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開車這件事情,我回想起來總記不得是如何學(xué)會的。很多年來,旁人開車,我就坐在一邊專心的用眼睛學(xué),后來有機會時,我也摸摸方向盤,日子久了,就這樣很自然的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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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膽子很大,上了別人的車,總是很客氣的問一聲主人:“給我來開好吧?我會很當(dāng)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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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份的人看見我如此低聲下氣的請求,都會把車交給我。無論是大車、小車、新車、舊車,我都不辜負旁人的好意,給他好好的開著,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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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交車給我的人,總也忘了問我一個最最重要的問題,他們不問,我也不好貿(mào)然的開口,所以我總沉默的開著車子?xùn)|轉(zhuǎn)西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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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荷西買了車子,我就愛上了這匹“假想白馬”,常常帶了它出去在小鎮(zhèn)上辦事。有時候也用白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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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車開得很順利,也從來沒有人問起我駕駛執(zhí)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覺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執(zhí)的幻想著我已是個有了執(zhí)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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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次,荷西的同事們在家里談話,他們說:“這里考執(zhí)照,比登天還難,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還通不過筆試,另外一個沙哈拉威人考了兩年還在考路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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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聽著這種可怕的話題,一聲也不敢吭,也不敢抬頭。但是,我的車子還是每天悄悄的開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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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天,我暫時還不想去交通大隊爬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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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父親來信給我,對我說:“駕駛執(zhí)照乘著在沙漠里有空閑,快去考出來,不要這么拖下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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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看見家信,總是會問:“爸爸媽媽說什么?”我那天沒提防,一漏口就說:“爸爸說這個執(zhí)照啊可不能再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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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聽了嘿嘿得意冷笑,對我說:“好了,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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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下,欺騙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礙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無照開車同時再去騙父親,我就不愿意。以前他從不問我開車,所以不算欺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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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執(zhí)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進“汽車學(xué)?!比W(xué),由學(xué)校代報名才許考。所以就算已經(jīng)會開了,還得去送學(xué)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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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雖然住在遠離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為是它的屬地,還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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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yīng)去進汽車學(xué)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們?nèi)ソ枇撕脦妆静煌瑢W(xué)校的練習(xí)試卷,給我先看看交通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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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很不高興,對他說:“我不喜歡念書。”荷西奇怪的說:“你不是一天到處像山羊一樣在啃紙頭,怎么會不愛念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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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用手一指書架說:“你這些書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偵探言情、動物、哲學(xué)、園藝、語文、食譜、漫畫、電影、剪裁,甚至于中藥秘方、變戲法、催眠術(shù)、染衣服……混雜得一塌糊涂,難道這一點點交通規(guī)則會難倒你嗎?”我嘆了口氣,將荷西手里薄薄幾本小書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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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同的,別人指定的東西,我就不愛去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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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我?guī)Я隋X,開車去駕駛學(xué)校報名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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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撒哈拉汽車學(xué)?!钡睦习?,大概很欣賞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幾張個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給掛在辦公室里,一時星光閃閃,好像置身在電影院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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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臺上擠了一大群亂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興隆極了。學(xué)車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風(fēng)氣,多少沙漠千瘡百孔的帳篷外面,卻停了一輛大轎車。許多沙漠父親,賣了美麗的女兒,拿來換汽車。對沙哈拉威人來說,邁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駕駛的汽車里。至于人臭不臭,是無關(guān)緊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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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在這些布堆里擠到柜臺旁,剛剛才說出我想報名,就看見原來我右邊隔著一個沙哈拉威人,竟然站著兩個西班牙交通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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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嚇,趕緊又擠出來,逃到老遠再去看校長的明星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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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玻璃鏡框的反光里,我看見其中一個警察向我快步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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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鎮(zhèn)靜,動也不動,專心數(shù)校長襯衫上的扣子。這個警察先生,站在我身邊把我看了又看,終于開口了。他說:“小姐,我好像認識你?。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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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回過身來,對他說:“真對不起,我實在不認識你。”他說:“我聽見你說要報名學(xué)車,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見你在鎮(zhèn)上開了車各處在跑,你難道還沒有執(zhí)照嗎?”我一看情況對我很不利,馬上改口用英文對他說:“真抱歉,我不會西班牙文,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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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我不說他的話,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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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照!執(zhí)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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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懂?!蔽液芫降膶λ隽艘粋€無可奈何的表情。這個警察跑去叫來他的同事,指著我說:“我早上還親眼看見她把車開到郵局門口去,就是她,錯不了,她原來現(xiàn)在才來學(xué)車,你說我們怎么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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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說:“她現(xiàn)在又不在車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見她在開車,總以為她早有了執(zhí)照,怎么會想到叫她停下來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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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講來講去把我忘掉了,我趕快轉(zhuǎn)身再擠進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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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續(xù),繳了學(xué)費,通知小姐給我同時就弄參加考試的證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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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清了這些事情,手里拿著學(xué)店給我的交通規(guī)則之類的幾本書,很放心的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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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車門,上車,發(fā)動了車子,正要起步時,一看后望鏡,那兩個警察居然躲在墻角等著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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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又給一嚇,連忙跳下車來,丟下了車就大步走開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請他去救白馬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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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xué)車的時間被安排在中午十二點半,汽車學(xué)校的設(shè)備就是在鎮(zhèn)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幾條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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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練跟我,悶在小車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個圈一個圈的打著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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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沙漠,氣溫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jié)裢噶巳?,流進了眼睛,沙子在臉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課才一刻鐘,狂渴和酷熱就像瘋狗一樣咬著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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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練受不了熱,也沒問我,就把上衣脫下來打赤膊坐在我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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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了三天車,我實在受不了那個瘋熱,請教練給我改時間,他說:“你他媽的還算運氣好,另外一個太太排到夜間十一點上課,又冷又黑,什么也學(xué)不會。