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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接連而至,筱冢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里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于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著現(xiàn)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
那位老警察雖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nèi)的狀態(tài),一成也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時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jié)。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fā)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
感。即使笸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高枕無憂”,他也感到事不關(guān)己。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guān)掉房間的燈,躺在床 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沖擊便席卷而來,讓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才不贊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委托今枝調(diào)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再次思索,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還有那個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笹垣并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
“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里,為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闭f這幾句話時,老警察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fā)生了什么事,又怎么會影響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床 頭柜上的空調(diào)遙控器,按下開關(guān),不久便滿室涼意。
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臺燈,鬧鐘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為家里出事了?,F(xiàn)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是去年買的。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br/>
“一成,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br/>
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里同時涌現(xiàn)不好的預(yù)感。與其叫預(yù)感,不如說是確信更為接近。
“堂兄……出了什么事?”
“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才,她跟我聯(lián)絡(luò)了?!笨登鐗旱吐曇舻脑?,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
。
“她母親……”
“嗯,已經(jīng)走了,終究沒醒過來?!?br/>
“真可憐……”一成說,但并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應(yīng)。
“明天你沒問題吧?!笨登缯f,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余地。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托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面?!?br/>
“我知道,是為了‘美巴隆’。按預(yù)定,我也要出席?!?br/>
“你的行程已經(jīng)改了,明天不用上班,盡量搭早一點的新干線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法過去,后天早上應(yīng)該走得成?!?br/>
“這件事社長那邊……”
“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再打電話過去,他老人家的身體怕吃不消?!?br/>
社長指筱??傒o,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于世田谷的住宅區(qū)??登缡窃诮Y(jié)婚時搬離老家的。
“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盡管認為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lǐng)域,一成還是問了。
“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在考慮結(jié)婚。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么關(guān)心。我看他也沒有閑工夫管四十五歲兒子的婚事。”
筱??傒o被普遍認為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概不關(guān)心。一成猜想,伯父心里恐怕認為只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筱冢家名聲掃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
謂。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后一次確認。
真想拒絕。聽過笸垣的話之后,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劃結(jié)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為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托從某個角度來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里?”
“她上午應(yīng)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經(jīng)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一會兒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對?!?br/>
“那我先掛了。你收到傳真后打個電話給我吧?!?br/>
“好的,我知道了?!?br/>
“那就麻煩你了?!彪娫拻鞌嗔恕?br/>
一成下了床 。人頭馬白蘭地就放在玻璃門書柜里。他將酒往杯中倒進約一厘米半高,站著便送進口中,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其酒香、味道與刺激后才人喉。有種全身血液都蘇醒過來的感覺,他知道神經(jīng)敏銳了起來。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后,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商量。他認為,只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預(yù)未來筱冢家族掌權(quán)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實在太過暖味,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
說她有問題,只會為父親徒增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zé)他,要他擔(dān)心別人之前先擔(dān)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筱冢藥品旗下筱?;瘜W(xué)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余力為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聯(lián)結(jié)著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車站。踏上月臺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濕度與溫 度的差別。已過了九月中旬,仍暑氣逼十人。一成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來兇猛。
下了月臺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筑物的出口就在眼前,出租車??空驹趯γ?。他走過去,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就在這時,有人喊一聲“筱冢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小跑著靠近,她身上穿著
深藍色套裝,內(nèi)搭T恤,長發(fā)扎成馬尾?!爸x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币辉谒媲罢径ǎ蜌獾厥┒Y,頭發(fā)恰似馬尾般掃動。
一成見過這女子,她是唐澤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員工。“呃,你是……”
“我姓濱本?!彼俅涡卸Y,取出名片,上面印著濱本夏美。
“你來接我?”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是社長交代的。社長說,您應(yīng)該會在中午前到達,但是我因為塞車來晚了,真是抱歉?!?br/>
“哪里,沒關(guān)系……呃,她現(xiàn)在在哪里?”
