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注重超感覺經(jīng)驗的任何宗派中都是不同尋常的修養(yǎng)。甚至在三昧境中這些禪宗修行者也不試圖超脫自身,而是如同尼采在談論古希臘人時所說:“仍為其自身,并保持其凡俗姓名?!痹谂f本佛教大師的言論中,有許多表述這一觀點的生動說法。最好的一種說法出于道元【道元(1200~1253),日本高僧,1223~1227年間留學中國,回國廣傳曹洞宗禪學。他的第一部著作《普勸坐禪儀》簡要地介紹了坐禪方法?!g注】之口,他是13世紀禪宗曹洞宗【曹洞宗,日本佛教禪宗最大的支派,主張坐禪以求證覺悟。此宗于九世紀由僧人良介和本寂創(chuàng)立于中國,中心寺院在曹山與洞山,故名。日本僧人道元將此家傳入日本。1977年有信徒753萬人?!g注】的偉大創(chuàng)始者,該宗至今仍是禪宗里頭最大和最有影響的一個宗派。在談及他自己的“悟”(悟道)時,他說,“我只知道在垂直的鼻子上方,眼睛水平地橫著,……沒有一點不可思議的事(存在于禪的體驗之中)。時光自然流逝。太陽從東升起,月亮消失于西方?!薄綨ukariva,Kaiten,TheReligionoftheSamurai,London,1913,197頁?!ⅰ慷U宗的著作也不認為三昧經(jīng)驗除了賦予經(jīng)過自我訓練的人類能力之外還會賦予其他力量,一位日本佛教徒寫道,“瑜伽主張,通過瞑想可以獲得各種超自然的能力,但禪宗不作任何此類荒謬之論?!薄厩耙龝?94頁。——原注】
這樣,日本人便擯棄了瑜伽術在印度借以立足的假設。日本人對有限性的酷愛幾如古希臘人,因此它把瑜伽術理解為使人完善的自我修養(yǎng),達到人與其行為之間“間不容發(fā)”的“練達”的手段。這是效率的修養(yǎng)。這是自我依靠的修養(yǎng)。它賜予的功德是現(xiàn)世的功德,因為它使人能在應付任何局面時都準確地作出恰如其分的努力,既不多,又不少。它使他能控制本會反復無常的心神,不管是身體所受的外來危險,還是內在的激情都不會使他離開正道。
這種修養(yǎng)當然對武士和牧師同樣有價值,而且正是日本武士把禪宗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宗教。除了在日本以外,一個人幾乎不能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神秘主義的修行法不是被人們用來追求神秘性體驗的極樂境界,而是被武士們用來訓練他們自己去適應肉搏戰(zhàn)。然而從禪宗在日本開始流行時起就一直是這樣的。12世紀,日本禪宗創(chuàng)始人榮西的杰作題名為《興禪護國論》,禪宗訓練武士、政治家、擊劍手和大學生去實現(xiàn)完全世俗的目標。正如查理?艾略特爵士所說,在中國禪宗的歷史中沒有任何東西暗示出這樣一種前途,即它將在日本被作為軍事訓練的一種科目。“禪宗與茶道或能樂一樣成了道地的日本貨。這種瞑想性的神秘教義不是在經(jīng)書上而是在人心的直接體驗中發(fā)現(xiàn)真理,因此人們可以推想,在十二十三世紀這樣的動亂時代,它會在寺院這種避風港里流行于逃遁份世風云的出家人中間。但人們不會想到它會作為武士階級所愛好的生活規(guī)則而被接受。然而事實卻是如此。”【查理?艾略特爵士,《日本佛教》第186頁?!ⅰ?
包括佛教與神值在內的日本許多宗派十分強調瞑想、自我催眠和入定的神秘修行法。但是,這些宗派中的有些宗派宣稱
這種修行的結果是神的恩寵 的佐證,并將其哲學的根基置于“他力”即“他人之力”上面,也即置于萬靈之神的助力上面。有些宗派則僅依賴“自動”,即“自力”,禪宗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例子。這些宗派教誨說,潛力僅存在于自己身上,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使之增加。日本武士感到這種教義正中下懷,而且不論作為僧侶、政治家還是作為教師——因為這些職能都是由武士來充任的——他們都可利用禪的修行法來支持剛毅的個人主義。禪宗的教義是極為具體的?!岸U宗只追求人可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的光明。禪宗不能容忍妨礙這種追求的任何障礙。從你的道路上清除一切障礙。……如果在途中碰到佛,就殺死佛!如果碰到師祖就殺死師祖!如果碰到圣者(阿羅漢)就一個個地殺死圣者。這正是獲得拯救的唯一道路。”【轉引自E.SteinilberOberlin《日本的佛教諸宗》,倫敦,1938年,第143頁?!ⅰ?
