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的太陽狠刺文森特的眉心,把他的雙眼逼得睜大開來。那是一個螺旋形的、檸檬黃液體的火球,飛過碧藍(lán)的天空,在空氣中塞滿了眩目的光亮??諝獾目釤岷统蚊魍噶?,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陌生世界。
清晨;他走下三等車廂,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通向拉馬丁廣場,這個市集廣場的一邊,以羅納河的堤岸為界,另一邊以咖啡館和下等旅館為界。阿爾就在前面,沿山腳延伸開去,猶如泥水匠的一把干凈的泥刀,在熱帶的炎回下瞌睡。
找個什么樣的地方住下,文森特是毫不在乎的。他走進(jìn)廣場上經(jīng)過的第一家旅館—~車站旅館,定下房間。房內(nèi)有一張刺眼的銅床 ,面盆里放著一只破水壺,還有一把不象樣的椅子。老板搬進(jìn)一張沒有漆過的桌子。沒有地方可立畫架,好在文森特本來打算整天在戶外作畫。
他把手提包報在床 上,便轉(zhuǎn)身奔出去觀看市容。從拉馬丁廣場到阿爾的中心部分有二條路。左面的環(huán)形路是行駛車輛的,它環(huán)繞市鎮(zhèn)的邊緣,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頂,在羅馬公所和圓形劇場前經(jīng)過。文森特穿過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迷宮的近路,走上長長的山路,到達(dá)烈日曬烤的市府廣場路他走過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一看上去似乎從古老的羅馬時代以來,從未被人碰過。為了這避烈日,街巷狹得只要文森特模伸兩臂,指尖就能觸到兩旁的房屋。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風(fēng),街巷在山腳下七扭八歪,沒有十碼長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門口全是遺逍遍遇的孩子們,一切都帶著不吉祥的、被命運追逐的樣子。
文森特離開市府廣場,穿過一條短巷,踱向山背后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經(jīng)過小公園,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羅馬競技場走去。他象山羊似地在看臺上一級級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頂層。坐在石頭上,兩腳懸在一個千百萬雙腳踏出來的凹印上,點燃煙斗,俯瞰著這片他自封為主的領(lǐng)土。
腳底下的市鎮(zhèn),象一條萬花筒似的瀑布,直瀉到羅納河邊。屋頂組成了一幅縱橫交 錯的圖案畫。屋頂原來都是紅瓦,但是,經(jīng)過烈日不斷地烘烤,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五光十色了:從最亮的檸檬黃和優(yōu)雅的貝殼紅,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黃。
寬闊湍急的羅納河沿著阿爾的山腳,來了個急轉(zhuǎn)彎,向地中海直沖下去。河兩岸都有石頭堤防。對岸的特蘭凱塔耶象一座著色的城市閃爍著。文森特的背后是群山,高峰直刺凈明的白光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畫:耕過的田地、開花的果園、蒙馬儒爾隆起的丘陵、耕成千萬條田畦的肥沃山谷,這一切都集聚于無限遠(yuǎn)的一點上。
然而,是鄉(xiāng)野的色彩,使他舉手在驚訝的眼睛上搭個涼棚。天空那么蔚藍(lán),一種如此嚴(yán)酷、無情、深沉的藍(lán)色,簡直完全不是藍(lán)的了,而是毫無顏色。在他下面展開的無垠田野的綠色,是綠色的真髓,綠得發(fā)狂。太陽的炙人的檸檬黃、土壤的血紅、蒙馬德爾上空孤云的雪白、果園里年年復(fù)生的玫瑰掩。…這些顏色都令人吃驚。他怎么來描繪呢?即使他能夠把這些顏色搬上調(diào)色板,他又怎么能夠使人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呢?檸檬黃、藍(lán)、綠、紅、玫瑰紅,大自然以此五種折磨人的色調(diào)飛揚跋扈。
文森特從通貨車的路走向拉馬丁廣場,據(jù)著畫架、顏料和畫布,沿羅納河吃力地走著。
處處杏花怒放。太陽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閃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記在旅館里。太陽燒透他的紅頭發(fā),把他體內(nèi)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靈魂中填塞的疲憊、沮喪和飽食,統(tǒng)統(tǒng)吸了出來。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藍(lán)的天空襯托出一座吊橋,橋上一輛小車徐徐而行。河水就象井水那樣碧藍(lán),橙黃色的河岸點綴著綠草肥一群穿著罩衫、戴著五顏六色小帽的洗衣婦女,正在一棵孤樹的蔭下搞洗臟衣服。
文森特立起畫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沒有一個人能睜著眼睛捕捉到這樣的色彩,在這兒,修拉的科學(xué)點彩法的談?wù)摗⒏吒脑佳b飾性的高談闊論、塞尚的堅實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顏色的線條和乖戾的憎恨的線條,統(tǒng)統(tǒng)擯棄了他。
這兒只剩下了文森特。
晚飯時他回到旅館。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張小桌旁,買了一杯苦艾酒。他太興奮,色彩境得他太飽,根本想不到吃東西。坐在旁邊一張桌上的人,看到濺滿文森特雙手、臉和衣服上的顏色,跟他攀談起來;。
“我是巴黎的記者,”他說,“我已經(jīng)在這兒耽了三個)5,為一本關(guān)于普羅旺斯語言的書搜集材料?!?/p>
“我今天早晨剛從巴黎到這兒。”文森特說。
“我看得出來。想長住下來嗎?”
“是的。有這打算。”
“好,聽我的話,別耽在這兒。阿爾是地球上最最瘋狂的地方?!?/p>
“你怎么會這樣想呢?”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個月來,我一直在觀察這些人,告訴你,他們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們,望望他們的眼睛。在這整個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個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特說。
“不出一個星期,你就會同意我的看法。阿爾周圍的鄉(xiāng)野是普羅旺斯中被太陽撕裂、無情鞭打的地區(qū)。你已經(jīng)在那個太陽底下耽過了。對這些日復(fù)一日地處于會把眼睛刺瞎的陽光下的人們,難道你不能想象該對他們做些什么嗎?真的,太陽把他們的腦子燒光了。還有西北風(fēng)。你還沒有嘗到過西北風(fēng)的味道吧?嗅,親愛的,你就等著吧。一年里倒有兩百天,西北風(fēng)把市鎮(zhèn)鞭抽得暈頭轉(zhuǎn)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風(fēng)就把你吹撞到墻上。如果你在田野里,風(fēng)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塵土。風(fēng)絞扭你的五臟六腑,叫你覺得再也無法多忍受一分鐘。我見到那可怕的風(fēng)扯下窗戶,拔起樹木,掀倒籬笆,鞭打田野里的人們和動物,我真怕他們會粉身碎骨。我在這兒只耽了三個月,已經(jīng)有點兒瘋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你一定言過其實了吧?”文森特問;“在我看來,阿爾的人蠻好,雖然我今天見到的人很少?!?/p>
“你看到蠻好的是個別的幾個而已。你等著了解他們吧。聽著,你知道我個人的看法是什么嗎?”
“不知道,是什么?請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叩“多謝。我個人的看法,阿爾是癲對性的。它一陣緊接一陣地歇斯底里發(fā)作,使你覺得它一定會來一次大發(fā)作,四角飛出白沫。
“它發(fā)過嗎?”
“沒有。這就是奇妙之處。這個鄉(xiāng)野永遠(yuǎn)在接近高潮,但從來未曾到達(dá)。三個月來,我一直在等著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廣場的火山爆發(fā)。我曾不止一次地以為居民們會突然地統(tǒng)統(tǒng)發(fā)起瘋來,割斷彼此的喉嚨!但是,每當(dāng)他們剛剛到達(dá)一觸即發(fā)的時刻,西北風(fēng)減弱了幾天,太陽躲到云背后去了?!?/p>
“好呀,”文森特笑起來,“既然阿爾從來未曾到達(dá)過高潮,你就沒有把握說它是癲病性的,是嗎?”
“不,”記者回答,“但是我能夠叫它癲對性?!?/p>
“那又憑什么呢?”
“我正在為巴黎我的報紙寫一篇有關(guān)這個題目的文章。是這篇德國文章啟發(fā)了我?!?/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份雜志,在桌上朝文森特推過去。
“這些醫(yī)生觀察了幾百個精神病患者,他們的癥狀很象癲病病,但從來不陣發(fā)。從這些圖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圖示他們的神經(jīng)質(zhì)和亢奮狀態(tài)的上升曲線;什么是醫(yī)生們所說的反復(fù)無常的神經(jīng)緊張。嗯,這些病癥的每一個患者的熱度總是不斷地上升,直到三十五歲至三十八歲的年齡。在平均年齡三十六歲時,他們便大發(fā)癲病病。此后便是數(shù)度抽搐,要不了一、二年。就再去啦?!?/p>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特說,“這是一個人剛開始立身之時?!?/p>
記者把雜志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這個旅館里住一陣嗎?”他問,“我的文章差不多寫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給你。找的觀點是:阿爾是一座癲滴性的城市。幾個世紀(jì)以來,它的脈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機了。一定會發(fā)生的。而且為期不遠(yuǎn)了。一旦發(fā)生,我們將親眼目睹一場可怕的大災(zāi)難。謀殺,縱火,強奸,大規(guī)模的毀滅!這個鄉(xiāng)村不可能永遠(yuǎn)處于受報打、受折磨的狀態(tài)之中。一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我要在人們開始口吐白沫之前離開!我勸你也快點跟著來吧!”
“謝謝,”文森特說,“我喜歡這兒。我想去睡覺了。明天早晨能見到你嗎?不?那末祝你幸運。別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給我?!?/p>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順河步行幾公里,或走在田野里,尋找一個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帶著一張完成的油畫回家,所謂完成的,只是因為他沒法再畫下去了。一吃好晚飯,就睡覺。
他變成了一部盲目的繪畫機器,則則地一口氣畫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鄉(xiāng)野的果園鮮花盛開。他懷著極大的熱情描繪這一切。他不再細(xì)想他的畫。他只是不斷地畫。
八年的苦干終于顯示出勝利的活力之大爆發(fā)。有時候,他在天空剛露魚肚白時便開始畫,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鎮(zhèn),喝杯咖啡,帶一塊新的畫布,朝另外一個方向蹣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畫是好還是不好。他亦無所謂。他陶醉于色彩之中。
沒有人跟他搭訕。他也不跟別人搭訕。他把在畫畫中沒有耗盡的些微力量用來對付西北風(fēng)。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畫架縛在打進(jìn)土中的木樁上。畫架在風(fēng)中前后搖晃,就象晾衣繩上的被單。到晚上,他感到渾身筋骨酸痛,猶如被人痛打了一頓。
他從來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頭發(fā)從頭頂上燒落下來。晚上躺在小旅館的銅床 上的時候,他覺得頭好象落在一個火球之中。太陽把他弄成色盲了。他無法分辨田野的綠色和天空的藍(lán)色。但是,回到旅館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畫終算是大自然的鮮明燦爛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個種有紫丁香的果園里作畫,花園圍著紅色的籬笆,兩棵桃樹開著淡紅色的花,襯著蔚藍(lán)和潔白的天空。
“這一張大概是我最好的風(fēng)景畫?!彼哉Z。
回到旅館,看見一封信,通知他安東·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樹下寫上:“紀(jì)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奧”,把畫立即寄到尤爾布門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一個李樹花盛開的果園。在他畫的時候,括起了一陣惡風(fēng),海浪般地來而復(fù)去,去而復(fù)來。在陣風(fēng)采去的間隔中,太陽照耀著,樹上的白花閃爍發(fā)光。盡管地面上的整個景色每分鐘都在變化,文森特不停地畫下去。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維寧根的日子,那時他常在雨中、大風(fēng)沙中作畫,海里的浪花猛烈地飛濺在他的身上和畫架上。他的畫面具有一種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許多黃色,還有藍(lán)色和淡紅色。畫完后,他看到畫中正有著某些他并不想畫的東西——西北風(fēng)。
“人們一定會以為我畫這張畫的時候,是喝醉了。”他笑著對自己說。
他想起日前泰奧來信中的一句話。特斯蒂格先生游訪巴黎時,站在西斯萊的畫前,對泰奧咕峽道:“我想這個藝術(shù)家在畫這張畫的時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爾圖畫,”文森特想,“他一定會說,那是神經(jīng)大錯亂?!?/p>
阿爾的居民對文森特敬而遠(yuǎn)之。他們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鎮(zhèn),背上負(fù)著沉重的畫架,光著頭,下巴起勁地向前翹出,眼睛里流露出熱病似的亢奮。他們看到他回來時面帶兩個火洞,頭頂紅得象鮮肉,腋下夾著一塊潮的畫布,自己對自己打著手勢。市鎮(zhèn)給他起了一個名字。人人都用這個名字叫他。
“瘋浪子!”
“也許我是一個紅頭發(fā)的瘋子,”他自言自語,“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旅館老板把文森特的每一個法郎都騙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東西吃,因為在阿爾,幾乎人人都在家里吃飯。飯店很貴。文森特試遍了各個飯店,想喝確濃湯,全沒有。
“煮土豆很難嗎,太太?”他在一個地方問道。
“不可能,先生?!?/p>
“那本作有米嗎?”
“那是明天吃的?!?/p>
“通心粉呢?”
