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愉快時總習(xí)慣沉默不語,或更確切地說,我不悅的緘默所具有的那種冷酷、卑劣氣質(zhì),過去總能嚇得瓦萊里亞束手無策。她總是先小聲抽泣繼而放聲哭號,一邊說著:“讓我發(fā)瘋的是,你這樣呆著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p>
我也試過對夏洛特保持沉默——而她只一味發(fā)出唧唧聲,或咯咯笑我的不言不語。真是個奇異的女人!于是我就退回我原來的房間,現(xiàn)在是標(biāo)準(zhǔn)的“書房”了,低聲嘟噥說我畢竟還有部學(xué)術(shù)性的巨著要寫;夏洛特也就繼續(xù)美化她的家,寫幾封信,或拿起電話婉轉(zhuǎn)啼唱。我從窗戶,透過如漆的白楊樹葉的顫動,能看見她穿過大街,心滿意足地給費倫的妹妹寄信。
在我仍對滴漏湖靜止的沙灘作過最后一次拜訪后的一個星期,一直最星雨陰霾密布,那是我能記得的最抑郁的日子。
而后終于出現(xiàn)了二三縷模模糊糊希望的光線——在太陽完全進出之前。
我想到在良好的工作秩序中,我有個靈巧的大腦,我或許該好好利用它。如果我不敢干預(yù)我妻子對付她女兒(在令人無望的遠(yuǎn)方明媚的天空下每天都在越變越熱烈,膚色越變越深)的計劃,我必須能想出適宜的辦法維護自己,這方法日后沒準(zhǔn)能引向一個特殊的良機。一天晚上,夏洛特自己為我提供了一個出口。
“我有件令你驚喜的事,”她說,脈脈地看著我,手中舉起一勺湯。“秋天,我們倆去英格蘭?!?/p>
我一口吞下我勺里的東西,用粉紅色餐紙(噢,這是米拉罐飯店需有的證明)抹凈嘴唇,我說:
“我也有一件令人吃驚的事,親愛的,我們倆不去英格蘭”“為什么,怎么回事?”她問,看著——那種驚詫比我預(yù)料的還嚴(yán)重——我的手(我下意識題疊起又撕開又壓平又撕開那張無辜的粉色的餐紙)。不過我微笑的面容石知怎么使放心了。
“事情很簡單,”我答道?!凹词乖谧钊谇⒌募彝ダ铮笪覀冞@樣的,也不是所有的決定都由女方做埃有些事情應(yīng)該論文夫決定。我可聯(lián)想象你這樣一位健康的美國女子,遇上與邦波爾夫人——或‘凍肉大王’塞纓爾。邦波爾,或一位好萊塢蕩婦乘同一條海輪橫渡大西洋,定會喜不自禁。我一點不懷疑當(dāng)我們望著——你,坦誠的明眸,我,控制著我嫉妒的羨慕——望著‘皇宮哨兵’或‘紅色哨兵’或‘海獺食者’或別的什么時候被拍攝下來,你我一定會為旅游公司做一則最漂亮的廣告??墒乔『梦矣憛挌W洲,包括古老快樂的英格蘭。你很清楚,對老朽和腐敗的世界,我所有的,僅僅是悲哀的聯(lián)系。你畫報上登的那些彩色廣告也無濟于事。”
“親愛的,”夏洛特說,“我真——”“不,等等。眼前的情況純屬偶然。我關(guān)心一般傾向。當(dāng)你想讓我不顧工作把整個下午花在湖邊曬太陽,為了你我會很樂意順從,為你曬成個金光燦燦的小黑孩,而不再作學(xué)者和,怎么說碾,教育者。當(dāng)你帶我去與可愛的法洛夫婦玩橋牌喝酒,我也總是欣然從命。不,請等等再說。當(dāng)你要裝飾你的家,我不干涉你的計劃。當(dāng)你決皮——當(dāng)你決定一切事情,我也許完全或部分反對——但從無半句怨言。我可以忽視個別事。但我不能無視一般傾向。我喜歡被你指揮監(jiān)督,但任何一種游戲都有規(guī)剔。我不是生氣。我根本不是生氣。
別再那樣做。我也是這個家的一半,嗓音雖小但還清楚。”
她走到我身邊,跪了下來,慢慢地但非常猛烈地?fù)u著頭,抓緊我的褲子。她說她從來沒想到。她說我是她的統(tǒng)治者,她的上帝。她說露易絲走了,讓我們現(xiàn)在就做愛吧。她說我必須原諒她否則她就去死。