你他媽的還要改時間?!?/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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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他將滾燙的車頂用力一打,車頂啪一下塌下去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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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教練實在不是個壞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課,坐在活動大烤箱里,對著一個不穿上衣的人,我還是不喜歡,而且他開口就對我說三字經(jīng),我也不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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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了一下,對他說:“您看這樣好嗎?我把你該上的鐘點全給你簽好字,我不學(xué)了,考試我自己負責(zé)?!彼宦?,正合心意,說:“好??!我他媽的給你放假,我們就算了,考試再見面?!?/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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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他請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慶祝學(xué)車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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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聽見我白送學(xué)費給老師,又不肯再去了,氣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課,他說去上交通規(guī)則課,我們的學(xué)費很貴,要去念回本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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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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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現(xiàn)象,大家書聲朗朗,背誦交通規(guī)則,一條又一條,如醉如癡,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多認真的沙哈拉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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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西班牙文班,小貓三只四只,學(xué)生多得是,上課是不來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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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是一個很有文化氣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說三字經(jīng),文教練跟武教練硬是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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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定了位子,老師就上來很有禮的請教中國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課,還把我們的象形文字畫了好多個出來給他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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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一進教室,這個文教練馬上打開一本練習(xí)簿,上面寫滿了中國字——人人人天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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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謙虛的問我:“你看寫得還可以嗎?還像吧?”我說:“寫得比我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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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師一高興,又把我拿來考問。問孔子,問老子,這巧問到我的本行,我給他答得頭頭是道,我又問他知不知道莊子,他又問我莊子不是一只蝴蝶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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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很快的過去了,我想聽聽老師講講紅綠燈,他卻奇怪的問我:“你難道有色*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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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這個文教練把我從五千年的“時光隧道”里放出來時,天已經(jīng)冰冷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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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趕快煮飯給等壞了的荷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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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卡車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燈都弄清楚了嗎?”我說:“快認清了,老師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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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燙衣,鋪床,掃地,擦灰,做飯,打毛線,忙來忙去,身邊那本交通規(guī)則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詞,像小時候上主日學(xué)校似的將這交通規(guī)則如《圣經(jīng)》金句一般給它背下來,章章節(jié)節(jié)都牢牢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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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我的鄰居們都知道我要考試,我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誰來也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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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女人們恨死我了,天天在罵我:“你什么時候才考完嘛!你不開門我們太不方便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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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是不理,這一次是認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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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期眼看快到了,開車我是不怕,這個筆試可有點靠不住,這些交通規(guī)則是跟青菜、雞蛋、毛線、孔子、莊子混著念的,當(dāng)然有點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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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規(guī)則的書來,說:“大后天你得筆試,如果考不過,車試就別想了,現(xiàn)在我來問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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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一向當(dāng)我同時是天才和白癡這兩種人物,他亂七八糟給我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口氣迫人,聲色*俱厲,我被他這么一來,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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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慢一點嘛!根本不知道你講什么?!?/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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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問了好多問題,我還是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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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書一丟,氣了,瞪了我一眼說:“去上那么多堂課,你還是不會,笨人!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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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氣,跑去廚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腦筋,把交通規(guī)則丟給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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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全背出來給荷西聽,小書也快有一百頁,居然都背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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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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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我這個死背書啊,是給小學(xué)老師專門整出來的?!蔽业靡庋笱蟮膶λ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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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還是不放心,他問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緊張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冤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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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這一問,夜間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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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有這個毛病,一慌就會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當(dāng)時腦筋會卡住轉(zhuǎn)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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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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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見荷西還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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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好衣服,悄悄的開了門,發(fā)動了車子,往離鎮(zhèn)很遠的交通大隊開去。