“在家與葬儀公司的人談事情?!?br/>
“家?”
“我們社長的老家,社長要我?guī)阙O壬^去。”
“啊,好?!?br/>
濱本夏美朝出租車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后。他推測一定是他搭乘新干線時,康晴打電話告訴雪穗。也許康晴曾對她說會派一成過去,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之類的話。
濱本夏美告訴司機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傳真,知道唐澤禮子家位于天王寺區(qū)真光院町。不過,那是在大阪哪個地方,他幾乎全然不知。
“突然發(fā)生這種事,你們一定措手不及吧?”出租車開動后,他問道。
“是啊?!彼c點頭,“因為可能有危險,我昨天就先過來了,可是沒想到竟然就走了。”
“什么時候去世的?”
“醫(yī)院是昨晚九點左右通知的。那時候還沒有走,只說情況突然惡化??墒牵任覀冓s到,已經(jīng)……”濱本夏美淡淡地敘述。
“她……唐澤小姐的情況怎么樣?”
“這個啊,”濱本夏美蹙起眉,搖了搖頭,“連我們看的人都難過。我們社長那種人是不會放聲大哭的,可是她把臉埋在
母親的床 上好久,一動不動。我想,社長一定是想忍住悲傷,可是我們連她的肩膀都不敢碰?!?br/>
“昨晚大概也沒怎么睡吧?”
“我想應(yīng)該是沒有合過眼。我在唐澤家的二樓過夜,半夜有一次下樓,看到房間里開著燈,還聽到微弱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社長在哭?!?br/>
“哦?!?br/>
一成想,無論唐澤雪穗有什么樣的過去,懷著什么樣的秘密,終究無法不為母親的死悲傷。根據(jù)今枝的調(diào)查,雪穗應(yīng)該是成為唐澤禮子的養(yǎng)女后,才得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才擁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目的地大概不遠了,濱本夏美開始為司機指路。一成從口音判斷,她應(yīng)該也是大阪人,這才明白唐澤雪穗在眾多員工中選她來的理由。
經(jīng)過古老的寺廟,轉(zhuǎn)入幽靜的住宅區(qū),出租車停了。一成準備付車費,卻被濱本夏美堅拒:“社長交代,絕對不能讓筱冢先生付錢?!彼龓е?,語氣卻明白而篤定。
唐澤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籬環(huán)繞、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門。學(xué)生時代,雪穗一定每天都會穿過這道門,也許她一邊走過,一邊對養(yǎng)母說“我上學(xué)去了”。一成想象著那樣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來的畫面。
門上設(shè)有對講機。濱本夏美按了鈕,一聲“喂”立刻從對講機里傳出來,是雪穗的聲音。
“筱冢先生到了?!?br/>
“哦。好,請他進來,玄關(guān)的門沒有鎖?!?br/>
“是?!睘I本夏美回答后,抬頭看一成,“請進?!?br/>
一成隨她穿過大門,玄關(guān)還安裝了拉門。他想,最近一次看到這么傳統(tǒng)的房子是什么時候呢?他想不起來。在濱本夏美的帶領(lǐng)下,他來到屋內(nèi),走上走廊。木制的走廊打磨得極為光亮,綻放出的光澤來自耗費無數(shù)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蠟使然,
同樣的光澤也出現(xiàn)在每一根柱子上。一成仿佛看到了唐澤禮子的人品,同時想到,雪穗是由這樣一位女性教養(yǎng)成|人。
耳邊聽到說話聲,濱本夏美停下腳步,朝身邊一道拉上的紙門說:“社長,方便打擾嗎?”
