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游覽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之一,但現(xiàn)在已變成一種實(shí)業(yè)。旅行在現(xiàn)代確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zheng府和所設(shè)的旅行機(jī)關(guān),已盡力下了一番工夫以提倡旅行;結(jié)果是現(xiàn)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幾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過旅行到了現(xiàn)代,似乎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shù)。我們?nèi)缫私夂我灾^之旅行,我們必須先能辨別其實(shí)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種虛假旅行。
第一種虛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進(jìn)。這種心胸的必進(jìn),現(xiàn)在似乎已行之過度;我很疑惑一個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夠這般容易地改進(jìn)。無論如何,俱樂都和演講會對此的成績都未見得良好。但我們既然這樣專心于改進(jìn)我們的心胸,則我們至少須在閑暇的日子,讓我們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這種對旅行的不正確的概念,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的導(dǎo)游者的組織。這是我所認(rèn)為無事忙者令人最難忍受的討厭東西。當(dāng)我們走過一個廣場或銅像時,他們硬叫我們?nèi)ヂ犓v述生于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見過女修道士帶著一群學(xué)校兒童去參觀一所公墓,當(dāng)她們立在一塊墓碑前面時,一個修道士就拿出一本書來,講給兒童聽,死者的生死月日,結(jié)婚的年月,他的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許多不知所云的事實(shí)。我敢斷定這種廢話,必已使兒童完全喪失了這次旅行的興趣。成年人在導(dǎo)游的指引之下,也交 成了這樣的兒童,而有許多比較好學(xué)不倦的人,竟還會拿著鉛筆和日記簿速記下來。中國人在有許多名勝地方旅行時,也受到同樣的麻煩。不過中國的導(dǎo)游不是職業(yè)人員,而只是些水果小販、驢夫,和農(nóng)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職業(yè)導(dǎo)游活潑,但所講的話則不像職業(yè)導(dǎo)游那么準(zhǔn)確。某一天,我到蘇州去瀏覽虎丘山,回來時,腦筋中竟充滿了互相矛盾的史實(shí)和年代,因?yàn)閾?jù)引導(dǎo)我的販橘童子告訴我,高懸在劍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橋,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妝處(實(shí)則西施的梳妝臺遠(yuǎn)在十里之外)。其實(shí)這童子只不過想向我兜賣一些橘于,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間傳說怎樣會漸漸地遠(yuǎn)高事實(shí),而變?yōu)榛恼Q不經(jīng)。
第二種虛假的旅行,即為了談話資料而旅行,以便事后可以夸說。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產(chǎn)地虎跑,看見過旅行者將自己持杯飲茶時的姿勢攝入照片。拿一張?jiān)诨⑴芷凡璧恼掌o朋友看,當(dāng)然是一件很風(fēng)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將重視照片,而忘卻了茶味。這種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縛,尤其是自帶照相機(jī)的人,如我們在巴黎或倫敦的游覽事中所見者。他們的時間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于拍攝照片之中,以致反而無暇去細(xì)看各種景物了。這種照片固然可供他們在空閑的時候慢慢地閱看,但如此的照片,世界各處哪里買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費(fèi)了許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攝呢。這類歷史的名勝,漸漸成為夸說資料,而不是游覽資料。一個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記憶者也越豐富,因而可以夸說的也越多。這種尋求學(xué)問的驅(qū)策,使人在旅行時不能不于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的多數(shù)的名勝地。他手里拿著一張游覽地點(diǎn)程序表,到過一處,即用鉛筆劃去一個名字。我疑心這類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講究效能的。
這種愚拙的旅行,當(dāng)然產(chǎn)生了第三種的虛偽旅行家:即定了游覽程序的旅行家。他們在事先早已能算定將在奧京或羅京耽擱多少時候。他們都在起程之前,先預(yù)定下游覽的程序,臨時如上課一般的切實(shí)遵時而行。他們正好似在家時一般,在旅行時也是受月份牌和時鐘的指揮的。
我主張真正的旅行動機(jī),應(yīng)完全和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動機(jī)應(yīng)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較為詩意的說法,旅行以求忘卻一切。凡是一個人,不論階級比他高者對他的感想怎樣,但在自己的家中,總是惟我獨(dú)尊的。同時他須受種種俗尚、規(guī)則、習(xí)慣和責(zé)任的束縛。一個銀行家總不能做到叫別人當(dāng)他是一個尋常人看待,而忘卻自己是一個銀行家。因此在我看來,旅行的真正理由實(shí)是在于變換所處的社會,使他人拿他當(dāng)一個尋常人看待。介紹信于一個人做商業(yè)旅行時,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業(yè)旅行是在本質(zhì)上不能置于旅行之列的。一個人倘在旅行時帶著介紹信,他便難于期望恢復(fù)他的自由 人類的本來面目,也難于期望顯出他于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類天然地位。我們應(yīng)知道一個人到了一處陌生地方時,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紹到同等階級的社會去周旋的舒適外,還有比這更好的,由一個童子領(lǐng)著到深山叢林里去自由 游覽的享受。他有機(jī)會去享受在餐館里做手勢點(diǎn)一道薰雞,或向一個東京警察做手勢問道的樂趣。得過這種旅行經(jīng)驗(yàn)的人,至少在回到家里后,可以不必如平時地一味依賴他的車夫和貼身侍者了。