這場小事故使我滿是得意。我輕輕地告訴她,這是件無需請求原諒的事,但需改變一個人的方式;我決心趁勢故作冷漠陰沉,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只埋頭寫書——至少是假裝用功。
我原先屋里的“工作床 ”,—早就變成縈繞我心頭的那張沙發(fā)了,夏洛特從我們同居 起就提醒我,那屋子該改成標(biāo)準(zhǔn)的“作家私室”。“英國事件”的兩天后,我正坐在一張嶄新又舒適的椅子里,膝上放著一大卷書,夏洛特用無名指敲門,悠悠地走了進來。她的姿態(tài)和我的洛麗塔多么不同,過去當(dāng)她穿著臟乎乎的藍(lán)仔褲來看我時,總是渾身散發(fā)出性感少女的留香;她襯衣最底下的扣子還總是開著,令人害怕又讓人發(fā)狂,有股隱隱的邪惡。不過,讓我告訴你們。在小黑茲的粗魯無禮和大黑茲的泰然自若能背后,均流動著嬌羞的氣質(zhì),它們味道相同,低低的聲音相同。一位偉大的法國醫(yī)生曾對我父親說過,在近親中,最微弱的胃響“聲音”也相同。
夏洛特就這么踱了進來。她覺得我們之間的一切都不對勁。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的晚上我們剛上床 就假裝睡熟,天亮才醒來。
她溫 柔地問我她是否“打攪了”。
“這會兒不,”我說,把《少女百科》第三卷翻開,查看一幅被繪制人稱作“臀界”的畫。
夏洛特走到有一個抽屜的仿桃花心木公桌子邊。她把手放在上邊,小桌子很難看,毫無疑問,可并不礙她的事。
“我總想問問你,”她說(象是談生意,一點也不賣俏),“這東西干嗎鎖?你這屋還要它么?樣子真蠢極了。”
“別管它,”我說。我正在“期堪的那維亞野營”。
“有鑰匙么?”“藏起來了?!?/p>
“喚,亨……”
“鎖著情書呢?!?/p>
她給了我—副受傷雌鹿的目光,這使我很氣惱,而后,她不知我是否很認(rèn)真,也不知如何繼續(xù)這場談話,就又呆站著了。我慢慢看過幾頁(校園、加拿大、小型照相機、糖果),她出神地望著破璃,用杏黃加玫瑰色的尖利指甲敲打它。
這會兒(我看到“乘獨木舟”和“北美野鴨”了),她挪到我的椅子邊,就勢重重地落坐在扶手上,用我第一任妻子慣用的香水的氣味立刻將我淹沒?!伴w下愿意在這兒過秋天嗎?”她問時,小拇指指著一個守舊的“東方州”的一幅秋景?!盀槭裁矗俊?非常清晰又饅悠悠)。她聳聳肩。(沒準(zhǔn)哈羅德過去總是那時候去度假。開放的季節(jié),條件反射到她那兒。)“我想我知道那是哪兒,”她說,手仍指著。“我記得一家旅館,‘著魔獵人’,很古怪,是不是?食物真是精美。而且互不干擾?!?/p>
她靠在我的太陽穴上摩挲了臉頰。瓦萊里亞很快就又恢復(fù)常態(tài)。
“晚飯你想吃點兒什么特別的么,親愛的?約翰和瓊一會兒來。”
我咕嚕一聲做了回答。她吻了我的下唇,明快地說她要做個蛋糕(從我租宿起開始的傳統(tǒng),因為我贊賞她的蛋糕),然后留我獨自一人選惘地呆坐房內(nèi)。
我小心地把打開的書放在她坐過的地方(書還試圖做海浪翻轉(zhuǎn),但突在里邊的鉛筆阻止了它),我查看了藏鑰匙的地方:它很乖,仍躺在那只昂貴的安全剃胡 刀下邊;這只舊的過去我一直用著,直到她給我買了只更好、更便宜的。這是萬無一失的隱藏地么——在刀片下邊,在那只包著天鵝絨的盒槽里?盒子放在裝有我各種各樣的工作文件的一只箱中。
我還能做什么改進嗎?很顯然,要想藏東西有多么難——尤其當(dāng)一個人的老婆總把眼睛盯在這家俱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