“請進。”應(yīng)答聲從里面?zhèn)鱽怼?br/>
濱本夏美把紙門拉開三十厘米左右,“筱冢先生來了?!?br/>
“請客人進來?!?br/>
在濱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過門檻。房間雖是和室,卻按西式房間布置。榻榻米上鋪著棉質(zhì)地毯,上面擺著藤制桌椅。一把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對面本應(yīng)是唐澤雪穗,但她為迎接一成站了起來。
“筱冢先生……謝謝你特地遠道而來?!彼卸Y致意。她身上穿著深灰色長裙,比起上次見到時瘦了不少,可能是因喪母而憔悴。幾乎素顏,但盡管素凈的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卻仍大有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請節(jié)哀順變?!?br/>
“嗯?!彼孟駪?yīng)了一聲,但聲音低不可聞。
坐在對面的兩人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覺到了,便向一成介紹:“這兩位是葬儀公司的?!苯又鴮λ麄兘榻B一
成:“這位是工作上的客戶。”
“請多指教。”一成對他們說。
“筱冢先生,你來得正好。我們現(xiàn)在正在討論,可是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正頭疼呢。”雪穗坐下后說。
“我也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br/>
“可是,一個人拿主意總是叫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里就篤定多了?!?br/>
“但愿我能幫得上忙?!币怀烧f。
與葬儀公司討論完種種細節(jié),時間已將近兩點。在討論過程中,一成得知守靈的準備工作已著手進行。守靈與葬禮都會在距此十分鐘左右車程的靈堂舉行,靈堂在一棟七層大樓里。
濱本夏美與葬儀公司的人先行前往靈堂,唐澤雪穗表示她必須等東京的東西送到。
“什么東西?”一成問。
“喪服,我托店里的女孩送來。我想,她應(yīng)該快到新大阪了?!彼粗鴫ι系溺娬f。
雪穗到大阪時可能沒有預(yù)料到要辦葬禮。即使養(yǎng)母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zhuǎn),想必她也不希望預(yù)先備好喪服。
“不通知學(xué)生時代的朋友嗎?”
“哦……我想不必了,因為現(xiàn)在幾乎已沒有來往?!?br/>
“社交 舞社的人呢?”
一成的問題讓雪穗瞬間睜大了雙眼,仿佛被觸動了心靈死角。但她立刻恢復(fù)平常的表情,輕輕點頭。“嗯,我想不必特地
通知?!?br/>
“好的。”搭乘新干線時,一成曾在記事本上寫下好幾則葬禮的準備事項,他將其中“聯(lián)系學(xué)生時代的朋友”一則劃掉。
“唉,我真是的,竟然連茶都沒有端給筱冢先生?!毖┧氪颐φ酒?,“咖啡可以嗎?還是要喝冷飲?”
“不用費心了?!?br/>
“對不起,我太漫不經(jīng)心了。也有啤酒?!?br/>
“我喝茶就好。有沒有涼的?”
“有烏龍茶?!闭f著,她離開了房間。
一落單,一成便從椅子上站起,環(huán)視室內(nèi)。房間被布置成西式的,卻在一角放著傳統(tǒng)的茶具柜,但這款家具也與整個房間相當(dāng)協(xié)調(diào)。
看來極為堅固的木制書架上,并排放著茶道與插花的相關(guān)書籍,也摻雜了初中參考書和鋼琴初級教本等等,當(dāng)是雪穗用過的。一成想,她也曾在這個客廳讀書,鋼琴可能在別的房間。
他打開與進房紙門相對的隔扇,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廊沿,角落里堆著舊雜志。
他站在廊沿上望著庭院,雖然不大,但植株和頗富野趣的石燈籠營造出素雅的和風(fēng)庭院氣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蓋的地方已經(jīng)令人遺憾地全被雜草占據(jù)。年過七旬的老人要讓這個庭院維持美觀,想必實在困難。
他面前擺著許多小盆栽,幾乎都是仙人掌,有許多呈球狀。
“院子很見不得人吧?完全沒有整理?!甭曇魪暮竺?zhèn)鱽?。雪穗端著擺了玻璃杯的托盤站在那里。
“稍微整理一下就會像以前一樣漂亮了。比如那個燈籠,真的很不錯。”
“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人來欣賞了?!毖┧氚蜒b了烏龍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這棟房子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到這里?!彼冻霰瘋男θ?。
“啊……也是。”
“不過,我不想賣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紙門框上,憐愛地撫摸著上面的小小傷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謝謝你,我還以為你不會來?!?br/>
“為什么?”