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jīng)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 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diǎn)于無責(zé)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絕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遭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徹地闡明這一點(diǎn)?!@游記我譯引在下文里邊。他在某處陌生的地方并無一個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說:“無所特善視者,盡善視普世人也?!睕]有特別的朋友,就是人盡可友,他普愛世人,所以就處身于其中,領(lǐng)略他們的可愛處,和他們的習(xí) 俗。這種好處是坐著游覽汽車看古跡的旅行家所無從領(lǐng)略的。因?yàn)樗麄冎挥性诼灭^里邊,和從本國同來的游伴談天的機(jī)會。最可笑的是有許多美國旅行家,他們到巴黎之后,必認(rèn)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館中去吃飯,好似藉此可以一見同船來的人,并可以吃到和在家時所吃一樣的烘餅。英國人到了上海之后必住到英國人所開設(shè)的旅館里邊去,在早餐時照常吃著火腿煎蛋,和涂著橘皮醬的面包,閑時在小飲室里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車時,必很羞縮地拒絕。他們當(dāng)然是極講究衛(wèi)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絕沒有和當(dāng)?shù)氐娜耸吭诰裆先诤系臋C(jī)會。因此也就喪失了一種旅行中最大的益處。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這一類旅行家每喜歡到闃無人跡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樂。所以這些旅行家在預(yù)備出行時,絕不會到百貨公司去費(fèi)許多時刻選購一套紅色或藍(lán)色的游泳衣,買唇膏尚可容許,因?yàn)槁眯屑掖蟾哦际浅绶畲津}者,喜歡色色自然,而一個女人如若沒有了好唇膏,便會不自然的。但這是終究為了他們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濱去的緣故,而在這種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發(fā)生更深的關(guān)系的益處的。往往有人到了一處名泉欣然自語說:“這可真是幽然獨(dú)處了?!钡窃诼灭^吃過晚飯?jiān)谄鹁邮覂?nèi)拿起一張報紙隨便看看時,即看見上面載著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過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獨(dú)”步時,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將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接著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吃茶點(diǎn),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你并能聽見某丙夫人喊著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么事物,也不為看什么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云和樹。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據(jù)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當(dāng)她們上山時,霧氣越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她很失望?!暗惚仨毶先?,因?yàn)轫斏嫌衅婢翱梢娔??!彼闹袊笥褎袼f。于是她再跟著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見遠(yuǎn)處一塊被云所包圍的怪石,別人都視作好景?!澳抢锸鞘裁??”她問?!斑@就是倒植蓮花?!彼呐笥鸦卮稹K転榘脨?,就想回身?!暗琼斏线€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著別人上去。最后,她們已達(dá)山頂,四圍只見一片云霧,和天邊隱約可見的山峰。“但這里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看啊?!彼?zé)問說?!皩α耍覀兲貫樯蟻砜刺摕o一物的。”她的中國朋友回答她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qū)別。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shí)并沒有看到什么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集新著作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xiāng)本國中,其人情和風(fēng)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采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qū)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為一部杰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xué)問題”,這就可使到遠(yuǎn)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閑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qū)別。
