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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純真年代

[美] 伊迪絲·華頓 /

神秘師兄 上傳

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說的是“5點(diǎn)鐘以后”。5點(diǎn)半的時候,紐蘭·阿切爾摁響了她家的門鈴。那是一所灰饅剝落的住宅,一株碩大的紫藤壓迫著搖搖欲墜的鑄鐵陽臺。房子是她從四處漂泊的梅多拉手中租下的,在西23街的最南端。

她住進(jìn)的確實(shí)是個陌生的地段,小裁縫、賣假貨的及“搞寫作的”是她的近鄰。沿著這條亂哄哄的街道再往南去,在一段石鋪小路的盡頭,阿切爾認(rèn)出一所快要倒塌的木房子,一位名叫溫 塞特的作家兼記者住在里面,此人阿切爾過去時常遇見,他說起過他住在這里。溫 塞特從不邀請人到他家作客,不過有一次夜間散步時他曾向阿切爾指出過這幢房子,當(dāng)時阿切爾曾不寒而栗地自問,在其他大都市里,人們是否也住得如此簡陋?

奧蘭斯卡夫人住所惟一的不同之處,僅僅是在窗框上多涂了一點(diǎn)兒漆。阿切爾一面審視著這幢屋子簡陋的外觀,一面想道:那個波蘭伯爵搶走的不僅是她的財(cái)產(chǎn),而且還搶走了她的幻想呢。

阿切爾悶悶不樂地過了一天。他與韋蘭一家一起吃的午飯,指望飯后帶著梅到公園去散散步。他想單獨(dú)跟她在一起,告訴她昨天晚上她那神態(tài)有多么迷人、他多么為她感到自豪,并設(shè)法說服她早日和他成婚。然而韋蘭太太卻態(tài)度堅(jiān)決地提醒他,家族拜訪進(jìn)行還不到一半呢。當(dāng)他暗示想把婚禮的日期提前時,她責(zé)怪地皺起眉頭,嘆息著說:“還有12打手工刺繡的東西沒有……”

他們擠在家用四輪馬車?yán)铮瑥淖迦说囊粋€門階趕到另一個門階。下午的一輪拜訪結(jié)束,阿切爾與未婚妻分手之后,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頭被巧妙捕獲的野獸,剛剛被展覽過一番。他想可能是因?yàn)樗x了些人類學(xué)的書,才對家族感情這種單純與自然的表露持如此粗俗的看法;想起韋蘭夫婦指望明年秋天才舉辦婚禮,他展望這段時間的生活,心里像潑上一盆冷水。

“明天,”韋蘭太太在他身后喊道,“我們?nèi)テ娓ニ辜液瓦_(dá)拉斯家。”他發(fā)現(xiàn)她準(zhǔn)備按字母順序走遍他們的兩個家族,而他們目前僅僅處于字母表的前四分之一。

他本打算告訴梅,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要求——或者不如說命令——他今天下午去看她,可是在他倆單獨(dú)一起的短暫時刻,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講,而且他覺得提這件事有點(diǎn)不合情理。他知道,梅特別希望他善待她的表姐。不正是出于這種愿望,才加快了他們訂婚消息的宣布嗎?若不是伯爵夫人的到來,即使他不再是一個自由 人,至少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無可挽回地受著婚約的束縛。一想到此,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蛇@一切都是梅的意愿,他不由覺得自己無須承擔(dān)更多的責(zé)任;因而只要他樂意,他完全可以去拜訪她的表姐,而無須事先告訴她。

他站在奧蘭斯卡夫人住宅的門口,心里充滿了好奇。她約他前來時的口吻令他困惑不解,他斷定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樣單純。

一位黑黝黝的異國面孔的女傭開了門。她胸部高高隆起,戴著花哨的圍巾,他隱隱約約覺得她是個西西里人。她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歡迎他,對他的問詢困惑地?fù)u了搖頭,帶他穿過狹窄的門廊,進(jìn)了一間生了火的低矮客廳??蛷d里空無一人,她把他留在那兒,給他足夠的時間琢磨她是去找女主人呢,還是原本就沒弄明白他來此有何貴干。或者她會以為他是來給時鐘上弦的吧——他發(fā)覺惟一看得見的那只鐘已經(jīng)停了擺。他知道南歐人常用手語相互交 談,而現(xiàn)在他卻無法理解她的聳肩與微笑,感到十分難堪。她終于拿著一盞燈回來了,阿切爾這時已從但丁與彼特拉克的作品中拼湊出一個短語,引得她回答說:“拉西格諾拉埃夫奧里;馬維拉蘇比托。”他認(rèn)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出去了——不過一會兒你就能見到她?!?/p>

