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文化的自我修養(yǎng)常??赡鼙粊碜粤硪粋€國家的觀察者視為無關宏旨細枝末節(jié)。訓練方法本身是很明白的,但為什么要那樣辛苦呢?為什么自愿地把自己掛在鉤子上,或凝神聚心于肚臍,或絕對不破費錢財呢?為什么要集中于某一種苦而不去控制某些在局外人看來的確重要,并需加以訓練的沖動呢?如果這位觀察者所屬的國家是不教人自我修養(yǎng)的方法的,而置身于這些非常信賴修養(yǎng)方法的人民之中,那么誤解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在美國,自我修養(yǎng)的技術與傳統(tǒng)方法不太發(fā)達。美國人假設,一個人估量什么是其個人生活中可以實現的事情之后,如果必須,他會為達到既定的何標而訓練自己。一個人是否自我修養(yǎng),這取決于該人的抱負,或他的良心,或威卜蘭【Veblen,Thorstein(1857~1929),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兆g本注】所謂的“職業(yè)本能”。他可能會為了要做足球隊員而接受禁欲生功而或者為了把自己訓練成音樂家,為了使自己的企業(yè)獲得成功而放棄一切娛樂。他可能出于良心而避免惡行與輕薄舉動。但在美國,自我修養(yǎng)作為一種專門的訓練,并不是像算術那樣完全脫離實際應用需要而學習 的。假如美國真有這種修行方法,那么它們也是歐洲的某些宗教領袖或傳授印度發(fā)明的方法的斯瓦米【Swami,閣下(印度對學者、宗教家的一種尊稱)?!g注】們所帶來的。甚至像圣?德助撒和十字若望【SantaTeresadeJesus(1515~1582)和JuandelaCruz或JuandeyepzyAlvarez(1542~1591)都是屬于西班牙加爾默羅教團 的神秘主義者。——日譯本注】所傳授并實踐的那種以冥想和祈禱為內容的宗教性修行,在美國也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
然派,日本人的假設卻認為中學考試的應試少年,參加擊劍比賽的運動員,或過貴族生活的人,都不僅需要學習 他受試時必須記住的特定的東西,而且還需要與此完全不同的自我修養(yǎng)。不管他為應試記住了些什么事實,不管其擊劍技術如何精湛,不管他如何注意禮貌細節(jié),他都必須放棄他的書本、他的劍和他的翩翩風度,去進行特殊的修行。當然,并非所有日本人都接受帶有種稅意味的修行,但是甚至對那些并不進行這種修行的人來說,自我修養(yǎng)的用語和實踐也在人生中占有公認的地位。各階級的日本人都是根據一整套的觀念來評判他們自己和別人的,而這一整套觀念則是由他們普遍適用的自制和自控觀念而定的。
他們的自我修養(yǎng)概念可以概要地分為兩種,一種產生能力,另一種產生高于能力的東西。這種“高于能力的東西”,我稱之為練達【原文為expertness?!g注】。這兩者在日本是互相分開的,以在人類精神中產生不同的結果為目的,具有不同的根據,按不同的外部標志未識別。第一種類型,即培養(yǎng)能力的修行已經敘述過許多例子。那個軍官談到其士兵在六十小時不間斷的平時演習 中只有十分鐘休息機會時說,“那些家伙即使不教也知道睡覺,需要的是不睡覺的訓練。”盡管這在我們看來是極端的要求,但他不過是在著意培養(yǎng)必要的能力。他是在闡述日本精神控制法的公認原理,即意志高于幾乎是無限可塑的肉體,而肉體本身并不會不予關注就必然損害健康的。日本人關于“人情”的整個理論正是以這一假定為基礎的。遇到事關人生的真正重要事情時,肉體的要求就應該被徹底地置于從屬地位,不管這些要求對健康如何必需,也不管這些要求在平時如何得到承認和精心培養(yǎng)。不管以何種自我修養(yǎng)為代價,一個人應該發(fā)揮日本精神。
然而,以這種方式表述日本人的態(tài)度有誤解其假設之虞。因為“不管以怎樣的自我修養(yǎng)為代價”,在正常的美國用法中幾乎意同“不管以怎樣的自我犧牲為代價”,它還經常意味著“不管以怎樣的自我抑制為代價”。美國人關于修養(yǎng)的理論——不管修養(yǎng)是來自外部,還是由于嚴格律己的道德良知出自內心深處——認為從孩提時化起男男女女就得通過修養(yǎng)而社會化,這種修養(yǎng)或許是自己主動接受的,或許是外部權威所強加的。這是一種壓抑。個人對這種限制自己愿望的做法感到憤恨,但他不得不作出犧牲,因而在其身上喚起了不可避免的反抗性情緒。這不僅是美國許多職業(yè)心理學家的觀點,這也是每一代人在家中受父母養(yǎng)育時就浸染熏陶于其中的哲學,因此心理學家的分析道出了我們社會中的許多實情。孩子到了一定的時間“必須”就寢,而且他從其父母的表情中察覺出就寢是一種壓抑。在無數家庭中孩子以每夜的大鬧來表示其不滿,他已是一個受過修養(yǎng)的年幼的美國人,把睡覺視為人“必須”做的事情,但仍作出螳臂擋車式的反抗。他的母親還規(guī)定某些地“必須”吃的東西,這可能是燕麥粥,或菠菜,或面包,或桔子汁,但美國小孩學會了對他“必須”吃的東西表示抗議。他會得出結論,對他“身體有益”,的食物并不是味道好的食物。這是一種美圖習 俗,這在日本是聞所未聞的,在諸如希臘那樣的一些西方國家里也是沒有的。在美民,成年意味著從食物的壓抑中得到解放,一個成年人不再限于吃時身體有益的東西,而且還可以吃味道好的食物。