無照駕車,居然敢開去交通大隊,實在是自投羅網(wǎng)。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頭散發(fā),給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達不到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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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車子一直開到辦公室門,自然沒有人上來查我的執(zhí)照。想想世界上也沒有這種膽大包皮天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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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辦公室門口,才走進去,就有人說:“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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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呆,問這位先生:“請問您怎么認識我?”他說:“你的報名照片在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試羅!”“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蔽亿s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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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見筆試的主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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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主考是我們上校大隊長?!?/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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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請您給我通報一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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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馬上就進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出來說:“請走這邊進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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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內(nèi)的大隊長,居然是一個有著高雅氣度的花白頭發(fā)軍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此風(fēng)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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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桌子過來與我握手,又拉椅子請我坐下,又請人端了咖啡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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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嗎?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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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葛羅太太?!?/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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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請求他,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問題都得靠他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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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所以你想口試交通規(guī)則,由你講給我聽,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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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就是這件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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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們沒有先例,再說——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該有問題的?!?/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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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行,有問題。你們這個先例給我來開?!彼?,也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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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試,為什么我不可以口試?”“你如果只要一張在撒哈拉沙漠里開車的執(zhí)照,你就去口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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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各處都通用的?!?/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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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非筆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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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是選擇題,你只要做記號,不用寫字的。”“選擇題的句子都是模棱兩可的,我一慌就會看錯,我是外國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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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說:“不行,我們卷子要存檔的,你口試沒有卷子,我們不能交代。沒辦法?!?/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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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會沒辦法?我可以錄音存檔案,上校先生,請你腦筋活動一點?!?/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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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爭辯的天性*又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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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對我講:“我說,你星期一放心來參加筆試,一定會通過的,不要再緊張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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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實在不肯,也不好強人所難,就謝了他,心平氣和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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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門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說:“請等一下,我叫兩個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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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稱他的下屬叫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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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謝了上校,出了門,看見兩個“孩子”站得筆直的在車子邊等我,我們一見面,彼此都大吃一驚。他們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無照開車的警察先生們。我很客氣的對他們說:“實在不敢麻煩你們,如果你們高抬貴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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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把握他們當(dāng)時一定不會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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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開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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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荷西還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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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我不斷背誦手冊。兩人就吃牛油夾面包皮和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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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說已經(jīng)請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補上班,考試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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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考場,場外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總有兩三百個,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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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的筆試和車試都在同一個地方,恰好對面就是沙漠的監(jiān)獄,這個地方關(guān)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隊里給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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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在這個監(jiān)獄里的,大部分是為了搶酒女爭風(fēng)吃醋傷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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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社會敗類,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沒有,大概此地太荒涼了,就算流氓來了,也混不出個名堂來。