依金圣嘆之說,兩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副別才。眉下的一副別眼?!逼湟c(diǎn)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之眼。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里去,也是白費(fèi)時間和金錢。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這兩種能力,則不必到山里去,即坐在家里遠(yuǎn)望,或步行田間去觀察一片行云、一只狗、一道竹籬或一棵樹,也能同樣享受到旅行的快樂的。我現(xiàn)在譯引一段金氏所論真正旅行藝術(shù)的說辭如下:
吾讀世間游記,而知世真無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切海山方獄,洞天福地,固不辭千里萬里,而必一至以盡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則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獄,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畢其事矣;明之日,又將至一福地,又將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從事。從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則不免曰:“連日之游快哉!始畢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笔獠恢壬艺蝗?。其離前之洞天,而未到后之福地,中間不多,雖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則于一里半里之中間,其胸中之所謂一副別才,眉下之—雙別眼,即何嘗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領(lǐng)、大聰明、大氣力而忽然結(jié)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駭目驚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我每每諦視天地之間隨分一鳥、一盆、—花、一草,乃至鳥之—毛、魚之一鱗、花之—瓣、草之—葉,則初未有不費(fèi)彼造化者之大本領(lǐng)、大聰明、大氣力而后結(jié)撰而得成名者也。諺云:“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則直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隨分之一鳥、一魚、一盆、—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葉,殆無不用盡全力。由是言之,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為信然也。
抑即所謂洞天福地也者,亦嘗計其云:如之何結(jié)撰也哉?莊生有言:“指馬之百體非馬,而馬系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北扔诖鬂?,百材皆度;現(xiàn)乎大山,水石同壇。夫人誠知百材萬木,雜然同壇之為大澤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幾矣。其層巒絕,則積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于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于細(xì)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囂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比粍t一一洞天福中間,所有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cè)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于所謂當(dāng)其無之處也矣。蓋當(dāng)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澗之地也。然而當(dāng)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眉下一雙別眼之所排蕩也。
夫吾胸中有其別才,眉下有其別眼,而皆必于當(dāng)其無處,而后翱翔,而后排蕩,然則我真胡 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頃所云,離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間,三十二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dāng)其無之處耶?一略約小橋、一槎枒?yīng)殬?、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蕩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別才,眉下之真有別眼也。必曰,先有別才而后翱翔,先有別眼而后排蕩,則是善游之人,必至?xí)缡蓝坏靡挥鲆?。如圣嘆意者,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別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別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透、極皺、極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誠親見其秀處、皺處、透處、瘦處乃在于此,斯雖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處,蓋以多多矣。