“爐灶上沒有燒通心粉的余地?!髞?,他對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盡管胃里沒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強著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煙草和都德①的拋擔(dān)人故事來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畫架前的數(shù)不清的專心致志的鐘點,把他的神經(jīng)磨壞了。他需要刺激??喟剖顾诙旄裢馀d奮——被西北風(fēng)抽打和太陽烤人身心的興奮。
隨著夏日的在英,一切都燃燒起來。他在周圍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熱氣的微綠的藍(lán)空下的金黃色、青銅色和銅色。陽光擊中的一切事物呈現(xiàn)出硫磺的黃色。他的畫是一堆堆閃亮的燃燒的黃色。他知道,自從文藝復(fù)興②時代以來,歐洲繪畫中是不用黃顏色的,但那阻擋不了他。黃顏色從顏料管中一擠上畫布,就停留在那兒了。他的圖畫被陽光泡浸,被陽光燃燒,受到燃燒的太陽的鞭打和空氣的掃蕩。
他相信繪制一張好畫,不比搜求一顆鉆石或珍珠來得容易。他對自己以及所干的一切并不滿意,但他尚存一線希望:最終會好起來的。有時候,那個希望似乎象一個法塔·莫加納。
只有在擠命作畫的時候,他才感到自己還活著。至于個人的生活,他是沒有的。他只是一架機器,一架每天早晨灌進(jìn)食物、飲料和顏料,晚上制造出一幅完成的畫的盲目的繪畫自動器。
目的是什么呢?為了賣嗎?當(dāng)然不是!他知道無人要買他的畫。那末何必這樣急呢?他催退自己繪制成打成打的畫,以至于可憐的銅床 下已經(jīng)塞得滿滿了,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成功的念頭已經(jīng)離開了文森特。他畫畫只因為他必須畫,因為那樣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點,因為那樣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夠沒有妻子、家庭和兒女;他能夠沒有愛情、友誼和健康;他能夠沒有保障、安適和食機他甚至能夠沒有上帝。但是,他卻不能夠沒有比他自身更偉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創(chuàng)造的力量和本領(lǐng)。
他想雇一個模特兒,但阿爾的人們不肯為他擺姿勢。他們認(rèn)為這是在被愚弄。他們害怕親友們會笑話他畫的像。文森特明白,要是他象市格羅一樣畫得漂漂亮亮,人們就不會羞于被畫。他不得不放棄模特兒的念頭,專門畫風(fēng)景。
進(jìn)入仲夏,海暑來臨,一絲風(fēng)也沒有。他作畫時的光,從淡淡的硫磺的黃色漸漸變成淡淡的金黃色。他常常想起雷諾阿及其洗煉清晰的線條。在普羅旺斯明凈的空氣中,一切東西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就象在日本版畫中的一樣。
一天清晨,他看到一個姑娘,褐色皮膚,淡淡的金發(fā),灰色眼睛,穿一件談玫瑰色的印花布緊身上衣,在上衣里他能看到一對乳房,尖,小,結(jié)實。她是一個象田野一樣簡樸的女人,每一根線條都是童貞的。她的母親穿著污濁的黃色和失去光澤的藍(lán)色的衣服,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襯著一片鮮艷奪目的雪白和檸檬黃的花朵,十分耀眼。她們?yōu)樗麛[幾個鐘頭的姿勢賺取不多的幾個錢。
那天黃昏,他回到旅館后,發(fā)覺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膚的姑娘。他睡不著。他知道阿爾有技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爾來受訓(xùn)的法國軍隊中的黑人——光顧的五法郎的地方。
文森特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女人講話了,除了問她們要一杯咖啡或一袋煙草之外。他回憶起瑪戈特的情話、輕撫他臉龐的迷們的手指和緊接著的一陣熱吻。
他跳起來,匆匆穿過拉馬丁廣場,跑進(jìn)石頭房屋的黑色迷宮。攀登了一會兒,他聽到前面一片吵鬧聲。他奔跑起來,抵達(dá)里科萊特街的妓院前門時,剛好看到憲兵把兩個朱阿夫兵的尸體技走,他們被幾個喝醉的意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紅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藥鵝卵石街上的血泊里。一隊?wèi)棻褞讉€意大利人押往監(jiān)獄,憤怒的人群在他們的后面咆哮,喊著:
“吊死他們!吊死他們!”
文森特趁著這片混亂,溜進(jìn)里科萊特街一號妓院。老板路易歡迎他,引他進(jìn)入大廳左側(cè)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幾對男女坐著喝酒。
“我有一個叫拉歇爾的小姑娘,很可愛,”路易說,“先生要不要試試?如果你不喜歡她的相貌,可以從其他姑娘中再挑選?!拔铱梢钥纯此龁??”
文森特在一張桌旁坐下,點燃煙斗。外面廳上傳來一陣笑聲,一個姑娘跳著舞步進(jìn)來。
她滑進(jìn)文森特對面的椅子上,對著他笑。
“我叫拉歇爾?!彼f。
“嘈,”文森特驚道,“你還是一個娃娃呢1”“我十六歲了。”拉歇爾驕傲地說。
“你在這兒多久啦?”
“在路易這兒?一年了?!?/p>
“讓我看看你。”
黃色的煤氣燈在她的背后,她的臉理在陰影里。她把頭仰靠在墻上,朝燈光抬起下巴,讓文森特看。
他看到一張胖胖的圓臉,一對茫然的藍(lán)色大眼睛,肉感的下巴和頸脖。她的黑頭發(fā)盤在頭頂上,使她的臉更象只球。她只穿一件淺色的印花布衫,股一雙涼鞋。她的滾國乳房的乳頭,象指責(zé)人的手指,直指向著他。
“你長得漂亮,拉歇爾,”他說。
一絲快活的、孩子氣的微笑,出現(xiàn)在她的空虛的眼睛里。她旋轉(zhuǎn)一圈,雙手接住他的手。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彼f?!拔乙蚕矚g那些喜歡我的男人。這樣更好,你說對嗎?”
“是的。你喜歡我嗎?”
“我以為你是一個可笑的人;瘋浪子。”
“瘋浪子!那末你認(rèn)得我啦?”
“我在拉馬丁廣場上看到過你。你老是背著大捆的東西,匆匆忙忙地東走西走,干嗎呀?
你為什么不戴帽子?太陽不曬你嗎?你的眼睛全紅了。是受傷了吧?”
文森特對這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
“你真可愛,技歇爾。如果我把我的真名字告訴你,你會叫嗎?”
“叫什么?”
“文森特?!?/p>
“不,我喜歡叫瘋浪子。要是我叫你瘋浪子,你見怪嗎?我能喝點什么嗎?老路易在廳上望著我?!?/p>
她的手指招待喉嚨;文森特望著手指陷入柔軟的肉中。她的茫然的藍(lán)眼睛笑了起來,他看出她的笑是高興的表示,這樣亦可使他也高興起來。她的牙齒整齊,但漆黑;她的厚厚的下唇下垂,幾乎碰到了那多肉的下巴上的那條鋒利的平行的隙縫。
“叫一瓶酒,”文森特說,“但別叫價錢貴的,因為我錢不多。”
酒送上來后,拉歇爾說:“你高興到我的房間里去喝嗎?那兒可以隨便一點?!?/p>
“很好?!?/p>
他們踏上一段石階,進(jìn)入拉歇爾的洞窟。洞里有一張小床 、一口梳妝臺、一把椅子,粉墻上掛著幾張彩色的朱利安②的圓形浮雕印刷品。梳妝臺上立著兩只破爛的布娃娃。
“這兩個娃娃是我從家里帶來的,”她說?!蔽?,瘋浪子,拿著。這是雅克,這是卡特琳。
我常和他們一起玩小人家。嗅,瘋浪子,看你的傻樣子!”
文森特站著,一只手抱一個娃娃,嘻嘻地使關(guān),直到拉歇爾停下笑聲。她從他手中接過卡特琳和雅克,扔上梳妝臺,一腳把涼鞋踢到角落里,隨手脫掉衣服。
“坐下,瘋浪子,”她說,“我們來玩小人家。你做爸爸,我做媽媽。你喜歡玩小人家嗎月她是一個矮胖的姑娘,兩條粗腿,尖尖的陶下是一片陡坡,滾國的肉肚向下滾去。
“拉歇爾,”文森特說,“如果你再叫我瘋浪子,我也給你起個名字?!?/p>
拉歇爾拍著雙手,一下子跳坐在他的大腿上。
“唉,說吧,叫什么?我喜歡有個新名字!”
“我想叫你小鴿子?!?/p>
拉歇爾藍(lán)色的眼睛受到了傷害,露出窘困的眼色。
“為什么我是小鴿子,爸爸?”
文森特輕輕撫摸她的愛神的圓肚。
“因為你看起來象小鴿子,一雙溫 柔的眼睛,胖胖的小肚子?!?/p>
“做小鴿子好嗎?”
“懊,好的。鴿子是非常漂亮和可愛的……你也是這樣?!?/p>
拉歇爾俯身吻他的耳朵,從床 上跳起來,拿了兩只飲水杯盛酒。
“你有一對多么有趣的小耳朵呀,瘋浪子,”她說,呷飲著紅酒。她象娃娃那樣地喝著,鼻子埋在杯里。
“你喜歡嗎?”文森特問。
“喜歡。又軟又圓,就象小狗的耳朵。”
“那就給你吧?!?/p>
拉歇爾大笑起來。她把杯子舉到唇邊。這個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癡笑不止。一滴紅酒在她的左乳房上,境蜒流淌過鴿子肚皮,消失了。
“你真可愛,瘋浪子,”她說?!叭巳硕颊f你好象是瘋了??墒悄銢]瘋,是嗎?”
文森特皺著眉頭;
“僅僅有一點兒,”他說。
“你能做我的情人 嗎嚴(yán)拉歇爾問?!拔乙呀?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情人 了。你能每天晚上來看我嗎?”
“我怕不能每天晚上來,小鴿子?!?/p>
拉歇爾吸著嘴?!盀槭裁床荒埽俊?/p>
“哦,除了別的原因之外,我沒有錢?!?/p>
拉歇爾好玩地抒扭他的右耳。
“要是你沒有五法郎,瘋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來給我嗎?我高興能有這耳朵。我要放在梳妝臺上,每天晚上玩一玩。”
“如果我以后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讓我贖回嗎?”
“噢,瘋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愛。但愿到這兒來的男人都象你一樣?!?/p>
“你在這兒不開心嗎?““噢,開心的,我過得很開心,我喜歡這兒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p>
拉歇爾放下酒杯,嬌媚地抱住文森特的頸項。他感到她的柔軟的肚子貼著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乳頭烙燒著他。她把明埋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親吻她下唇里面柔軟的、天鵝絨般的肌膚。
“你會再來看我的;瘋浪子?你不會把我忘掉,而去看別的姑娘吧?!啊拔視淼?,小鴿子?!?/p>
“我們現(xiàn)在就干?我們來玩小人家嗎?”
半個小時后,他離開這地方的時候,被一種干渴耗盡了精力,這種干渴只能用數(shù)不盡的一杯杯清凈冰冷的水來解除。
文森特得出結(jié)論:顏料搗碾得愈細(xì),就愈容易與油溶化。油不過是輸送顏料的媒介物,他對油感到無所謂,特別是他并不反對畫面粗糙。他決定成為自己的顏料商,而不去買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過幾個小時的顏料。泰奧請后居伊老爹寄給文森特三種鉻黃、孔雀石、朱砂、授鉛、鉆類顏料和組青。文森特在小旅館的房間里搗碾。這樣,他的顏料不但價廉,而且格外鮮艷和持久。
接著,他對所用的那種易于吸收的畫布感到不滿意。畫布面上的一層薄薄的膠質(zhì)無法吸收他的濃厚的顏色。泰奧寄給他數(shù)卷毛坯的畫布,晚上,他在小碗里調(diào)膠,涂在他準(zhǔn)備第二天使用的畫布上。
喬治·修拉使他對用什么樣的畫框配畫這~點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爾油畫寄給泰奧時,感講明畫框應(yīng)用什么木料,應(yīng)漆什么顏色。但是,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畫裝在自己制的畫框中,對此總感到不愉快。他從雜貨商那兒買來白坯木條,按所需的尺寸鋸斷,漆上與畫相稱的顏色。
他自己動手制顏料,做畫布的框子,繪畫布上膠,畫畫,做畫框,漆畫框。
“我無法買下自己的畫,真可惜,”他高聲地對自己咕嗜道?!胺駝t我就完全自給自足了?!?/p>
西北風(fēng)又來了。整個大自然似乎在發(fā)怒。天空中沒有一絲白云。燦爛的陽光伴著極度的干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特在房間里畫靜物:一把藍(lán)色的搪瓷咖啡壺、一只深藍(lán)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藍(lán)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壺、一把藍(lán)色的夾雜著紅、綠和棕色花紋的仿古意大利的陶制水罐,以及二枚桔子。三枚檸檬。
風(fēng)止后,他又外出,在羅納河上描繪特蘭凱塔耶的鐵橋,畫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顏色,埠頭上一片淡紫色的陰影,人們手時擱在帶黑色的橋欄桿上站著,在黑色的、稍帶點深孔雀綠的背景中,鐵橋呈現(xiàn)帶點鮮艷的橙黃色調(diào)的深藍(lán)色。他試圖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東西,從而能勾引 起無限的哀思。
他并不設(shè)法如實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運用色彩來強烈地表現(xiàn)自己。他認(rèn)識到畢沙羅在巴黎對他講的話是真實的:“你必須大膽地夸張色彩所產(chǎn)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諧,或者不協(xié)調(diào)?!痹谀瓷5摹侗劝柡妥尅返男蜓灾?,他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見地:“藝術(shù)家有夸張的自由 ,在他的小說中創(chuàng)造一個比之我們的世界更美好.更單純質(zhì)樸、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p>
在強烈的陽光下,他在田野里作了一整天的艱苦而扎實的賞動。其結(jié)果是:一片耕過的田地,一大片泥塊累累的紫羅蘭色的田地伸向天際;一個穿藍(lán)白衣服的播種者,天邊是一塊成熟的接麥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個黃太陽的黃色天空。
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評界會認(rèn)為他畫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難道促使他畫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對大自然的真摯感情嗎?即使有時候,他的筆觸就象講話中的詞語那樣連貫,然而艱苦的、無靈感的日子還是會出現(xiàn)。他必須趁熱打鐵,把鍛好的鐵塊放在一邊。
他把畫架縛在背上,沿著經(jīng)過蒙馬儒爾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會兒就趕上了在他前面爆戲的一個男子和一個男孩。他認(rèn)出那男子是老魯蘭,阿爾的郵差。在咖啡館里,他常坐在魯蘭的近旁,曾經(jīng)想跟他攀談,但一直沒有機會。“您好,魯蘭先生,”他說?!鞍?,是你,畫家,”魯蘭說?!澳?。我正帶著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薄疤鞖庹婧?,是嗎?”