同時,他借助燈光發(fā)現(xiàn)這屋子自有一種幽冥淡雅的魅力,與他熟悉的任何房間都不相同。他知道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帶回來少量的財(cái)物——她稱作殘骸碎片。他想,這幾張雅致的深色小木桌,壁爐上那一尊優(yōu)美的希臘小青銅像,還有幾幅裝在老式畫框里的好像是意大利的繪畫(后面是釘在褪色墻紙上的一片紅色錦緞)——便是其代表了。

紐蘭·阿切爾以懂得意大利藝術(shù)而自豪。他童年時代受過拉斯金①的熏陶,讀過各種各樣的新書:像約翰·阿丁頓·西蒙茲的作品,弗農(nóng)·李②的《尤福里翁》,菲·吉·哈默頓③的隨筆,以及瓦爾特·佩特④一本叫做《文藝復(fù)興》的絕妙新書。他談?wù)摬┑偃铫莸漠嬋鐢?shù)家珍,說起拉安吉里克⑥更有點(diǎn)兒不可一世。然而這幾幅畫卻讓他極為困惑,因?yàn)樗鼈兣c他在意大利旅行時看慣(因此也能看懂)的那些畫毫無相似之處;也許,還因?yàn)榘l(fā)現(xiàn)自己處境奇特的感覺削弱了他的觀察力——他置身在這個陌生的空房子里,顯然又沒有誰在恭候他。他為沒有把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要求告訴梅·韋蘭而懊悔,并且有點(diǎn)忐忑不安。他想,他的未婚妻有可能來這兒看望她的表姐,倘若她發(fā)現(xiàn)他坐在這兒,只身在一位夫人爐邊的昏暗中等待著,對這種親密的樣子她會怎樣想呢?

①Vernon Lee(1856—1935),英國女散文作家、小說家。

②Philip Gilbert Hamerton(1834—1894),英國藝術(shù)家、隨筆作家。

③Walter Pater(1839—1894),英國隨筆作家、批評家。

④Sandro Botticeli(1445—1510),意大利畫家。

⑤Fra Angelico(1400—1455),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早期畫家,佛羅倫薩畫派。

⑥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作家。

不過既然來了,他就要等下去;于是他坐進(jìn)椅子里,把腳伸向燃燒著的木柴。

她那樣子召他前來,然后又把他忘掉,真是好生奇怪。但阿切爾的好奇心卻超過了窘迫。屋子里的氣氛是他從未經(jīng)驗(yàn)過的,這種差異非常之大,以致他的局促不安已為歷險的意識所取代。他以前也曾進(jìn)過掛著紅錦緞和“意大利派”繪畫的客廳;使他深受觸動的是,梅多拉·曼森租住的這個以蒲葦和羅杰斯小雕像為背景的寒愴住宅,通過巧用幾件道具,轉(zhuǎn)手之間竟改造成一個具有“異國”風(fēng)味的親切場所,令人聯(lián)想起古老的浪漫情調(diào)與場面。他想分析其中的竅門,找到它的線索——從桌椅布置的方式中,從身邊雅致的花瓶只放了兩支紅玫瑰的事實(shí)中(而任何人一次購買都不少于一打),從隱約彌漫的香氣中——不是人們?nèi)龅绞峙辽系哪且环N,而更像從遙遠(yuǎn)的集市上飄來的,由土耳其咖啡、龍涎香和于玫瑰花配成的那種香味。

