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悄悄做了一個深呼吸后,園村友彥穿過自動門。
他真想伸手扶住腦袋,總覺得假發(fā)快掉下來了。但桐原亮司嚴重警告他,絕對不準那么做。眼鏡也一樣,若是頻頻觸碰,很容易被察覺是用來偽裝的小道具。
三協(xié)銀行玉造辦事處裝設(shè)了兩臺自動取款機,現(xiàn)在,其中一臺前有人,正在使用的是一個身著紫色連衣裙的中年婦人??赡苁遣涣晳T操作機械,動作非常緩慢。她不時四下張望,大概是想找能幫忙的職員。但銀行里悄無人影,時鐘的時針剛過下午
四點。
友彥生怕這位略微發(fā)福的中年婦人向自己求助,要是她那么做,今天的計劃便必須中止。
四周沒有其他人,友彥不能一直戳著不動。他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辦,應該死心回頭嗎?但是,想及早進行“實驗”的欲望也很強烈。
他慢慢接近那臺無人使用的機器,巴望著中年婦人快些離去,但她仍朝著操作面板歪頭苦想。
友彥打開包皮,伸手入內(nèi)。指尖碰到了卡片,他捏住卡片,正準備拿出來——“請問,”中年婦人突然對他說,“我想存錢,卻存不進去?!?br/>
友彥慌張地把卡片放回包皮內(nèi),也不敢面向那婦人,低著頭輕輕搖手。
“你不會???他們說很簡單,誰都會的?!敝心陭D人仍不死心。友彥的手繼續(xù)搖動,他不能出聲。
“好了沒有?你在干嗎?”入口處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是中年婦人的朋友?!安豢禳c要來不及了?!?br/>
“這個很奇怪,不能用。你有沒有用過?”
“那個啊,不行不行,我們家不碰那個。”
“我們家也是?!?br/>
“改天再到柜臺辦理好了,你不急吧?”
“倒是不急,不過,我們那家銀行的人說,用機器方便多了,我們才辦卡的?!敝心陭D人似乎總算死了心,從機器前離開
。
“傻瓜,那不是讓客人方便,是為了銀行可以少請幾個人?!?br/>
“有道理,真氣人,還說什么以后是卡片時代呢?!?br/>
中年婦人氣呼呼地走出去。
友彥輕吁一口氣,再次將手探進提包皮。包皮是借來的,是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款式,他不太清楚。不要說包皮了,從現(xiàn)代女性的角度來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究竟算不算怪,他也深感懷疑。桐原亮司卻說:“比你更怪的女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br/>
他緩緩取出卡片,卡片的大小、形狀和三協(xié)銀行的卡一模一樣,只是上面沒有印任何圖案,只貼了張磁條。他必須小心謹慎,盡可能不讓攝像頭 拍到他的手。他的視線在鍵盤上搜尋,然后按下提款鍵,“請插入金融卡”字樣旁的燈開始閃爍。他心
跳加劇,迅速將手中的空白卡片插進機器。機器沒有出現(xiàn)異常反應,將卡片吸了進去,接著顯示出輸入密碼的要求。成敗的關(guān)鍵就看這里了,他想。
他在鍵盤的數(shù)字鍵上按了4126,然后按下確認鍵。
接下來是一剎那的空白,這一剎那感覺非常漫長。只要機器出現(xiàn)一點異常反應,他就必須立刻離去。但機器一切如常,接著詢問提款金額。友彥強行按捺住雀躍的心情,在鍵盤上按了2、0、萬元。
幾秒鐘后,他手里有了二十張一萬元紙鈔和一張明細表。他取回空白卡片,快步走出銀行。
長度過膝的百褶裙絆住了腳,走起路來很不方便。即使如此,他還是注意腳步,盡量若無其事地走著。銀行前的大道車水馬龍,人行道上卻沒什么人,真是謝天謝地。他不習慣化妝的臉,僵硬得像涂了糨糊一樣。
在約二十米外的路邊,停了一輛豐田小霸王。友彥一靠近,前座的門便從里面打開。友彥先留意一下四周,才輕輕撩起裙子坐進車里。
桐原亮司合上剛才還在看的漫畫雜志,那是友彥買的。有一部《福星小子》在雜志上連載,他很喜歡里面一個叫拉姆的女孩?!扒闆r怎么樣?”轉(zhuǎn)動鑰匙發(fā)動引擎時,桐原亮司問道。
“喏?!庇褟┌蜒b了二十萬元的袋子給他看。
桐原斜眼瞄了一下,把方向盤機柱式排擋桿換成低擋,開動汽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這么說,我們成功破解了。”桐原面朝前方說道,語氣里聽不出絲毫興奮,“不過,我本來就很有把握?!?br/>
“有是有,可真的成功的時候,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庇褟┳ブ⊥葍?nèi)側(cè),穿著絲襪 的腿很癢。
“你注意監(jiān)控攝像頭 了吧?”