“啊,是呀,天氣很好,該死的西北風(fēng)沒有括起來。你今天畫完了一張畫吧,先生?”“對。”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對藝術(shù)一竅不通。不過如果你能讓我看看,我覺得很榮幸。”
“請吧。”
男孩向前奔去,玩著。文森特和魯主并排行走。魯蘭看畫的時候,文森特端詳著他。魯蘭戴著藍(lán)色的郵差帽。他有一對溫 和的、盤根究底的眼睛,一細(xì)長長的方形的卷須完全淹沒了他的預(yù)項和衣頜,直垂在深藍(lán)色的郵差制服 上。他從魯蘭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種同樣的溫 柔、沉思的品質(zhì)。他樸實得有點兒叫人可憐,他的平凡的農(nóng)民的臉,似乎與那希臘式的美髯很不相稱。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先生,”魯蘭重復(fù)道,“你會原諒我的瞎講吧,你的麥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剛才經(jīng)過的麥田那么活生生的,我看見你就在那兒作畫?!?/p>
“那你喜歡這張畫?!?/p>
“至于這一點,我可說不上。我只知道,這畫使我感覺到某些東西,在這里面。”
他的手摸摸胸部。
他們在蒙馬儒爾的基址停留一會兒。太陽把這個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紅,照耀著生長在亂石叢中的松樹,枝葉染成金黃色,遠(yuǎn)處的松林一片普魯士藍(lán),背襯著柔和的、碧藍(lán)的太空。
白色的沙和樹下的白色巖石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淡淡的藍(lán)色。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嗎,先生?”魯蘭問。
“我們死后,那依舊是活生生的,魯蘭?!?/p>
他們繼續(xù)走去,安詳友好地閑聊著。魯蘭的話沒有一點刺人的味兒。他的頭腦簡單,他的思想單純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養(yǎng)活他自己、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郵差,沒有提升過,只加過一次數(shù)目極小的薪。
“我年輕的時候,先生,”他說,“我篤信上帝。但是這些年來,主似乎愈來愈消瘦。主仍舊在你畫的麥田里,在蒙馬德爾的落日中,但是當(dāng)我想到人們…,·用則也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
“我懂,魯蘭,但我愈來愈感到,我們決不能單憑這個世界來評判上帝。這不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習(xí) 作。如果你對這個藝術(shù)家感興趣,那末對一幅畫錯了的習(xí) 作,你能怎么樣呢?
你沒有發(fā)現(xiàn)很多可批評的,你閉口不言,但是你有權(quán)利要求更好一點的東西?!?/p>
“對,是那樣,”魯蘭高聲說,“稍好一點的東西。”
“我們應(yīng)該看到這同一只手再做點別的事情后,再來評判。這個世界很明顯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里,匆匆忙忙胡 亂做起來的,當(dāng)時這藝術(shù)家正缺乏才智?!?/p>
暮色落在彎曲的鄉(xiāng)野道路上。第一顆星星戳穿了深濃的鉆藍(lán)色夜幕。魯蘭的愉快、單純的眼睛搜索著文森特的臉?!澳悄┠阏J(rèn)為除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嗎,先生?”
“我不知道,魯蘭。當(dāng)我把興趣集中在我的畫上時,我不去想這些事??墒俏覀兊纳铒@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嗎?有時候,我想火車和馬車是地球上的把我們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運載工具,所以傷寒病和肺病是把我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運載工具。”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這個藝術(shù)家?!棒斕m,你肯幫我一個忙嗎?讓我給作畫張像。阿爾的人不愿意為我擺姿勢。”
“我感到榮幸,先生。但是為什么要畫我呢。我不過是一個難看的人?!?/p>
“如果有上帝的話,魯蘭,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樣的胡 須和眼睛?!?/p>
“你在跟我開玩笑,先生!”
“恰恰相反,我說的是真心話?!懊魈焱砩险埖胶岜泔?,好嗎?我們沒有什么菜,但是我們高興你能光臨?!?/p>
魯蘭太太是一個農(nóng)婦,使他聯(lián)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一點點土豆搬肉、自己烤的面包和一瓶釀酒。晚飯后,文森特一面畫魯蘭太太,一面與郵差聊天。
“在大革命中,我是個共和主義者,”魯蘭說,“但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們什么也沒有得到。我們的統(tǒng)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們窮人還是象以前一樣渺小。我曾經(jīng)想過,當(dāng)我們是共和國的時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p>
“啊,不,魯蘭。”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為什么一個人可以比另一個人占有得多,為什么一個人該拼命苦干,而他的鄰居卻可以閑坐著。也許我太無知,難能理解。你是不是以為,倘若我受過教育,先生,就能夠理解得好一點嗎?”
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魯蘭是不是在冷嘲熱諷。他的臉上還是那同樣的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對,我的朋友,”他說?!按蠖鄶?shù)受過教育的人,似乎對一切情況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樣無知,我是永遠(yuǎn)不會理解,不會接受的?!?/p>
他半夜四點鐘起身,走上三、四個小時才到達(dá)要去的地方,然后一直畫到天黑。在一條冷清清的路上,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個滋味,但他喜歡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濕畫布。
他在七天內(nèi)繪制了七幅大畫。在周末,幾乎累得要死了。整個夏季天氣很好,但現(xiàn)在他提不起畫興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fēng)刮起來,揚起一陣陣把樹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特不得不靜止不動。他一覺睡了十六個小時。
地碰到了極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錢在星期四花光了,而泰奧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泰奧的過錯。除了一切繪畫材料外,他依舊每十天奇五十法郎。文森特?zé)嶂杂诳吹阶约旱男伦髋渖袭嬁?,定貨大大超過了預(yù)算。在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面包師賒給他的一個面包打發(fā)日子。
一種強烈的反作用開始不利于他的畫。他認(rèn)為他的圖畫與他從泰奧那兒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稱的。他要贏回已經(jīng)花去的錢,以便歸還給他的弟弟。他一張張地看著畫,因為這些畫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費而責(zé)備自己。即使不時地確實出現(xiàn)一張相當(dāng)好的習(xí) 作,他還是明白倒不如從別人那兒買一張未得便宜點呢。
在整個夏季里,對自己圖畫的想法在他的頭腦中涌現(xiàn)。雖然他很孤寂,但他沒有時間來思考和感受。他象一臺蒸汽機似地開動著。然而,現(xiàn)在他的頭腦象一鍋餿粥,他甚至沒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爾散散心。他得出結(jié)論:他在夏季里繪制的畫是非常、非常的差。
“無論如何,”他對自己說,“涂過的畫布總比一塊空白的畫布來得有價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權(quán)利要畫,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畫?!?/p>
他深信,只要耽在阿爾,他就能發(fā)揮個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陰如箭。好啦,作為一個畫家,他還是要畫。
“我的畫家的手指長得馴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軀殼漸漸碎裂。”
他開了長長的一張顏料單寄給泰奧。他突然認(rèn)識到,單子上的顏色,沒有一種能在荷蘭的調(diào)色板上,能在莫夫、馬里斯或韋森布呂赫的畫上找到。阿爾促使他與荷蘭傳統(tǒng)截然一刀兩斷。
他的錢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個法郎可吃一頓好飯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飯店,徹頭徹尾地灰色,他是灰瀝青鋪的,就象街上的人行道,墻上糊的是灰色壁紙,綠色的百葉窗老是關(guān)著,門上掛著一條綠色的大門簾擋風(fēng)沙。一絲纖細(xì)的、十分強烈的陽光,刺穿一扇百葉窗。
他已經(jīng)休息了一個多星期,他決定畫一些夜景畫。他描繪這灰色的飯店,顧客們在吃飯,文招待匆匆忙忙地跑來走去。他描繪深沉的暖和的夜空,布滿顆顆普羅旺斯的明星,就象他在拉馬丁廣場上所見到的那樣。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繪絲柏。他描繪黑夜咖啡館,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咖啡館,流浪漢無錢借宿的時候,或酒醉后無法借宿別處的時候,就能夠在那兒避難。
一天晚上,他先描繪咖啡館的外觀,后描繪內(nèi)景。他想用紅色和綠色責(zé)現(xiàn)人們的可怕的熱情。他以血紅和深黃描繪內(nèi)景,當(dāng)中是一張綠色的彈子臺。他畫上四盞發(fā)出橙黃和綠油油火光的檸檬黃色的燈。到處是打瞌睡的無賴們的小小形象的紅與綠的強烈對比和沖突。他力圖表現(xiàn)這樣的思想:咖啡館是一個能夠毀掉一個人、使一個人發(fā)瘋或犯罪的場所。
阿爾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瘋浪子徹夜在街上作畫,而白天則睡大覺,感到好笑。文森特的活動總是使他們感到有趣。
月初,旅館老板不但提高了房間的租費,還決定對文森特放置圖畫的小間收取每天的貯藏資。文森特厭惡這旅館,受到貪得無厭的老板的虐待。他對吃飯的那家灰色飯店感到滿意,但他十天內(nèi)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錢。冬天漸漸臨近,他沒有工作室可作畫,旅館的房間令人沮喪,丟臉。他不得不在便宜飯店里吃的食物,再次損傷了他的胃。
他得為自己找一個永久的家和工作室。
一天傍晚,他和老魯蘭穿過拉馬丁廣場,看到就在旅館隔壁的一所黃色房屋上,貼著一張召租。這幢房子有兩排耳房,當(dāng)中一。個院子。它面朝廣場和山上的市鎮(zhèn)。文森特停下來,沉思地讀著這張召租。
“可惜太大,”他對魯蘭說。“我真想有幢象這樣的房子?!?/p>
“你不一定要稅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單單租下右耳房?!?/p>
“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間嗎?房租貴嗎?”
“大約有三、四間。租錢不會資,不及旅館費的一半。明天中飯時,我來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興的話。也許我能幫忙使房租便宜一點。”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興奮得不得了,無法安下心來做事,只是在拉馬丁廣場上踱來踱去,從各個角度審視這幢黃色的房子。房屋構(gòu)筑堅固,陽光充足。經(jīng)過一番仔細(xì)的觀察后,文森特發(fā)現(xiàn)這房子有兩個分開的人口,左耳房已經(jīng)有人住下了。
午飯后,魯蘭來了。他們一起走進(jìn)房子的右耳房、里面有一個門廳,通向帶小間的大房間。墻壁刷得雪白n門廳和通上二樓的樓梯鋪著干凈的紅磚。樓上有~間帶小間的大房間。
地上鋪著干凈的紅瓷磚,粉白的墻上映照著潔凈明亮的陽光。
魯蘭給房主寫過一張便條,因此后者在樓上等候他們。他和魯蘭用飛快的普羅旺斯方言交 談了片刻,文森特一點兒也聽不懂。郵差轉(zhuǎn)向文森特。
“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科多少日子?!?/p>
“告訴他沒有限期?!?/p>
“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個月?!?/p>
“哦,好!好!”
“那末他說每月十五法郎租給你?!?/p>
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給旅館的2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還便宜。
一個月十五法郎的一個永久的家。他連忙從口袋里掏出錢來。
“快!快!把錢給他。房子租下了?!?/p>
“他要知道你什么時候搬進(jìn)來,”魯蘭說。
“今天,馬上?!?/p>
“不過,先生,你沒有家具。你怎樣搬進(jìn)來呢?”
“我去買一個床 墊和一把椅予。魯蘭,你還不知道在一個蹩腳旅館里過日子的味道呢。
我一定要馬上搬進(jìn)來!”
“隨你便,先生?!?/p>
房主離去。魯蘭回去工作。文森特一破又一次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樓上走到樓下,一寸一寸地巡視他的領(lǐng)土。泰奧的五十法郎目前剛寄到,他口袋里還剩有三十法郎。
他沖出去,買了一只便宜的床 墊和一把椅子,帶回到黃房子里。他決定姆樓下的房間作臥室,樓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 墊摜在紅瓷磚地上,把椅子搬到樓上的工作室里,然后最后一次回旅館。
老板找借口在文森特的賬單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將把錢付清后才讓他把畫拿走。
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違警罪法庭,即使那樣做了,還得先付清這筆竹杠的一半。
那天傍晚時分,他找到一個商人,肯賒給他一只小煤氣爐、兩口鍋和一盞火油燈。文森特還剩有三法郎。他買了咖啡、面包、土豆和一點兒燒湯的肉?,F(xiàn)在分文全無了。他在底樓的小室里布置了一個廚房。
夜幕籠罩拉馬丁廣場和那所黃房子的時候,文森特在小爐上煮湯和咖啡。他沒有桌子,在床 墊上鋪一張紙,放好晚飯,盤腿坐在磚地上吃了起來。他忘記買餐刀和餐叉。他用畫筆桿從鍋里挑起肉片和土豆片。肉片和土豆片吃起來有點顏料味兒。
吃完飯后,他持著火油燈,登上紅磚樓梯,上二樓去。房間空蕩蕩,顯得凄涼,只有一具僵硬的畫架立在灑滿月光的窗前。背后是拉馬丁廣場的漆黑一團(tuán) 的花園。
他睡在床 墊上。早晨醒來,他打開窗戶,觀望花園的綠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境蜒入鎮(zhèn)的道路。他瞧著干凈的紅磚地、粉白的墻和寬敞的房間。他煮了一杯咖啡,端著鍋一面喝一面在房里走來走去,盤算如何布置房子,墻上掛什么畫,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里消度愉快的時日。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羅·高更的來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一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館里,貧病交 迫。“我無法脫出這個洞穴,”高更寫道,“因為無錢付賬,老板扣住了我的全部圖畫。在各式各樣折磨人性的災(zāi)禍中,沒有比缺錢更使我發(fā)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里注定要赤貧一輩子的。”
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畫家,都是煩愁、患病、貧窮,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饑挨餓,受盡折磨,一直到死。為什么?他們的罪名是什么?他們犯了什么大罪要使他們成為無家可歸的踐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畫出好作品呢?未來的畫家——啊,他要成為一個史無前例的色彩學(xué)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憐的咖啡館里,不要到朱阿夫兵的歧院里去。
可憐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個污穢的洞穴里受罪,病得無法作畫,沒有一個朋友幫助他,口袋里沒有一個法即可買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和求醫(yī)。文森特認(rèn)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一個偉大的人。難道高更應(yīng)該死去。難道高更應(yīng)該放棄他的繪畫。那將是繪畫世界的一個大悲劇。
文森特把信塞進(jìn)口袋,走出黃房子,沿羅納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裝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碼頭邊。從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陣雨沖刷得晶亮透濕。水日里帶黃,云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邊呈現(xiàn)一線橙黃色,市鎮(zhèn)紫羅蘭色。幾個干活的,穿著齷齪的藍(lán)白色衣服,在船上走來走去,把貨物運上岸。
那是純粹的葛飾北齋。這景象把文森特帶回到巴黎,帶回到唐居伊老爹店里的日本版畫……叫3回到保羅·高更—一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愛高更。
他猛然醒悟應(yīng)該怎么辦。黃房子很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他們倆能夠各有自己的臥室和工作室。如果他們一起燒飯,一起碾磨顏料,一起省吃儉用,那末他們能夠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過日子。房租不會增加,食物開銷不大。如果又能有一個朋友朝夕相處,一個用繪畫術(shù)語交 談、理解繪畫技術(shù)的畫家朋友,該多妙。高更能教他繪畫,該有多好。
他以前還沒有認(rèn)識到他一向是多么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錢郎不夠開銷,也許泰奧肯多寄額外的五十法郎,來換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畫。
對!對!他一定得讓高更和他一起住在這兒阿爾。。熾熱的普羅旺斯太陽會把他的疾病統(tǒng)統(tǒng)燒光,就象燒光文森特的病一樣。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火熱的、活動著的工作室。他們的工作室將是南部的第一個工作室。他們將繼續(xù)發(fā)揚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傳統(tǒng)。他們將使繪畫浸透陽光和色彩,喚醒世界對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認(rèn)識。
高更必須得救!
