,馬蒂奧在哥哥尼古拉家悲憤地說起這事,尼古拉的妻子朱莉婭,一個激進左翼分子,當時就不干了?!疤懔?,你站在錯誤的一方”
“你肯定?那什么是正確的?窮人的一方算是正確的嗎?”
“對?!?/p>
“魯伊奇比你更懂什么叫貧窮。他是個窮人,把他打成植物人的人卻不是。我們在這里吃蛋糕,他卻躺在醫(yī)院?!?/p>
“我受夠了你的垃圾言論!”
尼古拉只好出來調(diào)和:“請你們都別說了!”朱莉婭轉(zhuǎn)身彈琴去了,馬蒂奧調(diào)侃道:“你老婆不錯。”尼古拉笑道:“你倆相處的也不錯。“她是那種永遠正確的類型吧。”“嗯,跟你類型一樣?!庇谑莾扇藭牡匦α?。
《燦爛人生》里有好幾個類似的情形!一場充滿火藥味的爭論,最后以溫 情脈脈的談笑收場。尼古拉的父母爭吵時是這樣。妹妹的婚禮上,尼古拉被解雇的工人好友和銀行家好友之間的對話是這樣。尼古拉父女在爭論一個腐敗官員是否值得同情時也是這樣。對此女兒是這樣解釋的:我太愛你了,我不會真的跟你鬧翻。
“我太愛你了,我不會真的跟你鬧翻”,似乎道出了人世間喜劇和悲劇分叉的那個秘密。很多時候,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出于愛,其實還是不夠愛。另一些時候,你忙著轟轟烈烈地愛人類,卻忘記了愛身邊一個一個的人。
馬蒂奧和朱莉婭都未曾深入這個道理。他們都試圖通過政治斗爭的途徑去改變身邊的世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政治斗爭的前提是對真理的掌握,而這個世界上沒有誰確切地掌握了真理。朱莉婭在60年代的左翼運動中越來越激進,拋家棄子投奔了一個恐怖組織,從事暗殺工作,最后淪為階下囚,世界卻沒有因此變得更好一些。馬蒂奧終其一生都在和丑惡的制度作斗爭,從僵死的考官到野蠻的精神病院,從等級森嚴的軍隊到黑幕重重的警察局,但他被碰得頭破血流,在一個新年之夜,他迎著窗外綻放的煙花從陽臺上縱身跳下。
而朱莉婭的丈夫、馬蒂奧的哥哥尼古拉則不同。他溫 和而不消極,明辨是非但不急于求成。改造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將一個制度連根拔起,而是以給予身邊的人一點一滴的溫 暖開始。佐珍,片中那個被精神病院非法電擊的女孩,最后不是被左翼朱莉婭或者警察馬蒂奧拯救,而是在尼古拉幾十年的照看下慢慢恢復(fù)。當佐珍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時,他對她說:你每天來給我的植物澆水吧,它們需要你。
如果說改造世界是一場龜兔賽跑的話,馬蒂奧就是那個兔子,而尼古拉則是那個跑得慢卻跑得遠的烏龜。馬蒂奧在不斷的碰壁中也逐漸認識到這一點,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樣的耐心啊,在與可愛的姑娘美瑞娜相識之時,他這樣自我介紹:我叫尼古拉。
也許為我們的行為守衛(wèi)底線的,不是政治、不是宗教、不是法律,而是尼古拉的考官所說的“同情心”。讀書讀到文革時某派怎樣毒打某派或者納粹集中營里的暴行時,我總是驚駭不已,因為這全都是假真理的名義。若是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同情心的底線呢?一個政治、法律、宗教都無法突破的底線呢?也許人世的希望不在于發(fā)現(xiàn)真理,而在于追問一句,發(fā)現(xiàn)真理又如何。
該電影 給我最大的感觸,就是片中每一個人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卻不虛假。我想導演真是個善良的人,簡直可以說是柔情似水。他讓激進的朱莉婭彈得一手好鋼琴,讓暴躁的馬蒂奧成為一個書迷,讓美瑞娜在失去馬蒂奧之后得到兒子,讓尼古拉在女兒離開后重新得到愛情。他端詳、雕刻、安撫每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靈魂,讓你覺得世界可以變得更好,正在變得更好,還會變得更好一只要你像尼古拉的父親所提醒的那樣,不放棄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發(fā)掘他們的動人之處:“你要讓朱莉婭彈琴,告訴她她有多美好,你要說,朱莉婭,為我演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