追求真理之人不應間接地接受任何東西,不論是佛的說教、經(jīng)書還是神學?!叭耸纸探允遣潦眠@些不凈的廢紙”。人們可以研讀它們而得益,但它們與一個人自己靈魂中的閃光毫無關系,而只有這種閃光才能使人悟道。在一本禪宗對話集中,一位弟子請求禪僧講解“法華經(jīng)”,這位僧侶給他作了非常精彩的講解,但聽講解的弟子卻苛刻地說,“啊唷,我還以為禪僧卑視經(jīng)典、理論和推理性說明的體系呢?!鄙畟H回敬說:“禪宗并不存在于完全無知中,但是它相信‘悟道’在一切經(jīng)典和文獻之外。你并沒有對我說你想知道的是‘悟道’,而僅說你希望聽聽經(jīng)典的說明。”【轉引自E.SteinilberOberlin《日本的佛教諸宗》,倫敦,1938年,第175頁。——原注】
禪宗教師所教授的傳統(tǒng)修行意在教弟子“悟道”的方法。修行可能是肉體性的,也可能是精神性的,但它最終必須在學習 者的內在意識中得到確認。擊劍手的禪宗修行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擊劍手當然要學習 并經(jīng)常練習 正確的劍術,但他在劍術方面的熟練只是屬于“能力”的領域。此外,他還必須學習 變得“無我”。他先站在數(shù)英寸見方的平穩(wěn)的板上,將精神集中于支撐自己身體的幾英寸的木板表面。他腳下的這塊非常狹窄、賴以立足的木板逐漸墊高,直至變成四英尺高的柱子,而他則能象站在院子里那樣輕松自如地站在這四英尺高的柱子上。當他能在柱子上完全穩(wěn)健無畏時,他便達到了“悟道”,而他的心也不會再以目眩和害怕跌落而背叛他。
日本人的這種站柱修行把眾所周知的西方中世紀圣西門派【圣西門,三至四世紀間斷修道士,北敘利亞出生。據(jù)傳曾在柱子上生活了30年,這根柱子最初是六英尺,后來逐漸升高,最后達到六十英尺。圣西門就站在這根柱子上說教?!兆g本注】站柱苦修者的修行變成了有意識的自我修養(yǎng)。這已不再是一種苦行。日本的各種肉體鍛煉,不管是禪宗的修行還是農(nóng)村中的普通習慣,都經(jīng)歷了這種演變。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跳入冰涼刺骨的水中或站在山中瀑布下是一種普通的苦行,有時意在抑制肉欲,有時意在獲得神的慈悲,有時則為了引起入定。日本人最喜愛的寒冷苦行是在黎明前站在或坐在冰冷刺骨的瀑布下,或在冬夜三次用冰水澆身。但其目的是訓練有意識的自我,直至不再感到痛苦。信此道者的目的是訓練自己不受妨礙地繼續(xù)瞑想。當他意識不到冷水的沖擊和身體的顫抖之時,他便達到了“練達”之域。除此之外并無其他報償。
精神訓練也必須同樣自悟。一個人即使跟師傅,師傅也不可能進行西方意義上的“教授”,因為弟子從其自身以外的源泉學到的任何東西都沒有重要意義。師傅也許會同弟子一起討論,但師傅不會溫 文爾雅地把他引入新的知識世界。師傅最粗暴,反而被認為最有幫助。如果師傅不預先警告就打碎弟子舉往嘴邊的茶碗,或絆倒他,或用銅如意擊其關節(jié),那么震驚會使他頓悟。這打破了他的自我滿足。記載僧侶言行的書籍充塞著這類插曲。
用來促使弟子作拼死努力去“悟道”的最受喜愛的方法是“公案”,從字面上說是“問題”。據(jù)說此類問題共有1700種,在禪僧的軼事集中,一個人花7年時間來解答其中的一個問題是不足為奇的。這些問題并不是準備讓人求得合理答案的,其中之一是“聽孤掌之鳴”。另一個是“要感覺到在自己成為胎兒之前的思母之 情”。其他的問題是,“誰是身負無生命軀體行走的人?”或要回答“正在走向我的是誰?”或要回答,“萬物歸一,一歸何處?”諸如此類的禪宗問題在12或13世紀之前的中國也曾被用過。而日本在接受禪宗的同時也接受了這些東西。但是在中國大陸 它們并未繼續(xù)存在下去。在日本它們卻構成了“練達”修行的最重要部分。禪宗入門書極為重視公案。“公案包藏著人生的兩難處境”。他們說,思考公案的人身逢絕境,恰如“被迫進死胡 同的老鼠”,恰如一個“燒得火紅的鐵球梗在喉嚨里”的人,恰如“要叮咬鐵塊的墳子”。他如癡如狂,加倍努力。終于,隔在其心與問題之間的“觀察的自我”的屏障被拆除,兩者——心與問題——如閃電般迅即融合,他也就“大徹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