文森特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馬丁廣場。他奔進(jìn)黃房子,沖上紅磚樓梯,開始興奮地計劃房間的安排。
“我和保羅在樓上各有一個臥室。我們把樓下的房間當(dāng)工作室。我再買床 、床 墊、床 單、椅子和桌子,我們就有一個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鮮花盛開的果園來美化整幢房子。
事情并不象他所期望的那么輕而易舉。泰奧愿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費來換取高更的畫,但是問題在于旅費,無論泰奧還是高更都無法解決。高更病魔纏身,不能活動,債臺高筑,從蓬一阿旺脫不了身,心灰意懶,沒有興致接受計劃。信函在阿爾、巴黎和蓬一打旺之間穿梭來往。
文森特現(xiàn)在十分撞情他的黃房子。他用泰奧的生活費給自己買了一張桌子和一口抽屜柜。
“到年底時,”他給泰奧寫道,“我將會大變樣。但是別以為我會在那時候離開這兒。決不。我將在阿爾度過余生。我要成為南部的畫家。而你應(yīng)該想到你在阿爾有一幢鄉(xiāng)下別墅。
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這兒來度假日?!?/p>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錢,而把其余的錢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與黃房子中作出選擇。他該買點肉當(dāng)萊,還是買一只訪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該買一雙新鞋,還是給高更的床 買那條綠色床 單?他該為自己的新畫定購一個松水畫框,還是買那些燈芯革來墊椅子?
房子總是占先。
黃房子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他是在為將來的保障而張羅。他已經(jīng)漂泊得夠了,沒有節(jié)奏、沒有理由地流浪。但現(xiàn)在他將永遠(yuǎn)不再遷動。他死后,另一個畫家會發(fā)現(xiàn)這一興隆的商號。他在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工作室,將被世世代代的畫家用來表現(xiàn)和描繪南部。他一心想為這幢房子繪制一些裝飾畫,要讓這些裝飾畫完全值得在他未獲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錢。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于他的工作。他懂得,對一件事物進(jìn)行長時期的觀察后,會使他成熟,使他獲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馬儒爾,在基址邊研究田野。西北風(fēng)使他的畫風(fēng)與感情、與面前的在風(fēng)里搖晃得厲害的畫架無法聯(lián)接和交 織在一起。他從早晨七點一直畫到晚上六點,毫不分心。一天千幅油畫!
“明天要暴熱,”深秋的一天晚上,魯蘭說。他們正坐在拉馬丁咖啡館里飲黑啤酒?!叭缓螅?。”
“阿爾的冬天怎么樣?”文森特問。
“不好受。雨多風(fēng)大,冷得入骨。不過這兒的冬天很短。僅僅兩個月而已。”
“那末明天將是我們最后的一個好天了。我知道該上哪兒去。想象一下,一個秋天的花園,魯蘭,兩棵絲柏,深綠色、形狀象兩只瓶;三棵小栗樹,長著煙草色和桔黃色的葉兒。
一棵水松,淡黃色的樹葉,紫羅蘭色的樹干;兩叢血紅的小灌木,紫紅的樹葉。還有一些沙,一些革和一片藍(lán)天?!?/p>
“啊,先生,當(dāng)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時候,使我認(rèn)識到我一輩子都是個睜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陽升起時就起身了。興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齊胡 須,梳好阿爾太陽還沒有從他頭頂上燒去的幾根殘發(fā),穿上他唯一的套頭衣褲,作為對太陽告別的一種特別的親切姿態(tài),戴上了從巴黎帶來的蘇格蘭兔皮帽。
魯蘭的預(yù)言是正確的。太陽升起,一顆黃色的火球。蘇格蘭兔皮帽沒有鴨舌,陽光刺進(jìn)他的雙眼。那秋天的花園離阿爾有兩小時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蟋伏在一座小山的腳下。文森特把畫架立在花園后的一片耕過的麥田里。他把蘇格蘭帽扔在地上,脫下完好的外衣,把畫布按在畫架上。盡管還是清晨時刻,但太陽烤著他的頭頂,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經(jīng)習(xí) 以為常的、跳動的火慢。
他仔細(xì)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組成的色彩,腦子里捉摸著相圖。當(dāng)他確信已經(jīng)理解了景色,便把畫筆弄軟,旋開顏料管的蓋子,揩干凈用來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對花園看了一眼,把心里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畫布上,在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些顏料,舉起畫筆。
“你一定要這樣快就開始畫嗎,文森特?”他背后有一個聲音問道。
文森特旋轉(zhuǎn)身于。
“還早吶,我親愛的。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畫哩?!?/p>
文森特看著那女人,張口結(jié)舌,困惑不解。她年輕,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爾的鉆藍(lán)夜空,她的頭發(fā)留得很長,按在背上,就象太陽一樣的檸檬黃。她的形體甚至比凱·沃斯更為優(yōu)雅,但具有南部的豐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閃亮,含在微笑的櫻唇中的牙齒,就象從血紅的葡萄樹中望見的白夾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長裙,緊貼身體的曲線,只在一邊用方形的銀扣子扣住。她極著一雙普通的涼鞋。她的身體健壯,結(jié)實,全身的曲線洗煉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邊已經(jīng)很久了,文森特,”她說。
她站在文森特和畫架的中間,倚靠著空白的畫布,遮住了他對花園的視線。太陽照著檸檬黃的頭發(fā),在她背上投下光輝的波浪。她如此熱忱溫 柔地對著他微笑,使得他把手舉到眉際,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還是墜入了夢文;
“你不理解,我親愛的、親愛的孩子,”女人說?!拔夷敲淳貌辉谀愕纳磉?,你怎能理解呢?”
“俄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p>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你?!?/p>
“啊,沒有,不過我見到過你許多許多次?!?/p>
“你叫什么名字?”
“瑪拉?!?/p>
“完了?就叫瑪她?”
“對你來說,文森特,就叫瑪姬?!?/p>
“你跟我到這兒田里來干嗎?”
“我以同樣的理由跟著你走遍了歐洲……這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p>
“你認(rèn)錯了人吧。我決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個人。”
女人舉起涼涼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紅頭發(fā)上,輕輕地往后據(jù)去。手的涼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聲音的涼意,就象從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來的一汪清新的水。
“只有一個文森特·凡·高。我決不會搞錯?!?/p>
“你以為你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我?guī)啄昀???/p>
“八年,文森特。”
“怎么,八年前我任……”
“……是呀,親愛的,在博里納日。”
“你在那時候就認(rèn)識我了?”
“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馬卡斯前面的銹鐵輪上……”
“……啞著礦工們回家!”
“對。我第一次對你看的時候,你就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我剛想從你身旁走過,你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舊信封和一支鉛筆,開始速寫起來。我從你的肩上探頭望著。就在這時候……
我墮入了情網(wǎng)?!?/p>
“你墮入了情網(wǎng)?你愛上了我?”
“對,文森特,我親愛的、好文森特,愛上了你?!?/p>
“也許那時候,我還顯得不太難看吧。”
“不及你現(xiàn)在的一半好?!?/p>
“你的聲音……馬娘……聽起來真奇怪。從前只有過一個女人用那種聲音對我說話……”
“……瑪戈特的聲音。她愛你,文森特,象我一樣。”“你知道場戈特?”“我在布拉邦特耽了兩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里去。我望著你在廚房后的馬廄里畫畫。我感到高興,因為有碼戈特愛你?!薄澳菚r候你并不十分愛我?”她用涼涼的手指輕撫他的雙眼,;“啊,我愛你。
自從第一天以來,我從來沒有中斷過對你的愛情?!薄澳悄悴患刀尸敻晏??”女人微笑。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無窮的悲哀和憐憫。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達(dá)·科斯塔?!安?,我不嫉妒瑪戈特。
她的愛情對你有好處。但是你對凱的愛情,我不喜歡”它傷害了你。”“我愛厄作拉的時候,你認(rèn)識我了嗎?”
“那太早了?!?/p>
“那時候你還沒有喜歡我?!薄皼]有。”“我從前是個傻瓜。”“有時候一個人開始往往是傻瓜,未了變得聰明起來。”“但是,如果我們在布拉邦特的時候,你就愛我了,那末為什么你不到我這兒來呢?”
“你還沒有準(zhǔn)備接受我,文森特?!?/p>
“而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好了?”
“是的。”
“你仍舊愛我?甚至現(xiàn)在……今天……此刻?
“現(xiàn)在…明天…,…講且永遠(yuǎn)?!?/p>
“你怎么能愛我?看,我的牙齦全壞了。我滿口假牙,頭頂上的頭發(fā)全燒光了。我的眼睛紅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臉上盡是骨頭。我很丑,是最丑的人!我的神經(jīng)受了傷,身體瘦弱,內(nèi)臟全有毒。你怎么會愛上這樣一個不成樣的人呢?”
“坐下好嗎,文森特?”
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里松軟的沃土上。
“別這樣,”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會弄臟的。讓我把我的外衣鋪在你的身下。”
女人用手輕輕地制止他。“在跟著你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臟了裙子,但是,總是又干凈起來了。”
她用健壯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后的幾根焦發(fā)往后持平。
“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著你靈魂的可憐軀體,但是你無法傷害你的靈魂。我愛的正是你的靈魂。當(dāng)你用熱忱的勞動摧殘你自己的時候,靈魂將繼續(xù)生存……沒有盡頭,我就為這愛你。”
太陽在空中又升高了一個小時。它的強烈的熱光照射著文森特和女人。
“讓我?guī)愕绞a涼的地方去,”文森特說?!熬驮诼愤呌袔讞鹘z柏。在樹蔭下可以舒服一點?!?/p>
“在這兒與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陽。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你在阿爾很久了?”
“我從巴黎跟你來的?!?/p>
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來,一腳踢翻小凳。
“你是個騙子!有人派你來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過去告訴了你,出錢叫你來愚弄我。
滾開;。我不想再抓你多講啦!”
女人眼睛里的微笑壓住了他的怒氣。
“我不是騙子,我親愛斷;我最你生活中最實實在在的東西。你沒有辦法消滅我對你的愛情?!?/p>
“扯謊!你并不愛我。你在引我上鉤。我要拆穿你的詭計?!?/p>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懷中緊貼著他。
“你要是不滾,還要來愚弄我,我就揍你?!?/p>
“按吧,文森特。你以前已經(jīng)接過我了。我的一部分愛情已經(jīng)被接過了?!?/p>
“那很好,給你藥吃!”
他把她抱緊,嘴往下貼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拼命吻她。
她向他張開柔軟溫 軟的雙唇,讓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個身子仰貼著他,肌肉對肌肉,骨頭對骨頭,皮膚對皮膚,完全地、心甘情愿地聽任擺布。
文森特?fù)ラ_她,踉蹌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來,一只胳膊放在他的腿上,頭靠著他的腿。地?fù)崤珠L又密的檸檬黃秀發(fā)。
“現(xiàn)在你相信了吧?”她問。
過了一會兒,文森特說:“我來后,你一直在阿爾。那你知道小鴿子嗎?”
“拉歇爾是一個可愛的姑娘?!?/p>
“你不感到不愉快嗎?”