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終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見之洞天福也,皆適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載以來,獨(dú)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則數(shù)王羲之?!被蛴姓髌湔f者,斲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之二言。王羲之吾見若干帖,所有字畫,皆非獻(xiàn)之所能窺也?!笔@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又?jǐn)凵矫空Z圣嘆云:“王羲之若閑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xì)數(shù)其須。門生執(zhí)巾侍立其側(cè),常至終日都無一語。”圣嘆問此故事出于何書?斲山云:“吾知之?!鄙w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傾倒其風(fēng)流 也。
冥寥子游
甲〓出游之由
冥寥子為吏,困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談,行不典之禮。何謂“匿情之談”?主賓長揖,寒喧而外,不敢多設(shè)一語。平生無斯須之舊,一見握手,動稱肺腑,掉臂去之,轉(zhuǎn)盼胡 越。面頌盛德,則夷也;不旋踵而背語,蹠也。燕坐之間,實(shí)辨有口,乃托簡重;身有穢行,謬為清言。懼衷言漏實(shí),壯語觸忌,則一切置之,而別為浮游不根之談,甚而假優(yōu)伶之謳歌以亂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罵,總屬不真。俗已如此,雖欲力矯之不能。何謂“不典之禮”?賓客酬應(yīng),無論尊貴,雖其平交 ,終日磐折俛首:何仇于天,而日與之遠(yuǎn),何親于地,而日與之近。貴人才一啟口,諾聲如雷,一舉手而我頭已搶地矣。彼此相詣,絕不欲見,而下馬投刺,徒終日仆仆。夫往來通情,非舉行故事也。先王制體,固如是乎?褒衣束帶,縛如檻,虱膚,癢甚而不可捫。跬步閑行,輒恐踰官守,馬上以目注鼻,視不越尺寸,視越尺寸,人即從旁偵之。溺下至不可忍,而無故莫敢駐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議在后。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豈惟繩墨之失哉!雖有豪杰快士,通脫自喜,不涉此途則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籠絡(luò)。冥寥子將縱心廣意而游于漭氵養(yǎng)之鄉(xiāng)矣。
或曰:“吾聞之,道士處靜不枯,處動不喧,居塵出塵,無縛無解;俄而柳生其肘,鳥巢其頂,此亦冥靜寥之極也。供下之役,拾地上之殘,此亦卑瑣穢賤之極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厭仕路之跼蹐,而樂奇游之清曠,無乃心為境彼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觸實(shí)若虛,蹈虛若實(shí)。靡入不適,靡境不冥,則其固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虛空粉碎。投之囂喧穢賤,若濁水青蓮,淤而不染,故可無擇乎所之。余則安能。若柳之從風(fēng),風(fēng)寧則寧,風(fēng)搖則搖;若沙之在水,水清則清,水濁則濁。余嘗終日清靜,以晷刻失之,終歲清靜,以一日失之。欲聽其所之,而在境不亂,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而巢許何以箕潁?使國王可以修道,則釋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則子房何以謝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則通明何以掛冠?余將廣心縱意而于漭氵養(yǎng)之鄉(xiāng)矣?!?br/>
或曰:“愿聞子游?!?br/>
冥寥子曰:“夫游者,所以開耳目,舒神氣,窮九州,覽八荒,采真訪道,庶幾至人。啖云芝,逢石髓,御風(fēng)騎氣,冷然而飄渺,不知其所之,然后歸而掩關(guān)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內(nèi)養(yǎng)德以澹,游氣以虛,敢不力諸,然而未也。宅神以內(nèi),忽而馳于外;養(yǎng)德以澹,忽而移于濃;游氣以虛,然而著于意。其中不寧,則稍假外鎮(zhèn)之;其心無以自得,則或取境娛之。故余之游跡奇矣。”
乙〓旅行之法
“挾一煙霞之友與俱,各一瓢一衲,百錢自隨。不取盈,而取令百錢常滿,以備非常。兩人乞食,無問城郭村落,朱門百屋,仙觀僧廬。戒所乞,以飯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辭以孫不以哀。畀則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茍免饑而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見凌者,屈體忍之。有不得已,無所從乞,即以所攜百錢用其一二,遇便即補(bǔ)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行不擇所之,居不擇所止。其行甚緩,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罷也。行或遇山川之間,青泉白石,水禽山鳥,可愛玩,即不及往,選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漁父,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喧,而約略談田野之趣。移晷乃去,別而不關(guān)情也。
“大寒大暑,必投棲焉而不行,懼寒暑之氣侵人也。行必讓路,津必讓渡。江湖風(fēng)濤,則止不渡,或半渡而風(fēng)濤作,則凝神定氣,委命達(dá)生曰:‘茍渡而溺,天也,即悲寧免乎?’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遭惡少年于道,或誤觸之,少年行其無禮,則孫辭謝之。謝之而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有疾病,則投所止而調(diào)焉,其同行者稍為求藥,而己則處之泰如。內(nèi)視反聽,無怖死。如是則重病必輕,輕病立愈。如其大運(yùn)行盡,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蹤跡所至,邏者疑焉,而以細(xì)人見禽,或以情脫,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行而托宿石庵茅舍,無論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門巖阿,窮檐之外,大樹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窺之,奈何?山鬼無能為苦,虎狼無術(shù)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氣了不為動。卒填其喙,數(shù)也,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br/>