但是,與西方關于自我犧牲的整個觀念相比,這些關于睡覺與飲食的觀念是不值一提的。標準的西方信條認為父母為其孩子作出了巨大犧牲;妻子為其丈夫犧牲自己的一生;丈夫為維持一家生計而犧牲自己的自由 。美國人很難想像在某些社會中男男女女都不承認良我犧牲之必要,但這卻是真的。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說,父母自然感到小孩可愛,女人在結婚與其他生活道路之間寧愿選擇前者,養(yǎng)家活口的男人是在干其最喜愛的職業(yè);就像獵人或園丁是在干其最喜愛的職業(yè)一樣。為什么要談論自我犧牲?如果社會強調這些解釋,并允許人們依照這些解釋生活,自我犧牲觀念就不大會得到承認。
一個人在美國以上述“犧牲”為代價而為他人所做的這一切,在其他一些文化中卻被視為是互相交 換,它們或是將在以后得到償付的投資,或是對已得到的價值的償還。在這樣的國家,甚至父子關系也以此方式來對待,父親在兒子年幼時為其所做的一切,兒子將在老人的晚年和死后償還。各種商業(yè)關系也是一種民間契約,雖然經常確保等量交 換,但也同樣經常使當事者一方承擔保護義務,使另一方承擔服務義務。如果雙方都認為所受益處有利于己,就沒有一方會把自己所盡的義務視為犧牲。
在日本,為他人服務背后的強制力當然是互相履行義務,既要求對收到的東西等量償還,也要求處于等級關系中的人彼此之間相互履行責任。因此,自我犧牲的道德觀所處的地位與在美國的地位大不相同。日本人總是特別反對基督教傳教士關于自我犧牲的說教。他們主張有德性的人不應認為他為別人所做之事是對自己愿望的壓抑。一個日本人對我說,“如果我們做你們稱之為自我犧牲的事,這是因為我們希望給予,或因為給予是好事。我們并不為自己感到遺憾。不管我們?yōu)樗藢嶋H上犧牲了多少東西,我們并不認為這種給予會使我們在精神上升華,或我們應該因此而得到‘報答’。”像日本人這樣一個以如此復雜詳盡的相互義務作為生活中心的民族,自然認為把自己的行為說成是自我犧牲是無稽之談。他們竭盡全力去履行極端的義務,但傳統(tǒng)的相互義務的約束力使他們不會感到自我憐憫或自以為有德。而此種感情在個人主義較為嚴重和競爭較為激烈的國家內是很容易產生的。
因此,為了理解日本人一般的自我修養(yǎng)的習慣,美國人必須對我們的“自我修養(yǎng)”觀念做一種外科手術。我們必須割去在我們的文化中派生于這一概念周圍的“自我犧牲”和“壓抑”的贅疣。在日本,一個人為了成為好的選手而又我訓練,日本人的看法是,此人并不懷著比玩橋牌的人更多的犧牲意識來進行訓練。訓練當然是嚴格的,但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幼兒生來幸福,但并無“品嘗人生”的能力,只有經過精神修養(yǎng)(或自我修養(yǎng)),男人或女人才能獲得充分地生活和“品味”人生的能力。這一短語通常譯為“只有如此,他才能享受人生?!弊晕倚摒B(yǎng)“使人增大肚量(自我控制約能力)”;它擴大了人生。
在日本,進行“能力”性自我修養(yǎng)的基本理由在于它改善一個人的處世態(tài)度。他們說,在修養(yǎng)之初他也許會感到難以忍受,但這種感覺不久就會消失,因為他最終或許會從中感到樂趣——或許會放棄修養(yǎng)。學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買賣,少年學習 “柔道”(柔術),年輕的妻子自我調整以適應其婆母的要求。不言而喻,在修養(yǎng)的最初階段,不習慣于新要求的男人或女人可能會想逃避此種“修養(yǎng)”。其父親會對他們說:“你到底起了什么錯誤的念頭?為了品嘗人生無論如何要多少進行一些修養(yǎng)。如果你放棄它而完全不修行,以后必定會遭到不幸。如果出現這樣的結果,即使被世人說三道四,我也不會袒護你的?!苯栌盟麄兂S玫脑拋碚f,“修養(yǎng)”是擦去“身上長出的銹”。它使人變成明晃晃的銳利的刀,而他當然想要成為這樣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