“你是一個男人,文森特,需要女人。既然還不到來找你、委身于你的時候,那么你能上哪兒就應(yīng)該上哪兒的。不過現(xiàn)在…”
“現(xiàn)在?”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遠(yuǎn)不再需要了?!?/p>
“作意思說你……。
“當(dāng)然,文森特親愛的。我愛你?!?/p>
“為什么要愛我呢?娘兒們總是看不起我?!?/p>
“你不是愛情的料。你有別的事要干。”
“畫畫?呸!我是個傻瓜。這幾百張畫有什么用處呀?誰要?誰買?誰肯對我說一句贊美的話,說我已經(jīng)理解大自然,或已經(jīng)描繪了她的美麗?”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會說的,文森特。”
“有朝一日。是做夢。就好象盼望有朝一日我會是一個健康人、有一個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畫能帶來足夠的錢維持生活一樣,是做夢。我已經(jīng)畫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里,從來沒有一個人想買一張我的畫。我是個傻瓜?!?/p>
“我知道,不過是一個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后,全世界將會理解你所說的東西。今天你無法賣得一百法郎一張畫,有朝一日會值一百萬。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訴你,這是真的。
你的畫將掛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頓、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紐約的博物館里。你的畫將價值連城,因為沒有一張是待售的。人們將論述你的藝術(shù),文森特,你的生平將寫成小說和劇本。不論什么地方,只要有兩個愛好繪畫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特·凡·高就是神圣的?!?/p>
“如果我不能再嘗到你的櫻唇,我敢說,一定會日思夜想,或者會發(fā)瘋?!?/p>
“來坐在我的身旁,文森特。把手給我?!?/p>
太陽在頭頂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黃色的薄霧中。文森特躺在女人旁邊的田溝里。六個月來,除了拉歇爾和魯蘭之外,他沒有人可以談?wù)劇K闹杏姓f不盡的話要講。女人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開始講了起來。他告訴她關(guān)于厄休拉和他在古皮爾公司當(dāng)職員時的情況。他告訴她關(guān)于他的斗爭和失望、他對凱的愛情和他試圖與克里斯廷建立的生活。
他告訴她關(guān)于他對繪畫的希望、他訪問過的人、他所受到的打擊,以及為什么他要畫成粗線條、為什么不完成他的作品、為什么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為繪畫和畫家們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體如何受到精力毛盡和疾病的破壞。
他愈講愈興奮。話從他的口中,就象顏色從顏色管里擠出來般地噴出來。他的全身動了起來。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絕,在她面前走來走去,身子劇烈地?fù)u動。他的脈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發(fā)出一陣熱病般的精力。
女人默默地聽著,一字不漏。從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盤接受他所講的,一動不動,熱切地想多聽一點,理解他,領(lǐng)受他自己容納不了而必需給予的一切。
他突然停下來。他渾身興奮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臉通紅,四肢顫抖。女人把他拉到身邊。
“吻我,文森特,”她說。
他吻她的櫻唇。她的雙乳不再涼涼的。他們并排躺在厚厚的細(xì)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后,她的甜美柔軟的舌頭清洗他的日內(nèi),手指撫摸他頸項上的須、肩頭和胳肢窩的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
她的吻撩起了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最難以忍受的消欲。他渾身上下感到情欲的莫可名狀的疼痛,這決不可能單由自體來得到滿足。從前沒有一個女人帶著愛情的熱吻委身于他。
他緊緊地?fù)肀杏X到,在柔軟的白格下,她的生命的熱在散發(fā)。
“等~等,”她說。
她解開邊上的銀扣子,剝?nèi)ト盏炙纳眢w和她的臉一樣,金光閃亮。那是童貞,每一分跳動著的脈搏,都是堅貞的。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身體可能被塑造得這般化美。他從來不知道肉欲可能是這般純潔,這般精美,這般灼熱。
“你在發(fā)抖,親愛的,”她說n“把我抱緊。別抖,我親愛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緊點?!?/p>
太陽漸漸向天空的另一邊滑落下去。白天的強烈的太陽光把大地照得熱烘烘。土地散發(fā)著被耕種、生長、被收割和又枯死的東西的氣味。大地散發(fā)著生命的氣味,生命—一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不斷地回到其所創(chuàng)造的原料中去——的濃烈刺鼻的氣味。
文森特的激情越升越高。體內(nèi)的每一絲纖維都觸著痛苦之核心。女人對他張開雙臂,暢開自己的溫 暖給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氣質(zhì),全盤接受火山爆發(fā)般地狂暴和一小時一小時在毀壞他的神經(jīng)、撕裂他的身體的不可抗拒的熱情,以親昵的撫愛的動作把地勾引 向粉碎性的、創(chuàng)造性的高潮。
精疲力盡,他倒在她的懷抱中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太陽落山了。他的汗臉埋在沃土中,面頰上粘著一塊硬立,泥土涼涼。散發(fā)出埋在底下的、蠕動的東西之氣味。他穿外套,戴上兔皮帽,把畫架縛。
背上,把畫布夾在腋下。他沿著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回到黃房子里,他把畫架和空白畫布摜在臥室里的床 墊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雙手撐在冰涼的石面桌上,捧住頭,回想白天里的情景。
“瑪妞,”他獨自咕咕道?!艾旀?。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聽見過這個名字?那是……那是……
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時后,他穿過拉馬丁廣場,回到黃房子去。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諝庵杏杏甑奈秲?。
他放下畫架時,沒有資神去點煤油燈。現(xiàn)在他擦根火柴,把燈放在桌上。黃色的光照亮了房間。他的眼睛被床 墊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驚,走過去,把早晨帶出去的畫布撿起來。
畫布上,在一片壯麗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園;兩棵深綠的瓶形絲相;三棵帶煙草色和橙黃色樹葉的小栗樹;淡黃樹葉和紫羅蘭色樹干的水松;兩叢紫紅葉兒的*土【色灌木;前景是沙和草,天空是一片蔚藍(lán)、蔚藍(lán)的蒼穹,一輪發(fā)出硫黃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站著,朝圖畫呆望了好一會兒。他把畫輕輕地釘在墻上。他走回到床 墊邊,盤腿而坐,看著他的圖畫,微微而笑。
“那是好的,”他大聲說?!八憩F(xiàn)得好?!?/p>
冬天來臨。文森特在暖和愉快的工作室里消度時u。泰奧寫信說,高更——在巴黎耽了一天——腦子不清楚,完全拒絕到阿爾的念頭。在文森特看來,黃房子不單是兩個人的家,而且是南部所有的藝術(shù)家們的永久的工作室。他擬訂了一個擴(kuò)大寓所的精心計劃,只等高更使這地方活動起來。希望耽下的任何一個畫家都會受到歡迎。畫家被請求每月寄一張畫給泰奧,作為對他的好客的答謝。當(dāng)泰奧手頭上有足夠的印象主義圖畫時,他就能夠離開古皮爾公司,在巴黎開設(shè)一家獨立陳列館。
文森特在他的好幾封信中都寫得清清楚楚,高更將是工作室的指導(dǎo)和畫家們—一在那兒畫畫的——的教師。文森特節(jié)省每一個可能節(jié)省的法郎,為了布置自己的臥室,他把四壁漆成淡紫羅蘭色。地是紅瓷磚。他買了很淡的帶點綠色的檸檬黃被單和枕頭,紅床 罩,把木床 和椅子漆成奶油色。梳妝臺漆成橙黃色,面盆藍(lán)色,門紫丁香色。他在墻上掛了一些自己的畫,把百葉窗拆去,然后,把整個房間搬上畫布,寄給泰奧,好讓他的弟弟看看他的房間是多么安逸。他用奔放的平筆觸畫成,象日本版畫一樣。高更的臥室則完全不一樣。他不愿意給工作室的教師買如此便宜的家具。魯蘭太太告訴他,他要為高更買的相桃木床 ,要三百五十法郎,那是一筆他無法湊集的數(shù)目??墒?,他開始為這間臥室先買一些較小的家具,這就使他一直處于經(jīng)濟(jì)措據(jù)的狀況之中了。
當(dāng)他無錢雇請模特兒的時候,他就站在鏡前,一遍又一遍地畫自己的像。拉歇爾來為他擺姿勢;魯蘭太太一星期來一個下午,并帶了孩子們;吉努太太—一他常光顧的咖啡館的老板娘,穿著阿爾的服飾給他畫像。他在一個小時內(nèi)就把形象三筆二筆地涂上畫布。背景談檸檬級色,臉部灰色,衣服黑色,帶點生硬的普魯土藍(lán)。他讓她坐在一張借來的橙黃色木圖椅上,她的手肘立在~張綠色的桌子上。
一個小頭、牛頸、虎眼的年輕朱阿夫兵,同意給他畫像,賺取幾個錢。文森特畫了一張半身像,搪瓷鍋藍(lán)色的軍服,褪色的微紅的橙黃流蘇,胸前別著兩顆談檸檬黃的星章。青銅色的貓般的頭上套著一頂紅稀稀的軍帽,襯著綠色的背景。其結(jié)果是一種色調(diào)不和諧的烏七八糟的組合,十分粗鹵、平庸,甚至俗麗,但是卻適合于對象的性格。
他拿著鉛筆和畫紙,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窗邊,試圖掌握寥寥幾筆就能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幢房子、一條狗的形象畫下來,并且使頭部、身子和腿的比例得當(dāng)。
他復(fù)畫了許多在夏天里作的畫,因為他以為,在這一年中,如果能使五十張速寫——每張售二百法郎,那末就不會不光彩地吃喝,而是有權(quán)吃喝。他在冬天里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肌膚決不能涂普魯士藍(lán),因為這以后會變成木頭一樣;他的色彩尚不結(jié)實;南部繪畫中最重要的成分是紅和綠、橙黃和藍(lán)、硫黃和淡紫;他要在圖畫中表現(xiàn)一些象音樂一樣給人慰藉的東西;
他希望把男男女女畫得神圣一點——通常是以光輪來象征神圣的,而他想用色彩的實在的光輝和顫動來表現(xiàn);最后,對一個有忍受貧困的本領(lǐng)的人來說,貧困是永恒的。
凡·高的一個叔叔去世,留給泰奧一小筆遺產(chǎn)。既然文森特如此地想與高更住在一起,泰奧決定動用遺產(chǎn)的一半來裝飾高更的臥室,并送他到阿爾u文森特很高興。他開始計劃裝飾黃房子。他要畫一打光輝燦爛的阿爾向日葵鑲板畫——一首藍(lán)色和黃色的交 響曲。
甚至別人代付火車票費的消息亦未能打動高更。由于某種文森特難以理解的原因,高更寧可在蓬一阿旺鬼混。文森特急于結(jié)束裝飾工作,讓工作室在教師抵達(dá)的時候,一切安排妥敗春天到了。黃房子后院里的夾竹桃爭奇三!·妍,宛如害了運動失調(diào)癥。樹上鮮花盛開還有許多施即將凋謝,樹的綠色不斷地、大量地更新,顯然地?zé)o窮無盡。
文森特又一次背起畫架,到鄉(xiāng)野去尋找十二幅鑲板畫的向日葵。耕地里的松土顏色就象木展一樣淺淡,琉璃草藍(lán)的天空中白云朵朵。他畫了幾張長在田里的向日葵——日出時的向日葵。其余的帶回家,放在一只緣瓶里來畫。
他把房子的外墻重新漆了一道黃顏色,這使拉馬丁廣場上的居民感到十分有趣。
他結(jié)束房子的裝飾時,已經(jīng)是夏天了。隨之而來的是火辣辣的太陽,迅猛的西北風(fēng),空氣中日益增長著的騷動,折磨人、令人討厭、咄咄逼人的鄉(xiāng)野景象和背!l!延伸的石城。
保羅。高更也隨之而來。
他在天亮前抵達(dá)阿爾,在通宵營業(yè)的小咖啡館里等待天亮。老板瞧著他,驚道:“你就是那個朋友!我認(rèn)得你?!?/p>
“你在講什么呀?”
“凡·高先生曾把你送給他的肖像給我看過。那跟你一模一樣,先生?!?/p>
高更去叫醒文森特。他們的會面又鬧嚷又熱忱。文森特引高更看看房子,幫他打開手提箱,向他打聽巴黎的新聞。他們起勁地交 談了好幾個小時。
“你今天打算畫畫嗎,高更?”
“你以為我是卡羅津斯一達(dá)朗,能一下火車,就撈起調(diào)色板,馬上給你畫~張日光嗎?”
“我不過問問罷了?!?/p>
“那就別提那些愚蠢的問題吧?!?/p>
“我也休息一天。來吧,我陪你到鎮(zhèn)上去逛逛?!?/p>
他領(lǐng)高更上山,穿過烈日烘烤的市府廣場,沿著鎮(zhèn)后的市集路走去。朱阿夫兵就在兵營外的田里操練,他們的紅色土耳其們在陽光下燃燒。文森特領(lǐng)路穿過羅馬公所前的小公園。
阿爾的婦女們在散步,呼吸清晨的空氣。文森特饒舌地向高更夸耀她們的美麗。
“你覺得阿爾的娘兒們怎么樣,高更廣他問。
“她們不會使我出汗?!?/p>
“瞧她們肌體的色調(diào),喂,不是形狀。瞧太陽對她們的色彩起了什么作用呀?!?/p>
“這兒的房子是什么地方,文森特?”
“那不過是朱阿夫兵的五法郎的地方?!?/p>
他們返歸黃房子,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他們在廚房的墻上釘了一只盒子,把他們的一半錢款放在里面—一用來買煙草,應(yīng)付意外開支,包括房租。金頂上放一張紙條和一支鉛筆,記下所取的每一個法郎。在另一只盒子里,安放其余的錢,分成明股,用來購買每星期的食物。
“你是個好廚子,是嗎,高更?”
“好得很。我當(dāng)過水手?!?/p>
“那末將來由你燒飯。不過今晚我來燒湯,為你接風(fēng)。’那晚,他端上的湯,高更喝不下去。
“你的湯怎么燒的,文森特,我無法想象。我敢說,這簡直象你在圖畫。I。調(diào)和你的色彩?!?/p>
“這與我畫中的色彩有什么相干?”
“我親愛的朋友,你仍舊陷足在新印象主義中。你最好放棄體現(xiàn)在的方法。那不符合作的稟性。”
文森特把場碗推向一邊。
“你一眼就看出了嗎,嗯?你倒是個批評家呀?!?/p>
“好吧,你自己看看吧。你又不瞎,對嗎?那些蠟蠟黃,譬如說,極端混亂?!?/p>
文森特望著墻上的向日葵鑲板畫。
“那就是你要對我的向日葵所說的全部評語嗎?”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能找出許許多多可批評的東西呢?!?/p>
“在向日葵中?”
“在向日葵中,你的交 響曲;它們單調(diào)乏味,并不完美?!?/p>
“胡說!”
叫奧,坐下,文森特,別這樣瞧著我,就好象要吃掉我一樣。我比你大得多,成熟得多。
你還在設(shè)法發(fā)現(xiàn)你自己。聽我說,我來給你上幾堂有益的課吧。”
“對不起,保羅。我真的需要你幫助我?!?/p>
“那末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腦子中的廢料統(tǒng)統(tǒng)清除干凈。你整天被梅索尼埃和蒙蒂塞利弄糊涂了。他們倆一無用處。只要你欣賞那一類繪畫,你就永遠(yuǎn)畫不出一幅好畫來?!?/p>
“蒙蒂塞利是一讓大畫家。他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更懂得色彩?!?/p>
“他是一個喝醉的白癡,他就是那個樣子。”
文森特跳了起米,隔著桌子瞪視高更。湯碗翻落在紅瓷磚地上,跌得粉碎。
“你把‘法達(dá)’叫做白癡。我愛他就象兄弟一樣!把他說成是個酗酒者、頭腦不請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惡意中傷。沒有一個酒鬼能畫出蒙蒂塞利的畫。平衡六種原色的智力勞動、在半小時內(nèi)就要思考幾百樁事情的高度緊張和算計,需要一付健全的頭腦。而且是一付清醒的頭腦。你在重復(fù)那個關(guān)于‘法達(dá)’的嚼舌頭話時,就象第一個講出這種話的卑鄙的女人一樣惡毒?!?/p>
“嘯,噴,嘯,我的尖帽子!”
