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到六、七歲以后,慎重與“知恥辱”的責任便被逐漸地加在他們身上,并由最嚴厲的約束力加以維持:他們?nèi)缬羞^失,他們自己的家庭就會擯斥他們。這種壓力雖不是普魯士紀律的壓力,但卻是不可逃避的。在他們擁有特權(quán)的幼兒期,如此發(fā)展的基礎(chǔ)便已打下了,那時已經(jīng)為了養(yǎng)成良好的大小便習慣和正確的姿勢,進行過堅持不懈、不可逃避的訓練,父母親逗弄孩子,假裝威脅要拋棄他,這些就為今后的這種發(fā)展準備了條件。這些早期體驗造就了孩子,使他在聽說“世人”會嘲笑他和擯斥他時便會接受加諸于他的巨大約束。他壓制自己在早期生活中會隨便表現(xiàn)的沖動,并不是因為這些沖動邪惡,而是因為它們現(xiàn)在已不合時宜。他現(xiàn)在已跨入嚴肅的生活。隨著他越來越多地失去幼時的特權(quán),他得到越來越進入成年的喜悅,但幼兒期的體驗決不會真正消逝。他大量地從這些體驗中吸取養(yǎng)料,充實其人生哲學。在他對“人情”的寬容之中,他重溫 幼時的這些體驗。在整個成年時期,在其生活的“自由 的圈子”里他重新感受這些體驗。
一種引人注目的連續(xù)性聯(lián)結(jié)著孩子生活的早期與晚期。即獲得伙伴認可的極端重要性。被灌輸在他頭腦里的正是這一點。而不是德的絕對性標準。在孩提時代的早期,當他長大到能夠提出請求時,母親就讓他睡到他自己的睡鋪中去,他計算自己以及兄弟姐妹所獲得的糖果,以此作為標準來衡量他在母愛中占據(jù)的位次,如果遭到忽視,他會迅速注意到,他甚至會問其姐姐“姐姐最喜歡我嗎?”在兒童時代的晚期,人們要求他放棄越來越多的個人滿足,而許諾的報償則是他將得到“世人”的認可和接納。懲罰則是“世人”將嘲笑他。在大多數(shù)文化中這種約束力當然都被應用于兒童教養(yǎng)中,但在日本這被視為特別重要。被“世人”遺棄是怎么一回事,這已通過父母威脅說要丟掉孩子的逗弄戲劇性地印在孩子的腦子里了。在一生中他懼怕被伙伴拋棄甚于懼怕暴力。他對嘲笑與拋棄的威脅極為敏感,甚至當他僅僅在自己心中想像出這種威脅時也是如此。因為在日本社會中幾乎沒有私生活的秘密,所以“世人”實際上知曉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世人”不贊成的話,就能夠拋棄他,這決不是一種臆想。甚至日本房屋的結(jié)構(gòu)——在白天被推開的隔音不好的薄壁——也使得那些造不起圍墻和庭園的人的私生活讓人一覽無遺。
日本人所用的某些象征物有助于分清他們性格中基于兒童訓育的非連續(xù)性的兩個側(cè)面。在最早時期形成的側(cè)面是“不知恥辱的自我”,他們?yōu)榱肆私庾约涸诙啻蟪潭壬媳A糁安恢獝u辱的自我”而在鏡子里照自己的臉。他們說,鏡子“映照出永恒的純潔”。它并不助長虛榮心,也不反映出“干擾的自我”。它映照出心靈的深處。一個人應在這里看到“不知恥辱的自我”。人在鏡子中看到作為心靈之“門”的眼睛,這有助于他作為“不知恥辱的自我”而生活下去。他在這里看到理想化的天生形象。常聽說有些人為了這一目的而把鏡子形影不離地帶在身邊,甚至聽說有一個人在家中神龕里特置一鏡以凝視自己的面貌,反省自己的靈魂;他“祀奉自己”,“膜拜自己”。這是少有的,但這只是把一般做法推進了一小步,因為所有人家的神龕上都有作為圣物的鏡子。在戰(zhàn)爭期間,日本廣播電臺曾播放一首專門的頌歌,贊揚一班女學生自己湊錢買鏡子掛在教室里。這里絲毫沒有把鏡子看成虛榮象征的意思。這被描寫成姑娘對其心靈深處平靜目的新的奉獻。照鏡子是證明她們精神高尚的外部儀式。
日本人對鏡子的感情起源于“觀察的自我”被植入孩子心靈之前。他們在鏡子里看不到“觀察的自我”。鏡子里映出的是天然的“善”的自我,沒有“恥辱”這位導師的存在,就如他們在幼兒期那樣。他們賦予鏡子的同一象征意義還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的基礎(chǔ),即為達到“練達”而進行自我修養(yǎng)的基礎(chǔ),他們堅持不懈地修養(yǎng)自己,以消除“觀察的自我”,恢復幼年那種思想與行動的一致。