丙〓高山之頂
“其游以五岳四瀆,洞天福地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轄,人跡所到而已。其在赤縣神州之外,若須彌昆侖,及海上之十州三島,身無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澤之耀而已。若扶桑青童,旸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云林諸真,身無仙骨,恐不能觀也。
“其登五岳也,竦立罡風(fēng)之上,游覽四海之外,萬峰如螺,萬水如帶,萬木如薺。星河摩于巾領(lǐng),白云出于懷袖,鹯鷂舉手可拾,日月掠雙鬢而過之。即嘯語亦不敢縱,非惟驚山靈,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灝,萬里無纖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惟聞霹靂聲細(xì)于兒啼。斯時也,目光眩瞀,魂氣躍躍出壙垠,即欲乘長風(fēng)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東月初吐,煙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巒遠(yuǎn)近,乍濃乍淡。又或五夜聞鐘聲,大殿門不關(guān),虎嘯有風(fēng)颯颯去,披衣起視,則免魄斜墮,殘雪在半嶺,煙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于斯時,清冷逼
十人,心意欲絕。又或岳帝端居,群靈來朝,幢節(jié)參差,鈴管蕭蕭,殿角云,幕纟皮霞綃,恍惚可睹,似近而遙??煸侦`人之音,何彼冷風(fēng)之?dāng)嘀玻?br/>
“五岳而外,名山復(fù)不少矣,若四明、天臺、金華、括蒼、金庭、天姥、武夷、匡廬、峨嵋、終南、中條、五臺、太和、羅浮、會稽、茅山、九華、林屋諸洞天福地,稱仙靈之窟宅,神仙之奧區(qū)者,莫可殫數(shù)。芒履竹杖,縱不能遍歷,隨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飲神糞之水,仙鼠之問名,啖胡 麻之飯,餐柏上之露?;蚪^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則以索自垣而登?;蚴褐袛?,玉扉忽開,奮而闌入,無恐,酣呀紊之洞,深黑而不見底,僅通一線,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無恐,以尋高流羽士,肉芝瑤草,及仙人之遺蛻處。
“游于大川,若洞庭、云夢、瞿塘、巫峽、具區(qū)、彭蠡、揚(yáng)子、錢塘,空闊浩淼,魚龍神怪之所出沒。微風(fēng)不動,空如鏡也;神龍不怒,抱珠臥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龍女江 妃,試輕綃,躡文履,張羽蓋,吹洞簫而去,凌波徑渡,良久而滅,胡 其冷爽也。惡風(fēng)擊之,洪濤隱起,鴟夷賈怒,天吳助之。大地若磨焉,寓縣若簸焉,恍乎張龍公挾九子,擘青天而飛去,胡 其險壯也,又秀媚靚妝,莫如虎林之西湖。楊柳隔岸,桃花臨水,則麗華貴賓之開曉鏡也。芰葉吐華,芙渠濯濯,朝光澄鮮,芳香襲人,則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風(fēng)物明媚,朱閣朝臨,蘭橈夕泛,則楊家妃子之笑也。煙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絕變幻,亦大可喜,則吳王、西子之顰也?!?br/>
丁〓回到塵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橋,已而深入天竺靈鷲,禮古先生罷而出,訪丁野鶴于煙霞石房之間。入潮音落迦,則冥寥子之家山也,觀音大士道場在焉。采蓮花而觀大海,豈不勝哉!
意興既遠(yuǎn),汗漫而行,萬里足下,耳目偶愜其性,或旬日居之。
終朝趺坐,以煉三寶。道德五千言,其竅與妙乎?玉清金笥,其忘與覓乎?扶桑玉書,其不問鄰乎?陰符二篇,其機(jī)在目乎?太上指其觀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禪定以求參同,則兀如非枯也。
仙靈之宮,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燭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團(tuán) 而坐,啜茗進(jìn)果,翻經(jīng)閱藏。小倦則相與調(diào)息入定,久之而起,則月在藤蘿,蕭籟闃然,沙彌以頭觸地,童子據(jù)藥爐而眠,于斯時,雖有塵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曠野,矮墻茆屋,酸風(fēng)吹扉,淡日照林,牛羊歸乎長坂,饑鳥噪于平田,老翁敝衣亂發(fā),而曝短桑之下,老婦以瓦盆貯水而進(jìn)麥飯。當(dāng)其情境凄絕,亦蕭瑟有致哉。若道人之游,以此為厭薄,則不如無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煙輻輳,車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觀之:若集百貨,若屠沽者,若倚門而謳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訟者,若戲魚龍角牴者,若樗蒲蹴踰者,冥寥子無不寓目焉。興到,入酒肆,沽濁醪,焚枯魚生菜,兩人對飲;微醒,長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顧,意豁如也。驚詫市人,何物道者,披藍(lán)縷蕭然,而風(fēng)韻乃爾乎?眾共疑之。蓋仙人云,須臾徑去不見。
高門大笫,王公貴人,置酒為高會,金釵盈座,玉盤進(jìn)醴,堂上樂作,歌聲遏云,老隸守門,拄杖在手。道人驀入乞食焉。雙眸炯碧,意度軒軒,而高唱曰:“請君且勿喧,聽道人歌花上露?!?br/>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風(fēng)至,
但畏朝陽生。
江 水既東注,
天河復(fù)西傾;
銅臺化丘隴,
田父紛來耕。
三公不如一日醉,
萬金難買千秋名。
請君為歡調(diào)凰笙!