文森特退縮了,就好象臉上被澆了一杯冷水。他的話和緊張的情緒憋住了他。他想壓下怒火,但做不到。他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砰地把門在身后關(guān)上。
第二天早晨,那場爭吵被遺忘了。他們一起喝咖啡,然后各走各的路去尋找圖畫。那天傍晚,文森特回來的時候,被他所謂的平衡六種原色弄得精疲力盡,看到高更已經(jīng)在小煤氣爐上燒晚飯、他們平心靜氣地交 談了一會兒,后來話題轉(zhuǎn)到了畫家和繪畫——他們最感興趣的唯一話題。
戰(zhàn)斗繼續(xù)下去。
高更贊賞的畫家,文森特瞧不起。文森特的偶像則是高更詛咒的對象。他們對彼此的技法各執(zhí)己見。其他的任何話題都能使他們以平靜友好的態(tài)度來談?wù)摚?,繪畫對他們來說,就象生活中的肉和飲料。他們擠命地捍衛(wèi)各自的想法。高更有兩倍文森特的蠻力,然而文森特的拗勁使他們兩人勢均力敵,甚至在他們討論看法一致的事物時,他們的爭論亦是一觸即發(fā)的。爭論從他們腦汁絞盡的頭腦—一就象用完了電的電池—一中產(chǎn)生出來。
“你永遠(yuǎn)成不了藝術(shù)家,文森特。”高更宣稱,“除非你能夠在觀察過大I3然后,回到工作室里,冷靜地描繪?!?/p>
“我不要冷靜池畫,你這個白癡。我要狂熱地畫!那就是我到阿爾來的道理。”
“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大自然的奴性的臨摹,你要學(xué)會即興描繪。”
“即興!天啊!”
“還有一件事;聽聽修技的話,對你有好處。繪畫是抽象的,老弟。沒有讓你講故事和說教的余地。”
“我說教?你瘋了。”
“如果你要講道,文森特,回去做你的牧師吧。繪而是色彩、線條和形式,如此而已。
藝術(shù)家能夠再現(xiàn)大自然的裝飾性,但只能如此而已?!?/p>
。裝飾藝術(shù),”又森特哼著鼻子。“要是你從大自然中所得到的就是這些,那末你應(yīng)該回到你的證券交 易所去?!?/p>
“我要是那樣的話,我要來聽你在星期日早股的講道。你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些什么呢,將軍?”
“我得到的是活動,高更,生命的旋律?!?/p>
“哦,我們有點瘋了?!?/p>
“我畫太陽時,要畫得讓人們感覺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轉(zhuǎn)。它發(fā)射出力量無窮的光波和熱波。我畫麥田時,要人們感覺到谷粒中的原子在生長、爆裂。我畫蘋果時,要人們感覺到蘋果中的液計濺到皮膚上,果核中的種籽在往外鉆向開花結(jié)果!”
“文森特,我不止一次地對你講過,一個畫家不應(yīng)該有什么理論?!?/p>
“瞧這片葡萄園景色,高更。向外考研!那些葡萄在你眼前馬上就要爆裂了。喂,再看這片峽谷。我要使人們感覺到峽谷雨分已經(jīng)住下淌流過千千萬萬噸的水。我畫一個男子的肖像時,我要人of感覺到那男子一生的全部經(jīng)歷——他所見到的、做過的和遭受的每一樁事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想一下,高更。長出谷來的田地、從峽谷往下流的水、葡萄的液計和一個人的消逝的生命,都是同一和同樣的東西。生活中唯一的協(xié)調(diào)就是節(jié)奏的協(xié)調(diào)。我們大家按拍跳舞的節(jié)奏;人們、蘋果、峽谷、耕地、麥浪中的車、房子、馬和太陽。高更,你身體內(nèi)的物質(zhì)明天會搗穿一顆葡萄,因為你和一顆葡萄是一樣的,我畫在田里干活的農(nóng)人時,我要使人們感覺到農(nóng)人就象谷子那樣流進(jìn)松土里,而松土亦向上流進(jìn)農(nóng)人的身子。我要人們感覺到陽光射進(jìn)農(nóng)人,射進(jìn)谷子、耕犁和馬,而它們亦都回射進(jìn)太陽。當(dāng)你開始感覺到普遍的節(jié)奏——地球上的萬物都在這個節(jié)奏中活動——一的時候,你就開始理解生活了。唯有上帝才超然獨立?!?/p>
“將軍,”高更說,“您是正確的!”
文森特情緒亢奮,熱病似地發(fā)抖。高更的話象打在他臉L的一記耳光。他笨頭笨腦地站著,張口結(jié)舌。
“‘將軍,您是正確的’這話算什么意思i”“那意思是說現(xiàn)在差不多是上咖啡館去喝杯苦又酒的時候了。”
第二個星期的周末,高更說:“今晚讓我到你的那幢房子里去一下。也許我能挑到一個可愛的胖姑娘?!?/p>
“別碰拉歇爾。她是屬于我的?!?/p>
他們穿過石巷的迷宮,走進(jìn)妓院。拉歇爾一聽到文森特的聲音,立即蹦跳過門廳,投入文森特的懷抱。文森特向路易介紹高更。
績更先生,”路易說,“你是一位藝術(shù)家。也許你可以給我去年在巴黎買的兩幅新畫鑒定一下吧?!?/p>
“我很高興。你從什么地方買的?”
“歌劇院廣場上的古皮爾公司。是放在公司的前廳中的。請進(jìn)來,先生。”
拉歇爾引文森特走進(jìn)左邊的房間,把他批倒在近旁一張桌子邊的椅上,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我到這兒來了半年啦,”文森特抱怨說,“可是路易從來沒有問過我對他的圖畫的看法?!?/p>
“他并不認(rèn)為你是個藝術(shù)家,瘋浪子?!?/p>
“也許他是對的?!?/p>
“你不再愛我了,”拉歇爾說,繃著臉。
“你怎么會那樣想的呢,小鴿子?”
“你已經(jīng)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來看我了?!?/p>
“那是因為忙著為我的朋友布置房子?!?/p>
“那末,即使你不來,你還是愛我啦?”
“即使我不來?!?/p>
她扭扭他的圓圓的小耳朵,輪流吻吻。
“來證明一下,瘋浪子,你能把你的滑稽的小耳朵給我嗎?你曾應(yīng)過找。”
“要是你能拿下來,你就拿吧?!?/p>
“噢,瘋浪子,你的耳朵是縫上去的,象我的布娃娃的耳朵一樣?!?/p>
從房間里傳出一陣喊聲.橫貫廳堂,這一尖聲叫喊既不表示愉快,亦不表示痛苦。義森特把拉歇爾從腿上推下去,奔過廳堂,進(jìn)入客廳。
高更彎身蹲在地上,抽搐著,淚珠滾下他的臉頰。路易,手里拿著燈,低頭盯住他看,驚慌失措。
“保羅,保羅,怎么啦?”
高更想開口,但說不出話。過了片刻,他喘著氣說:“文森特……我們……終于被證明……
看……看……墻上…那兩幅畫…俗易從古皮爾公司買來的……裝飾他技院的客廳。全是布格羅?!?/p>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前門走去。
“等一等,”文森特叫道,跟著他奔去?!澳闵夏膬喝グ??”
“到電報局。我得馬上把這個情況打電報告訴巴蒂格諾勒俱樂部?!?/p>
盛暑的游熱來臨。田野色彩美艷。綠色、藍(lán)色、黃色和紅色,燦爛得眼花鏡亂。隨便什么東西一接觸太陽,就一直燒到中心。羅納河的河谷飛起陣陣波浪似的熱氣。太陽襲擊著兩個畫家,痛打他們,把他們打得稀爛,吸出他們的全部抵抗力。西北風(fēng)刮起來,抽打他們的身體,鞭撻他們的神經(jīng),搖晃他們脖子上的頭顱,使他們感到頭將爆裂開來。然而,他們還是每天早晨頂著烈日出去,一直畫到夜晚的咄咄逼人的藍(lán)色加深了白天的咄咄逼人的藍(lán)色。
在文森特和高更之間,一陣猛烈的火山爆發(fā)、另一次內(nèi)在的沸騰、一場可怕的斗爭在醞釀著。晚上,當(dāng)他們過度疲勞而睡不著覺的時候,過度神經(jīng)緊張而坐不下來的時候,他們使彼此用盡他們的精力。他們的錢漸漸少了。他們無法取悅自己。高更從來不知疲倦地惹文森特光火,當(dāng)文森特狂怒的時候,他便把“將軍,您是正確的!”扔在后者的臉上。
“文森特,毫無疑問,你是無能作畫的??纯催@工作室的雜亂無章??纯催@只顏料箱上的污垢。我的天哪,倘若你的荷蘭頭腦沒有被都德和蒙蒂塞利弄得稀里糊涂的話,也許能清醒一下,把你的生活弄得有條不紊一點?!?/p>
“那跟你無關(guān),高更。這是我的工作室。你的工作室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p>
“既然談到了這個問題,我可以再告訴你,你的腦袋就象你的顏料箱一樣混亂。你欣賞歐洲的每一個郵票畫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德加!他畫過什么可與米勒并駕齊驅(qū)的畫呢?”
“米勒!那個感傷主義者!那個……!”
對米勒——他奉為尊師和精神上的父親——的這種毀謗使文森特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后面,從一個房間咆哮到另一個房間。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特對他叱喝,對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臉前揮舞拳頭。一場惡戰(zhàn)一直延續(xù)到悶熱的深夜。
他們倆象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們自己和大自然。他們天天用他們的鮮艷的調(diào)色板,夜夜用他們的刺耳的自我主義對鬧。即使在不怨吵的時候,他們的友好的辯論亦是那么富于爆炸性,以致使他們忘記了睡覺。泰奧寄錢來。他們立即把錢花在煙草和苦艾酒上。天氣熱得令人吃不下東西。他們以為苦艾酒能鎮(zhèn)靜神經(jīng)??墒?,這反而使他們益發(fā)興奮。
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風(fēng)。風(fēng)把人們囚禁在屋里。高更無法作畫。他不斷地激怒文森特來消磨時光。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會對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這般地大發(fā)脾氣。
文森特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緊緊抓住不放。
“最好別吵了,文森特,”他說,在西北風(fēng)吹利的第五天后。他已經(jīng)把他的朋友逗夠了,黃房子中的暴風(fēng)雨使咆哮的西北民顯得好似輕輕的微風(fēng)。
“你自己呢,高更?”
“那是碰巧。文森特,跟我打交 道、習(xí)慣跟我討論問題的幾個人,都發(fā)瘋了。”
“你在威嚇我嗎?”
“不,我是在警告你?!?/p>
“那末把警告留給你自己吧。”
“好吧,不過,如果發(fā)生什么事情,可別怪我?!?/p>
“噢,保羅,保羅,讓我們停止那無休止的爭吵吧。我知道你是一個比我好的畫家。我知道你能夠教給我許多東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聽到了吧。我干了長長九年的苦役,他媽的,我有一些東西需要用這倒霉的畫來表達(dá)!曖,你承認(rèn)嗎?說話呀,高更?!?/p>
“將軍,您是正確的!”
西北風(fēng)停息下來。阿爾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馉C的太陽又出來了。一場狂熱傳染了整個阿爾。警察出來對付暴行。人們跑來跑去,眼里流露出一股狂熱。沒有人微笑。沒有人說話。石板屋頂在陽光下烘烤。拉馬丁廣場上發(fā)生毆斗,刀光閃閃??諝庵袕浡鵀?zāi)難臨頭的氣息。阿爾無法再忍受這種緊張。羅納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文森特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記者。
“會成個什么樣呢?”他自問?!耙淮蔚卣疬€是一場革命?!?/p>
盡管如此,他依舊光著頭在田野里作畫。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熱氣溶化他體內(nèi)所感覺到的狂熱。他的頭腦成了一口燃燒著的批捕,倒出一張張火熱的油畫。
隨著一張張的畫出來,他益發(fā)感到,他的九年的勞動,正凝聚在這幾個飽滿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無缺的藝術(shù)家。他大大超過了去夏的水平。他將永遠(yuǎn)不會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現(xiàn)了大自然本質(zhì)和自身本質(zhì)的圖畫。
他從清晨四點就開始畫,一直畫到夜晚把景色偷走為止。他一天創(chuàng)造兩張、有時甚至三張圖畫。撕碎地的活力的痙攣性的圖畫使他流出了一年的鮮血。他計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時間之長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么。對他來說,時間是以流出的圖畫來計算的,而不是以日歷跳動的頁數(shù)來計算的。
他意識到他的藝術(shù)已經(jīng)到達(dá)了一個高潮,這是他的生命的高潮——這些年來一直在爭取到來的時刻。他不知道這種高潮會延續(xù)多久。他只曉得要作畫,更多的畫……更多更多的畫。
這個生命的高潮、這個無窮大的一小點,必須抓牢,繼續(xù)下去,擴(kuò)張開來,直到他創(chuàng)造出在靈魂中孕育著的全部圖畫為止。
整天地作畫,整夜地斗爭,根本不睡覺,吃得很少,用太陽、顏色、興奮、煙草和苦艾酒果腹,被原理和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所苦惱,用怒氣和暴力來彼此相斗,他們越來越感到作嘔。
太陽痛擊他們。西北風(fēng)抽打他們。色彩把他們的眼睛戳了出來。苦艾酒給他們的腸子灌滿了過度的熱狂。在那酷熱的狂暴的夜晚,黃房子鬧得天翻地覆。
當(dāng)文森特在畫幾張犁的時候,高更給他畫了張肖像。文森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對他的想法。
“那的確是我,”他說?!安贿^那是發(fā)瘋了的我!”
晚上他們上咖啡館。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連杯帶酒朝高更的頭上擲去。高更讓過了。他雙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帶后者穿過拉馬丁廣場。文森特發(fā)覺自己躺在床 上。
一下子就睡著了。
“我親愛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溫 和地說,“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昨晚冒犯了你?!?/p>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諒了你,”高更說,“不過,昨天的情報也許會再次出現(xiàn)。要是我被擊中,我也許會失去自制,把你指死。所以請允許我寫信給今弟,告訴他我要回巴黎了?!?/p>
“不!不!保羅,你不能走。離開黃房子?這兒的一切都是為你安排的呀?!?/p>
在這二天里,風(fēng)暴沒有停過。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來。高更拒絕每一種口實。文森特懇求,哄騙,咒罵,威嚇,甚至哭泣。在這場戰(zhàn)斗中,他證明是一個強者。他覺得自己整個兒的生命全賴于把他的朋友留在黃房子里。夜色蒼茫的時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盡。他讓步了,為了想休息一下。
黃房子里的每個房間都充滿著晃蕩的、一觸即發(fā)的緊張氣氛。高更無法睡覺。快天亮?xí)r,他才開始打瞌睡。
一種奇怪的感覺驚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 邊,在黑暗中瞪出雙眼盯著他。
“你怎么啦,文森特?”他嚴(yán)厲地問。
文森特走出房間,回到自己的床 上,倒頭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樣的奇怪感覺驚醒。文森特站在床 邊,在黑暗中凝望著他。
“文森特!去睡覺!”
