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古老的故事反映的是這樣一個時代,那時“義理”發(fā)自內(nèi)心。尚未被厭惡之念玷污。這是近代日本做的一個關(guān)于黃金時代的白日夢。這些故事告訴日本人,當(dāng)時盡“義理”沒有一點“勉強”的地方。倘若“義理”與“忠”發(fā)生沖突,一個人能夠堂堂正正地堅份“義理”。當(dāng)時“義理”還披著一張帶有全部封建裝飾物的可愛面紗,反映著一種面對面的關(guān)系。“知義理”意味著終生對主君盡忠,這位主君則反過來照料家臣?!皥蟠鹆x理”意味著為照料他一切事情的主君甚至獻出生命。
當(dāng)然,這是一種幻想。日本封建時代的歷史也講到過有許多“忠誠”的武士在戰(zhàn)斗中被敵方大名收買的故事。更為重要的是就像我們將在下一章里所看到的那樣,主君加在其家臣身上的任何污辱都會理所當(dāng)然地、習(xí)慣性地使這個家臣離開其職守,甚至同敵人去搞交 易。日本人贊美至死不渝的忠誠,同樣也喜歡贊美報復(fù)的主題。而這兩者都是“義理”,忠誠是對一個人的主君的“義理”,對一次侮辱的報復(fù)是對一個人的名譽的“義理”。在日本這是一塊盾牌的兩個方面。
然而,對于今天的日本人來說,有關(guān)忠誠的古老故事只是愉快的白日夢,因為現(xiàn)在“報答性義理”不再是對一個人的合法首領(lǐng)的忠誠,而是對各種類型的人履行各種責(zé)任。今天的說法常常流露不滿之情,而強調(diào)公眾輿論的壓力,正是這種壓力迫使一個人違背自己的意志去履行“義理”。他們說:“只是為了‘義理’,我才商定這門親事”;“只是為了‘義理’,我才不得不錄用那個人”;“只是為了‘義理’,我必須見他一次?!彼麄兂Uf“‘義理’纏身”,這個短語在辭書中被譯成“我不得不如此”。他們說:“他用‘義理’強迫我如此”?!八谩x理’迫使我這么做”。這些像用的話同其他慣用語一樣,意味著某一個人對說這句話的人提出報“恩”的要求,迫使這人做他不愿意或不打算做的事。在農(nóng)村里,在小商店的交 易中,在財閥的上層社會里,在日本的內(nèi)閣里,人們都會“被義理所強迫”和“被義理所迫使”。一個求婚者可能會倚仗兩家之間的某種老關(guān)系或某種交 易對他未來的岳父施加壓力,以達到目的;或者一個人可能使用這種同樣的武器去獲取一個農(nóng)民的土地。受“逼迫”的人將自己感到他必須答應(yīng),他說:“如果我不助恩人(施恩于我的人)一臂之力,就將被世人責(zé)為不知‘義理’?!彼羞@些用法都含有并非出自本意的意思,還包含著“只是為了體面”而順從的意思,就像日本辭典中所說的那樣。
“義理”的規(guī)則嚴格說來是不可規(guī)避的報答的規(guī)則,它們并不是“十誡”那樣的一系列道德性規(guī)則。當(dāng)一個人迫于“義理”的時候,人們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他可能會不得不踐踏自己的正義感,日本人常說;“我為了‘義理’而不能履行正義(‘義’)”?!傲x理”的規(guī)則也決不是愛你的鄰人如同愛你自己,日本人并不要求一個人有出自內(nèi)心的自發(fā)的寬宏大度。他們說,一個人必須盡“義理”,因為“如果他不那樣做,人們將把他稱為‘不知義理的人’,而他將在世人面前蒙受恥辱?!闭侨藗兊难哉勛h論使得遵循“義理”變得如此必要。確實,“對社會的‘義理’”在英文中常常被譯為“依從公眾輿論”?!耙驗檫@是對社會的‘義理’,所以沒有辦法?!边@句話在辭典里被翻譯成:“世人不會承認任何其他做法”。
