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掃視著左右仿佛說：“你們瞧，這樣的事真叫我吃驚！”她朝阿爾卡季瞪眼，但阿爾卡季不理她，反而提高了朗讀的嗓門，還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 換了個眼色。
奧金左娃邁著碎步去她的書房，巴扎羅夫敏捷地走在她身后，他不抬眼，只是聽著她衣裙的窸窣聲音。他倆各自坐到昨夜坐的位置上。
“那本書的書名叫什么呀？”她息了一小會兒才問。
“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巴扎羅夫回答。
“同時，我還可以推薦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dephysiqueexpérimentale①，這書的插圖比較清晰?？偟恼f來，這本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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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俜ㄕZ：加諾著《實驗物理學(xué)基礎(chǔ)》。
奧金左娃伸手制止：
“請原諒，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請您來，其實不是為討論教科書的事，而是想恢復(fù)我倆昨天的談話，您昨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感到膩味吧？”
“我聽?wèi){您吩咐，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但，我們昨天倒底說了些什么呀？”
奧金左娃睨了巴扎羅夫一眼。
“我們談到了幸福，我還講述了我本人的事。順便說說方才我提到的‘幸?！@個字眼兒，請您解釋一下，即使在我們感到愉悅的時候，例如在欣賞音樂、歡度良宵、跟佳賓暢談的時候，為什么我們所體驗到的與其說是現(xiàn)實的、亦即我們所擁有的幸福，還不如說是一種暗示，暗示無上的幸福只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話叫‘那山要比這山高，人沒有滿足之時’，”巴扎羅夫回答她，“昨兒您還說了哩，說您感到不滿足。
至于我，這類想法從沒有鉆進(jìn)我的頭腦?！?/p>
“也許您覺得這種想法極其可笑？”
“不。但我從未去想過?！?/p>
“真的？您可知道，我倒很希望了解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p>
“請聽我說，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談心。您當(dāng)然沒什么好談的，因為您知道自己不是個普通人，您年輕，前程遠(yuǎn)大。可是，您準(zhǔn)備干些什么，等待的是個什么樣的未來？我是想問：您預(yù)定要達(dá)到什么樣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在想什么？一句話，您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倒使我奇怪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從事自然科學(xué)，至于我是誰……”
“是的，您是誰？”
“我已向您稟明，是個未來的縣邑醫(yī)生?！?/p>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您為什么說這些呢？您自己也不信這話。阿爾卡季可以這樣回答我，而您……”
“阿爾卡季有什么……”
“別說了！您真能滿足于這些小事嗎？您不是說，這非您志趣所在？像您這么個自尊的人——當(dāng)個縣邑醫(yī)生！您這樣回答是為了躲開我，是因為對我不信任。但，您可知道，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一度窮困，也像您那樣自愛自尊，可能也有過與您相同的經(jīng)歷。”
“這一切當(dāng)然好，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但請您原諒，……總的說來，我不習(xí)慣于談?wù)撟约?，況且您我之間存在著如此大的差距……”
“怎么樣的差距？……您又會說，我是個‘貴族夫人’？得啦，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證明……”
“除此之外，”巴扎羅夫打斷她的話，“有什么必要談?wù)撐磥砟?？未來的事大半非我們所能左右，如果有機(jī)會去從事某項事業(yè)，那當(dāng)然好，但如果沒有這樣的機(jī)遇，不也可以安于現(xiàn)狀，慶幸未為此空費(fèi)唇舌嗎？”
“您把友好的談話也看作空費(fèi)唇舌……或者，您把我僅看作一個女人，不值得信任？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們所有的人！”
“我從沒有瞧不起您，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您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理解您不愿談您的未來，那么，總可以說說您現(xiàn)在心里發(fā)生的事情……”
“發(fā)生的事情！”巴扎羅夫重復(fù)著她的話，“好像我是一個國家或者社會似的！說那些壓根兒沒意思，而且心里‘發(fā)生的事情’常常能大聲說出來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說的?！?/p>
“您能？”
“能，”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猶豫了一下回答。
巴扎羅夫垂下頭。
“您比我幸福?！?/p>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詢問。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說，“但感覺告訴我，我倆并非相逢無故，我們將成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說好呢？——您的緊張感、壓抑感終將消失?！?/p>
“您發(fā)現(xiàn)了我的壓抑感……您還說是……緊張感？”
“是的?！?/p>
巴扎羅夫站起來走到窗前。
“您真想知道我這壓抑感的原因，真想知道我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是的，”奧金左娃再次說，聲調(diào)里帶有莫明的恐懼。
“您不生氣？”
“不?！?/p>
“不？”巴扎羅夫背她站在那里說，“那么我告訴您，我那么愚蠢、那么瘋狂地愛您……您終于把我的心里話逼十出來了?！?/p>
奧金左娃攤開雙手，而巴扎羅夫的前額緊貼著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氣，整個兒身子在顫抖，但這不是年輕小伙膽怯的顫抖，也不是首次求愛時甜蜜的恐懼，那是一種無比強(qiáng)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氣的激|情，它像氣忿或者氣忿那一類……奧金左娃感到害怕，卻又憐憫他。
“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說，不由聲音里充滿柔情。
驟地他回過身，向她投去貪婪的目光，接著握住她雙手，急遽地把她拉進(jìn)懷抱。
她沒有立刻掙開他，但一小會兒以后已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墻角里瞧他。他又向她撲去……
“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著聲音說，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將發(fā)出驚叫……巴扎羅夫咬緊嘴唇，走出去了。
半個鐘點(diǎn)后女仆送給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張巴扎羅夫?qū)懙谋愎{。便箋上只有一行字：“我應(yīng)該今天走呢，還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回答他：“為什么要走？我沒有理解您，您也沒來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則在暗想：“我對自己也不理解。”
午飯前她一直沒露臉，只是獨(dú)自背著雙手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偶或駐足窗口或是鏡前，緩緩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頸項，覺得那兒有灼人似的一塊。她一再問自己，是什么促使她“逼十”對方吐露真情的。根據(jù)巴扎羅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沒猜出一點(diǎn)兒來嗎？……“是我的錯，”她出聲道，“但我當(dāng)時沒法兒預(yù)見?！彼萑肓顺了?，想起巴扎羅夫野獸般兇猛的臉，想起怎樣向她撲來，她不由臉紅了。“或者？”她說，但又停下，搖了搖披著鬈發(fā)的頭……她看見鏡中的自己，看見微微后昂著頭，半睜半閉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為剛才的自言自語而感到羞怯……
“不，”她終于下了決心，“任其發(fā)展的話，上帝才知道將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砷_不得玩笑！在這世上還以安靜為好?！?/p>
她的安寧得以保住了，但她很傷心，甚至哭了。不知為什么而哭，但絕非因為受了欺侮。她并沒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說因為她犯下過失：種種模糊的感覺——對年華消逝的感慨，對新鮮事物的渴望——導(dǎo)致她走到某個界限并向界外張望。她看到的說不上是個深淵，而只是空虛……或者說是丑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