“因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紅,珠淚欲滴,“筱冢先生討厭我呀。”
一成一驚,要掩飾內(nèi)心的波動并不容易。“我怎么會討厭你?”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你對我和誠離婚不滿,也許還有別的緣故。只是我確實感覺到,你躲著我,討厭我。”
“你想太多了,沒這回事?!币怀蓳u搖頭。
“真的嗎?我能相信你這句話嗎?”她向他靠近一步,兩個人相距咫尺。
“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啊。”
“哦。”雪穗閉上眼睛,仿佛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氣。甜美的香味瞬間麻痹了一成的神經(jīng)。她睜開眼睛,已經(jīng)不再泛紅了,難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他移開目光,稍微拉開些距離。在她身邊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會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親,”他看著庭院說,“一定很喜歡仙人掌。”
“跟這個院子很不協(xié)調(diào)吧?不過,媽媽一直很喜歡,種了很多又分送給別人?!?br/>
“這些仙人掌以后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雖然不太需要照顧,但總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br/>
“只好送人了?!?br/>
“是啊。筱冢先生,你對盆栽有興趣嗎?”
“不了,謝謝?!?br/>
“哦?!彼冻鰷\淺的笑容,轉(zhuǎn)身面向院子蹲下,“這些孩子真可憐,沒主人了?!?br/>
話音剛落,她的肩膀便開始微微顫抖,不久,顫抖加劇,她全身都在晃動,發(fā)出嗚咽聲?!肮铝懔愕?,不止它們,我也無依無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動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后,將右手放在她搖晃的肩上。她將白皙的手疊了上來。好冷的手。他感覺到她的顫抖趨于平緩。
突然間,連自己都無法說明的感情從心底泉涌而出,簡直像是封印在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獲得了釋放,甚至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感情。這份感情逐漸轉(zhuǎn)變?yōu)闆_動,他的眼睛注視著雪穗雪白的脖子。
正當(dāng)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剎那,電話響了。他回過神來,抽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所遲疑般靜靜地等了幾秒鐘,隨即迅速起身。電話在矮腳桌上。
“喂,哦,淳子,你到了?……哦,一定很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帶著喪服去我說的地方嗎?你上了出租車以后,先……”
一成愣愣地聽著她明朗的聲音。
7
葬禮會場位于五樓。一出電梯便是一個類似攝影棚的空間,祭壇已布置好,開始排列鐵椅。
那個叫廣田淳子的年輕女子業(yè)已抵達,她從東京帶來了雪穗與濱本夏美的喪服,濱本夏美已換裝完畢。
“我去換衣服。”雪穗接過喪服,消失在休息室里。
一成坐在椅上,望著祭壇。雪穗曾吩咐:“錢不是問題,要做得體面一點,不要委屈了母親。”一成看不出眼前的祭壇和一般的有何不同。回想起在唐澤家的事,一成就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那時電話沒有響,他一定會從雪穗身后緊緊抱住她。為什
么會有那種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已經(jīng)再三告誡自己,必須對她提高警覺,但那一刻,他卻完全卸下了心防。
他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唐澤雪穗,不能臣服于她的魔力。然而另一方面,他開始產(chǎn)生一個念頭,認為自己也許對她產(chǎn)生
了天大的誤會。她的眼淚,她的顫抖,實在不像作假。她看到仙人掌而嗚咽的身影,與過去一成對她的印象截然不同。她的本質(zhì)……
一成想,她的本質(zhì)剛才不就顯現(xiàn)出來了嗎?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向來對此不加正視,才會在心里塑造出一個扭曲的形象?反
而是高宮誠和康晴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她的原貌?