“放心,我的頭根本沒有抬起過。不過……”
“怎么?”桐原側(cè)目瞪了友彥一眼。
“有個奇怪的歐巴桑,挺險的?!?br/>
“什么?”
友彥說了自動取款機前的情況。
桐原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緊急煞車,把車停在路邊。“哎,園村,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只要情況有一點不對勁,就要立刻撤退?!?br/>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沒關(guān)系……”友彥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桐原抓住友彥的領(lǐng)口——女性襯衫的領(lǐng)子?!安灰滥阕约旱南敕ㄅ袛?,我可是拿性命來賭。要是出事,被抓的不止你一個?!彼难劬Ρ牭枚反蟆?br/>
“沒有人看到我的臉,”友彥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我也沒有出聲,真的,絕對沒有人會認出我?!?br/>
桐原的臉扭曲了,然后他嘆了一聲,放開友彥?!鞍装V!”
“呃……”
“你以為我為什么把你扮成這種惡心的樣子?”
“就是裝成女人……不是嗎?”
“沒錯。是為了瞞過誰?當然是銀行和警察。要是使用偽卡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首先就會檢查監(jiān)控錄像??吹嚼锩媾牡氖悄悻F(xiàn)在的樣子,每個人都會以為是女人。在男生里你算是秀氣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長得夠漂亮,高中時甚至還有后援會?!?br/>
“所以攝像頭 拍到的……”
“也會拍到那個啰嗦的女人!警察會找到她。那很簡單,她用過旁邊那臺機器,會在里面留下記錄。警察找到了就會問她,對那時候旁邊的女人有沒有印象。那個歐巴桑要是說,她覺得你男扮女裝,那就白折騰了?!?br/>
“這一點真的沒問題,那種歐巴桑才不會注意到那么多?!?br/>
“你怎么能保證?女人這種動物,分明毫無必要,也愛觀察別人。搞不好她連你拿的包皮是什么牌子都記得。”
“怎么會……”
“就是有這種可能。要是她真什么都不記得,只能算你走運。但是,既然要做這種事,就不能指望有什么好運。這跟你以前在精品店偷東西可不一樣?!?br/>
“……我知道了,對不起?!庇褟┪⑽Ⅻc頭道歉。
桐原嘆了口氣,再度換到低擋,緩緩開動車子。
“可是,”友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我覺得真的不需要擔心那個歐巴桑,她只顧著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覺是對的,扮成女人也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br/>
“為什么?”
“你不是說完全沒出聲嗎?哼都沒哼?!?br/>
“對啊,所以——”
“所以才有問題?!蓖┰吐曊f,“天底下有誰被別人那樣問卻一聲不吭?警察自然會推斷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不出聲,這下就會有人推論可能是男扮女裝。到那時候,扮女人還有什么意義?”