文森特轉(zhuǎn)身離去。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他們?yōu)闇l(fā)生了一場惡吵。
“在我不留意的時候,你把顏料倒進(jìn)了湯里!”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來。他朝墻壁走去,用粉筆寫道: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無恙他安靜了好幾天。喜怒無常,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對高更講。甚至不拿起油畫筆。他不讀書。坐在椅子上,呆望著面前的空間。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陣猛烈的西北風(fēng),他請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們到山上的公園去,”他說?!拔矣性捯獙δ阏f?!?/p>
“你不能在這兒講,這兒不是蠻舒服嗎?”
“不,我沒法坐著講。我必須走走?!?/p>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話?!?/p>
他們沿著市鎮(zhèn)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車路走去。他們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猶如厚皮般的西北風(fēng)。公園里的絲柏幾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對我講什么呀?”高更問。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還來不及聽到,風(fēng)就把話到走了。
“保羅,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薄疤热粑覍δ愕慕^妙的主意不感什么興趣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作為畫家,我們都已經(jīng)失敗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國嗎?”
叫什么?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在我耳旁講響一點?!?/p>
“你知道我們作為畫家已經(jīng)失敗了的原因嗎?”
“不知道。什么原因呀?”
“因為我們孤軍奮戰(zhàn)。”
“什么話呀?”
“有的東西,我們畫得好:有的東西,我們畫得不好。我們把好的壞的全扔進(jìn)一張畫里了?!?/p>
“將軍,你講得我稀里糊涂?!?/p>
“你還記得博特兄弟嗎?荷蘭畫家。一個善于風(fēng)景。一個擅長人物。他們合作繪制一張畫。一個繪景。另一個添人物。他們?nèi)〉昧顺晒??!?/p>
“嗯,把一個沒完沒了的故事講得不清不楚,令人費解?!?/p>
“什么?我聽不見??拷稽c?!?/p>
“我說,講下去!”
“保羅。我們必須那樣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盧梭。我們必須通力合作,共同繪制一張畫。那將是一個真正的畫家們的共產(chǎn)主義。我們都描繪自己拿手的東西。修拉空氣。你風(fēng)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陽、月亮和星星。我們合作起來,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你看怎么樣?”
“噴,噴,噴,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來。風(fēng)把他的譏諷象海浪的水花一樣飛濺在文森特的臉上。
“將軍,”他叫道,在透過氣來后,“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諒我大聲喊叫。”
他踉蹌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開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群燕八哥掠過天空。成千上萬只鳴叫撲翅的燕八哥。它們朝下猛撲文森特,碰撞他,包圍地,穿過他的頭發(fā),飛進(jìn)他的鼻子,飛進(jìn)他的嘴,飛進(jìn)他的耳朵,飛進(jìn)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沒有空氣的黑云中。
高更走回來。
“來吧,文森特,我們下山到路易那兒去。聽了你那無價之寶的好主意后,我感到要慶祝一番?!?/p>
文森特默默不語地跟他到里科萊特路。
高更和一個姑娘上樓。
拉歇爾在一間咖啡室里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樓嗎,瘋浪子?”她說。
“不?!?/p>
“為什么不?”
“我沒有五法郎?!?/p>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給我嗎?”
“好?!?/p>
一會兒工夫,高更回來了。兩人下山走回黃房子去。高更胡 亂地吞下晚飯。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前門。他差不多走盡拉馬了廣場的時候,聽到背后熟悉的腳步聲:短促,迅疾,凌亂。
他轉(zhuǎn)過身去。
文森特朝他沖上去,手里待著一把掰開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著,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僅離高更二英尺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著高更。他低下頭,轉(zhuǎn)過身,朝家里奔去。
高更走向旅館。他訂了一個房間,把門鎖好,睡覺。
文森特定進(jìn)黃房子。走上紅磚樓梯,到自己的臥室去。他拿起鏡子——他用這面鏡子畫過不知多少次的自畫像。他把鏡子放在梳妝臺上,斜靠著墻壁。
他看著鏡中的一雙發(fā)紅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從自己的臉上覺察到了。
他最好來一次干凈利落的了結(jié)。
他舉起剃刀。銳利的鋼使他的喉嚨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許多聲音在對他講著奇奇怪怪的話。
阿爾的太陽在他的眼睛和鏡子中豎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墻。
他胡 亂地斬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點點耳殼。
他丟下剃刀。用毛巾把頭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從面盆中撈起耳朵。把它洗凈。用幾張圖畫紙包好。再用報紙包了一層。
他在厚厚的繃帶上套上一頂巴斯克軟帽。下樓走向前門。他穿過拉馬丁廣場,爬上山,拉動一號妓院的門鈴。
一個女仆來開門。
“叫拉歇爾來。”
拉歇爾立刻就到。
“噢,是你,瘋浪子。你要什么?”
“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p>
“給我?一件禮物?”
“對?!?/p>
“你真好,瘋浪子?!?/p>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紀(jì)念品?!?/p>
“是什么呀?”
“打開來,自己看吧?!?/p>
拉歇爾把紙拆開。她恐怖地看著耳朵。倒在地板上,暈死過去。
文森特轉(zhuǎn)身離去。他走下山來。穿過拉馬丁廣場。他關(guān)上黃房子的門,上床 睡覺。
第二天早晨七時半,高更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大群人聚集在門口,魯蘭絕望地絞著雙手。
“你對你的伙伴干了什么呀,先生?”一個頭戴瓜形帽的男子問。他的聲調(diào)生硬嚴(yán)厲。
“我不知道呀。”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這使高更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大群的人對他的瞪視,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們上樓去,先生,”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拔覀兩蠘蔷蜁靼琢?。”
幾條濕源流的毛巾掉在樓下兩個房間的地上。鮮血染紅了通向文森特臥室的樓梯。床 上躺著文森特,裹著被單,象手槍扳機似地躬著。他好象斷了氣。高更輕輕地,十分輕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還熱。對高更來說,似乎一下子恢復(fù)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懇請你,先生,”他低聲地對警長說,“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問起我,就說我已經(jīng)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許會致他的命,”警長去請醫(yī)生,叫了一輛車。他們把文森特送往醫(yī)院。魯蘭在車旁奔跑,喘著氣。
費利克斯·雷伊醫(yī)生是阿爾醫(yī)院中的年輕住院助理醫(yī)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頭,一堆黑發(fā)從八角形的頂上豎起。他診治文森特的傷口,然后讓他睡在一個東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間里。他走出去時,把門鎖上。
傍晚,當(dāng)他搭摸病人的脈搏時,文森特啞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墻、窗外一塊墨藍(lán)的天。他的雙眼緩慢地在雷伊醫(yī)生的臉上兜上一圈?!跋?,”他輕輕地說?!拔?,”雷伊醫(yī)生回答?!拔以谑裁吹胤??”‘你在阿爾的醫(yī)院里。”一絲痛苦的表情掠過他的臉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經(jīng)存在過的地方。雷伊醫(yī)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說。
“,……是阿‘……我記得……現(xiàn)在?!?/p>
門;要緊,傷口已經(jīng)洗凈,老兄。幾天之內(nèi)我就能讓你起床 ?!?/p>
“我的朋友在哪兒?”
“他回巴黎去了?!?/p>
“……我明白…我可以抽煙斗嗎?”
“還不可以,老兄?!?/p>
雷伊洗好傷口,包扎起來。
“那是無足輕重的意外,”他說。“一個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頭外的那些白菜殼來聽的。
你不必抱憾?!?/p>
“你真好,醫(yī)生。這房間為什么……空無一物呀?”
“我把東西全搬走了,為了保護(hù)你?!?/p>
“保護(hù)誰?”
“保護(hù)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會叫看守人給你送晚飯。躺著別動。流體的血使你身體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來的時候,泰奧坐在他的床 邊。泰奧的臉色蒼白,眉贊嘴歪,雙眼充血。
“泰奧,”文森特說。
泰奧滑下椅子,跪在床 邊,握著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來。
“泰奧……總是…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p>
泰奧講不出后。
“叫你到這兒來跑一趟太不應(yīng)該了。你怎么知道的時“高更昨天打了電報。我乘的夜車?!?/p>
“高更不應(yīng)該叫你這樣地花錢。你坐了一夜 ,泰奧?!?/p>
“是的,文森特。”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和雷伊醫(yī)外談過,文森特。他說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陽底下畫畫,是嗎?”
“是的?!?/p>
“嗯,你看,老兄,你不應(yīng)該那樣。將來一定要戴頂帽子。這兒阿爾的許多人中暑。”
文森特輕輕地握緊他的手。泰奧咽了一下口水。
“我給你帶來一些消息,文森特,不過,我想最好是過幾天再告訴你?!?/p>
“是好消息,泰奧?”
“我想你會喜歡的?!?/p>
雷伊醫(yī)生走過來。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樣?”
“醫(yī)生,可以讓我的弟弟給我講講好消息嗎?’“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讓我看看這個。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p>
醫(yī)生離開房間后,文森特訪泰奧把消息告訴他。
“文森特,”泰奧說,“我……嗯,找……我認(rèn)識了一個姑娘?!?/p>
“晴,泰奧?!?/p>
“是呀。她是一個荷蘭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媽媽,依我看?!?/p>
“你愛她,泰奧?”
“對。沒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沒來之前還不太壞,但自從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奧。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p>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當(dāng)我踏進(jìn)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擱在食櫥上,你的濕油畫攤在我的床 上。不過我們不能再多談了。你應(yīng)該休息。我們又能在這兒耽在一起了?!?/p>
泰奧在阿爾逗留了兩天。當(dāng)雷伊醫(yī)生向他保證,文森特很快就會康復(fù),他不僅把他的兄長當(dāng)病人,而且亦作為朋友來護(hù)理的時候,他才離去。
魯蘭每天晚上都來,并帶束鮮花。在晚上,文森特發(fā)生幻覺。雷伊醫(yī)生在文森特的枕頭下和床 墊上放了些樟腦,以消除他的失眠癥。
在第四天。醫(yī)生看到文森特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理智,便不再鎖房門,并將家具全搬回來。“我可以起來,穿衣服嗎,醫(yī)生?”文森特問?!疤热裟愀械襟w力夠得到的話。呼吸一會兒空氣后,請到我的辦公室來?!卑柕尼t(yī)院是一幢四邊形的兩層樓房,當(dāng)中是院子,栽滿五顏六色的花和羊齒植物,石子小徑四通八達(dá)。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會兒,便走向底樓的雷伊醫(yī)生的辦公室。“走走感覺到怎么樣?”醫(yī)生問?!昂芎谩!?/p>
“告訴我,文森特,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文森特好一會兒緘默不語。
“我不知道,”他說。
“當(dāng)你做的時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沒有……想,醫(yī)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幾天來恢復(fù)體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醫(yī)生的房間里與后者談天的時候,從臉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開。
“你該剃剃胡 須了,雷伊醫(yī)生,”他說。“你高興讓我給你剃一剎嗎?”