他的心思又轉(zhuǎn)到梅的客廳上。她的客廳將會是什么樣子呢?他知道韋蘭先生表現(xiàn)“十分慷慨”,已經(jīng)盯上了東39街一所新建住宅。據(jù)說,那個街區(qū)很僻靜,房子是用灰蒙蒙的黃綠色石頭建的,這種色調(diào)是年輕一代的建筑師剛開始啟用的,用以對抗像冷巧克力醬一般覆蓋著紐約的清一色的棕石,但房子的管道卻十分完備。按阿切爾的心愿,他喜歡先去旅行,住宅的問題以后再考慮。然而,盡管韋蘭夫婦同意延長去歐洲度蜜月的時間(也許還可到埃及呆一個冬天),但對于小夫妻回來后需要一所住宅的問題堅(jiān)定不移。年輕人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像加了封印似的已成定局:在他的余生中,每天晚上都要走過那個黃綠色門階兩旁的鑄鐵護(hù)欄,穿過龐貝城式的回廊,進(jìn)入帶上光黃木護(hù)壁的門廳。除此之外,他的想像力就無從馳騁了。他知道樓上的客廳有一個凸窗,可他想不出梅會怎樣處理它。她高高興興地容忍韋蘭家客廳里的紫緞子與黃栽絨,以及里面的贗品鑲木桌與時新的薩克森藍(lán)鍍金玻璃框。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推測她會要求自己的住宅有任何不同;惟一的安慰是她很可能讓他按自己的愛好布置他的書房——那里面當(dāng)然要擺放“純正的”東湖牌家具,還有不帶玻璃門的單色新書櫥。

胸部豐滿的女傭進(jìn)來了,她拉上窗簾,往火爐里捅進(jìn)一塊木柴,并安慰地說:“維拉——維拉。”她離開之后,阿切爾站了起來,開始來回踱步。他還要再等下去嗎?他的處境變得相當(dāng)可笑,也許他當(dāng)時誤解了奧蘭斯卡夫人的意思——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邀請他。

從靜悄悄的街道上傳來卵石路面上迅跑的馬蹄聲。馬車在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他瞥見馬車的門打開了。他分開窗簾,朝外面初降的薄暮中望去,對面是一盞街燈,燈光下他見朱利葉斯·博福特小巧的英式四輪馬車由一匹高大的花馬拉著,那位銀行家正攙扶著奧蘭斯卡夫人下車。

博福特站住了,手里拿著帽子說著什么,似乎被他的同伴否決了。接著,他們握了握手,他跳進(jìn)馬車,她走上門階。

她進(jìn)了客廳,見到阿切爾一點(diǎn)兒也沒表現(xiàn)出驚訝;驚訝似乎是她最不喜歡的感情。

“你覺得我這可笑的房子怎么樣?”她問,“對我來說這就算天堂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解開小絲絨帽的系帶,把帽子連同長斗篷扔到一邊。她站在那里,用沉思的目光望著他。

“你把它收拾得挺可愛,”他說,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坦率,但又受到平時極欲言簡意賅、出語驚人的習(xí)慣的約束。

“噢,這是個可憐的小地方,我的親戚們瞧不起它。但不管怎樣,它不像范德盧頓家那樣陰沉?!?/p>

這話使他無比震驚,因?yàn)楹苌儆腥烁覠o法無天地說范德盧頓家宏偉的住宅陰沉。那些獲得特權(quán)進(jìn)去的人在里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且都稱它“富麗堂皇”。猛然間,他為她說出了令眾人不寒而栗的話而變得很開心。

“這兒你拾掇得——很怡人,”他重復(fù)說。

“我喜歡這個小房子,”她承認(rèn)道?!安贿^我想,我喜歡的是它是在這里,在我自己的國家、我自己的城市,并且是我一個人住在里面?!彼f得聲音很低,他幾乎沒聽清最后幾個字,不過卻在尷尬中理解了其要點(diǎn)。

“你很喜歡一個人生活?”

“是的,只要朋友們別讓我感到孤單就行?!彼跔t火旁邊坐下,說:“納斯塔西婭馬上就送茶過來?!彼疽庾屗氐椒鍪忠卫?,又說:“我看你已經(jīng)選好坐的位置了?!?/p>

她身子向后一仰,兩只胳膊交 叉放在腦后,眼瞼垂下,望著爐火。

“這是我最喜歡的時間了——你呢?”