友彥無話可說,因為桐原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很后悔,那時還是應該立刻折返。桐原說的道理并不難,腦筋稍微轉(zhuǎn)一下就能明白。怎么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到?他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氣。
“對不起。”友彥朝著桐原的側(cè)臉再次道歉。
“這種事我不會說第二次?!?br/>
“我知道?!庇褟┗卮稹M┰粫彿竿瑯渝e誤的笨蛋,這一點他十分清楚。
友彥狼狽地穿過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間的狹小空隙,從放在載貨臺上的紙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動的車子中保持平衡,開始換裝。脫掉絲襪 時,他有種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裝、女鞋、手提包皮、假發(fā)、眼鏡和化妝品,這些女用裝扮全是桐原張羅的。他絕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彥也不過問。友彥早已由過去相處的經(jīng)驗中得到慘痛的教訓,知道桐原有許多領(lǐng)域絕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換好衣服、卸完妝,車已停在地鐵車站附近。友彥準備下車。
“傍晚到辦公室來一趟?!蓖┰f。
“好,我本來就打算要去?!庇褟┐蜷_車門,下了車。目送汽車離開后,他才走下地鐵樓梯。墻上貼著《機動戰(zhàn)士高達》的海報。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壓 電工程的課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據(jù)學生間的小道消息,這門課不但不點名,考試的時候?qū)ψ鞅?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容納五十人以上的教室只坐了十來個學生。友彥坐在第二排,強忍著不時會令人失去意識的睡意,將滿頭白發(fā)的副教授慢條斯理解說的弧電放電、輝光放電原理抄在筆記上。如果不動動手,可能隨時會趴下睡著。
園村友彥在學校是個認真的學生,至少,信和大學工學院電機系的學生都這么認為。事實上,凡是他選修的課,一定會來上。他會逃課,但僅限于法學、藝術(shù)學或大眾心理學等與電機無關(guān)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級,課表里這類必修課很多。友彥之
所以在專業(yè)課的課堂上認真聽講,原因可以說只有一個——桐原亮司叫他這么做,理由是為了事業(yè)。說起來,友彥選擇攻讀電機系,便是受到桐原的影響。高三時,他的數(shù)理成績很好,考慮就讀工學院或理學院,但要選什么學系卻難以決定。當時桐原對他說:“以后是計算機的時代,要是你能學到這方面的知識,可以幫我的忙?!?br/>
那時候,桐原繼續(xù)從事計算機游戲程序的郵購,而且頗有斬獲,友彥也幫他開發(fā)程序。桐原所說的“幫忙”,指的大概是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
對此,友彥曾對桐原說,既然有這種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數(shù)理科成績比起他毫不遜色。
那時桐原露出一個臉部糾結(jié)的笑容?!耙怯虚e錢去上大學,我還用得著做這種生意嗎?”
友彥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繼續(xù)升學。他下定決心學會電子和計算機的知識,與其渾渾噩噩地面對將來,不如以幫助他人為目的來決定,這樣升學更有意義。更何況,他還欠桐原一份人情,無論花多少年都必須償還。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
心里留下深沉的創(chuàng)傷。
基于這樣的理由,友彥決定凡是專業(yè)課,都盡可能認真上課。令人驚訝的,是他在課堂上整理的筆記,桐原看得極其認真,為了解筆記的內(nèi)容,身旁還堆著專業(yè)書籍。桐原雖從未上過信和大學半堂課,但他無疑是最了解上課內(nèi)容的人。
桐原最近對一樣東西很感興趣,那就是借記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彥甫進大學不久便開始接觸磁卡。友彥在學??吹侥撤N設(shè)備,能夠讀取、改寫輸入于磁帶上的數(shù)據(jù),叫編碼器。聽友彥提起編碼器,桐原眼睛為之一亮,說:“那么只要用那個,就可以復制借記卡了。”
“也許可以,”友彥回答,“可是做了也沒有意義,使用借記卡時,還要密碼,所以卡即使丟了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密碼……”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過了兩三個星期,桐原把一個錄音機大小的紙箱搬進制作個人電腦程序的辦公室,箱子里裝的就是編碼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顯示磁帶內(nèi)容的面板。
“虧你弄得到這種東西。”聽友彥這么說,桐原只是微微聳肩,笑了笑。
拿到這臺二手編碼器不久,桐原偽造了一張借記卡。友彥并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誰,因為那張卡停留在桐原手邊只有幾個小時。
桐原似乎用那張偽卡分兩次提了二十幾萬元。驚人的是他竟然從磁卡記載的數(shù)據(jù)中破解了密碼。
然而,這當中自有玄機。事實上,在取得編碼器前,桐原便已經(jīng)成功解讀了磁卡的模式。
但沒有特殊機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經(jīng)實際操演給友彥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鏡。
他準備了顆粒極細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條上。不一會兒,友彥“啊”地叫出聲來——磁條上浮現(xiàn)出細細的條紋。
“其實很像摩斯密碼,”桐原說,“我在事先知道密碼的卡片上重復這么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來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碼,只要讓模式浮現(xiàn)出來,就可以破解?!?br/>
“那只要在隨便撿到、偷到的借記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br/>
“真是……”友彥想不出該說什么。
可能是他的樣子很好笑,桐原難得地露出發(fā)自心底的愉快笑容?!昂芸尚Π?!這哪里安全了?銀行職員常叮嚀我們要把存折和印鑒分開保管,可借記卡這種東西,等于把保險箱和鑰匙放在一起?!?br/>
“他們真的認為這樣不會出問題?”