特權(quán)性的幼兒期生活對日本人產(chǎn)生了種種影響,盡管如此,在羞恥感成為道德基礎(chǔ)的后續(xù)階段的各種約束并不被感到僅僅是剝奪。正如前面所述,自我犧牲是日本人經(jīng)常攻擊的基督教觀念之一;他們按斥那種認為他們是在犧牲自己的觀念。甚至在極端的例子中,日本人也說是為了盡“忠”、“孝”或“義理”而“自愿”,死的,在他們看來這并不屬于自我犧牲的范疇。他們說,你可通過這種自愿的死來達到自己所期望的目標,否則就會“死得像狗一樣”,而這對于他們是意味著死得不值得,并不像在英語中那樣意味著死得悲慘。并不那么極端的一系列行為在英語中也被稱為自我犧牲,在日語中則反而屬于自尊的范疇。自尊(“自重”)始終意味著自制,而自制恰與自尊具有同樣的價值。大事只有通過自制才能辦到,美國人強調(diào)自由 是實現(xiàn)目的的必要條件,而在具有不同生活體驗的日本人看來這是不恰當?shù)?。他們接受這樣一種觀念,即通過自制可使自我更有價值,并將此作為其道德戒律的主要信條之一。否則,他們怎么能控制這個危險的自我,這個充滿著可能會爆發(fā)并擾亂正當生活的種種沖動的自我呢?正如一個日本人所表述的那樣:
“花數(shù)年辛勤勞動而涂上的漆層越厚,制成的漆器便越有價值。對民族來說也是如此……有句形容俄國人的話說‘抓破俄國人,現(xiàn)出的是韃靼人。’人們可以同樣正確地說日本人,‘抓破日本人,刮去漆,現(xiàn)出的是海盜?!欢粦浽谌毡酒崾且环N值錢的產(chǎn)品,是手工藝的輔助材料。漆中沒有絲毫虛假;它不是為了掩蓋缺點而涂上的。它至少與它們所裝飾偽器物具有同樣的價值?!薄疽霸x吉(音譯):《日本的真面目》,倫敦,1936年,第50頁?!ⅰ?
在西方人看來日本男性行為中十分明顯的矛盾是由其訓育的非一貫性所造成的,甚至在他們經(jīng)歷了全部“徐漆”過程以后,他們的意識中仍深深地留下幼時的印象,那時他們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生活得就像小神仙一樣,他們那時甚至可以盡情地發(fā)泄自己的尋釁心,那時他們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滿足。由于這種植根甚深的兩重性,他們在成年后可以從毫無節(jié)制的浪漫戀愛突然轉(zhuǎn)到對家族意見的絕對服從。不管他們在履行極端的義務(wù)方面走得多么遠,他們都能夠盡情地享樂與貪圖安逸。慎重處世的教養(yǎng)使他們在行動中常常表現(xiàn)得像一個膽小的民族,但他們實際上勇敢得近乎魯莽。他們在等級制下可以表現(xiàn)出非凡的順從態(tài)度,但決不會輕易服從來自上面的控制。他們盡管彬彬有禮,卻仍能保持著傲氣。他們可以接受軍隊所要求的狂熱盲從的紀律,但又桀驁不馴。他們可以是熱烈的保守主義者,但又受新的方式的吸引,就如他們在接受中國風俗和西方學問時一再表明的那樣。
性格的兩重性造成緊張,對此,不同的日本人以不同的方式作出反應,不過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同一個實質(zhì)性問題,即如何把自發(fā)性【指孩提時代想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發(fā)行為。——譯注】以及對此予以寬容的幼年期經(jīng)歷同生活稍后階段出現(xiàn)的預示生活安穩(wěn)的各種約束協(xié)調(diào)起來。許多人困于如何解決這一問題。有些人作繭自縛地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像道學家一樣,非常懼怕生活中的任何自發(fā)性沖突。因為自發(fā)性并非想像出來的東西,而是他們曾經(jīng)體驗過的東西,所以這種懼怕就更大了。他們孤獨乖僻,并因墨守自己所訂的規(guī)則而感到自己好家成了一個可以權(quán)威來發(fā)號施令的人。有些人則陷于人格分裂,他們懼怕自己的反抗心理,所以就把它堵死在自己的心中,并以和藹的表面行為加以掩蓋。他們常常埋頭忙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以免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感情。他們機械地履行對于他們自己來說基本上是毫無意義的呆板的日常事務(wù)。另一些人由于更加念念不忘其幼年時代,所以當他成年以后,在必須履行的一切義務(wù)面前感到毀滅般的不安,在不宜依賴別人的年齡仍試圖越來越多地依賴他人。他們感到任何失敗都是對權(quán)威的冒犯,因此任何斗爭都會使他們陷于巨大的焦慮之中。不能依據(jù)成規(guī)處理的預料不到的情況會使他們感到驚恐?!具@些精神癥狀以多羅西亞?萊頓博士對“戰(zhàn)時隔離收容所”中的日本人所作的多爾沙赫檢查為基礎(chǔ),由弗朗西斯?霍爾特分析。——原注。羅爾沙赫檢查即是由瑞士精神病學者羅爾沙赫首創(chuàng)的檢查法。該檢查法是對被檢查者出示搞亂的、但左右相稱的黑白或彩色圖形,并令其回答,然后根據(jù)回答判斷被檢查者的性格?!兆g本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