我們在等著進考場,對面的犯人就站在天臺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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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dāng)有一個單身西班牙女人來應(yīng)考,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寶貝,美人兒,你他媽的好好考試啊,不要怕,有老子們在這兒替你撐腰,嘖嘖……真是個性*感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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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亂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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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說:“你還說要一個人來,不是我,你也給人叫小寶貝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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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倒很欣賞這些天臺上的瘋子,起碼我還沒有看過這么多興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觀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兩百多個,新考再考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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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隊長帶了另外一位先生開了考場的門,我的心開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規(guī)則,頭也暈了,想吐,手指涼得都不會彎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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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緊緊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臨陣脫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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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樣乖乖的走進那間可怕的大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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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隊長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輕輕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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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隊長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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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的注視著我,對我特別說:“請坐在第一排右邊第一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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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對旁人都不指定座位,為什么偏偏要把我釘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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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里一片死寂,每個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沒有用。“好,現(xiàn)在請開始做,十五分鐘交卷?!?/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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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來,紙上一片外國螞蟻,一個也認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靜下來,鎮(zhèn)定下來,但是沒有什么效果,螞蟻都說外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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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干脆放下紙筆,雙手交握,靜坐一會兒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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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在窗外看見我居然坐起“禪”來,急得幾乎要沖進來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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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坐過了,再看卷,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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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特別被釘在這個架子上,終于有了答案。這份考卷的題目如下:你開車碰到紅燈,應(yīng)該(一)沖過去,(二)停下來,(三)拼命按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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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斑馬線上有行人應(yīng)該(一)揮手叫行人快走開,(二)壓過人群,(三)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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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兩大張紙,都是諸如此類的瘋狂笑話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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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考卷,格格悶笑得快嗆死了,閃電似的給它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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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題,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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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開車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來游街,你應(yīng)該(一)鼓掌,(二)停下來,(三)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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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停下來”,不過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國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們一定更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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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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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卷時,大隊長很意味深長的微微對我一笑,我輕輕的對他說:“謝謝!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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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大群埋頭苦干,咬筆,擦紙,發(fā)抖,皺眉頭的被考人,我悄悄的開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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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口試的沙哈拉威人進去時,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沒有關(guān)系,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壞了,下星期還可以考,你要放得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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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句話也不說,賣他一個“關(guān)子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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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單出來,開始唱出通過人的名字,唱來唱去,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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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不知不覺的將手放到我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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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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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三毛”,這兩個字大聲報出來時,我才惡作劇的看了一眼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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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子”賣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卻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驚喜,將我一把抱起來,用力太猛,幾乎扭斷了我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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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上的犯人看見這一幕,又大聲給我們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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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們做了一個V字形的手勢,表情一若當(dāng)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水門”得跟真的一樣。接著馬上考“場內(nèi)車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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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學(xué)校的大卡車、小汽車都來了,一字排開,熱鬧非凡,犯人們叫得比賭馬的人還要有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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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多個人筆試下來,只剩了八十多個,看熱鬧的人還是一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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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武教練這次可沒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齊。教練一再對我說:“前三輛車你切切不要上,等別人引擎用熱了,你再上,這樣不太會熄火?!?/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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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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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個人考完,我就說:“我不等了,我現(xiàn)在考?!?/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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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綠燈一轉(zhuǎn)亮,我的車就如野馬般的跳起來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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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檔,再換回檔,停車,起步,轉(zhuǎn)彎,倒車如注音符號A*中危再倒車<字形,開斜道,把車再倒入兩輛停著的襯諶グ炎約杭兇鋈明治的心;過斜坡,煞車,起步,下坡,換檔……我分分寸寸,有條有理的做得一絲不差,眼看馬上可以出考場了。