“應該有人知道這東西其實相當危險,可要縮手也來不及了,只好閉嘴,心里肯定在擔心會出事?!蓖┰职l(fā)出笑聲。
但是,桐原并沒有立刻運用這項秘密技術(shù)。除了忙于本行,制作個人電腦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別人的卡并沒有那么簡單,所以只在弄到那臺編碼器后,復制了那張來路不明的卡。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說:“仔細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別人的借記卡。”當時,他們正在狹窄的辦公室內(nèi),隔著舊餐桌面對面喝速溶咖啡。
“什么意思?”友彥問。
“簡單地說,需要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賬號,不是密碼。想一想,這真是理所當然?!?br/>
“我聽不懂?!?br/>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雙腳抬到餐桌上,順手拿起一張名片:“假設(shè)這是卡,把它放進機器,機器就會讀出磁條上的各項數(shù)據(jù),其中一項就是賬號和密碼。當然,機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為判斷這一點,才會叫你輸入密碼。只要有人按下磁條上記錄的那個號碼,機器就會確認,按要求把錢吐出來。你想,如果拿一張磁條上什么數(shù)據(jù)都沒有的空白卡,在上面輸好賬號等必要數(shù)據(jù),再隨便輸一組密碼進去,會有什么結(jié)果?”
“?。俊?br/>
“這樣做出來的卡片當然跟真的不同,因為密碼不同。但是,機器對此沒有判斷能力,機器只會確認磁條上記錄的號碼和提款人輸入的號碼是否一致?!?br/>
“那,要是知道真正賬號……”
“要做多少張假卡都沒問題,雖然是假的,卻真的可以取錢?!蓖┰瓝P起了嘴角。
友彥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絕非空談。
后來,兩人便開始偽造銀行卡。
首先,他們重新分析卡片上記錄的暗碼,找出其中的排列規(guī)則,依序是起始符號、用戶代碼、認證代碼、密碼和銀行代碼。
其次,他們撿回許多丟棄在銀行垃圾筒里的明細表,依照找出來的規(guī)則,把賬號和任意選取的密碼變換成七十六位的數(shù)字與羅馬字母。
接下來,便是以編碼器將這一串數(shù)字與代號輸入磁條,貼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彥成功領(lǐng)出現(xiàn)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們的第一號成品。他們從撿回來的好幾張明細表中,選出余額最多的一個賬戶。這是桐原的意見,因為這樣相對不易被發(fā)現(xiàn),友彥也有同感。
這無疑是違法行為,友彥卻沒有罪惡感。原因之一或許是制造偽卡的過程實在太像電玩了,而完全看不見遭竊對象也是一個緣故。但是,他腦中深深記著桐原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番話,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撿別人丟的東西不還,跟偷別人隨意放置的東西,并沒有什么差別。有錯的難道不是把裝了錢的包皮隨便放的人嗎?這個社會上,讓別人有機可乘的人注定要吃虧?!?br/>
每次聽到這番話,友彥在心驚膽戰(zhàn)的同時,總是會感到一陣全身毛發(fā)直豎的快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