視野的一角有東西在移動,一成往那個方向望去,恰好看到換上西式喪服的雪穗緩緩靠近。
一朵黑玫瑰,他想。他從未見過如此絢麗、光芒如此奪目的女子。一身黑衣更凸顯出雪穗的魅力。
她注意到一成的視線,嘴角微微上揚,然而雙眼仍帶著淚光,那是黑色花瓣上的露珠。
雪穗慢慢走近設(shè)置于會場后面的接待臺。濱本夏美與廣田淳子正在討論事情,她也加入討論,針對細節(jié)給予兩名員工指示。一成癡癡地望著她。
不久,前來吊唁的客人陸續(xù)來到,幾乎都是中年女人。唐澤禮子在自宅教授茶道與插花,她們應(yīng)該是她的學(xué)生。她們往祭壇上的遺照前一站,幾乎毫無例外地流淚不止。
某個認識雪穗的女人握住她的手,絮絮不休地談著唐澤禮子的過往,一開口,她自己也悲從中來,泣不成聲。這樣的情況周而復(fù)始。即使是這些稍嫌麻煩的吊唁者,雪穗也不會隨便應(yīng)付,而是認真傾聽,直到對方收淚為止。那光景從旁看來,真不
知是誰在安慰誰。
一成與濱本夏美討論葬禮的流程,發(fā)現(xiàn)自己無事可做。另一個房間備有餐點與酒水,但他總不能大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漫無目的地在會場四周走動,看到樓梯旁有自動售貨機。雖然不是特別想喝,他仍伸手探進口袋,掏出零錢。正當(dāng)他買咖啡時,聽到女子說話的聲音。是雪穗的員工,似乎是在樓梯間門后?;蛟S這時也是她們的午茶時間。
“不過,真是幸好,雖然媽媽去世實在可憐。”濱本夏美說。
“就是啊。以前雖然陷入昏迷,可也許還會活很久,這樣的話,可能會忙不過來?!睆V田淳子回答。
“而且又有自由 之丘的三號店,那里又不能延期開業(yè)?!?br/>
“如果社長的媽媽沒走,社長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赡軙陂_業(yè)那天露個臉,然后就回大阪。說真的,我最怕的就是這樣,客人來的時候社長不在,實在說不過去。”
“真險?!?br/>
“對啊。而且,我覺得不光是店里的事,能早點過去也好。你看嘛,就算人沒醒過來,還是得照顧,那真的挺慘的。”
“嗯,你說得對?!?br/>
“已經(jīng)七十幾了吧。像我,還想到能不能安樂死呢?!?br/>
“哇!你好壞!”
“別告訴別人哦。”
“我知道,這還用說?!眱扇顺猿缘匦χ?。
一成拿著裝了咖啡的紙杯離開那里,回到會場,把紙杯放在接待臺上。濱本夏美的話還留在耳際:安樂死。不會吧,他在心中喃喃地說,那不可能。心里這么想,大腦卻開始審視這不祥的可能。
他不由得想起幾件事。首先,濱本夏美被叫到大阪后不久,唐澤禮子便亡故,而且是晚上她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接到醫(yī)院的通知。于是雪穗有了不在場證明。然而,這同時也可以懷疑她叫濱本夏美來大阪,是為了給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而有人在此期間偷偷溜進醫(yī)院,在唐澤禮子的看護儀器上動手腳。
這真是雞蛋里挑骨頭,甚至可以說是胡 亂推測。然而,一成無法將這個想法置于腦后,因為他忘不了警察笹垣告訴他的那個名字——桐原亮司。
濱本夏美說,半夜里聽到雪穗房間里有聲音。她說一定是雪穗在哭,但真的是這樣嗎?她是不是在與“犯罪者”聯(lián)絡(luò)?