雷伊醫(yī)生退到角落里,張開手掌,擋在他的臉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個頂好的理發(fā)師,醫(yī)生。我包你剃得很滿意?!?/p>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來,把剃刀合上,放回臉盆架上?!皠e害怕,我的朋友?,F(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去了?!?/p>
第二個星期末,雷伊醫(yī)生準(zhǔn)許文森特畫畫。一個看守人被派往黃房子去取畫架和畫布。
雷伊醫(yī)生為他擺姿勢,順順?biāo)男?。文森特畫得很慢,一天只畫了很小一塊。肖像畫好后,他便送給醫(yī)生。
“我請你把這畫留作我的紀(jì)念品,醫(yī)生。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謝意的唯一辦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榮幸?!?/p>
醫(yī)生把肖像帶回家去,用它遮沒墻上的一條裂縫。
文森特在醫(yī)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繪在太陽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畫的時候,頭戴一頂大草帽。這花園費了他整整兩個星期來描繪?!澳銘?yīng)該每天到辦公室來看我,”雷伊醫(yī)生說,在醫(yī)院的前門與文森特握手,“記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興奮,不要光著頭在太陽底下畫畫?!?/p>
“我答應(yīng),醫(yī)生。謝謝你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p>
“我要寫信給個弟,報告他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完全好了?!?/p>
文森特發(fā)覺房主已經(jīng)與他人另訂合同,要趕他走,把黃房子租給一個煙草商。文森特與黃房子相依為命。這是他在普羅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畫過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經(jīng)使它完全適宜于居住了。盡管有這次意外,他依舊認(rèn)為這是他的永遠(yuǎn)的家,他決定跟房主斗爭到底。
起初,他害怕獨自一人睡在屋里,因為他的失眠癥甚至連樟腦也無法制服 。雷伊醫(yī)生給他演化鉀來擊潰一直威脅著他的難以忍受的幻覺。一直在他耳邊絮曬著奇奇怪怪話語的聲音終于消失了,只有在夢質(zhì)中才復(fù)發(fā)生。
他還衰弱,沒有氣力跑出去作畫。他的頭腦恢復(fù)了鎮(zhèn)靜,但是很緩慢。他的生氣逐日地恢復(fù),胃例也開了。他與魯蘭一起在飯店里吃了一頓愉快的晚飯,興致勃勃,不愁舊病復(fù)發(fā)。
他開始小心地繪制普蘭的妻子的肖像,那張肖像在發(fā)生這場意外之前已經(jīng)動手了,尚未結(jié)束。
他喜歡這樣的安排:把紅色從玫瑰紅排列到樓紅,上升通過黃色到檸檬黃,帶著淡綠和深綠。
他的身體和他的繪畫,慢慢地有了起色。他從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斷了,會痊愈,現(xiàn)在,他吃驚地看到,一個人頭中的腦子壞了,也會痊愈。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爾。
叫。鴿子,”他說,“給你惹了麻煩,我向你表示歉意?!?/p>
“沒什么,瘋浪子。別擔(dān)心。在這個鎮(zhèn)上,這種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p>
他的朋友們來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羅旺斯,人人不是患熱病,有幻覺,就是發(fā)瘋。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魯蘭說?!霸谶@兒誕擔(dān)的鄉(xiāng)野,我們?nèi)瞧扑榈膹U物?!?/p>
“嗯,嗯,”文森特說,“我們象一家人那樣地彼此了解?!?/p>
又過去了幾個星期。義森特現(xiàn)在能夠整大在工作室里作畫。瘋狂和死亡的擔(dān)心離開了他的頭腦。他開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后他冒險到戶外去作畫。太陽燒盡了麥田的輝煌的黃色n但是文森特?zé)o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興奮和緊張的熱情。
他感到正常得無法作畫了。
“你很容易沖動,文森特,”雷伊醫(yī)生曾對他說?!澳銖膩砭蜎]有恢復(fù)正常過。然而,沒有一個藝術(shù)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話,就成不了藝術(shù)家了。正常的人是創(chuàng)造不出藝術(shù)品的,他們吃,睡,日日干活,然后死去。你對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夠為我們其余的人作解釋的道理。不過,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會導(dǎo)致你毀滅。
過度的敏感遲早會把一個藝術(shù)家搞垮?!?/p>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爾油畫的高度黃色調(diào),他就必須興奮,緊張,激動,高度敏感,神經(jīng)受到極度刺激。只要他允許自己進(jìn)入那種狀態(tài),他就能夠畫得象以前一樣精彩。
但是,那條路是通向毀滅。
“一個藝術(shù)家是一個有活要干的人,”他喃喃自語?!叭绻也荒苷瘴宜嫷姆椒ㄈギ?,那末活著就太索然無味啦?!?/p>
他光著頭在田野里逛蕩,吸收太陽的能量。他沉醉于天空的五光十色、黃色的火球、綠色的田野和盛開的鮮花之中。他任憑西北風(fēng)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地,向日葵把他的想象力鞭撻到了爆炸點。他的力奮狀態(tài)一發(fā)起來,食欲便消失。他開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煙草過日子。他徹夜不服,田野的濃艷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掠過。最后,他背上畫架,投入田野。
他的力量恢復(fù)了:他對大自然的普遍節(jié)奏的感覺;他的要不了幾小時就繪制一幅巨作、井灌進(jìn)眩目輝煌的太陽光的本領(lǐng)。每天看到一張新作創(chuàng)造出來;每天看到感情計在升高。他一口氣給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來時感到昏昏欲睡,四肢無力。他無法作畫。他坐在椅上。望著墻壁。
一整天幾乎沒有動一動。各種聲音又回到他的耳邊,對他絮陽奇奇怪怪的話。夜幕降臨,他走進(jìn)灰色飯店,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他點了一份場。女侍者把湯端上。一個聲音尖尖地在他耳邊響起,警告他。
他把場盆掃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聲叫道?!澳阍跍锓帕硕舅帲 ?/p>
他跳起來,一腳踢翻桌子。幾個吃客逃出門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你們都想毒死我!”他大叫?!澳銈兿胫\害我g我看見你們在湯里放毒藥!”
走進(jìn)來兩個憲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醫(yī)院。
二十四小時后,他安靜下來了,跟雷伊醫(yī)生談著那事情。他每天作一點點畫,在鄉(xiāng)野散步,回到醫(yī)院吃晚飯和睡覺。有時候,他感到精神上難以形容的極度痛苦,有時候,未來和不可避免的境況的面紗,似乎在眼睛的眨巴之間揭了開來。
雷伊醫(yī)生準(zhǔn)許他再度作畫。文森特畫了一張以阿爾卑斯山為背景的路邊的桃園,一片暗銀色——銀色襯著藍(lán)色而變成了綠色——葉子的橄欖樹叢和橙黃色的耕地。
三個星期以后,文森特回到黃房子。但現(xiàn)在的市鎮(zhèn),特別是拉馬了廣場,對他懷著敵對的清結(jié)。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湯,無法使他們平靜地接受下來。阿爾人堅信是繪畫把他逼瘋的。文森特走過的時候,他們盯住他看,大聲地評論,有時候甚至躲到街對面,避免從他身旁經(jīng)過。
鎮(zhèn)上沒有一家飯店準(zhǔn)他跨進(jìn)大門。
阿爾的孩子們聚集在黃房子前,惡作劇地作弄他。
“瘋浪子!瘋浪子!”他們大聲叫喊。“把另一只耳朵也割下來吧。”
文森特把窗關(guān)閉。孩子們的叫聲和笑聲還是飄了進(jìn)來。
“瘋浪子!瘋浪子!”
“癡子!癡子!”
他們編了一首小調(diào),在他的窗下唱著。
瘋浪子是個癡子,他判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樣叫喊,癡子什么也聽不見呀。
文森特試圖跑出去躲開他們。他們緊釘在屁股后面,穿過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興高彩烈的小淘氣鬼。
聚集在黃房子前的兒童一天天多起來。文森特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畫架上作畫,復(fù)制他的作品。孩子們的叫喊聲穿過裂縫和墻壁。叫喊聲烙入了他的腦袋。
稍大的男孩們益發(fā)膽大了。他們象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檻上,朝房間里張望,在文森特的背后亂叫。
“瘋浪子,把另一只耳朵割下來。我們要你的另一只耳朵!”
拉馬丁廣場上的喧鬧日益厲害起來。男孩們豎起木板,從板上爬到二樓。他們敲開窗門,伸進(jìn)頭去,向文森特扔擲東西。底下的人群鼓勵他們,又叫又唱。
“把另一只耳朵給我們。我們要另一只耳朵!”
“瘋浪子E要糖嗎?當(dāng)心,有毒的!”
“瘋浪子!要場嗎?當(dāng)心,有毒的!”
瘋浪子是個癡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不管你怎樣叫喊,癡子什么也聽不見呀。
男孩們坐在窗描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彩。他們一起愈來愈高聲地大唱。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
“瘋浪子,瘋浪子,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把你的耳朵拋給我們!”
文森特?fù)u搖晃晃地從畫架前站起來。窗檻上坐著三個調(diào)皮鬼,歡唱著。他對他們破口大罵。他們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來。文森特站在窗前,俯視他們。
天上飛過一群燕八哥,成千上萬只鼓翅噪叫的燕八哥。它們遮住了拉馬丁廣場的上空,朝文森特猛撲下來,撞擊他,塞滿房間,包圍他,飛穿他的頭發(fā),飛進(jìn)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沒有空氣的、撲翅的黑云之中。
文森特跳上窗檻。
“滾開!”他尖叫?!澳銈冞@批小鬼,滾開!看在上帝的面上,別來吵我!”
梅洛于,學(xué)泥于,把你的再學(xué)拗蟑學(xué)們,把你的再單地學(xué)琴們!”
“滾開!別來吵我!聽到嗎,別來吵我!”
他從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們擲去。臉盆在下面的鵝卵石上跌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間里亂跑,揀起隨手可取的一切東西,朝下面的拉馬丁廣場擲去。無可挽救地?fù)サ梅鬯椤?/p>
他的椅子、他的畫架、他的鏡子、他的桌子、他的床 上用品、他掛在墻上的向日葵圖畫,統(tǒng)統(tǒng)象雨似地向普羅旺斯的頑童們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東西,便問過一幅全景畫:黃房子中所度過的日子;為了一件件地購買這些用來布置他的生活之屋的簡單東西而作出的犧牲。
他把房間里的東西摜光后,站在窗邊,每根神經(jīng)都在顫抖。他倒在窗檻上。他的頭朝下垂向鵝卵石的廣場。
一份請愿書立即在拉馬丁廣場傳閱。九十個男女在上面簽了名。致塔迪厄市長:
我們,在下面簽名的阿爾公民,深信拉馬丁廣場二號的居民文森特·凡·高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不宜任他自由 活動。
我們在此敬請市長將此病人監(jiān)禁起來。
阿爾的選舉期已經(jīng)逼近。塔迪厄市長不愿意觸怒這么多的選舉人。他命令警長拘押文森特。
憲兵發(fā)現(xiàn)他躺在窗檻下的地上。他們把他帶往監(jiān)獄。關(guān)進(jìn)一間單八號子。門外派了一名看守人。
文森特恢復(fù)知覺后,便提出會見香伊醫(yī)生的要求。他的要求未獲準(zhǔn)。他討鉛筆和紙給泰奧寫信,亦遭拒絕。
雷伊醫(yī)生終于獲準(zhǔn)探監(jiān)。
“盡量別光火,文森特,”他說,“否則他們將證明你確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者,那你就完蛋了。再說,沖動只會使你的病情惡化。我會寫信給個弟的,并且我們將設(shè)法把你弄出來。”
“我請求你,醫(yī)生,別讓泰奧到這兒來。他快要結(jié)婚了。那會壞事的?!?/p>
“我會告訴他別來。我想我為你想出了一個好計劃?!?/p>
兩天后,雷伊醫(yī)生又來了??词厝巳裕∪赵趩稳颂栕忧罢緧?。
“聽著,文森特,”他說,“我剛剛看到他們把你搬出了你的黃房子。房主把你的家具堆放在一家咖啡館的地下室里,扣留了你的畫。他說,你把火下的房租付清了,才能把畫還給你。”
文森特一言不發(fā)。
“既然你不能再回到那兒去了,我看你最好還是按我的計劃去做。這種瘋癲性的陣發(fā)什么時候會再發(fā)作,誰也不知道。如果你有個和平的、安靜的、愉快的環(huán)境,不讓自己興奮,也許永遠(yuǎn)不會復(fù)發(fā)。否則,每隔一、二個月就會發(fā)作一次。為了保護(hù)你自己和你周圍的人……
我看最好是……進(jìn)……”
“……精神病院?”
“對。”
“那末你認(rèn)為我是……?”
“不,我親愛的文森特,你不是。你自己能夠看出,你象我一樣神志健全。不過,這種瘋癲性陣發(fā)與其他的熱病不同。它使得一個人神經(jīng)錯亂。一旦神經(jīng)危機到來,你就會干出不理智的事情。那就是你應(yīng)該進(jìn)醫(yī)院的道理,在醫(yī)院里,你能得到照料?!?/p>
“我懂?!?/p>
“圣雷米有一個好地方,不過離這兒二十五公里。叫圣保羅陵。他們收頭等、二等和三等的病人。三等是每月一百法郎。你出得起。那地方以前是個修道院,就在山腳下。那兒很美,文森特,而且清靜,喔,清靜得很。你會有一個醫(yī)生來指導(dǎo)你,有修女照料你。食物清淡可口。你將有可能恢復(fù)健康?!?/p>
“他們會答應(yīng)我畫畫嗎?”
“啊,當(dāng)然,老兄。你愛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只要對你沒有害處。那在許多方面就象在醫(yī)院里一樣。如果你那樣安靜地生活一年,也許就會完全康復(fù)?!?/p>
“可是我怎么能脫身這個洞穴呢?”
“我已經(jīng)對警長講過了。他同意讓你到圣保羅陵去,由我把你帶去。”
“你說那真是一個好地方嗎?”
“噢,一個可愛的地方,文森特。你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東西勾畫?!?/p>
“真不錯。一個月一百法郎不算太貴。也許那正是我所需要去呆一年的地方,好使我平靜下來。”
“當(dāng)然是的。我已經(jīng)寫信給個弟,告訴他了。我曾建議,按照你目前的健康情況,最好別把你搬得遠(yuǎn)遠(yuǎn)的,當(dāng)然不是到巴黎。我告訴他,依我看圣保羅陵是你最好的去處?!?/p>
“哦,若泰奧同意……再說呢,只要我不給他多添麻煩……”
“找在等回音。曉得了我就再來。”
泰奧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得同意。他寄錢了給他兄長的債務(wù)。雷伊醫(yī)生乘車將文森特帶到火車站,搭火車去塔拉斯孔。在塔拉斯孔,他們抄繞著綠色的肥沃的溪谷而上的小路到圣雷米。到圣保羅陵是二公里陡坡的山路,穿過一個安溢的小鎮(zhèn)。文森特和雷伊醫(yī)生雇了一輛車。路筆直通向黑色的不毛山丘。走不多遠(yuǎn),文森特看到,緊靠在山腳下的修道院的微微帶綠的棕色圍墻。車停了。文森特和雷伊醫(yī)生下車。路右側(cè)一塊干凈的圓形空地上,有一座女灶神廟和一座凱旋門。
“這些東西怎么會跑到這兒來的?”文森特問.“這兒過去是一個重要的羅馬殖民地。你所看到的那條河,曾經(jīng)淹沒過整個峽谷。那河從前一直升到位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河水退去后,市鎮(zhèn)向下愈爬愈低?,F(xiàn)在,除了這些死的紀(jì)念碑和修道院外,這兒什么也沒有留下。”
“真有趣?!?/p>
“來吧,文森特,佩隆醫(yī)生在等我們呢。”
他們離開大路,穿過一小片松林,來到修道院的大門。雷伊醫(yī)生拉動一個鐵的球形控手,響起了很響的鈴聲。等了片刻,大門打開,佩隆醫(yī)生出現(xiàn)。
“你好,佩隆醫(yī)生,”雷伊醫(yī)生說?!拔野凑瘴覀冃胖兴才诺模盐业呐笥盐纳亍し病じ邘斫o你。我知道你會很好地照料他。”
“是的,雷伊醫(yī)生,我們會照料他的?!?/p>
“你會原諒我馬上就走吧,醫(yī)生?我得趕時間搭火車回到塔拉斯孔?!薄爱?dāng)然,雷伊醫(yī)生。我知道?!霸僖?,文森特,”雷伊醫(yī)生說?!伴_心點,你會好起來的。我盡量來看你。但愿在年底的時候,你能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薄爸x謝你,醫(yī)生。你太好了。再見?!薄霸僖姡纳??!彼D(zhuǎn)身,穿過松林而去?!罢堖M(jìn)來,文森特,”佩隆醫(yī)生說,往旁邊退一步。文森特在佩隆醫(yī)生身邊走過。精神病院的大門在他身后鎖上了。?