花上露,
醴于酒,
清曉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墳郁累累,
白楊起風(fēng)吼;
狐貍走在前,
獼猴啼其后。
流香渠上紅粉殘,
祈年官里蒼苔厚。
請君為歡早回首!
歌罷,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為?吾輩飲方酣,而渠乃來敗人意?!必揭院?餅遣之。道人則受胡 餅趨出。一客謂其從者曰:“急追還道者。”前一客曰:“飲方歡,恨渠來溷人。以胡 餅逐之善矣,何故追還?”后一客曰:“仆察道者有異,欲令還而熟視之?!鼻耙豢驮唬骸捌騼阂玻『萎愔??彼渠意所需,一殘羹冷炙而足?!庇忠豢驮唬骸拔冻醺柙~,小不類乞者。”
座上若有一紅綃歌姬離席曰:“以兒所見,此道者,天上謫神仙也。兒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謬為乞兒狀,而舉止實(shí)微露其雅。歌辭深秀乃金臺宮中語,固非人間下里之音,況吐乞兒口哉!神仙好晦跡而游人間,乞追之勿失。”
最后一客曰:“何關(guān)渠事,亦飲酒耳,試令追還道者,固無奇矣?!?br/>
紅綃者不服,曰:“兒固與諸公無緣?!?br/>
又若有一青綃者復(fù)離席曰:“諸公等以此為賭墅可乎?試令返道者:果有異,則言有異者勝;返之而無奇,則言無奇者勝?!敝T公大哄曰:“善。”令從者追之,則化為烏有先生矣。從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測也?!奔t綃者愀然曰:“是甫出門而即烏有耶,惜哉失一異人!”
冥寥子曳杖逍遙而出郭門。連經(jīng)十?dāng)?shù)大城,皆不入。至一處,見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下臨清池。時方春日韶秀,鳥唱嘉樹,百卉敷榮,城中士女,新衽妝服。雕車?yán)C鞍,競出行春?;蚴a茂樹而飛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樓,或棹青雀,或并轡而尋芳,或連袂而踏歌。冥寥子樂之,為之踟躕良久。
俄而有一書生,膚清神爽,翩翩而來。長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閣櫻桃之下,朋儕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從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處,若見六七書生,皆少年俊雅。先一書生笑謂諸君曰:“吾輩在此行春,無雜客,適見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與道者共之。諸君以為何如?”咸應(yīng)曰:“善?!?br/>
于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暢洽,談議橫生,臧否人物,揚(yáng)扌乞風(fēng)雅。有稱懷春之詩者,有詠禾黍之篇者,有談廊廟之籌策者,有及山林之遠(yuǎn)韻者,辨博紛綸,各極其至,道人在座,飲啖而已。先書生雖在劇談中,顧獨(dú)數(shù)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獨(dú)無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聽之欣賞而不能盡解,又何能出一辭?”
