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nèi)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無親疏遠(yuǎn)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dú)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zhuǎn)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nèi)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于早飯后過來,就在會芳園游頑,先茶后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 與我就是了。”又向?qū)氂竦哪棠镅诀叩鹊溃骸皨邒?、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里來?!辟Z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dāng)?shù)娜?,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 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wěn)的。
當(dāng)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nèi)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lián),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點(diǎn)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房里睡覺的理?”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睂氂竦溃骸拔以趺礇]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往那里帶去,見的日子有呢?!闭f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xì)細(xì)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xué)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lián),其聯(lián)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案上設(shè)著武則天當(dāng)日鏡室中設(shè)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shè)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lián)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闭f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于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qiáng)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闭?思之間,忽聽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夢 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寶玉聽了是女子的聲音。歌聲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huán)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yáng)。
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羨彼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
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應(yīng)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里來,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蹦窍晒眯Φ溃骸拔峋与x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fēng)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fēng)流 冤孽,纏綿 于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機(jī)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yuǎn),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shù)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寶玉聽說,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lián),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zhuǎn)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lián),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 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fēng)月之債’?從今倒要領(lǐng)略領(lǐng)略?!睂氂裰活櫲绱艘幌?,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當(dāng)下隨了仙姑進(jìn)入二層門內(nèi),至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lián),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幾處寫的是:“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戳耍蛳蛳晒玫溃骸案覠┫晒靡业侥歉魉局杏瓮嬗瓮?,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睂氂衤犃?,那里肯依,復(fù)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nèi)略隨喜隨喜罷了?!睂氂裣膊蛔詣?,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lián)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進(jìn)入門來,只見有十?dāng)?shù)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xiāng)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問道:“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本美湫Φ溃骸百F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睂氂衤犝f,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后有幾行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 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 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 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后面書云: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寶玉看了仍不解。便又?jǐn)S了,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后面又畫著兩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
清明涕送江 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后面又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 水逝楚云飛。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后面忽見畫著個惡狼,追撲一美女 ,欲啖之意。其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后面便是一所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nèi)看經(jīng)獨(dú)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dú)臥青燈古佛旁。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jì)劉氏,巧得遇恩人。后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们樯恚榧认喾瓯刂鲖H。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jī)泄漏,遂掩了卷冊,笑向?qū)氂竦溃骸扒译S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后面。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yùn)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yè)。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yùn)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绱藝谖幔拾l(fā)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br/>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睂氂衤犃耍允橇w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diǎn)頭稱賞。因看房內(nèi),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lián),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丫鬟來調(diào)桌安椅,設(shè)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yīng)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辟鴻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diào)。若不先閱其稿,后聽其歌,翻成嚼蠟矣?!闭f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無?!健∠矘s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挚迵p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v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fēng)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zhǔn)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dāng),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fù)了,紅粉朱樓春色 闌。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dāng)日根由。一味的驕奢婬
十蕩貪還構(gòu)。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zāi)?。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聞?wù)f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
〖聰明累〗 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fèi)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jì)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煌蘸站舻摳叩?,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nèi),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 裊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fēng)月,繡閣煙霞,皆被婬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婬’為飾,又以‘情而不婬’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婬,知情更婬。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婬人也?!?br/>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xùn)飭,豈敢再冒‘婬’字。況且年紀(jì)尚小,不知‘婬’字為何物?!本玫溃骸胺且?。婬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婬者,不過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 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婬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婬’?!鈰H’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dá)。汝今獨(dú)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dú)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fēng)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jì)之道。”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 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游頑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后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jìn),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shè)如墮落其中,則深負(fù)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痹挭q未了,只聽迷津內(nèi)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 獨(dú)我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