一種體面的自尊使他回答說:“剛才我還擔(dān)心你已經(jīng)忘掉了時間呢。博福特一定很有趣吧?!?/p>

她看上去很高興,說:“怎么——你等了很久了嗎?博福特先生帶我去看了幾處房子——因?yàn)榭磥硎遣粫试S我繼續(xù)住在這兒了?!彼孟癜巡└L睾退冀o忘了似地接著說:“我從沒見過哪個城市像這兒一樣,認(rèn)為住在偏遠(yuǎn)地區(qū)不妥。住得偏遠(yuǎn)不偏遠(yuǎn),有什么關(guān)系嗎?聽人說這條街是很體面的呢?!?/p>

“這兒不夠時髦?!?/p>

“時髦!你們都很看重這個問題嗎?為什么不創(chuàng)造自己的時尚呢?不過我想,我過去生活得太無拘無束了,不管怎樣,你們大家怎么做,我就要怎么做——我希望得到關(guān)心,得到安全感?!?/p>

他深受感動,就像前一天晚上聽她說到她需要指導(dǎo)時那樣。

“你的朋友們就是希望你有安全感,紐約是個極為安全的地方。”他略帶挖苦地補(bǔ)上一句。

“不錯,是這樣。我能感覺到,”她大聲地說,并沒有覺察他話中的諷刺?!白≡谶@兒就像——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姑娘做完所有的功課,被帶去度假一樣。”

這個比喻本是善意的,但卻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他不在乎自己對紐約社會說些輕浮的話,卻不喜歡聽別人使用同樣的腔調(diào)。他不知她是否真的還沒看出,紐約社會是個威力強(qiáng)大的機(jī)器,曾經(jīng)險些將她碾得粉碎。洛弗爾·明戈特家的宴會動用了各種社交 手段,才在最后時刻得到補(bǔ)救——這件事應(yīng)該讓她明白,她的處境是多么危險。然而,要么她對躲過的災(zāi)難壓根兒一無所知,要么是范德盧頓晚會的成功使她視而不見。阿切爾傾向于前一種推測。他想,她眼中的紐約對人依然是一視同仁的,這一揣測讓他心煩意亂。

“昨天晚上,”他說,“紐約社交 界竭盡全力地歡迎你;范德盧頓夫婦干什么事都是全心全意?!?/p>

“是啊,他們對我太好了!這次聚會非常愉快。人人好像都很敬重他們?!?/p>

這說法很難算得上準(zhǔn)確;她若如此評價可愛的老拉寧小姐的茶會還差不多。

阿切爾自命不凡地說:“范德盧頓夫婦是紐約上流社會最有影響的人物。不幸的是——由于她的健康原因——他們極少接待客人?!?/p>

她松開腦袋后面的兩只手,沉思地看著他。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

“原因——?”

“他們有巨大影響的原因啊;他們故意很少露面?!?/p>

他臉色有點(diǎn)發(fā)紅,瞪大眼睛看著她——猛然頓悟了這句話的洞察力。經(jīng)她輕輕一擊,范德盧頓夫婦便垮臺了。他放聲大笑,把他們做了犧牲品。

納斯塔西婭送來了茶水,還有無柄的日本茶杯和小蓋碟。她把茶盤放在一張矮桌上。

“不過你要向我解釋所有這些事情——你要告訴我我應(yīng)了解的全部情況,”奧蘭斯卡夫人接著說,一面向前探探身子,遞給他茶杯。

“現(xiàn)在是你在開導(dǎo)我,讓我睜開眼睛認(rèn)清那些我看得太久因而不能認(rèn)清的事物。”

她取下一個小小的金煙盒,向他遞過去,她自己也拿了一支香煙。煙囪上放著點(diǎn)煙的長引柴。

“啊,那么我們兩人可以互相幫助了。不過更需要幫助的是我,你一定要告訴我該做些什么?!?/p>

他差一點(diǎn)就要回答:“不要讓人見到你跟博福特一起坐車逛街——”然而他此刻已被屋子里的氣氛深深吸引住了,這是屬于她的氣氛,他如果提出這樣的建議,就好像告訴一個正在薩馬爾罕①討價還價買玫瑰油的人,在紐約過冬需要配備橡皮套靴。此刻,紐約似乎比薩馬爾罕遠(yuǎn)多了。而假如真的要互相幫助,那么,她就應(yīng)該向他提供互相幫助的證據(jù),先幫他客觀地看待他的出生地。這樣就像從望遠(yuǎn)鏡的反端觀察,紐約顯得異常渺小與遙遠(yuǎn);不過,站到薩馬爾罕那邊看,情況就是如此。