少選,諸君盡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時多妖麗,蘼蕪芍藥,往往目成。而道人獨(dú)行入山徑,良久而出。諸君曰:“道者獨(dú)行入山何為?”曰:“貧道適以雙柑斗酒,往聽黃鸝聲耳?!币粫唬骸暗勒甙驳米髟S語,差不俗。庸知非黃冠中之都水、賀監(jiān)耶?”道人深自謙抑。
諸君復(fù)還就坐,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無作?!币蝗藨?yīng)曰:“良是?!?br/>
有一人則先成一詩曰:
疏煙醉?xiàng)盍?br/>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盡,
前溪是酒家。
廚冷分山翠,
樓空入水煙;
青陽君不醉,
風(fēng)雨送殘年。
道人曰:“諸公詩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賞我輩之詩,必善此技,某等愿聞。”道人起立謙讓再三,諸君固請不輟,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綠霞紅處;
仙犬忽驚人,
吠入桃花去。
諸君大驚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語,我輩固知非常人也?!庇谑歉倖柕廊诵彰Χ淮?。問者不已,道人曰:“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見呼以‘云水野人’可矣?!敝T君既心異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貧道浪游至此,四海為家,諸公謬愛,即追隨入城,無所不可。”
遂相攜入城,以次更宿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城中傳聞有一“云水野人”,好事者爭相致之,道人悉赴。人與之飲酒,即飲酒;與之談詩文,即談詩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詢以姓名,則笑而不答。其談詩文,剖析今古,規(guī)合體裁,頗核;或稱先王,間及世務(wù),兼善詼諧。人愈益喜之。
而尤習(xí) 于養(yǎng)生家言。偶觀歌舞,近靡曼,或調(diào)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類有標(biāo)韻者。至主人滅燭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窺。夜嘗少臥,借主人一蒲團(tuán) ,結(jié)跏趺其上,倦則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異焉。
居月余,一日忽告去。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錢布帛諸物相贈,作詩送行。臨別,諸公皆來會,惆悵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門,第僅足百錢,悉出諸公所贈諸物,散給貧者而去。諸公聞之益嘆息,莫測所以。
戊〓出游的哲學(xué)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喬木千章,藤蘿交 蔭,仰視不見天日。人煙杳然,樵牧盡絕。但聞四旁鳥啼猿嘯,陰風(fēng)肅肅而恐人。冥寥子與其友行許久。忽見一老翁,龐眉秀頰,目有綠筋,發(fā)垂兩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為起,注目良久,不交 一言。冥寥子長跽進(jìn)曰:“此深山無人處,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異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歲無聞,石火膏油,心切悲嘆,愿垂慈旨以開迷?!崩衔萄馂楦ヂ劇9陶堉?,乃稍教以虛靜無為之旨。無何別去,目送久之而滅。山深境絕處,安得無若而翁者耶。
又或隨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疇昔以詩文交 者,以道德交 者,以經(jīng)濟(jì)交 者,以心相知者,以氣相期者,思一見之,則不復(fù)匿姓名,徑造其家。故人見肅,見冥寥子衣冠稍異,怪問之。答曰:“余業(yè)謝人間事,通明季真吾師也。”曰:“婚嫁畢乎?”“未也。以俟其畢,如何之清何?子平去則不返,余猶將指家山,聊以適我性爾?!庇谑强钪妪S,追往道故,數(shù)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屬夢境。友人乃低回慨嘆,且羨冥寥子其無累之人耶。
“夫貴勢高張,榮華滲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龍鐘盤跚,猶戀其物而不肯舍。一旦去之,攢眉向人。業(yè)問車馬而遲行,出國門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藝種稷理麻豆,而日夜問長安之耗,而遺書當(dāng)路故人焉。胸中數(shù)往數(shù)來,直至屬纊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屬纊之辰,有目瞑數(shù)時,而朝使使后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脫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閑中觀焉,殆有所傷而悟也。余觀于天:日月星漢,何冗而早夜西馳?今日之日,一去即失;雖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雖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長,吾日自短,三萬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歲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況其所謂‘百’者,所謂‘三萬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滿。而其間風(fēng)雨憂愁,塵勞奔走之日常多;良時嘉會,風(fēng)月美好,胸懷寬閑,精神和暢,琴歌酒德,樂而婆娑者,知能幾何?