我聽見觀眾都在給我鼓掌,連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國女孩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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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么高興,一時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神經(jīng)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著的塔臺。這一回頭,車子一下滑出路面,沖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車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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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的聲音變成驚呼,接著變成大笑,笑得特別響的就是荷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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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忍不住笑起來,逃出車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給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臘諸神的死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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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荊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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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星期一,我一個人去應(yīng)考,這一次不急了,耐著性*子等到四五十個人都上去考了,我這才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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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該四分鐘內(nèi)做完的全部動作,我給它兩分三十五秒全做出來了,完全沒有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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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名字的時候,只唱了十六個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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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長對我開玩笑,他說:“三毛的車開得好似炮彈一樣快,將來請你來做交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幫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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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預(yù)備走路回家,看見荷西滿面春風(fēng)的來接我,他上工在幾十里外,又乘中午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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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他上來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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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有千里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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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剛剛天臺上的犯人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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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真的在想,關(guān)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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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壞胚子就如我們中國人講的“龍”一樣,可大可小,可隱可現(xiàn),你是捉不住他們,也關(guān)不住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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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著給荷西做午飯的時間,叫荷西獨自再去跑一趟,給監(jiān)牢里的人送兩大箱可樂和兩條煙去。起碼在我考試的時候,他們像鼓笛隊似的給我加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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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低看他們,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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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開長途車送荷西去上工,再開回鎮(zhèn)上,將車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關(guān)“路試”。這個“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開始十分喜歡這種考試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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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度氣溫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將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個的小鎮(zhèn)好似死去了一般,時間在這里也凝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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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我看見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現(xiàn)實畫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給這時候來個滾鐵環(huán)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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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考”就在這種沒有交通流量的地方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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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知道,在這種時候,鎮(zhèn)上一只狗也壓不著,鎮(zhèn)外一棵樹也撞不倒,但是我還是不要太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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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燈,要回頭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黃線不要去壓過它,十字路口停車,斑馬線要慢下來,小鎮(zhèn)上沒有紅綠燈,這一步就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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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個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隊長請我們大家都去交隊的福利社喝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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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八個西班牙人,七個沙哈拉威人,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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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馬上發(fā)了臨時執(zhí)照給通過全部考試的人,正式的執(zhí)照要西班牙那邊再發(f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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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我一直對自己說,在摩洛哥國王哈珊來“西屬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這個天梯爬到頂,現(xiàn)在我爬到了,“摩王”還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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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發(fā)了七張執(zhí)照,我分到了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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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執(zhí)照之后,開車無論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較之下才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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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車,正要走開,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兩個警察先生,大喝一聲:“哈,這一次給我們捉到了。”我從容不迫的拿出執(zhí)照來,舉在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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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也不看,照開罰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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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罰兩百五十塊?!?/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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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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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在公共汽車站前,要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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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鎮(zhèn)上沒有公共汽車,從來沒有?!蔽掖蠼小!皩頃?,牌子已經(jīng)掛好了?!?/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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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能用這種方法來罰我,不收,我拒付?!薄坝姓九凭筒荒芡\?,管有沒有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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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氣,腦筋就特別有條理,交通規(guī)則在我腦海里飛快的一頁一頁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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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警察,跳上豐,將車沖出站牌幾公尺,再停住,下車,將罰單塞回給他們?!敖煌ㄒ?guī)則上說,在某地停車兩分鐘之內(nèi)就開走,不算停車。我停了不到兩分鐘又開走了,所以不算違規(guī)?!?/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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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捉強盜”,這兩個人又輸了,罰單丟給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著菜籃往“沙漠軍團”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沒有好運氣,買到一些新鮮的水果菜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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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fù)一日,我這只原本不是生長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聲有色*的打發(fā)著漫長而苦悶的悠悠歲月-天涼好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