正是在這個“義理世界”里,與我們美國促使人們還清借款的制約力進行類比最有助于我們了解日本人的態(tài)度。我們美國人并不認為,對于收到的一封信,或受到的一件禮物,或別人所說的一句適時話,必須像堅持支付利息和償還銀行貸款那樣以嚴格的態(tài)度予以報答。在這種金錢交 易中,破產(chǎn)是對無支付能力的人的懲罰——一種非常嚴厲的懲罰。但是,日本人認為當(dāng)一個人不能報答“義理”時他就破產(chǎn)了,而人生的每一種接觸都很可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招來“義理”。這意味著把美國人因從未想到會招來義務(wù)而不當(dāng)一回事的瑣細行為一一記在賬上,這意味著一個人得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個復(fù)雜的人世中。
日本人的社會“義理”觀念和美國人償還金錢的觀念還有另一點相似之處。償還“義理”被認為是一種精確的等量償還。在這方面“義理”完全不像“義務(wù)”,不管一個人怎樣去做,“義務(wù)”不可能被完全盡到,甚至大體上被盡到也不可能。但是“義理”不是無限度的。在美國人的眼中,償還是令人奇怪地與原來的恩惠不相稱的,但日本人不這樣看。每戶人家一年中有兩次按照講究禮節(jié)的方式把某件東西包起來作為六個月前接受之禮品的回禮,女傭人的家里則會每年都給雇傭她的主人送來禮物,作為對雇傭她的恩惠的答謝,這時我們對他們的禮品贈送也感到奇怪。但是日本人是忌諱用更大的禮物來回贈的?;刭洝凹兲禊Z絨”并非名譽之事。有關(guān)禮物所能講到的最貶低的話之一就是贈禮者“以鯛(大魚)還雜魚之禮”,報答“義理”也是如此。
如有可能,就用書面記錄記下復(fù)雜的相互交 換關(guān)系,不管這些交 換是勞力還是物品。在村莊里這些記錄有的是由村落首領(lǐng)作的,有的是由勞動組合【依據(jù)互助關(guān)系結(jié)成的農(nóng)村社團 組織?!兆g本注】中的一個人作的,有的則是家庭和個人記錄。參加葬禮時隨身帶來“奠儀”是一種習(xí)慣。親戚也可能帶來用作葬禮旗幡的彩色布匹。鄰人前來幫忙,女的去幫廚,男的幫忙挖墓穴和制作靈柩。在須惠村,村落首領(lǐng)編制記錄這些事情的冊子。這是死者家庭的珍貴記錄,因為它顯示鄰人們送了哪些禮物。這也是一份排列著在別人家有人死后應(yīng)該回送禮品的對象的名單。這些是長期的互惠關(guān)系。在任何一個村的葬禮上,如同在任何類型的宴會上一樣也有短期的相互交 換。來幫忙制作靈柩的人被款待吃飯,因此他們就帶一些米到死者家里去作為他們飯食的一部分,這些米也載入村落首領(lǐng)的記錄里。在大部分宴會上,客人也帶來一些米酒作為宴會飲料的一部分。無論是出生還是死亡,是插秧、造房還是一次懇談會,“義理”的交 換都被仔細地記錄下來以備將來償還。
日本人還有一種關(guān)于“義理”的習(xí) 俗也與西方償還金錢的習(xí) 俗相類似。如果償還超過了期限,它就增長了,宛如它是帶利息似的。艾克斯坦博士講述了一段這方面的經(jīng)歷,他曾與一個日本制造商打過交 道,這個制造商曾資助過他去日本旅行以便為他寫的野口英世傳記收集資料。艾克斯坦博士回美國撰寫這本書,最后把手稿寄往日本。他既沒有接到收函通知,也沒有收到信。他自然很是不安,擔(dān)心這部書里有什么東西可能冒犯了日本人。但是他幾次去信都沒有回信。幾年過后那位制造商打電話給博士。他已到了美國,不久以后他就帶著幾十棵日本櫻樹到艾克斯坦博士家登門造訪。禮物是豐厚的。正因為耽擱了那么久,所以贈禮慷慨才顯得恰如其分。他的捐助人對艾克斯坦博士說:“您一定認為沒有馬上向您致謝是做了件好事吧。”
“迫于義理”的人往往被迫償還隨著時間而增長的人情債。一個人可能向一個小商人請求幫助,因為他是這個商人童年時的一位教師的侄子。因為學(xué)生在青年時代無法向其老師報答“義理”,所以人情債在過去的歲月中已日積月累,這個商人必須“并非出自本意地向社會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