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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干什么?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qū)⒛菑埿殴{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里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tài)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后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zhàn)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么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里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jié)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jīng)回到他們廠里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jié)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里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nèi)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里正有一個女傭在那里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里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墻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 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里,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蓿瑒e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jié)婚?"世鈞道:"結(jié)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jié)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么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jié)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 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么會──?為什么?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么著?他現(xiàn)在還能怎么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guān)系,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fā),世鈞躺在床 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發(fā),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發(fā)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fā)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fā)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么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 回來,二貝站在梳妝臺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guī)ト瞿纭K綍r在家里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quot;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里究竟想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jīng)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jīng)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 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jīng)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nèi),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里出現(xiàn)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么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shù)?。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里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zhì)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佛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 給他聽。飯后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jīng)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jīng)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F(xiàn)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里功課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于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里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xiàn)在也許被她發(fā)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并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xiàn)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并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后再下樓來,他們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里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guān)系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里有數(shù),因笑道:"怎么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并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fā)想著他是有什么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shù)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你盡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么──"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么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么別的,那她也還不至于!"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guān)于小健在外面胡 鬧的事?,F(xiàn)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后,世鈞倒嘆了一番,心里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么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jīng)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并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 上一。這一-,書里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 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jīng)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里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么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zhuǎn)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么?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 的信紙一把抓在手里,團 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現(xiàn)在還氣得打戰(zhàn)。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fā)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fā)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丬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里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里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么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xiàn)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里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她已經(jīng)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里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鐘,聽壁腳的本領(lǐng)卻不輸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jīng)上床 了,坐在床 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lǐng)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 思亂想的,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經(jīng)是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第三者?這話是什么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huán)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別扭,連這話都不愿意問她。結(jié)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nèi)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后的-堂房子,交 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鮮明。細雨后,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后門口-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shù)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里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里面許太太倒已經(jīng)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里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jīng)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里的人眼睛習慣于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里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后,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么,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diào)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diào)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要等說過之后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tài)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么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shù)的時候才多大,現(xiàn)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后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xiàn)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fā)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jīng)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么都怕打斷了情調(diào),她會說要回去了。于是就這么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么。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進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jīng)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里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xiàn)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xiàn)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jīng)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么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復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于剛才以沉默為答復。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只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么樣告訴他,也曾經(jīng)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F(xiàn)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jīng)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jīng)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xiàn)在就是粉身碎骨也沖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jié)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離婚,費了無數(shù)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yǎng)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xiàn)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xiàn)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后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 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聽見他結(jié)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jié)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么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yǎng)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氐侥暇┖髮懶沤o她,一直沒有回音,后來再去找她,已經(jīng)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jié)婚的消息。當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jié)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jié)婚的。"世鈞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nèi)地。抗戰(zhàn)那時候他在鄉(xiāng)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jié)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jié)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xiàn)在見著你了,別的什么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jīng)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jīng)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里也正難舍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里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來伺候添飯,連陶媽也影橙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的,也許是出于自衛(wèi),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F(xiàn)在就只剩下一個翠芝,也只有更僵。

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閑話來講,但是老感到?jīng)]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后,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吃飯,她那樣盡情發(fā)泄。她當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fā)生關(guān)系。以他跟世鈞的交 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實在輕的時候。

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 太強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翠芝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凄然,而又很柔馴的神氣。叔惠只管順著她頭發(fā)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點像,不過她差遠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關(guān)系,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jié)婚經(jīng)過。其實他當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遠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頭的小姐。

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jié)育,她在這件事上太神經(jīng)質(zhì),結(jié)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離就離──他不答應,難道是要她出贍養(yǎng)費?

所謂抓住了錯處,當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zhàn)時美國,這太普遍了。他結(jié)婚很晚,以前當然也有過艷遇 ,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蕩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jié)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xù)下去道:"有錢。"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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