①現(xiàn)烏茲別克東部城市。

一片火焰從木柴中躍起,她朝爐火彎了彎身,把瘦削的雙手伸得離火很近,一團(tuán) 淡淡的光暈閃爍在她那橢圓的指甲周圍。亮光使她發(fā)辮上散逸出的淺黑色發(fā)鬈變成了黃褐色,并使她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

“有很多人會告訴你該做些什么,”阿切爾回答說,暗暗妒忌著那些人。

“噢——你是說我那些姑媽?還有我親愛的老奶奶?”她不帶偏見地考慮這一意見?!八齻兌家?yàn)槲乙?dú)立生活而有點(diǎn)惱火——尤其是可憐的奶奶,她想讓我跟她住在一起,可我必須有自由 ——”她說起令人畏懼的凱瑟琳輕松自如,讓他佩服;奧蘭斯卡夫人甚至渴望最孤獨(dú)的自由 ,想到個中原因,也令他深深感動。不過一想到博福特,他又變得心煩意亂。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情,”他說,“不過你的家人仍然可以給你忠告,說明種種差異,給你指明道路?!?/p>

她細(xì)細(xì)的黑眉毛向上一揚(yáng),說:“難道紐約是個迷宮嗎?我還以為它像第五大街那樣直來直去——而且所有的十字路都有編號!”她似乎猜到他對這種說法略有異議,又露出給她臉上增添魅力的難得的笑容補(bǔ)充說:“但愿你明白我多么喜歡它的這一點(diǎn)——直來直去,一切都貼著誠實(shí)的大標(biāo)簽!”

他發(fā)現(xiàn)機(jī)會來了。“東西可能會貼了標(biāo)簽——人卻不然?!?/p>

“也許如此,我可能過于簡單化了——如果是這樣,你可要警告我呀?!彼龔臓t火那邊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說?!斑@里只有兩個人讓我覺得好像理解我的心思,并能向我解釋世事:你和博福特先生?!?/p>

阿切爾對這兩個名字聯(lián)在一起感到一陣本能的畏縮;接著,經(jīng)過迅速調(diào)整,繼而又產(chǎn)生了理解、同情與憐憫。她過去的生活一定是與罪惡勢力大接近了,以至現(xiàn)在仍覺得在他們的環(huán)境中反倒更自由 。然而,既然她認(rèn)為他也理解她,那么,他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讓她認(rèn)清博福特的真面目,以及他代表的一切,并且對之產(chǎn)生厭惡。

他溫 和地回答說:“我理解??墒紫龋灰艞壚吓笥训膸椭抑傅氖悄切├咸阕婺该鞲晏?,韋蘭太太,范德盧頓太太。她們喜歡你、稱贊你——她們想幫助你?!?/p>

她搖搖頭,嘆了口氣?!鞍茫抑馈抑?!不過前提是她們聽不見任何不愉快的事。當(dāng)我想跟她談一談的時候,韋蘭姑媽就是這樣講的。難道這里沒有人想了解真相嗎,阿切爾先生?生活在這些好人中間才真正地孤獨(dú)呢,因?yàn)樗麄冎灰竽慵傺b!”她抬起雙手捂到臉上,他發(fā)現(xiàn)她那瘦削的雙肩因啜泣在顫抖。

“奧蘭斯卡夫人!唉,別這樣,埃倫,”他喊著,驚跳起來,俯身對著她。他拉下她的一只手,緊緊握住,像撫摩孩子的手似地?fù)崮χ幻娴偷偷卣f著安慰話。但不一會兒她便掙脫開,睫毛上帶著淚水抬頭看著他。