“日月之行,疾于彈丸。當(dāng)其轱轆而欲墮西巖,雖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東;雖有蘇張之口,不能說之而東;雖有樗里晏嬰之知,不能轉(zhuǎn)之而東;雖有觸虹蹈海之精誠,不能感之而東。古今談此事以為長恨。
“余觀于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江湖湯湯,日夜東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來,已三見滄海為桑田矣?!?br/>
“余觀于萬物:生老病死,為陰陽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須而乾盡;如燭在風(fēng)中,搖搖然淚枯燼落,頃刻而滅;如斷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后浪疊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棲泊。又況七情見戕,聲色見伐,憂喜太極,思憂過勞,命無百年之固,而氣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營天地之外,及其血?dú)飧嫠?,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壞乎?br/>
“王侯將相,甲第如云,擊鐘而食,動以千指。平旦開門,賓客擁入;日昃張宴,粉黛成行。道人過之,呵聲雷鳴,而不敢窺;后數(shù)十年又過之,則蔓草瓦礫,被以霜露,風(fēng)凄日冷,不見片瓦,兒童放牛牧豕之場,乃疇昔燕樂鼓舞處也。方其鼎盛豪華,諧謔歡笑時,寧知遂有今日。大榮衰歇,何其一瞬也!豈止金谷銅臺,披香太液,經(jīng)百千年而后淪沒哉?暇日出郭登丘隴,郁郁累累,燕韓耶?晉魏耶?王侯耶?廝養(yǎng)耶?英雄耶?駿子耶?黃壤茫茫,是烏可知。吾想其生時耽榮好利,競氣爭名,規(guī)其所難圖,而獵其所無益;憂勞經(jīng)營,疇不其然,一朝長寢,萬慮俱畢。
“余嘗宿于官舍,送往迎來,不知其更幾主宰也。余嘗閱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幾名也。余嘗出關(guān)門,臨津渡,陟高岡,眺原野,舟車駱驛,山川莽蒼,不知其送人幾許也。嘆息沉吟,或繼以涕泗,則吾念灰矣?!?br/>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無死,則爽鳩氏之樂也?!R景公流涕悲傷,識者譏其不達(dá)。今吾子見光景之駛疾,知代謝之無常,而感慨系之,至于沉痛,得毋屈達(dá)人之識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謝故傷,傷乃悟也。齊景公恨榮華之難久,而欲據(jù)而有之,以極生人之樂,我則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yuǎn)之,以了性命之期,趨不同也。”
曰:“于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br/>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失游豈道哉!余厭仕路跼蹐,人事煩囂,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須俟閉關(guān)?!?br/>
曰:“于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娛乎?”
冥寥子曰:“余聞之師,蓋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陸畢陳,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厭飽膨膨脝,滋覺甚若,不如青蘇白飯,氣清體平,習(xí) 而安之,殊有余味。妖姬孌童,盡態(tài)極妍,撾鼓吹笙,滿堂鼎沸,其始亦甚樂也。及其興盡意敗,轉(zhuǎn)生悲涼,不如焚香攤書,兀兀晏坐,氣韻蕭疏,久而益遠(yuǎn)。某雖嘗濫進(jìn)賢冠,家無負(fù)郭,橐無阿堵,止有圖書數(shù)卷,載之以西,波臣懼為某累,舉而捐之水濱。此身之外,既無長物,境寂而累遣,體逸而心閑,其趨詎不長哉。一枘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擇處,與不擇物,來不問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囂不溷。故我之游,亦學(xué)道也?!?br/>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涼散,不自知其煩熱之去體也。”
頃之,一少年來,戟手而罵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則去,饒舌何為?是妖人也。吾且聞之官。”攘臂欲毆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騽裰私?。
于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婦人,冶容艷態(tài),而窺于門,須臾漸迫,微辭見調(diào)。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應(yīng)。婦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來度子。且與子宿緣,幸無見疑。吾將與子共游于蓬萊度索之間矣?!壁ち茸佑帜睿何糸偝勺訉W(xué)道荊山,試而不遇,卒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絕。真誥以為猶是成子用志不專,頗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傷身殞命,固也不可近:即圣賢見試不遇,亦非所以專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婦人瞥然不見。為鬼狐,為魔試,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tài)非常,情境靡一,無非煉心之助。雖浪跡亦不為無補(bǔ)哉。
于是歸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終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