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日本人對自己采取的最極端的行為就是自殺。根據(jù)他們的信條,自殺若以適當?shù)姆椒ㄟM行,就能洗刷清自己的污名,恢復(fù)名譽。美國人譴責自殺,認為自我戕害不過是對絕望境遇的一種自暴自棄的屈服,但在崇拜自殺的日本人中,自殺是一種有著明確目的的高尚行為。在某種場合,為了履行對名譽的“義理”,自殺是理應(yīng)采取的最高尚的行動方針。元旦那天無力還債的人、因某不幸事件引咎良殺的官吏、以雙雙自殺來了給無望戀愛的戀人和抗議政府推遲對華 戰(zhàn)爭的憂國志士都同考試不及格的少年以及不愿作俘虜?shù)氖勘粯?,把最后的暴力使向自己。有些日本?quán)威說這種自殺傾向在日本是一種新的現(xiàn)象。要對此作出判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統(tǒng)計數(shù)字表明近年來的觀察者常常過高地估計自殺的發(fā)生率。按比例計算,19世紀的丹麥和納粹前的德國自殺比任何時代的日本都要多。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日本人喜歡自殺這一主題。日本人渲染自殺就像美國人渲染犯罪一樣,而且是帶著與美國人欣賞犯罪相同的共鳴情感來欣賞自殺的。比起戕害他人的事件來,他們對戕害自己的事件更加津津樂道。若用培根的話來說,他們是把自殺作為他們最喜歡的“重大事件”。這滿足了某種不能以談?wù)撈渌袨閬頋M足的需要。
近代日本的自殺與封建時代歷史故事中的自殺相比更帶有喜好自我虐待的性質(zhì)。歷史故事里所傳頌的武士遵照幕府命令為使自己免受可恥的處決而自己動手自殺,就如同西方的敵國軍人在被俘后與其接受絞刑不如接受槍決,或為免遭被俘后意料中的拷問而走自殺這條路。武士獲準“腹切’(剖腹自殺),就像蒙恥的普魯士軍官有時被允許用手槍秘密自殺。普魯士軍官得知己沒有指望用其他辦法來捍衛(wèi)名譽時,上司們就在其房間的桌子上留下一瓶威士忌和一支手槍。對日本武士來說,在這種情況下了給自己的生命僅是方式上的選擇,死亡是無從逃脫的。但在近代自殺是死的選擇。一個人常常為了不去殺害他人而把暴力施向自己,封建時代最后表明勇氣和決斷的自殺行為在今天已變成了自己選擇的自我毀滅。在最近兩個世代當中,當日本人感效“世道不公平”,感到“方程式的兩邊”不相等,感到他們需用“晨浴”洗去污穢時,他們越來越多地趨向于毀滅自己而不是他人。
甚至作為替自己一方贏得勝利的最后論據(jù)的自殺,盡管既發(fā)生于封建時代,也發(fā)生于現(xiàn)代,但也已朝著相同的方向變化了。德川時代有個著名的故事講述一個在幕府顧問班子中身居高位的年老的將軍監(jiān)護【官職。日話原文為“將軍傅育役”,即負責管教將軍繼承人的官,一般由德高望重的幕府顧問官擔任?!g注】在全體顧問官和代理將軍面前赤身露體地持刀準備隨時剖腹,他的自殺威脅奏了效,從而確保由他推薦的候選人繼承了將軍職位。而他也因為達到了目的而沒有自殺。若用西方人的話來說,這位將軍監(jiān)護是在訛詐反對派。但在現(xiàn)代這種抗議性自殺是殉道而不是策略行為。自殺的實行是在某一目的未能實現(xiàn)之后,或是為了使自己作為“裁減海軍軍備條約”之類已簽協(xié)定的反對者而名留青史。這種抗議性自殺不是威脅,而是以斷然實行的方式來影響公眾輿論的。
當對名譽的“義理”受到威脅時就把攻擊轉(zhuǎn)向自己,這種傾向正在逐漸加強,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要采取自殺那樣極端的手段。轉(zhuǎn)向內(nèi)部的攻擊僅僅產(chǎn)生憂郁、無力和那種在知識階級中極為流行的日本人特有的厭倦。為什么這種情緒尤其在這個階級中廣為蔓延?原來其中是有充分的社會學原因的,因為知識分子過剩,在等級制中他們所占的地位很不穩(wěn)固,他們之中僅有小部分人能夠施展抱負。在20世紀30年代,由于當局對知識階級疑神疑鬼,把他們當作持有“危險思想”的人,所以他們的心靈雙倍地易受傷害。日本知識分子通常把他們的失意歸咎于歐化所造成的混亂,但此種解釋并沒有多大用處。日本人特有的情緒劇變是從強烈的獻身精神變?yōu)閺娏业膮捑肭榫w,而許多知識分子遭受的精神崩潰是傳統(tǒng)的日本式的。