“這兒沒有人哭,對嗎?我想壓根兒就沒有哭的必要,”她說,接著笑了一聲,理了理松散的發(fā)帶,俯身去拿茶壺。他剛才居然叫她“埃倫”,而且叫了兩次,她卻沒有注意到。他覺得心頭滾燙。對著倒置的望遠(yuǎn)鏡,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他依稀看見梅·韋蘭的白色身影——那是在紐約。

突然,納斯塔西婭探頭進(jìn)來,用她那圓潤的嗓音用意大利語說了句什么。

奧蘭斯卡夫人又用手理了下頭發(fā),喊了一聲表示同意的話“吉啊——吉啊”緊接著,圣奧斯特雷公爵便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夫人,她頭戴黑色假發(fā)與紅色羽飾,身穿緊繃繃的裘皮外套。

“親愛的伯爵夫人,我?guī)Я宋业囊晃焕吓笥褋砜茨恪固乩固?。昨晚的宴會她沒得到邀請,但她很想認(rèn)識你?!?/p>

公爵滿臉堆笑地對著大伙兒,奧蘭斯卡夫人低聲說了一句歡迎,朝這奇怪的一對走去。她似乎一點(diǎn)也不明白,他們兩人湊在一起有多奇怪,也不知道公爵帶來這樣一位伙伴是多么冒昧——說句公道話,據(jù)阿切爾觀察,公爵本人對此也一無所知。

“我當(dāng)然想認(rèn)識你啦,親愛的,”斯特拉瑟斯太太喊道,那響亮婉轉(zhuǎn)的聲音與她那肆無忌憚的羽飾和假發(fā)十分相稱。“每一個年輕漂亮有趣的人我都想認(rèn)識。公爵告訴我你喜歡音樂——對嗎,公爵?我想,你本人就是個鋼琴家吧?哎,你明晚想不想到我家來聽薩拉塞特的演奏?你知道,每個星期天晚上我都搞點(diǎn)兒活動——這是紐約社交 界無所事事的一天,于是我就說:‘都到我這兒來樂一樂吧?!粽J(rèn)為,你會對薩拉塞特感興趣的,而且你還會結(jié)識一大批朋友呢?!?/p>

奧蘭斯卡夫人高興得容光煥發(fā)?!疤昧耍y得公爵能想著我!”她把一把椅子推到茶桌前,斯特拉瑟斯太太美滋滋地坐了進(jìn)去。“我當(dāng)然很高興去。”

“那好吧,親愛的。帶著這位年輕紳士一起來。”斯特拉瑟斯太太向阿切爾友好地伸出手?!拔医胁怀瞿愕拿帧晌铱隙ㄒ娺^你——所有的人我都見過,在這兒,在巴黎,或者在倫敦。你是不是干外交 的?所有的外交 官都到我家來玩。你也喜歡音樂吧?公爵,你一定要帶他來?!?/p>

公爵從胡 子底下哼了聲“當(dāng)然”,阿切爾向后退縮著生硬地彎腰鞠了個躬。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名害羞的小學(xué)生站在一群毫不在意的大人中間一樣充滿勇氣。

他并不因這次造訪的結(jié)局感到懊悔:他只希望收場來得快些,免得他浪費(fèi)感情。當(dāng)他出門走進(jìn)冬季的黑夜中時,紐約又成了個龐然大物,而那位可愛的女子梅·韋蘭就在其中。他轉(zhuǎn)身去花商家吩咐為她送去每天必送的一匣鈴蘭。他羞愧地發(fā)現(xiàn),早上竟把這事忘了。

他在名片上寫了幾個字。在等待給他拿信封時,他環(huán)顧弓形的花店,眼睛一亮,落在一簇黃玫瑰上。他過去從沒見過這種陽光般金黃的花,他第一個沖動是用這種黃玫瑰代替鈴蘭,送給梅。然而這些花看樣子不會中她的意——它們太絢麗太濃烈。一陣心血來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示意花商把黃玫瑰裝在另一個長匣子里,他把自己的名片裝人第二個信封,在上面寫上了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名字。接著,他剛要轉(zhuǎn)身離開,又把名片抽了出來,只留個空信封附在匣子上。

“這些花馬上就送走嗎?”他指著那些玫瑰問道。

花商向他保證,立刻就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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