一成拿著咖啡杯,看著雪穗。她正在接待一對剛邁入老年的夫婦,每當(dāng)老夫婦開口,她便深有所感般點頭。
晚上十點過后,已不見吊唁客的身影。絕大多數(shù)親朋故舊大概都準備參加明天的葬禮。
雪穗命兩個員工回酒店。
“社長您呢?”濱本夏美問。
“我今晚住這里,這是守靈的規(guī)矩。”
的確,這里備有讓主家過夜的房間。
“您一個人不要緊嗎?”
“沒事,辛苦你們了?!?br/>
“社長辛苦了?!闭f著,兩人離去。
只剩他們倆,一成感到空氣的濃度仿佛驟然升高。他看看手表,準備告辭。但雪穗搶先一步說:“要不要喝杯茶?還可以再待一會兒嗎?”
“哦,嗯,可以。”
“這邊請?!彼冗~開腳步。
房間是和室,感覺像溫 泉旅館的房間。桌上有熱水瓶、茶壺和茶杯,雪穗為他泡茶?!斑@樣和筱冢先生在一起,感覺真不可思議。”
“是啊?!?br/>
“讓我想起集訓(xùn),比賽前的集訓(xùn)?!?br/>
“嗯,聽你這么一說,果然很像?!?br/>
上大學(xué)時,他們?yōu)榱巳〉眉芽儯诒荣惽岸紩M行集訓(xùn)。
“那時大家常說,要是永明大學(xué)的人來夜襲該怎么辦。當(dāng)然是開玩笑的?!?br/>
一成啜了一口茶,露出淺笑?!暗拇_是有人放話說要這么做,只不過從沒聽說付諸實行。但是,”他看看她,“沒有人說要偷襲你。因為那時你已經(jīng)是高宮的女朋友了。”
雪穗微笑著低下頭?!八欢ǜ闾徇^很多關(guān)于我的事吧?!?br/>
“沒有,也沒怎么提……”
“沒關(guān)系,我能理解。我想,我也有很多遭人非議之處,他才會移情別戀?!?br/>
“他說都是他的錯?!?br/>
“是嗎?”
“他是這么說的。你們兩個人的事,你們自己最清楚。”一成把玩著手里的茶杯。
雪穗呼出一口氣,道:“我不懂。”
一成抬起頭來:“不懂什么?”
“怎么愛,”她定定地凝視他,“我不懂得怎么去愛一個男人?!?br/>
“這種事沒有一定之規(guī)吧,我想。”一成移開視線,把茶杯送到嘴邊,但茶幾乎沒有入口。
兩人陷入沉默,空氣似乎更沉重了,一成無法呼吸?!拔蚁茸吡??!彼酒饋怼?br/>
“不好意思,把你留下?!彼f。
一成穿上鞋,再度回頭面向她:“那先去了,明天再過來?!?br/>
“麻煩你了?!?br/>
他伸手握住把手,準備開門。然而,就在他打開門的前一瞬,忽覺背后有人。
不必回頭,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纖細的手輕觸他的背脊?!捌鋵?,我好怕,”她說,“我好怕孤零零一個人?!?br/>
一成自知內(nèi)心正劇烈起伏。想直接轉(zhuǎn)身面對她的沖動,如浪濤般排山倒海而來,他發(fā)現(xiàn)警示信號已由黃燈變成紅燈?,F(xiàn)在要是看見她的雙眼,一定難敵她的魔力。
一成打開門,頭也不回地朝著前方說:“晚安?!?br/>
這句話如同解開魔法的咒語,她的氣息倏地消失。接著,響起她與先前毫無兩樣的冷靜聲音:“晚安?!?br/>
一成踏出房門。離開房間后,背后傳來關(guān)門聲,他這時才終于回頭。
又傳來咔嗒的上鎖聲。
一成凝視著緊閉的門,在心里低聲道:你真的是“一個人”嗎……
一成邁開步伐,腳步聲在夜晚的走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