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他們中的許多人也以傳統(tǒng)的方式使自己避免這種精神崩潰:他們抱著國家主義的目標,再次將攻擊的矛頭從自己的胸膛轉(zhuǎn)向外部。在對外國的極權(quán) 主義侵略中他們可以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他們使自己擺脫了不愉快的情緒,并重又在自己身上感受到新的巨大力量。這一點他們在個人關(guān)系中未能做到,但他們相信作為一個征服民族他們是能夠那樣做的。
現(xiàn)在,既然戰(zhàn)爭的結(jié)局證明這種信念是錯誤的,懶散又成了日本的巨大心理威脅。不管他們的意愿如何,他們無法輕而易舉地應(yīng)付此種威脅。心理威脅扎根甚深。一個居住在東京的日本人說:“已經(jīng)不擔心炸彈會掉下來了,真是松了一口氣。但是一旦戰(zhàn)爭結(jié)束,就猶如失去了目的,大家都在迷茫中,干事心不在焉。我是如此,我的內(nèi)人是如此,全體國民就好像住院的病人。我們對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漠然處之,所有的人都茫茫然如墮云里霧中。人們抱怨說政府遲遲不進行戰(zhàn)爭的善后工作和救濟事業(yè),但我認為這是因為官府那幫人都懷有與我們同樣的心情?!比毡救说倪@種虛脫狀態(tài)同解放后法國出現(xiàn)的危險是同一類型的。在德國,投降后最初半年或八個月這并未成為問題。在日本這成了問題。美國人能夠充分理解這種反應(yīng),但對我們來說幾乎不可相信的是,與這種態(tài)度同時存在的是對戰(zhàn)勝國表示的那種親善。幾乎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人們就可一目了然地看出,日本人民以極端的善意接受戰(zhàn)敗及隨之而來的一切后果。人們以鞠躬和笑容、揮手和歡呼迎接美國人。這些人既不郁悶,也無憤怒。若用日本天皇在投降詔書中的話來說,他們是“忍受難以忍受的事”。若是如此,那么為什么這些人不著手整理家園呢?根據(jù)占領(lǐng)條件,他們得到了這樣做的機會,即不是由外國軍隊一個村莊接一個村莊地去進行占領(lǐng),行政權(quán)仍留在他們自己手里。他們整個民族似乎都把應(yīng)干的事拋在一邊,一味地微笑和揮手歡呼。然而,正是這個民族在明治初期創(chuàng)造了復(fù)興國家的種種奇跡,在20世紀30年代傾注如此巨大的精力完成了軍事征服的準備,它的士兵曾在太平洋上如此孤注一擲地進行過逐島戰(zhàn)。
實際上日本人絲毫未變。他們的反應(yīng)是與其秉性相一致的。在頑強的努力和完全原地踏步的懶散之間情緒大幅度搖擺是日本人天生的性格。日本人現(xiàn)時專注于維護一個戰(zhàn)敗國的聲譽,而且認為他們可以用表示友好來做到這一點。作為一種必然結(jié)果,許多人認為百依百順的態(tài)度是達到目的時最安全的道路。從這種認識向前再跨一小步,就輕而易舉地轉(zhuǎn)到另一種認識,即認為干什么都不好,還是踏步觀望形勢為上策。于是懶散就蔓延開來了。
但是,日本人決不喜歡懶散?!皬膽猩⒅袉酒鹱约骸?,“從懶散中喚起別人”,這在日本是催促人們奔向更好生活的常用號召,這些話甚至在戰(zhàn)時也常常掛在電臺廣播員的唇邊。他們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同無為消極作斗爭,1946年春,日本的報紙一再談?wù)摚氨M管我們是在全世界的眾目睽睽之下”,但他們到那時為止仍未能清除轟炸后的廢墟,仍未能使某些公用事業(yè)正常運轉(zhuǎn),這對日本的榮譽來說是一大污點;他們還埋怨那些夜間聚集在火車站席地而睡,讓美國人目睹其慘狀的流浪者家庭的懶散。日本人對這種喚醒其名譽心的批評是能夠很好理解的。他們還希望作為一個民族在將來能再次竭盡全力地為在聯(lián)合國獲得一席受人尊敬的位置而努力。這就是說他們要再次為自己的名譽而工作,不過是沿著新的方向。如果將來大國間能實現(xiàn)和平,日本將沿著這條恢復(fù)自尊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